雨果奖提名作品 全损

TOTALED.

[美]凯莉·英格利什 Kary English 著

艾德琳 译

该下地狱的是命运,

不是我。

凯莉·英格利什,美国科幻奇幻作家,曾获雨果奖与坎贝尔奖提名,两度入围“未来作家大赛”决赛。她曾在《格兰特维尔公报》★旗下的“宇宙附录”专栏和《每日科幻》发表作品。

《全损》是她在《银河边缘》的首次亮相,该文获得2015年雨果奖最佳短篇小说提名。

★ 《格兰特维尔公报》是同人小说电子杂志,其世界观以艾瑞克·弗林的科幻小说《1632》为原型,发行于2004年。

思考。我必须思考。

如果身体还在,我现在肯定能感觉到阵阵寒意。呕吐感抓挠着喉咙,大脑抵抗着这股冲动,我却在想……

该死!我为什么要签那份研究弃权书?

我好像死了。

记忆中那场车祸仿佛发生在昨天——不,仿佛车胎仍在我眼前潮湿的沥青上打滑。那是这个季节的第一场暴风雨。儿子们要去看牙医,我们都起得很晚,我做了华夫饼当早餐。我仍然能闻到糖浆的香气。

闪电在头顶噼里啪啦。清新的雨水打在炙热的路面上,我们低头向车跑去。

入口匝道的底部积满了水。车尾一摆,打滑撞向车道。一辆巨型柴油车冲进驾驶席一侧的门。我们被打着旋儿卷进了卡车和拖车之间的空隙。

之后的一切都是慢动作。翻车。我们在车内翻滚。撞树时爆发了一阵强烈刺耳的寂静。

儿子们被安全带牢牢固定在座位上,多亏了侧边的安全气囊,他们都没事。柴油车司机也幸免于难。

我却陷入了全损。

该死,太难了。

我试着理清自己现在的感觉,如果我还有感觉。我挨个儿测试了一下自己的感官。

好黑。如同置身于新月之夜的山洞。我试着用鼻子吸气,但什么也没发生。这里闻起来就像实验室密封空间里的无菌空气。闻起来就像……空无一物。

舌头上还残留着口腔的温暖和牙齿光滑坚硬的触感,但那只是一种记忆,而非感觉。

我的肾上腺素升高了。耳朵里传来怦怦的心跳声,如同失去平衡的洗衣机滚筒哐哐作响。但我已经没有耳朵了——也没有心脏——所以这也是种记忆。

不,不是记忆。而是一种恐惧的关联反应,三十八年来反复形成得以固定。

如果我还有手,它们肯定会发抖。我的嘴会发干。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会显示,一抹亮色从我的前额叶皮质出发迅速穿过中脑和杏仁核。

我想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怀里。我想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我不能。这一切现在都成了幻觉。

慢着。

也许我可以。

我记得有一项研究,研究对象只要想象火焰,皮肤就会温暖起来。如果我想象呼吸,说不定就可以骗过我的大脑,从脑组织里把制造压力的化学物质一扫而空。

我集中每一丝意志, 好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就像幻肢会有感觉一样,我感到胸腔膨胀起来,凉爽的空气流经鼻孔,流至喉咙后方。我呼气,肩膀放松下来,虽然我没有肩膀。

我又深呼吸了一次。然后又一次,直到这片黑暗像平安夜里的法兰绒盖毯一样柔软舒适。

现在,我可以好好想想了。

我在哪儿呢?

不清楚。如果已经离开了医院,我应该在联合神经协会的实验室里。研究附加条款写得很明确。全损意味着联合神经协会将立刻得到通知,及时稳定生物组织以待转移。

我这样已经持续多久了?

也不清楚,不过感觉时间不长。在浸入超微灌室之前,及时转移对于延缓葡萄糖和氧气的流失至关重要。超微灌,即超声微粒灌注,持续充氧,就能近乎完美地保存活体组织长达六个月——无须冷藏。

眼下情形的讽刺之处我了然于心。正是我自己的研究让这一切成为现实。

个人全保险不是什么新概念。我十多岁时,崔德尔家族把第一位候选人送上了总统宝座。那时医疗费用高得离谱,保险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崔德尔家族声称:纳税人不应该为其他人负担不起的医疗费用买单,所以他们设立了全保险审查委员会。

未接受教育的人,老人,穷人——他们可以按不足一年的工资索赔。得益于自己的博士学位,我的全保险扩展至终生总收入,外加专利的乘数。我的保单应该足以涵盖一切。我以为自己很安全。

研究附加条款附带一笔年金。为了儿子们,我签下了它。我薪水丰厚,不过离婚之后手头还是很紧。附加条款写明,如果我死了或者全损,联合神经协会可以从我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任何生物组织,而戴尔和扎克瑞将得到这笔年金。

当然了,所谓“组织”,就是大脑。

还是很黑,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睡着了吗?那场车祸在我脑海中反复上演,轮胎发出的刺耳声,紧接着是令人胃**的剧烈晃动。我真希望能有点儿别的什么,什么都行,分散我的注意力。

轻微的哐啷,然后一阵振动。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震感,轻微到我怀疑是幻觉。

一如既往的黑暗,振动又来了。我认出它的节奏,是实验室里的暖通空调系统时不时地循环运行。肯定是联合神经协会。

这感觉让我困惑不已。我们通常会忽略触觉,因为一个孤立的大脑没有皮肤,也没有传递触觉的神经。那么,我又是怎么感觉到振动的呢?

我细细思索这种感觉。我感受到了振动,却没怎么听到它。好像花了一辈子时间,我才建立起这其中的联系——是血管组织。大脑本身没有神经,但遍布用以供血的血管组织,再说,我们保留了视觉和听觉神经群,以备日后激活。有趣。

有一阵更强烈更明显的振动,我猜是从实验室外面的走廊传来的。它一停一动,微微颠簸。脚步声?震感越来越强烈,好像越靠越近了。一瞬间,我认出了这脚步声。这是我的研究合作伙伴,兰迪。

我的天,我竟然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兰迪!兰迪,是我啊!把我从这儿弄出去!不过他不能这样做。再也不能了。

兰迪·莫雷诺,人工智能与神经接口学博士。我则是神经科学与分布式认知博士。我们的研究焦点是生物技术,将电子设备与神经通路结合起来。我负责生物,他负责技术。我猜他现在依然如此。

我们正在研究一种生物网络,一种由不超过三个分子宽的活电导管组成的微型网络。要是能确保这种生物网络的稳定性,我们能做的事情就多了——比如调节神经递质,终结抑郁症,治愈阿尔茨海默病。之前我们几近成功,而这份“能做”清单似乎数不胜数。

兰迪把东西碰来碰去,我有种晃动的感觉。他在动我。一阵阵劳神的推搡,中间穿插着漫长到令人抓狂的虚无。接着,我的全部意识被比一千个太阳还剧烈的刺激炸开。我感觉自己在尖叫,我张大虚幻的嘴巴,虚幻的双手捂住虚幻的耳朵。然后这刺激就生效了。声音——喧闹、震耳欲聋的声音。

我的老天!我能听见了!

我适应了一下失而复得的听力。实验室里很安静,不过在空无一物的黑暗虚空中待了那么久,哪怕最细微的声音,听起来也清晰得要命。交流电的声音,机器发出的轻柔嗡鸣,兰迪的实验室座椅发出的吱嘎声,还有他移动时衣服的沙沙声。

成功了!我不敢相信真的成功了!我是说,我们知道听觉模块可以在黑猩猩与胎儿组织上起作用,但这是首例针对成年人大脑的实验。一股骄傲和激动的情绪涌上心头。要是我还真真切切地活着,兰迪和我肯定会击掌相拥。

我听到轻敲钥匙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柴迪科舞曲。老天爷啊,兰迪,你还能放得更大声吗?

兰迪就喜欢这种又吵又快的音乐。柴迪科舞曲是他的最爱之一。老牌速度金属 也是。要是让刮板秋葵乐队或者摩托头乐队 的声音盖过了帕赫贝尔的《卡农》,我肯定没法思考了,所以我们约定在一起工作时使用感应式发射器。声音研究的部分灵感来源于此。

这一天结束时,我已经不在实验室里了。我分明身处一个黑色安息日 和巴克科特·柴迪科包围下的扭曲地狱。

终于,这场猛攻停止了,我听到兰迪拿了他的外套和钥匙。他的脚步声走远了,门关上了,实验室也恢复了寂静。虚无感再次笼罩了我,我感到一阵奇怪的失落,但我把这种感觉放在了一边。肯定已经到晚上了。是时候制订计划了。

我在脑海中描绘了一下实验室的摆设。如果一切照旧,我对每台显示器和每件设备都知根知底。兰迪比较擅长电子设备,对人脑就没那么熟悉了,不过要是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看起来很奇怪,他就会知道有问题。只要足够异常,他就会好奇。他知道我签了那份附加条款。只要再足够异常,他就会发现是我。

第二天早上门打开时,我已经准备好了。我需要一个快乐的念头,来点亮功能性磁共振成像上面的奖赏中枢。

我想起上次开完会议下飞机的情景。儿子们跟着外公外婆在行李领取处等我。他们朝我跑来,我把他们拉进怀里。

该死,选错回忆了。现在我眼泪决堤,而且错过了时机。

新一轮音乐攻击开始了,我的思绪就像烧杯掉到瓷砖地板上一样摔了个粉碎。

明天再试试吧。

门开了。再来!小猫咪!毛茸茸、软乎乎的猫咪!

什么也没发生。兰迪到底有没有在看啊?也许他还没想到实验室里的大脑会有感觉吧。

又传来了轻敲钥匙声和杀手乐队的歌声,我也越来越失望。

要不是听到他说了下面这句,我都要放弃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兰迪说。

小猫咪!

我的天,兰迪。快看看我啊!想想小狗、小猫、圣诞节!

兰迪在实验室里奔走,摆弄着设备。发狂般的动静说明他有了重大发现。

然后实验室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嗨,兰迪。去吃午餐吗?”

该死!是珍妮·桑德斯。在公共关系部门兼职的研究生实验室助理。她对兰迪有意思。每次她叫他名字的时候我都能听出来。

“不了,我现在正忙着呢。这个大脑不停地发出p300信号。”

P300?干得漂亮,兰迪!我都忘了这茬儿了。

随着一声轻响,文件柜发出咯吱声。珍妮坐上去了吗?她看不出来兰迪现在正忙吗?别闹了!快走吧!

“P300,就是新奇性反应,对吧?所以呢?”

兰迪的椅子旋转着,轮子嘎吱作响。“这比新奇性要复杂得多,”他回答道,“比如说,你小时候有没有玩儿过‘打出J牌’这个游戏?没有?好吧,玩儿过小丑牌是任意点数的王牌扑克吗?P300只打小丑牌。那你玩儿过去掉小丑牌的德州扑克吗?算了,没什么。”

兰迪把椅子从房间那头滚到这头。“所以,”他向她炫耀,“每一次我走进实验室,这个大脑都会有p300反应。”

唉,兰迪,那是因为我认识你啊。

“好吧,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是兰迪,说不定它认识你呢。”

太好了,讨人厌的研究生珍妮弄明白了,而我的研究伙伴却还没闹懂。

“哈哈。太好笑了。嘿,等下你出去吃饭的时候能帮我带个三明治吗我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儿了。”

珍妮的声音明快了起来,“当然了,兰迪!”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咔嗒作响,直到门在她身后关上,兰迪才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

他的椅子嘎吱作响,他咂嘴喝着某种可能是咖啡的饮品。听起来他好像在调整显示器,检查各项设置。

“好吧,大脑,”他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我说话,“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在捉弄老兰迪?”

我想象亨德尔的《弥赛亚》,还有玛丽亚·卡拉斯的《圣母颂》中纯净流畅的音符。

这是一条信息,兰迪,拜托你看到吧。

兰迪一声不吭。他摸索着点了下鼠标,杀手乐队的音乐戛然而止。

我听见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回桌上。

“玛姬?”他低声说。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是的,兰迪!是我。我就知道你会发现的。

“我的老天。噢,玛姬。我必须先——我必须先做什么来着?呃,慢着,我需要更多带宽,更多数据。”

兰迪翻动着材料。他挪走了咖啡杯,然后挪走了椅子,“玛姬,你先等等。我要给你接上全阵列。我马上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冷静了一点儿。

“天哪,玛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因为那场车祸,对吧?点亮些东西给我,让我知道我没疯。”

我想到布朗尼蛋糕。新鲜出炉,甜蜜诱人,绵软可口。中间软黏,而边缘松脆。

兰迪在桌子上轻敲手指。我能想象他倚着身子,双手撑在桌上,盯着显示器的样子。“好吧,”他说,“我懂你的意思了。是海马旁回 。天啊,玛姬,你能挑个更简单的词吗?我来查一查。”

我听到一阵火急火燎的键盘敲击声。

“奖赏中枢,跟食物有关。你是……饿了吗?不对,等下。你不可能饿了。奖赏中枢——意味着‘是’,对不对?你想说‘是’?”

刚出烤箱的热气腾腾的苹果派,酥皮里溢出肉桂的香气。

兰迪的声音听起来很紧张,又很不安。这是他着意寻求突破时的工作模式。

“明白了。好吧,玛姬,我们再试试‘否’。你会怎么做呢?”

我考虑过怎么表达“否”。疼痛不起作用。我也做不到一直假装疼痛。悲伤也不行。太发散了。我需要更基础、本能的东西。我需要厌恶。

呕吐物。蛆虫。苍蝇爬满了腐烂发臭的肉。

“哇,是前脑岛。太好了,这样能行。现在我们来做几个确认测试吧。给我一个‘是’。”

我们一直练习“是”和“否”,直到足够及时、连续和清晰。门又开了,但不是帮兰迪带三明治的珍妮。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兰迪有没有进展。

我认得这声音。是莱维特博士,联合神经协会研究机构的执行副总裁,傲慢的混蛋。我们这儿全是博士,但彼此都直呼其名。莱维特不一样。他就想被尊称为“博士”。

“是的,有进展。这是玛姬。”兰迪听起来很生气。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仿佛正忍着不动粗。一声拍打,一阵金属撞击声,好像有人把一叠文件摔到桌上,把椅子踢到实验室另一边。“这是玛姬啊,你这个没脑子的混蛋。”

这次我很高兴自己只是一个装在罐子里的大脑,不然我肯定会笑出声来。兰迪啊兰迪,人家明明是没脑子的混蛋“博士”!

“这当然是豪里博士的大脑。”莱维特说,“她和这个生物网络项目的关系太密切了。我们把你们的笔记给了三个独立的小组,结果他们什么也没搞出来。学会跟她交流,这样你们就可以在灌注衰减之前完成这个项目了。”

“你把我们的笔记给了——”兰迪听起来难以置信,大为光火,“等等。你还想我们把这个项目做完?去你的吧!”

天啊。真希望我能看见。别打他,兰迪。拜托,别打他。

“顶撞上级,莫雷诺先生。不过等你把概念验证报告放到我办公桌上时,我就会忘记你说过的这些话。在此之前,希望你记住,我完全可以把这个大脑送去神经连接小组做神经映射,而不是留在这儿给你。”

神经连接小组。我会在那儿被塑化,然后被制成数以百万计的透明切片。我收回刚刚的话,兰迪,揍他!

门又关上了,我听到兰迪扶起椅子。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吧,玛姬,我们可能不得不把这个项目做完。你觉得呢?”

我犹豫了。这个生物网络是我一生心血的结晶。我当然想完成它。但是在这种状态下,真的可能吗?再加上灌注衰减,我都不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过了一会儿,我回想起成熟的桃子,还有夏季在母亲的厨房里装罐时,那沁人心脾的香气。我想象指尖下天鹅绒般的触感,桃汁顺着我的手臂内侧滴落下来。

“那好吧,”兰迪说,“让我们完成这个项目。”

外面的走廊上,珍妮踩着高跟鞋一路走到了门前。不知道她给兰迪买了什么口味的三明治?我希望是芝士牛排。兰迪喜欢吃这种。打开门时,她的声音简直欢快得要命。

“嘿,兰迪。他们用光了芝士牛排的胡椒,我就给你买了一份古巴菜口味的。”他用耳语招呼她进来。门一关上,兰迪就让她发誓保密。

等等——怎么珍妮也入伙了?喂,都没人过问我的意见吗?兰迪吃三明治的时候我一直在生闷气。

兰迪和我一起在实验室里工作,一如往日。呃,几乎一如往日。珍妮总给兰迪带饭,我靠数午饭来记日子。第四顿午饭后,我听出兰迪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柔情。愈发深沉的语气告诉我,他开始回应珍妮的感情。我怅然若失,又很困惑,就像遭遇了一次无礼的惊吓,于是我缩回到关于儿子们的回忆之中。

兰迪说听觉联动并不困难。我们之前的试验已经基本成功,不过视觉就比较麻烦了。哪怕是初级拟态的视蛋白,也没有充足的时间为其编码,所以兰迪用他的植入器替换了原本打算用于视觉联动的环境传感器。与此同时,莱维特甩给兰迪一份《健康保险携带和责任法案》修订本和保密令,上面规定此项目活体组织的匿名捐赠者,只能被标记为“实验对象HF47-A”。

好吧。我正式降维成一组数字了。

兰迪的视觉辅助植入器已经可以合法用在盲人身上,但它的作用应该是增强感官视觉,远非取而代之,并且此前从未应用于远程观察。没有视蛋白配置,兰迪唯一的选择就是利用活体完成数据输入,也就是他自己的眼睛。他至少违反了六项内部规定,甚至可能违反了一两项联邦法律,不过我们都知道,只要此举能够成功,莱维特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前两次试验都失败得一塌糊涂。第二次试验时,兰迪说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显示我的视皮层有闪烁,不过我的主观体验并非如此。还是一无所获。零。

兰迪语气紧张,充满疲惫,“听着,玛姬,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如果失败了,神经末梢就会磨损到无法再次拼接。”

在他完成之前,我就感觉到这次连接上了。我没法看得很清楚,不过……能看到些什么了。就像黎明时分, 阖眼看到的暗灰色曙光。

“你的视皮层有活动,玛姬。你能确认吗?”

视觉中呈现出一片影影绰绰的模糊形状。布朗尼,兰迪!布朗尼蛋糕!

“主观体验确认。功能性磁共振活动增强。”

兰迪已经为我打理好了。他不想让这次连接过于劳神,所以带上了护目镜,将视野限制在一张图片上。

“我正在看一个图像,玛姬。我希望你能认出它。”我听着他的声音,尖角从模糊的形状中浮现。

“这是个圆吗?”

蟑螂成群结队地爬过厨房的瓷砖地面,钻进橱柜,然后……

“是正方形吗?”

形状渐渐清晰起来,角度太锐利,不可能是正方形。一团团浸透胆汁的毛球散布在猫咪的呕吐物中。

“是三角形吗?”

是的!热气腾腾的新鲜咖啡,配上铁煎锅里吱吱作响的农家培根。

“形状识别确认。太棒了,玛姬!”

兰迪花了这周余下的时间做确认试验——形状和颜色识别,简单的照片,然后是一段老版《三个臭皮匠》的视频剪辑。最终,他对神经链现在的工作状况和未来的工作预期都满意了。“好了,玛姬,我们要试试全光谱视觉了。明天一早就开始。”

但第二天早上,兰迪并没有来实验室。我知道到早上了,因为我听到外面走廊上含糊不清的声音——低沉的说话声,经过的脚步声,咖啡车吱吱作响的轮子声。兰迪去哪儿了?

我等待着。五分钟,五小时。由于没有参照物,这之间的区别几乎无从分辨。最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嘿,玛姬。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准备好了吗?”

这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没听到门打开。兰迪到底在不在这里?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微弱又遥远,好像是从扬声器里传来的。扬声器?兰迪到底想干什么?

“好了,玛姬,我们现在要开始视觉试验了。我没法调整音质。我必须用手机遥控电脑扬声器。我已经把你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同步到了数据包里,先从简单的开始吧,我可以顺便检查一下读数。”

苍白的光线慢慢亮了起来。画面变清晰了,我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堵覆盖着厚厚的鸽灰色涂料的砖墙。兰迪面朝墙角,以维持低水平的视觉复杂度。

“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看起来不错,玛姬。我们再把视野打开一点儿。”

画面移到左边,我看到一块蓝色的瓷砖地板,墙上砌着三个瓷水槽。等一下。不是水槽。一个小小的马桶在身后冲水。好极了,我们第一次尝试实况视觉联动,兰迪就把我带进了男厕所。

“嘿,”他说,预料到了我的反应,“我又不能从女厕所开始。我们现在就去外面。跟上我。”

“外面”指的是一条外部走廊,连着一座庭院。空气中弥漫着浓雾,屋檐上的水珠滴落下来。路边有一道牡丹树篱,开败了的花低垂着,粉色花瓣褪成了棕色,边缘卷曲。我曾经来过这里,但直到兰迪走到体育馆门口,我才想起是哪儿。是儿子们的学校!

体育馆里正举办一场集会,珍妮在第二排给我们留了个位置。她向兰迪招手,但我的视线却越过了她,直至兰迪的视野边缘,二十名学生在金属椅子上坐立不安,等待着集会开始。二十个,而我想见的只有两个。

我的儿子们。我看到了他们的笑容,他们的面庞。戴尔坐在前排,穿着红色运动鞋和他哥哥最喜欢的变形金刚衬衫;扎克瑞戴了新眼镜,头上抹了发胶。

珍妮牵着兰迪的手,我们一起看向主席台,扎克获得了一份阅读成就证书,而戴尔则荣获本月最佳学员奖。这真是兰迪能挑出来的最好的惊喜了。我想抱着他们永远不放手。我想哭,但是我哭不了。真正的眼泪不过是那场车祸的另一牺牲品。

在回去拿车的路上,兰迪用胳膊搂住了珍妮的肩膀,感谢她为这次的惊喜搭桥牵线。他准备回实验室检查读数,而她必须得回去写新闻稿了,但是他们约好一起吃晚餐。兰迪一直高兴地吹着口哨,直到他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他一坐定便猛抽了一口气,按照过往的经验,绝非什么好事儿。

“糟了,玛姬。看看这个。”超微灌的衰减率比正常值高出了38%,而且还在上升,“你热得发烫了,玛姬。你得稳住。”

稳住?我该怎么稳住?

兰迪又检查了连接,扫描了数据,“你是第一例人类的活体试验品,玛姬。我们从来没想过能在一个智商如此高的大脑上做试验,也没想过你的大脑还有意识。所以别再思考了。你能冥想吗?”

兰迪把手举到嘴边,抓了抓头发,“我正在重新设置低温协议。这样应该能降低几度。”

我感觉不到变冷,但我看到了电线和铝制冷却箱。兰迪再次检查读数。

“没事儿了,玛姬。档案显示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十七周。如果我们能维持低水平的消耗率,就可能还有六周,甚至八周。”

两周之后,兰迪和珍妮开始拼车,而且兰迪养成了晚上离开实验室时关掉视觉植入器的习惯。他说是为了降低我的消耗率,但我觉得他是不想让我看到除了共用一辆车,他们还共用了什么。

在生物网络上取得的进展让我兴奋不已,但每晚在实验室寂静的黑暗中,我都会重新审视自己的存在。

超微灌注正在慢慢失效。事实上,灌注本身没有问题,是我的大脑在衰竭。超微灌用超声氧气微粒每小时更新灌注介质六次。我们有充裕的电源供应,而且提高了灌注的氧比例。

但是没有用。我看到了自己的读数。衰减率曲线持续变陡。组织退化加速。每一项指标都显示着我的逐渐消亡。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自己不会想念人生中这段离奇的经历。兰迪和珍妮不在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孤独,我那早已不存在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思念着儿子们。

周末是最难熬的。周末我总是回想起那场车祸,又努力避免回想它。我知道大脑的机制——加压素、创伤记忆——但我却无力阻止。

我在脑海中背诵电影《俄克拉荷马!》和《星球大战》的台词。我回忆起读过的书,唱起每一首我仍记得的流行歌曲。

兰迪在实验室里待得越来越晚,有时就睡在角落里的小**。珍妮帮他带来热饭和干净的衣服,让他可以持续工作。

我知道我们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但超微灌注的衰减正在侵蚀我的思维。运动机能总是先衰退,然后是语言能力。我想我很幸、很幸运,没有这些、没有这些问题。

距离莱维特发出最后通牒仅过了二十二周,我们已经完成了概念验证报告。兰迪设计了一个很炫酷的双盲演示,他在一间房里,而我在另一间,会议室的屏幕全程直播。

演示结束时,我们的成功显而易见。生物网络成了现实。

其他科学家兰迪的背拍着,香槟倒上了。珍妮站在旁边,她脸上最灿烂的笑容露出我没见过的。兰迪用一只手臂搂着她的肩膀,他们走过来看我。

我想桃子为他们高兴,为我们,但我好累。思考……好累,我必须要很努力才能理、理解事情。

“我们成功了,玛姬!我们创造了历史。谁知道生物网络未来会如何发展呢?嘿,你再瞧瞧这个。珍妮换掉了莱维特的新闻稿。”

兰迪拿起、拿起了那份新闻稿,大声念出来:“联合神经协会以神经科学家玛格丽特·豪里的名字命名了这一发现,在三十八岁遭遇惨烈车祸之前,她的工作已为该项目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站在兰迪监视器前面看我的反应。通过他的眼睛,我看到了自己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颜色稀疏、黯淡。活动水平呕吐物低。我现在应该、应该站在世界之巅了,但没我蛆虫没有。

兰迪的脸我看到在监视器上。很担忧。“你不太高兴,对吧?”

我热可可。冬天烧木头的烟。监视器上的颜色微弱腐烂物闪烁。

兰迪吻了吻珍妮的脸颊,让她给我们一点儿独处的时间。她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是神经连接小组那件事儿吗?放心,我不会让他们那么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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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更重要的事情,对吧?不只是我们的研究成果?”

我虚弱是的小猫咪,但是、但是复杂些回答。

兰迪拉过一把椅子,跨坐在上面。下巴放在椅背上,把氧气值调到最高。他对着显示器说话,我的替身。

“说说看吧,玛姬。我们应该还有好几周时间。下一步做什么?你之前想研究阿尔兹海默症。要不要干?”

救命,氧气。几天,可能——没有几周。我的前脑岛上有黄色蛆虫闪烁。连说“不”都很困难了。它的、它的关键在于,真的。布朗尼,呕吐物。二元存在。受人控制。不想要。不想呕吐物不想。

兰迪的声音如死般寂静,“玛姬,你要离开我吗?是这个意思吗?你想结束这一切?”

热蓝莓华夫饼,配上枫糖浆和新鲜融化的黄油。真希望我能向兰迪解释清楚。“豪里网络”现在是他的项目了。故事我小时候读过的,克隆人,赛博格,航空飞机。兰迪和珍妮——现在是他们的了。

摘下兰迪眼镜,擦眼睛,声音破碎:“会很快的,玛姬。我会关掉超微灌。你甚至都感觉不到。你确定吗?”

我感到一阵奇异的轻盈,一种近乎欣喜的解脱感,这会儿,我的思绪也变得清晰了。我想起独立纪念日那天烤架上的汉堡、甜玉米、蓝莓和奶油。我想起沙滩上脚趾间的沙粒,微风将发丝轻拂到脸上。

兰迪走到设备旁。他一只手打开音乐,另一只手拨动开关。帕赫贝尔的《卡农》那缓慢庄严、抑扬顿挫的乐声环绕了我。

我像小女孩一样偷偷带着方糖,它的边缘在我的舌头上融化成甜甜的糖渣,然后和孩子们一起吃草莓冰激凌。

兰迪拿起一张戴尔和扎克瑞的照片,眼前他举到。戴尔骑着一辆红色三轮车。扎克瑞站在后面,双臂搂着弟弟的腰。夏日阳光,照耀着他们仰起的笑脸。噢,我的孩子们。我可爱、甜蜜的孩子们。

发抖兰迪的手,照片,也,抖来抖去。撑在桌上兰迪的手臂抱住自己。逐渐褪去小猫咪银色的光

那是这个季节的第一场暴风雨。儿子们要去看牙医,我们几个都起得很晚,我做了华夫饼当早餐。

我仍然能闻到糖浆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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