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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141坐在椅子上扭了扭，察觉到自己体内的某根铰链发出了不正常的摩擦声，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估计它撑不了多久了。77141嘀咕道：“又坏了，我可是上个月才换的——还是从一架宾得尔客运班机的机身上拆下来的。”宾得尔做的底座可能与自己完美匹配，但他们造的东西向来不禁用。懒蛋，宾得尔的人都太懒了。
77141将手臂伸过巨大的控制台，打开了开关。他低沉地叹息一声以示抱怨，然后对准那个与自己如影随形的飘浮话筒，用最威严的声音恫吓道：“身份不明的飞船，你已进入星际垃圾站的黄绿区。请出示你的授权证明，否则我将上报星际垃圾站的交通管理局，让你受到严厉的处分。我可不是吓唬你。”
他用带刺的手指挠了挠大脑额叶的一侧，等着对方搬出老掉牙的借口来辩解。不过，这次他没有得到回应。晴天时，77141可以通过监视塔的窗，看清整个黄绿区，而此刻，他只看到黄绿区的K段有白光一闪而过。
“该死的粒化传送。”77141嘀咕完，俯身按下另一个按钮。
“咳哼。”他咳了咳，惹得话筒震颤着跳向远处，然后他吼道，“你使用粒化传送到达星际垃圾站的行为已经暴露！”他特意停顿了一下，听着自己的声音经监视塔周围的扩音器放大，回**在夜幕笼罩下的黄绿区，“请不要离开你所在的位置，任何移动都将被视为入侵行为。而我77141，是黄绿区的管理员，我将根据赋予我的合法权力——”
他突然不说话了，因为监视塔的扩音器里传出的不再是他的声音，而是一段尖锐恼人的噪音。这段吱哇乱叫的噪音似乎是从塔身传出来的。77141感觉整个塔都在颤抖，于是连忙抓紧椅子的扶手——结果一不留神，把扶手给抓断了。
“该死的宾得尔。”77141一边抱怨，一边扔开手中的扶手。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身后破窗而入。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警报或者呼救，甚至连嘴都没来得及张开，就被一只从窗外伸进来的金属巨手攥住了脖子。77141抬起头，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钢铁脸，上面那双红如烧炭的眼睛正盯着他。
“你好啊，”一道轻柔愉悦的声音从它身后的门口传来，“我是博士，这位是‘妈妈’，那边的朋友叫布尼。请问你介意我们逛逛你的垃圾场吗？”
77141不常打架。准确地说，他动都很少动。三十个小时轮一次班，只要椅子没坏，他就一动不动地昼夜监督那些来星际垃圾站投放垃圾的飞行器，让它们把别人不想要的、过时的、不中用的玩意儿扔在这里。后续的垃圾处理、分类、拖拽、归位工作都由徭役机器佬完成。对于那些年代过于久远、白送都没人要的垃圾，徭役机器佬还得把它们压碎后投掷到恒星里。总之，徭役机器佬就像老鼠一样，没日没夜地挖着成山成海的垃圾堆。
所以，当一个巨型机器人带着一个相对小巧的人闯进监视塔时，77141就不知所措了。或者说，他其实知道该怎么做——点头说“当然”。
“请便，我也是给人打工的。”77141边说边瞟向红眼机器人，后者弓着腰站在控制室的一角，好像生怕自己一站直就会把屋顶捅个大洞。
那个自称“博士”的人说：“很友好嘛。”然后，他掏出一支金属笔在屋里挥舞，那东西的顶端闪着蓝光。片刻后，博士通过破碎的窗户望向J段，说：“啊，找到了！”
77141尽量以自然而无害的口吻问道：“我能多嘴问一句吗？你们要找什么？”对此，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也想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等我们找到了就告诉你。不过在此之前，你能否告诉我们，这里是否有自动防御装置、轨道武器平台或者遥控攻击无人机之类的设备。”博士边说边用手比画，“这些信息非常有用。因为，嗯，一会儿可能还有其他人来找这件东西。鉴于我们十分渴望在他们动手前把它拿到手，所以，如果有这种影响我们行动计划的设备，请提前告知我们。哦对了，我们是好人，相信我。”博士挑了挑眉。
77141一只眼看着博士，一只眼看着“妈妈”，谨慎地说：“呃，没有。”
博士高兴地说：“很好！既然如此……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77141。”
“77141，好奇怪的名字。你不是机械造物吧？”
“不是，不过我的真名会让你觉得编号更实用。”
“好吧。那77141，我们走了。不对，是我要走了，‘妈妈’会留在这儿陪你。”
说完，博士出门坐上电梯，一溜烟儿就到了地面。
“妈妈”一直盯着77141，后者见它歪着脑袋，像一只正在思考要不要发起攻击的猎犬。77141没话找话道：“这个季节还能有这样的天气，真难得啊。”
布尼站在某座垃圾山投下的阴影里，博士向他跑去，在他面前一个急刹，喘着气说道：“我不知道咱们到底提前了多久，所以还是抓紧时间吧。多亏我改良的传感器让我们占了先机，你可得领我的情啊。去美惠星的时候我们慢了一步，但愿这次能来得及。”
布尼看向博士的眼神依旧透露着怀疑，而博士已经掏出音速起子挥舞起来。随后，他指着一排垃圾堆，说：“这边。”
他们穿过两侧堆积如山的废弃科技产品。夜幕宁静，偶尔传来一阵垃圾倾泻声和火箭引擎的轰鸣。布尼突然问：“‘妈妈’呢？”
“它替我们看着那个管理员呢。等会儿要干力气活儿再叫它吧。我之前和‘妈妈’聊了聊，它可是个有故事的机械造物啊。”
布尼不屑地“哼”了一声。
“它说了它在兵工厂里的诞生，又讲了它为什么失声、你是怎么救的它。它受了太多苦，不过这些你都知道。”博士若有所思地看了布尼一眼。
“它连这些都告诉你了？”布尼难以置信地问。他们慢慢穿过这条在垃圾堆间留出的宽阔巷道。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你也可以向我倾诉啊，反正又不会有什么坏处。再说了，它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不能交流。”博士顿了顿，“我是不是说反了？”
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上面有几个发光球体在微风中摇晃，引得他们脚下的影子也颤抖起来。
布尼冷着脸说：“我只听有价值的东西。”
“你只听你想听的东西，这和有价值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有人生目标固然是件好事，它能激励你，成为你每天起床的动力。但有时目标会变成执念，这就不行了。相信我吧，因为我也曾有过执念。”
“你认为这是执念？在你眼里，追踪耀暗之徒、识破他们的诡计只是执念？”
头顶的冷光撒在他们身上，博士深邃的眼睛里落下一片深不可测的阴霾。
“我不是说你做得不对。只是，太过关注大局，容易忽略细节，这会使你误入歧途。”博士抬头仰望着夜空，“我的同伴多娜这会儿还在上面，”他指指头顶的星星，“她和你很像，不过你们关注的点恰好相反。她常常看不到大局，但她关注细节这一点无可指摘。”博士想到多娜和她那务实的个性，不禁笑了。嗯，她扮女神的时候倒是很高贵脱俗呢。
布尼叹了口气，“你跟我说这些，是想……”
博士回头看着他，眼神更加深沉难懂。他隐晦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要阻止对方，就得学着相信别人、敞开胸怀。而这个‘别人’也包括‘妈妈’。”他神秘兮兮地说，“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吗？要是没有我，你能追踪到他们的航线吗？能探测到这块碎片吗？能捷足先登吗？没了我，他们可能在你到这儿之前，就拿着东西跑得没影儿了。布尼，能不能信我一回？要不然，我就得开始怀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天哪，”布尼叹了口气，“别废话了，快找碎片吧，不然就要被他们传送走了。”
博士看看音速起子，沉吟道：“应该快到了。嗯……”博士深吸一口气，伸手指着前方喊道：“嗒哒！”他开心一笑，“我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布尼瞠目结舌地看着博士指的方向。这堆垃圾起码有五十米高，完全就是一座金属山。博士说：“看来，需要呼唤我们的壮劳力了。如果山不去就‘妈妈’，只能‘妈妈’来就山了。”
“妈妈”不到一分钟就出现了。它悄无声息地大步走来，一双眼睛红得发亮。
博士指着堆积如山的废旧科技品说：“就在这堆垃圾里，找的时候小心一点，虽然这些东西在设计时肯定增强了抗击打性，但谁知道这么多年里他们到底埋了多少东西。我得承认，这儿可真是个藏机械装置的好地方。只要它没有被谁当成亮晶晶的装饰品，拿回去装点自家的壁炉。”
“妈妈”在上面忙活时，博士对布尼说：“这些耀暗之徒以前的人脉一定极为广泛。”
“他们的追随者遍布整个星系。”布尼后退一步，避开砸下来的冰箱，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你看，一块碎片藏在艺术馆，一块藏在……叫什么来着……混沌星？混沌星的森林里。第三块藏在荒凉的美惠星的地底，第四块藏在这儿。把碎片藏在星系各处估计要花不少钱，何况还得掏钱雇人看着，或者至少让那些人当圣品供着。”博士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77141所在的监视塔，心里暗自祈祷那家伙还老老实实地坐着，“这么一想，我就应该……”他越说声音越小，开始专心捣鼓音速起子。不一会儿，音速起子发出一阵低频嗡鸣声，博士说：“啊哈！干扰场设置好了！”
“干扰场？”
“可以防止耀暗之徒把这件宝贝直接传送走。另外，如果我猜得没错，77141应该会给他们通风报信，所以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到了。即便有干扰场，他们也可以从远处传送下来走到这儿，但能拖一秒是一秒吧。”
越来越多的垃圾从天而降，有几次都险些砸到他们。“妈妈”瞥向他们的眼神里似乎带着歉意，但它转头又继续挖了起来。
“你拖延时间干什么？”
“别担心，我不打算阻止他们取走碎片。我只想近距离看一眼，研究它到底有什么作用。然后，他们就可以拿走它了。”他顿了一顿，“布尼，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一旦他们得手，肯定会用它建造、搜寻或摧毁某样东西。你确定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吗？”
“你在怂恿我偷走这块碎片？”
“这样就可以阻止他们了。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可这只能阻止一时，他们肯定还有资源，能造出复制品。”布尼权衡片刻，坚定地摇摇头，“不，他们知道我们在跟踪。如果逼得他们转入地下，我们可能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这是唯一的办法，我必须让他们以为自己技高一筹。”
博士耸耸肩。
“我得提醒你一句，我觉得你脑子有点不清醒。如果不是因为执念，不是因为急于求成，你或许会清醒一些。但既然这是你的博弈，就由你来制订玩法吧。”博士抬头看向垃圾山，上面露出了“妈妈”液压腿上的钢铁活塞。
他冲“妈妈”喊道：“找到了吗？”
加拉曼说：“我有不祥的预感。”
弥赛斯安慰道：“也许那只是星际垃圾站的废弃设备发出的干扰。我们当初选择这颗星球，不正是因为这些科技产品吗？”
通信器中传来奥格穆尼的声音：“加拉曼！星际垃圾站的管理员有消息了。”
“接进来。”
几秒钟后，麦克风里传来77141颤抖的声音。他嘟嘟哝哝地说道：“不管你们付我多少钱，都不足以弥补我刚才受到的伤害。你们在听我说话吗？”
“在，我们在洗耳恭听呢。”加拉曼说的每一个字都透露出倦怠感，“什么事？”
“有人来了。”
“谁？”
“一个体型堪比房子的机器佬，还有一个家伙，我知道他们是来找你那件宝贝设备的。他们现在在J段。监视器被破坏了，我看不到他们在——”
加拉曼打断他：“你和他们说话了吗？他们说了什么？”
“我当然和他们说话了。我告诉你，你现在欠我一扇窗户，”77141想了想，又补充道，“和一把新椅子。”
“一把新……”加拉曼摇摇头，“我们马上就下去。现在遇到了干扰，没法把设备直接传送上来。”
77141闷闷不乐地道：“肯定是那根电子笔搞的鬼。”
“谁的电子笔？”
“他说他叫‘博士’。”
加拉曼瞪大眼睛，急急慌慌说：“我们五分钟后就下去。而且，你需要增援，叫最厉害的家伙来！这一次，估计够你们忙活的了。”
要不是布尼和博士身手敏捷，照“妈妈”这种粗枝大叶的扔法，他俩早被砸扁几回了。布尼咬咬牙退得远远的，博士却异常兴奋地挨个儿察看“妈妈”扔下来的东西——离子推进器、咖啡萃取壶，还有博士口中的“过流整流器”。
布尼还不确定是否要信任博士。目前看来他似乎没有不信的理由，但这并不足以使他完全卸下防御。他用了整整两年来追踪耀暗之徒的活动，又到处募集资金、寻找同伴，从而盯紧对方的一举一动。他也曾遍访仙女星系的各个文明、各级政府、联邦、联盟，想要说服他们相信，虽然赫努·卢蒂丝已经死了，她的追随者也解散了，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就此罢手。布尼与前耀暗之徒打过交道，深知这个组织有多么狡猾、多么老谋深算。在此期间，他总会听到关于某个计划的传言——他将其称为“终极计划”。该计划的规模宏大无比，恐怕除了赫努本人，无人能窥得全貌。
然而，只要出价够高，总有人乐意开口。于是，他用仅有的资源从一些家伙那里挤出了零星的消息。这些消息足以让他下定决心——如果星系当权者不采取行动，他就亲自动手。
在此期间，他经常听到两个名字：一个是加拉曼·哈瓦帝，赫努遇刺时的首席科学家之一；另一个是弥赛斯，他是螺塔星人，也是赫努的科学家。他们同时销声匿迹，连消失的方式都同样神秘，但没有哪个官方机构宣称已杀死或逮捕他们。仙女星系太大了，若有人一心想要藏起来，可能直到他死都不会被发现。后来，消息一层层传来，他和他的团队才听说一个长相与弥赛斯酷似的螺塔星人在收集赫努未面世的作品。警铃终于拉响了。
此后便是长达数月的监视。在此期间，布尼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多到足以让他确认对方就是弥赛斯，而弥赛斯正在和其他人一起收集整理赫努生前的研究。
可是，整件事依然太过虚无，布尼不止一次起过放弃的念头。鞭策他走到今天的是他的信念，他坚信对方依然在活动，依然在筹谋着终极计划。这个计划与赫努的立场有关，也就是反对机械种族与有机种族的平等。
后来，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等到线人报告——弥赛斯组建了一支团队，还购买了太空舰。布尼决定，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当耀暗之徒的太空舰飞入混沌星的轨道时，布尼、“妈妈”和其他人远远地跟在后面。他们探测到，耀暗之徒在使用粒化传送带走了森林中的某样东西后，就迅速离开了。
冥冥之中，布尼知道他们要展开行动了。直到今天布尼都说不清，自己哪里来的信心。但就是从那天起，他们这一个月以来，都尾随在“暗意之光舰”后面。
眼下，“妈妈”扔下来的东西越来越多、越堆越高。布尼看着穿梭其中的博士，不禁开始思索，当初带他上船究竟是不是对的……
“什么声音？”博士突然发问，然后他仰起头，好像在嗅空气中的味道。
布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等他仔细一听才发现，远处传来了隆隆的声响。每一声都像一架飞机在远方坠毁，每一声都伴随着大地的震颤。
布尼下意识地看向“妈妈”，可它仍在埋头苦挖，不时扔出乱七八糟的东西，好似在为自己筑窝。
“爆炸吗？”
“啊……”博士想了想，“可能吧。”他的目光落在布尼身后的黑暗中，“不过……”
博士挑起眉头，布尼不由转头望去。一时间，布尼竟然看不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第一反应是——两堆垃圾一同倒下，正朝他们滚来。可看着看着，他忽然明白了。
博士在他身后大喊：“‘妈妈’，你能快点吗？我们有伴儿了。”
如果说“妈妈”还只算高大的小姑娘，眼前那两位走得地动山摇的家伙，绝对是巨人了。它俩并肩而行，竟然把两排垃圾中间留出的宽敞过道塞得满满当当。它们紧逼而来，每走一步，都像引发了一场小型地震。悬光球照亮了它们的模样——左边那个像是用各种金属球（钢铁、白镴、青铜、黄金之类）马虎串成的人形。它有一栋半房子那么高，走起路来却出奇优雅。它的头部是红铜色的球体，两只眼睛呈凹洞状，整个头部在走动时轻轻摇晃。右边那个长得就更奇怪了，它整个身体修长得不成比例，似乎是用这里的破铜烂铁拼出来的。它瘦得都快成一条了。它张开的大脚和曾经在渥德星上攻击博士的机械爪挺像 ，但它身上最显眼的部位是它的手臂，这玩意儿占了它体型的一半，手臂末端的手上还有四根粗壮的手指。
博士知道这两个机器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它们在离博士一行人还有二十米时停了下来。博士仰头看着它俩，叹气道：“还说大小不是决定性因素呢……怎么就没人这么告诉你们。”
“不许动！”金属球组成的那个机器人吼道。
另一个跟着说：“就是，不许动！”
博士举起手做投降状，说：“我不是顶嘴啊，我这人不爱顶嘴，也不常跟你们这种体格巨大的家伙顶嘴。不过，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左边的机器人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许动啊？你看我又没做坏事，只是翻翻旧垃圾，找一件根本没人要的废品。你们听说过旺布尔吗？就是那种住在地洞里、爱帮别人清理东西的尖鼻子小精灵？你就当我们是旺布尔吧。”
左边那个说：“抱歉，我们也是按命令办事。”
右边的附和道：“命令是命令。”
左边的纠正它：“命令就是命令。”
右边的机器人转过它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头，问：“你为什么老跟我过不去？”
左边的大声说：“我怎么了？”
“你老是挑我的语法毛病，我什么时候挑过你的？”
“那是因为我从不犯错。而且，我也是好意。”
“那你为什么总是当着客人的面说我？”
左边的机器人瞥了眼博士和布尼，嘟囔道：“这不算客人吧。”
“这是原则问题。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当着别人的面挑我刺。”
左边的机器人调侃道：“哦？是吗？那你说说看？”
“因为你缺乏安全感。你只会靠踩低别人来获得优越感。”
左边的机器人呛道：“一派胡言。我为什么没有安全感？”
瘦机器人立刻伸出它壮硕的手臂。随着哗啦一声巨响，两侧的垃圾堆应声倒下。
左边的机器人道：“这可是你自找的。”看起来，它们已经为此争执许久了。
博士看着跌落在周围的碎片和残骸，尴尬地说：“呃……”
“你等一下。”左边的机器人边说边抬起他孔武有力的球状手，让他安静一会儿。
博士双臂抱在胸前，“好吧，二位请便，我们就在这儿候着，如何？”
组合球体机器人对同伴说：“咱俩的问题先放放。我们既然接到命令要解决这两个人，我们就得先把他们解决了，再来处理家事——”
“这不是‘家事’，”瘦削的机器人咬牙切齿，或者说咬紧那颗金属头颅内部某种类似牙齿的东西，“连这个时候你都要跟我过不去？”
博士叹了口气，双手叉腰对它们说：“在我听来，这就是家事啊。”他抬头瞥见“妈妈”的脚还在垃圾堆一侧的洞外伸着。它扭动着身子想挖得更深，结果却碰掉了更多的东西。博士接着说：“我觉得吧，有些事情还是开诚布公比较好，所以没关系，你们继续。我们等你们解决完。”
瘦机器人说：“首先，我们之间的事情不是家事，好吗？其次，你到底是谁？”
“我是博士，这位是布尼，上面那位——对，就那儿，你们能看见它的脚，它是‘妈妈’。”
“机械造物？”
博士回答：“是的。有问题吗？”
瘦机器人看向同伴，“77141没提这里有机械造物啊。”
博士这下知道给它们下命令的是谁了。他说：“哦，77141派你们来的？怪不得呢。你们叫什么名字？”
“你们……”组合球体机器人还没说完，就被瘦机器人打断了：“歇会儿吧，掷客。”
博士说：“所以你叫掷客，那你呢？”
瘦机器人说：“我叫碾压者。”
博士笑笑，“很高兴认识你们。你刚才说……是77141派你们来的，对吗？”
掷客用低沉的声音说：“他说J段有入侵者。”
碾压者补充道：“需要派出最强的手下。就这些。”
博士难过地说：“这样啊，那你们是不是要杀了我们？”
碾压者耸耸肩，体内的金属部件相互碰撞、摩擦挤压，发出刺耳的声音。它说：“命令是命令。”
“命令——”掷客刚说两个字，就被碾压者凌厉的目光制止了。
博士可不想看它们吵第二轮，连忙说：“‘命令是命令’或‘命令就是命令’都不要紧，你们的命令到底是什么？”
掷客的声音略带歉意，“恐怕是杀了你们。抱歉。”
博士蹙眉，“唉，我也很难过，不过，行吧。毕竟命令是——等一下！77141有没有向你们解释，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碾压者抱怨道：“那个懒货从来没有不告诉我们任何信息。”
博士注意到，它错用了双重否定，一想到它俩可能又有一桩家事要吵，不禁缩了一缩。
碾压者接着说：“不过，他是我们老大……”
“所以我们得听他的。”掷客帮它补完后半句话。
博士安慰道：“你们做得没错。不过我能问个问题吗？你俩为什么叫掷客和碾压者？”
瘦机器人说：“我叫碾压者，因为我负责碾压物品。”它屈伸着巨大的手指，博士听到金属互相挤压的声音和液压的嘶嘶声。
组合球体机器人说：“我叫掷客，因为我负责把东西投掷到恒星里。”它怕博士误会自己是个搞破坏的无赖，还特意解释道，“不过我从不扔有用的东西，那些都是没人要的废品。”
博士钦佩地说：“投进恒星里？那肯定很需要技巧吧。”
掷客握拳点头说：“可不是！大家都认为这很简单，以为单靠蛮力、克服引力就行。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还得靠大量的数学知识，否则垃圾会进入轨道，给恒星系带来大麻烦。必须计算得刚刚好。”
碾压者感觉自己被忽视了，说：“碾压东西也没听起来那么简单。”
掷客说：“那也难不过投掷。”
碾压者尴尬道：“呃，也许吧。”
博士插话道：“两位女士——或者两位先生——我知道你们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你们也让我和布尼大开眼界。所以，77141下的命令是把我们压扁并投掷出去？”
掷客无不遗憾地说：“恐怕是。”
它俩各自向前迈了一大步，声势震天动地。碾压者伸出双手，活动着手指，问：“谁先来？”
博士说：“我先吧。不过在你俩把我压扁并投掷出去之前，我跟你俩聊聊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也无伤大雅吧？”
掷客答：“估计不行。”
碾压者想要扮演一个通情达理的角色，于是说：“但你不妨说说看。”
博士瞥了眼布尼——在整场对话中，他一直在阴影里紧张地徘徊。
“你们听说过耀眼黑暗教吗？”
掷客笑了，“那群疯子？”
碾压者接着说：“那群反机械的疯子？几年前他们的故事在机联网上都传遍了。不是说他们解散了吗？”
掷客问：“他们的女首领死了，对吧？”
博士点点头，“就是她这群人。”说完，他觉得自己的语法也不太地道，便担心这会再次激起掷客的长篇大论。
掷客突然俯下身，低沉地咆哮道：“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不会跟他们是一伙的吧？”
博士说：“不不，当然不是。我们和你们是一伙的，是好人。不信你问‘妈妈’——啊，等它下来再问吧。”
掷客慢慢直起身，显然不是很相信博士的话。
博士继续悠悠地说：“但你们的77141就不一定啰。”
掷客和碾压者对视一眼。
“你开玩笑的吧，77141？”
博士俯下身，用手指抹过离自己最近的一堆垃圾，再伸手给它们看了看他手上沾染的灰尘。
“你们有多久没清理过J段了？”
掷客说：“少说得有两年了吧。”碾压者点点头。
博士继续随意地问道：“这种事在星际垃圾站里正常吗？”
碾压者和掷客又对视一眼。
碾压者说：“嗯，既然你提起来了，好像是有些反常。”
掷客补充道：“这里的垃圾大都只留存一年。你也知道科技的更新换代有多快，那些东西如果一年之内没人认领或者回收，就归我和碾压者处置——压得小小的，扔进恒星里火化。”
博士点头做沉思状，“所以，这个区域的垃圾这么久都没清理过，不是很可疑吗？你们觉得呢？”
两个机器人再次对视一眼。
碾压者缓缓说道：“你可能——我只是说可能——真的说到点子上了。E段的捣碎者本来要把哈亚文尼亚奇静止舱的残骸送到这儿来，但77141非让它绕远路送到T段。捣碎者因为这事儿可不高兴了。”
掷客直起身，说：“博士，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是说监视塔上的那个懒货和那群耀暗之徒是一伙的，他们还花钱雇他看着这里的东西，不许其他人靠近，是吗？”
“要么是拿钱办事，要么是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掷客说：“肯定是人家花钱雇的，拉加克特人哪儿有‘心地’可言。”
碾压者附和道：“也不懂什么叫‘善良’。”
掷客问：“你有没有证据？尽管他又懒又胖又没良心，但你说的话仍然算得上指控。”
博士叹了口气，“证据怕是没有。你们看这个算不算——当他见到我俩在J段翻垃圾时——不仅派了你们，还派了它们。”博士说着，指了指过道那头。
在头顶悬光球投射的冰冷光线下，一大波可怕的爬行机械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拥来。
布尼在黑暗中眯起眼睛，在他看来，似乎整个地面都在起伏、蠕动。
“这能算正常？”他听到博士对掷客和碾压者这么说。
碾压者嘀咕道：“他搞什么？”不过，它嘀咕的声音比普通人喊得还响亮。
博士说：“你们老大明显不信任你们啊，这不又叫了其他援兵来。”
碾压者声音低沉，严肃地说：“他可真干得出来。瞧着吧，对这种事儿，工会可是有规矩的。”
掷客指出：“我们没在工会里。”
“也许我们应该加入的。”碾压者边说边把头向后转了一百八十度，朝着77141的监视塔喊道：“嘿，老大！怎么回事？”它雷鸣般的声音一遍遍地回**着。
几秒后，扩音器里传来77141的回答：“我给你们这两个机器佬指派了任务，你们却站在那儿聊天！这么简单的指令都执行不了吗？既然如此，我只能让其他机器佬上了。”
掷客体内发出不满的摩擦、挤压声，布尼看到它已经握紧了双拳。
“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不是机器佬，是机械造物。我得说多少次……”掷客气得全身的齿轮都轰轰作响。
碾压者安抚道：“冷静点亲爱的，他又不是故意的。”
“别叫我冷静。他就是故意的，这不明摆着告诉你，他根本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机器佬’这种叫法！”
说着，它蹲下身，右手大力一扫，把不断拥上来的徭役机器人和维修机器人打得东倒西歪、七零八落。
碾压者焦急地摇着头说：“老大会生气的。”
“你还管他生不生气？要让他随心所欲，说不定下一秒我们就跟这里的垃圾躺在一起了，然后这些……这些电器，”掷客啐道，“就会完成我们的工作。”
那些小机器人依然踢着腿、转着履带，不断地拥上来。
布尼退到博士身边，后者忧心忡忡地仰头看向“妈妈”——它的脚还伸在那堆垃圾外。
“博士，我们得走了。”布尼刻意压低声音，以免碾压者和掷客听到。
博士脸一垮，像极了在最后一刻获悉假期取消的小孩。他刚才明明乐在其中。
布尼急切地想说服博士：“即便我们从这一群徭役机器人手中逃出生天，也躲不过那两个大高个儿。不值得冒这个险。”
“不，布尼，冒险总是值得的。”博士突然笑了。碾压者受到掷客行为的鼓舞，也加入了对抗小机器人的战斗，它奇长无比的手指扫过地面，把几十个它们口中的“电器”扫翻在地。“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如果一帆风顺，那还有什么意思？”
碾压者和掷客全情投入战斗，似乎完全忘记了博士他们的存在。一波波小机器人从周围的垃圾堆底部钻出来，咔嗒咔嗒的声音不绝于耳，如金属蝗灾般拥向它们。但掷客和碾压者配合得默契极了，它们再前仆后继也无济于事。
碾压者瞥了一眼掷客说：“我们会被解雇的。”
掷客大笑着说：“我知道。但说实话，我觉得值！”说完，它一把抓起一堆不断蠕动挣扎的电器，瞄准77141的监视塔，抛掷出去。
布尼屏住呼吸，随后听到一连串的撞击破碎声。塔中的灯光摇晃了几下，整座塔开始倾斜，继而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监视塔倒塌了。
掷客振臂欢呼：“正中靶心！”
垃圾场的黑暗中，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欢呼声。那不是某个机械造物的声音，而是从四面八方集体传来的数十声欢呼。
博士说：“看来你俩成英雄了。”
碾压者笑着攥紧拳头，把手中电器的螺栓都挤爆了，“77141就是个又懒又没用的脓包。”
他把失去行动力的电器扔到旁边的垃圾堆上，拍拍手指间残留的电器残骸，俯下身对博士和布尼说：“现在，我们该拿你们这两个小肉人怎么办呢？”
“小肉人？”博士道。
碾压者赶忙道歉：“不好意思，这是我们对你们有机生命的称呼，没有恶意。”
“没关系，碾压者。”博士顿了顿，“你能调取最近一段时间里，地面和飞船之间的通话记录吗？”
碾压者瞟了一眼忙着把最后一波小机器人打飞的掷客——那模样在布尼眼里有些鬼祟——答道：“无法通过官方渠道获取。”
“好的，那么，假如你可以从非官方渠道获取……当然，我们也就是理论上探讨探讨。”
“嗯——哼——”碾压者拖着腔调回答。
博士用脚尖踢踢地面，装模作样地说：“假设你可以查到77141最近和一艘在轨道上的飞船通过话……”
“你继续说。”
“也许就能证明，我之前所说的并非毫无根据……”
掷客忽然惊呼道：“他说的没错！我找到那段记录了。那个懒散的卑鄙小人——”
“妈妈”的出现打断了掷客的话。它从垃圾山上探出身，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巨大的圆形物体。它拿得很轻松，仿佛那东西没有重量似的。只见它一手拿着东西，一手小心地沿着垃圾堆向下爬，不少碎屑随之簌簌掉落。
“碾压者、掷客，这位是‘妈妈’。如果你俩对我们的身份还有什么疑惑，都可以问它，它会一一解答。”博士说着看了眼手表，“不过你们得抓紧时间，他们可能马上就要到了。”然后，他示意“妈妈”把手里的东西平放在地上。
“这是什么？”碾压者一边问一边重重踩向最后几个小机器人。
即便头顶的悬光球光线昏暗，布尼也能看到遍布碎片表面的压痕和剐痕。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它上面曾压过数不清的垃圾。他迫不及待地问：“坏了没？”
博士翻了个白眼，“你总得给我时间检查吧。这样，如果你想找点事情做，不如去看看77141。他看起来就像皮糙肉厚的老油条，很有可能还活着。那么耀暗之徒就有可能已经知道这边的情况了，他们会再派援兵下来。把‘妈妈’也带上吧，说不定会帮到你。”
布尼犯难了——他既不愿把博士和碎片单独留下，也不想被耀暗之徒抓住。
“去啊，”博士催促他，“站着干啥，快去！”
“那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先看看这东西有没有坏，再研究一下它的用途。”
“你不会毁了它吧？”
博士蹙眉道：“毁了它？我毁了它干什么？”
“阻止耀暗之徒啊。”
“哦，你说这个啊。我不会的。布尼，你真的让我搞不懂，其实我跟你一样想知道这玩意儿究竟能干什么。何况你之前说得没错，如果他们这次拿不到手，说不定会转入地下活动。即使我很喜欢在你们星系旅游，也不能帮你追踪耀暗之徒一辈子。所以，快去！”
布尼摇摇头，示意“妈妈”一起朝监视塔走去。
碾压者问：“你确定不需要我们帮忙？”
博士抬头对它们笑笑，“你们已经帮了大忙，简直是全宇宙机械种族的骄傲。”
掷客得意地说：“听见没？”
碾压者说：“我们也想尽我们一份力。”
掷客纠正道：“我们也想尽‘我们的’一份力。”
碾压者摇头叹息，“又来了。”
博士目送它们拌着嘴离开，不禁笑了，“这两个家伙真讨喜。”随后，他兴奋地蹲在碎片旁，“好了，小美人，我们来研究一下你的构造，好不好？”
他掏出音速起子看了一眼，它还在不断发送之前设定好的干扰频率。博士启动了次级电路，小心地用蓝色的光扫过碎片的表面……
“博士。”
博士闻声四下张望，寻找声音的主人，“布尼？”
“我不是布尼，博士。”
博士警惕地站起来，音速起子仍然握在手中。布尼不在，“妈妈”不在，周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忽然，他看到一个移动的影子。它之前躲在“妈妈”扔下来的垃圾和碾压者、掷客留下的小机器人残骸堆里。
这个机器人和半大孩子差不多高，它的上半身是一个布满刮痕的淡蓝色立方体，下半身呈倒金字塔状，塔身伸出两条节肢状的腿，两只扁圆形的脚连在腿的末端。立方体两侧伸出两条灵活的手臂，造型和腿类似。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头部，只在身体前方靠近顶端的部位，安着一块发着蓝白光的小屏幕。
机器人没动，依然站在十米外。那声音再度响起：“这个机器奴仆只是我与你对话的媒介。”那声音听起来倒是异常鲜活，但博士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幕后黑手真正的声音，还是对方伪装后的声音。
“你是谁？”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好吧，那我需要知道什么？”
“记住，如果你胆敢对你脚边的设备动任何手脚，就再也见不到活着的多娜·诺伯尔了。”
博士脸色一沉，肃声道：“我不吃威胁这套，尤其是用我的朋友做威胁。”
“那就别把它当成威胁。”那活泼的声音与冷血的话语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不妨把它看成一种承诺吧。你敢动碎片，我保证多娜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