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谔的猫窝

[美]凯济·约翰逊 Kij Johnson 著

华 龙 译

2010年至2012年,凯济·约翰逊三度蝉联星云奖,并在2012年摘得雨果奖。她于2012年年底出版发行的科幻与奇幻短篇小说集《就在蜜蜂河口》,除收录本篇小说外,还收录了《小马驹》《雾上架桥的人》《二十六只猴子》《猫行千里》等读者耳熟能详的作品。

雨中,鲍勃顺着康尼岛大道 一路向前行驶。这辆蓝灰色的卡罗拉轿车有些摇摇晃晃,因为他正迫不及待地想要打开一只用褐色纸张包装好的小盒子。这件东西,他不想收都不行,因为上面没有留下发件人的地址,想退也没地方可退。他本打算从邮局带回家里再打开的,但在等红灯的时候,他却突然好奇心大发。虽然绿灯此时已经亮了,他脚下还踩着油门,在这不算太拥挤的车流中往布莱顿海滩冲去,可是,他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撕扯着封住盒盖的胶带。封口终于撕开了,就在盒盖打开的那一刻,一辆公交车冲到了他的面前。

鲍勃四下看了看,他猛然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宽敞的房屋里。四周的墙壁上,贴着花色绚丽的毛面墙纸,满是紫红色和猩红色的巨大旋涡状纹饰,看上去有点儿像是分形的几何图案 。他眨了眨眼:不对,那些图案是暗蓝色的,带着银色的条纹,就像是云室 里带电粒子留下的痕迹一般。他面前是一张磨得锃亮的胡桃木吧台,上边还雕刻着一些华丽的图案,说不清楚到底是具体的图形,还是什么抽象的花纹。不对,吧台是铬合金的,因为用手摸起来既冰冷又光滑。嗯,等等,他思忖着,然后突然记起自己正在雨中驾着卡罗拉,行驶在康尼岛大道上。那只盒子。鲍勃又眨了眨眼:墙壁再次变成了红色和紫色。

房间里还有其他人。他从吧台后边的镜子里看到了那些人。他们有的正靠在鲜红色的天鹅绒高背椅上,有的则慵懒地走在叠放得很有层次的东方式地毯上。他们都穿着撩人心神的衣服,或一些可以充当衣物的东西:淡紫色的紧身胸衣,搭配着柠檬黄色的长筒袜,然后再配上一双军靴;在机车夹克里,套上一件短款马球衫,再把衣领立起来;一条红色的链条装饰背带,搭配镶有蕾丝边的白色吊带背心,再配上一条开裆的马裤。还有一位男子,正穿着件红色的连体服,搭配一双黑色的玛丽珍女鞋 。所有这些人,看上去都有些不大对劲儿。但是,鲍勃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

“要喝点儿什么?”一位肤色黝黑的酒保用杯子敲了敲鲍勃面前的胡桃木吧台。

“什么?”他不由得一惊,心想,这吧台本来……应该是别的什么材质。酒保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镜子里反射的那些人……他们究竟是男是女?鲍勃回头去看,但却很难辨认得清。是男人么——那些穿得像是男人的人——却又骨骼纤巧。而那些女人——或者说是穿着紧身胸衣的那些人——看上去却又虎背熊腰。他们现在懒洋洋地靠在浅绿色的皮沙发上,而脚下走过的地毯又变成灰白色的了。

“要我给你倒点儿什么?”酒保的声音里,连一丝一毫的好奇都没有。

鲍勃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很口渴。他回过头去看了看,只见那男人现在留着一缕金色的小胡子,胡子尖打着卷儿向上弯曲着。他的肤色已变得十分苍白。

“你的肤色不是很深吗?”鲍勃问道。

那人又哼了一声,“你要喝点儿什么?”

“杜松子酒和……我连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喝酒都不知道呢。”

此时,酒保的脸上已剃得溜光,肤色又变得黝黑了。他撇下鲍勃,走到了一边去。“可是,我的酒呢……”鲍勃开口问道。

而酒保已经拿起了另一只杯子。

鲍勃低头一看,吧台上已然放着一杯像油一样的清澈**。现在的吧台又是铬合金的了,金属面板上正模糊地倒映着蓝色配银色的墙纸。于是,鲍勃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

“我知道,这挺奇怪的。”鲍勃的耳边响起一个沉稳而又略带顽皮的声音,一只冰冷的手抚在了他的手腕上,“第一次拜访确实会觉得很别扭。你必须得仔细辨认自己的所见和所知,然后就会感觉好多了。”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鲍勃嘴上说着,眼睛却仍然紧闭。

那声音又说道:“这里总是有一张吧台,”听上去像是要给他详细介绍,“也总是有一面镜子。座位也一直都在同样的位置。不过,它本身还是会有一些改变,这也会让坐在上面的人感到不舒服。楼上的那些床……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喔,当然了,它们当然会在。我们这儿是一家妓院。人员会有一些变化,不过来过几次之后,你就应该能在大部分时间里,认出我们超过一半儿的人了。其实也没那么糟。现在就睁开眼睛吧。”

“可是,我在哪里?”鲍勃问道。

“拉波特。”那声音听上去挺开心的,“快来吧。”

鲍勃终于虚着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他面前的酒。吧台又是胡桃木的了,不过,面前的酒却仍然很清澈。他端起酒,举到嘴边。这杜松子酒可真够劲儿啊,十分冰爽。他喘了口气,又睁开了另一只眼睛。确实是有一面镜子,这倒没错,上面也仍然反射着那些人。至少鲍勃是这么认为的。其实,他们可能是另外一些人了。他又看到了浅绿色的沙发和蓝色的墙壁。仅仅一眨眼的工夫,没错,它们就又变成红色的高背椅和毛面的墙纸了。吧台的收银机旁,摆着一张卡片,上面有威士卡和万事达卡 的图标,下面还有手写的字迹:只收现金或记账——不收支票!他注意到了,收银机并没有变化。

“感觉好些了吗?”

鲍勃确实感觉好多了。他又要了一杯——还是杜松子酒,依然很冰爽,喝下去仍会觉得胸口一紧——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镜像,还是不变的鲍勃。随后,他转过身去,面对跟他说话的人。

她——如果那是女人——留着一头红发,头发修得整整齐齐的,与她健硕的下颌齐平。她穿着一件毛皮外套,显然里面再没穿别的了。她的衣服从大腿上滑开了,鲍勃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瞥了眼那桃红色的肌肤和柔软的金色汗毛。她的左耳戴着一只耳坠,像是水晶吊灯上的坠子。她?真够火辣的,他暗自心想,如果真是女人的话。

“我叫杰克 。”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对于女人来说,可真是够硕大的;不过对于男人来说,倒是挺小巧。

“我叫鲍勃。”鲍勃回应道,“嗯,我到底是在哪儿?你之前说了,但我不太……”

“拉波特。”她说着,端起一杯盛满了某种粉色**的高脚杯,“‘那只盒子。’哈哈,不是吗?老板的一个小玩笑。”

“老板?”

“薛定谔先生。”杰克脑袋一歪,把耳坠从脸颊边**开。现在,耳坠又在她的右耳上了。

鲍勃再次紧紧闭上了眼睛,“我的天呐。”

杰克的声音继续说着:“这是你第一次来吧,可怜的家伙。还没有人跟你解释过呢,是不是?”

“你还是走吧。你们都是一场梦而已。”

此时,耳边传来一阵声响,像是用手指甲拨弄低球杯 里的冰块发出的声音,“好吧,你知道那只猫,对吧?人人都知道的。她就在周围转悠,可是因为卫生条例,我们不能让她进入酒吧。所以呢,”接下来,她就像是对待一个迟钝的小孩一样,逐字逐句地慢慢说道,“这,就,是,那,只,盒,子。”

鲍勃把攥在手里的酒杯挪到唇边,咂了一口。还是杜松子酒。他横着眼睛瞄了一眼杰克。现在,耳坠又在她的左耳上了。可是,上次是在那只耳朵上吗?杜松子酒的酒劲儿已经开始上头了,“这就像是不稳定态?”

杰克耸了耸肩,毛皮外套撩人地一滑,短暂地露了一下光洁的肩膀,虽说那肩膀有些宽,但还是女人的尺寸,“我看倒不像盒子,更像是家妓院吧。好渴啊。”

鲍勃倚靠着吧台,伸手去拍了拍酒保的肩膀。

杰克则从她那只斟满的杯子里,又抿了一口粉色的**。

“天呐,你们是怎么做到的?”鲍勃问道,“一秒钟之前,还是空杯子呢。”

杰克得意地笑了笑,“既是空的,又不是空的,同时处于两种不同的状态。”她说着,举起了一只手,而鲍勃则惊讶地张开了嘴,“其实我也不明白,所以别问我。看看你的杯子。是空的还是满的?”

鲍勃低头看了看,“空的……不,是……”他呆住了。

“别想那么多。来一口吧。”

鲍勃咂了一口,还是杜松子酒。酒劲儿激得他眼睛都湿润了,等缓过劲儿来才说道:“真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啊。”

“还好啦。你想不想到楼上去?”

一想到这事儿,他就不由得欲火中烧。不过,他又看了看那副宽阔的肩膀和那双大手……“嗯,还是算了。”

她噘了噘嘴,“你确定?如果是看中了别人,我们也许能……”

“不是那样的。”鲍勃说着,使劲地咽了下口水,“不用,我挺喜欢你的,这儿的人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你非常的……嗯……迷人。不过,我喜欢的类型更……怎么说呢,更有女人味儿。”这时,她的耳坠又变换了地方,这一回,他倒是十分确定。但那修长的脖颈……他的欲火又开始燃烧起来,下面那玩意儿也不禁变得硬邦邦的,真希望她不会注意到。

但是,她的手却径直滑到了他的腹部,然后又伸进了牛仔裤里,那粗大的手指握住了他的那玩意儿。顿时,他感到血气上涌,心也开始怦怦乱跳,“你不是说更喜欢我吗?”

这时候,他已经很难冷静思考了,“嗯,但是,你到底是男是女呢?”

杰克笑了起来,要是鲍勃更加明确她的性别的话,那笑声其实还挺悦耳的。只见,她把毛皮外套从肩头上掀了下去,露出了光洁的肌肤,还挺有肌肉的。她小小的**挺立着,松软的**是金灰色的。顺着肚脐眼往下,还长着一列细小的绒毛。但要命的是,他看不出杰克有什么性特征:她没有阴茎,没有**,也没有阴唇。鲍勃又不太确定她究竟是男是女了——她的肌肉这么发达,怎么看都不是那种赏心悦目的典型女性形象,但那肌肤却又太光滑了,所以也不大像是男人,“我可能两者都是吧。你也知道,会变化的。”

鲍勃能感觉到自己在颤抖,他看着她,然后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在这里,只要我想,就能办到。”杰克回答道,“像这种选择的机会,你能拥有多少次呢?出去回到原来那个地方,你会愿意跟男人亲热吗?”

“不会。”他承认道,“那我们俩亲热时,你会是男人吗?”

“没准儿。盒子里边儿有什么?有我。我可能是爷们儿,也可能是娘儿们。”她身子向前一倚,脸几乎都贴到了鲍勃的脸上。她的喘息呼在他的嘴唇上,感觉暖烘烘的,“但无论如何,我都能让你前所未有地爽一把。”

“前所未有……”鲍勃收住了话头,然后又清了清嗓子,“我们能现在就上楼去吗?”

于是,杰克带着他走上了宽阔的楼梯,楼梯上装饰着富丽堂皇的雕像,上面刻着的宁芙仙女,正在引诱农牧神法翁和森林神萨蒂尔 ——又或许,是他们正在勾引那些仙女?鲍勃忍不住盯着杰克看,迫不及待地想要扒掉那件外套,然后赶紧把那事儿给办了。杰克则继续往楼梯上面走,用鲍勃早就想帮她脱去的外套一直勾引着他前进。

在一间客房的门口,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抱住杰克,用力地吻了起来,杰克的身体紧紧地抵着他,平坦的胸部和如丝的肌肤下面,是那紧实的肌肉。她一只手摸到了他的腰带下面,抚摸着他的小腹,然后又一路往下,让他那硬邦邦的玩意儿兴奋到了极点。鲍勃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门,他们便跌跌撞撞地进入了一间色彩似红似金的房间。两人松手放开了对方,杰克终于脱掉了那件毛皮外套。鲍勃在看到她那**的身体后,又开始有些犹豫了。

“怎么了?”杰克说着,便走上前来,让两人的胸口贴在了一起。他现在看到,杰克跟自己一样高。

“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是男是女,仅此而已。”

杰克又笑了起来,像是一声低低的犬吠,“但问题在于,你总是什么也不知道,却以为自己全都知道罢了。”

公交车加速前进,鲍勃又能看清周围的情况了。从邮局取来的那只盒子正放在他的腿上,盖子是关好了的。雨点打得挡风玻璃上面污迹斑斑。鲍勃调整了一下延时熄火器,打开了车头的大灯,然后就想起了那家妓院,那张不停变幻的吧台、杰克,以及他们之间那场古怪的对话,还有,那间客房……那么,到底是她呢,还是他呢?

在去往布莱顿海滩的路上,鲍勃一直在琢磨这事儿。但不管怎样,盒子都已经关上了。

Copyright? 1993 by Kij John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