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故事

李 盆

李盆,一个广告从业者,业余一直在尝试无文体的写作。相信事物之间的相似性,相信日常生活就是一次奇遇,所写的一切也都来自记忆和日常。

羊呆住了

草从哪里来?

羊吃着吃着就呆住了,无法解释,它想不通。

这个执念摧毁了一切,这就是虚无感,也是心塞的一种。

这件事情反复困扰着许多羊,它们轮番地呆住,放空,又释然,又呆住。

特别是大雪过后,面对矢量的大地,羊慌起来非常可怕。当三百双空洞的眼睛一齐转向你,事情就不好办了。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人类没有这种经验。不能让所有羊群同时陷入寂静的古训,就刻在一座山上。

赶羊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他尽量把鞭子藏在身后,扭过头去,小声地干咳一下。

过了很久,突然有羊开始恢复咀嚼,嚼嚼嚼嚼嚼嚼,咀嚼声蔓延开来,羊陆陆续续转过头去,恢复了羊群原本该有的样子。

事情闯过了一个未知的关口。

在这个世界上,像出现在羊群中的这种毫无保留、绝望的自省时刻,并不常见,也不太被人注意。

个别你知道的,就是那些搁浅自杀的虎鲸群,和在清晨纷纷击地而亡的鸟。

少于一

如果那天有人恰好飞过那片空地,就会看到我的记忆之一:天黑下来,是那种快要下雪的样子,李树增在一大片空地上遇到我,递给我一小块冻羊肉。

这是一小段很早很早但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是我在记忆中打下的木桩之一,像雪地中的木桩,让一些飘浮的时间和地方不至于丢失。它在我睡觉之后和醒来之前反复播放,每次都不一样——风从东吹向西,天要下雪;或者风从北吹向南,天只是黑下来了。有一棵杨树,没有一棵杨树。李树增弯下腰,李树增站着。有时候会有口琴声响起,但多数时候没有。

我提到李树增是因为李树增死了,我从小就知道他必然会死,并且随时会死。因为他太瘦了,他被孙子用砖头赶走、讪讪转身的样子,他坐在树下任凭槐花落满头顶的样子,本身就是在描述死,或者只能用死来描述。

直到那天,时候到了,人们说他靠在椅子上就没了动静,几乎就是熄灭了,面前还摆着凉下来的饭。

在去世之前,李树增因为过度衰弱去看过病。那段时间他偶尔会衰弱到不可见,在和邻居说话的时候,会突然闪烁,变成一阵灰色的嗡嗡声。

一个下午,他换上新衣服,慢慢地上了车,去了大医院,就像去走完某种例行程序。医院是世上最色彩斑斓的地方,有新鲜饱满的护士,有热乎乎的细菌,红色的绿色的。有一个医院有灰色的墙,他们给出的诊断是心脏病,开了蓝色的药;而另一个医院有黄色的墙,他们给出的诊断是神经衰弱,开了白色的药;还有一个医院有石头色的墙,他们在单子上写下一个结果,就像一种判决。

“少于一。”

那个年轻的大夫说,李树增长期少于一,他和旁边任何一个人算在一起,都不够两个人。这是一种无法补救的贫瘠。这种贫瘠在他的家里到处都是:屋子时常一片漆黑,钟表有时在那儿挂着有时不在;连他最喜欢的旧圈椅,都不足以成为那个旧圈椅本身。

李树增知道自己的命运,他很平静,像已经死了一样沉默,他在卫生所卖了二十多年的药,差不多熟悉所有的病。去医院不过是一种仪式,最后一趟出门,看着窗外的树,好让子女们完成人生。

在北方,很多老人都习惯说“喝方便面”,他们临终前尤其喜欢吃重口味的饭,在一些可以开窗的天气,等房间里的尿味儿散去一些,在坟墓一样的被子底下跟凑过来的儿子说“我喝方便面”。从医院回来后,李树增也开始喜欢喝方便面。他买了一箱放在桌子下面,汤非常咸,每次喝都是一次简陋的纵欲,他喝了好多回。

不久之后,他就坐在圈椅上死了。

人在病死的时候各有各的仪式感,有的铺张有的简单。我见过许多快要去世的人,有人会说出一个答案,留在世上等待问题的到来;有人会趁世上某地响起喜欢的歌声抓紧死去;有人在死前把弃用的内脏整理得横平竖直,在体内排得整整齐齐再去火化;有人把自己除以五,成为五具稀薄的尸体,需要搬五次才能入殓。

李树增的死是最简单的一种,他直接消失了,关于他的记忆逐渐只剩下那片空地。但我后来在别处偶尔也会想起他。说到这里,有两件小事都可以作为结尾,两个结尾都是真实的。

一个是大柳树路的葬礼。这一带经常能看到老式的出殡,人们点着了纸马,把磷洒在火里助燃,磷是有机磷,火是大火,里面有个纸马只有一只眼,它用这只眼怨恨地看着人们,慢慢地烧塌了。

还有一个是,几年前我带大吴楠去我十岁那年去过的动物园,看到一只年老的鸸鹋,非常迟缓地走进一个黑屋子。它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李树增,我觉得这只鸸鹋是他,但也很有可能不是。

事情有点麻烦了

我爸,一个看书会读出声音来的人,现在装了一只心脏起搏器。

严格来讲,他是一个机器人了。然而是机器多一些还是人多一些,是一个问题。

医生说total来讲是human多一些,但往后不好说。不管怎样,他都是电气的了。我问他会下围棋吗?他说不会。

不会下棋说明不了什么,可能只是时间不到,对于我爸来说,这很可能是一个演化的开始,马上会面对命运的十字路口。向左还是向右,余生还是新生,都取决于自由意志,然而自由意志来自哪一部分,他还是不是一个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人,都不一定。

事情有点麻烦了。有这么几种可能:

一种是,他可以自己选,但正处于迷茫当中,to be or not to be,陷入沉思又不能抽烟,只能在窗前走来走去。

这样的话,我其实想帮他做个选择,甚至在去病房之前,已经在文件传输助手里打好了草稿,几个关键词:自由、人的主体、选择、跟随自己的心,等等,已经大概想好怎么说了,主要是告诉他要勇敢。

但我也预料到了,见面之后还是很难张嘴的,捅破窗户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万一我说完之后,他盯着我发出嘀的一声,我能不能接受那种局面,这还是在下雪的夜里回到家掏出一包锅巴的那个人吗?我会吓得跑出病房,还是接住这嘀的一声夸他说声音还可以,或者是当没听到若无其事继续聊天,我的心情又会是怎么样的?事情没有到来的时候,根本没法设想。

还有一种情况,是他已经暗地里决定好了。继续做人安度晚年,这都不算什么决定,决定是指揪住命运的马鬃,在人生的岔路口猛扳道岔,嘀的一声成为一个机器人,微微发热地扫描这个世界,重新看待那些不能理解的事物。不能小瞧一个人的勇气和好奇心,这是有可能的,我爸是一个怂的人,但怂的人也是会杀鸡的。

如果是这样,我也就不用给什么建议了。只需要考虑一些可能的后果,比如他的自我认同是怎样的,需要遵守什么法律,是三定律还是反洗钱法;还有一些小事,他的星座是不是已经变了?他是三防 的吗?他会逐渐丧失包饺子的技能吗?

后来又觉得自己可能想多了。装个小设备而已,不至于那样,人类社会中没有什么神迹。

但有些问题没法回避,这跟起搏器大小没关系,重点在于,我爸他是设备基于机体还是机体基于设备?斑马是黑底白道还是白底黑道?

医生说不清,自己想也是没用的,我觉得应该再确认一下他的状况、程度或者说值?

科技这方面我了解不多,通过看电影的经验,感觉应该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看出点什么,像扭头的速率和阻尼有没有电影里那种特效的样子,说话有没有变磁,看杂志的时候有没有一些运算的沙沙声,还有就是身上有没有大学机房里的那种硅味儿,也就是这些了。

但是一周下来,没看出什么来。

护士建议我装个老年监护摄像头,四块钱一个。但我有顾虑,万一发现他在没人的时候大喊“I,Robot!”,该怎么面对?

不行的话就算了,顺其自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可能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生活就是这样的。但我仍然觉得有必要问他一个问题,那天看他在收拾桌子,就若无其事问了一句:“你觉得人类怎么样?”

屋里出现了一阵极短暂的寂静。

问完了我有点慌,只有当问题问出的时候,你才能真正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答案。趁他没回话,我赶紧说:“行,你吃个梨吧。”

失败了,感觉他已经看穿我了,他什么都没说,但这恰恰可能是一种智慧的表现。不能着急,得慢慢来。

后来又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让他扫地。找那么一天,出门之前把瓜子打翻在地,然后告诉他扫一下地吧。

但问题是,万一回来一推门,撞见他正匀速运行在地板上,那时候该作何感想?

小陨石

李电池爱喝酒,是人群中那些拒不秃顶的人之一,常在巷子头一动不动站上好久,然后叹一口气回家吃饭。

生活流啊流,生活就是这样的。

然而李电池内心不灭,他是一个藏在人群里的科学爱好者,一个尾事件的研究者。

尾事件的研究无边无际,足足耗了他的半生。

有天,一个人蹬着三轮车走过巷子,一个人蹬着三轮车走过距离猎户座红巨星一千五百光年的巷子,你以为这是什么,这是一个尾事件,和一只猴子在打字机前敲出一部《哈姆雷特》的概率差不多。

在宇宙当中,任何一件事情,概率都是极小的,却必不为零。

比如四十颗小陨石排成一圈掉到屋顶上,这件事,可能就要来了。

李电池牢牢记得那个办法:在月明星稀的夜里,把涂满甘油的玻璃片放在屋顶上,就能收集到来自星际的小陨石,或者把湿润的猪**绷在脸盆上也是可以的。

这些雷鸣般的想法,在心里盘踞了许多年,而现在李电池觉得心里长草,是时候了。

他爬上屋顶,开始弄。

这些事情是不能跟别人谈的,毕竟说不出口。

胡同里偶尔有婶子端着咸菜路过,李电池就在屋顶上往下敷衍几句:“嗯吃了,你吃了么哈哈哈。”

然后等着她缓慢地走远,再收起笑,心事重重地望向天空。

科学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慢慢来就是了。

李电池每晚都在屋顶上等着陨石。银河旋转冰架消融,高架桥下的老人缓缓提肛,黑鸟慢慢穿过宇宙射线,他端一碗饭耐心地等。

绿色的小陨石细不可见,但是它一定会落在这里,可能已经落在这里了。

虽然看不到,但是想想就觉得欣慰。

多猫的垡头

垡头没有晨钟暮鼓,灯总是多亮三五盏。垡头多猫,这里是一个霜期很长的地方。

垡头的猫都是一些不饱和的大型动物。它们占据了一整只豹的空间,却总是长不满。

但如果你在雨后的夜里走得急,不小心碰到了它豹一样的轮廓,它就会用渺茫的眼神扫过你的颈动脉,提示你尊重这个轮廓。

“Watch! 留意虚线!”大概是这个意思。

随后它冷冷地背转身,垫步,杳无声息地消失在冬青里。

垡头的猫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垡头的猫不走无谓之路。

没有一次奔袭是盲目的,你经常能看到它们心事重重地奔向远方。

如何调度它们,这是一个大命题。

消息说猫的调度需要一串代码,一系列的逻辑。一般是由图形、字符、计算机代码、石子、烟盒、木棍和绳结构成的语言。

if (!mInitialized) {

⊙ o ⊙!毛虫>蚂蚁;绕过路灯;左左右右右;小树林……

等等这样的。

日复一日,有人会熟练地编好当晚的指令,放在小区里,放在路上、草丛里。基本上你在垡头一带看到的生活垃圾,都是当晚的行动语言。

不要乱动小石子和易拉罐,不要捡起那些带字的废纸,它们在天黑的时候自动生效,清洁工只在早上打扫卫生。

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所以别问。

但也有许多无聊的小孩,踢来踢去,导致了猫的彷徨。有猫六次横穿同一条马路,都是因为南楼梓庄的一段乱码。

那么这一切的意义指向何处?

如果非要给垡头下一个定义,基本上,垡头是一块调色板。从南磨坊到大柳树,从金蝉路到欢乐谷,一块横跨四环的调色板缓缓落下。

而每一只猫都是一颗热乎乎的像素,又小又浓郁的一只。

调色是猫的终极使命,它们通过遗传,正在有序地调和一种深邃的暗黄。

蓝色的猫被排除了,绿色的也不见了。黄猫越来越多,黄与黑白灰,只保留了这些有用的配色。

它们不厌其烦地控制着繁殖方向,在夜里围在一起,翻看一只新生的小猫:看,多么油润的黄!

所以猫的家谱其实是一张大色谱,这张色谱的终点指向C20、M30、Y50、 K10,指向垡头的三色旗。

是谁主导了这一切?

有人说是垡头的李尔王,一个岗亭里的人。垡头的岗亭密密麻麻,你去问他们,他们一般都会关小风扇,含糊其辞,说同志你找谁?

所以让一切自然地发生吧。

总之欢迎来这里观光,有一座铁皮桥,最适合俯瞰垡头。

站在桥上,准备好一到两件往事,眺望史诗般的四环、缓缓诉说的南磨坊、金面王朝、众神的黄昏、日落金蝉路、入夜的三星堆,所有的汽车都烧着炭奔向远方,一片暗红的洪流。

垡头无边无际,垡头缓缓升起。

天黑了,沉默的人向左走,叹气的人向右走。我一般向左,因为我从右边来。

本文为中文原创小说,并非《银河边缘》原版杂志所刊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