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境

[美]汤姆·格伦瑟 Tom Gerencer 著

熊月剑 译

1999年,汤姆·格伦瑟在完成了号角工作坊的科幻课程之后,很快发表了不少有趣的故事。随后他休息了几年,开始了自己的事业并结了婚。这篇小说标志着他向科幻领域的回归。

诺姆·加林斯基起床喂了猫,浏览了一遍头条新闻,然后开始做早餐。他煮了咖啡,烤了吐司,切西柚的时候又一次溅到了眼睛里,也就是说,这一天和其他倒霉日子没什么两样,除了一件事——

“我再也受不了了。”他说。现在回想起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也许都是有预兆的,但后知后觉可没用,除非时间能倒退。如果是那样的话,连葬礼都可以切蛋糕庆祝了,而上厕所会是一件相当吓人的事。

言归正传。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猫用后腿站立了起来。

“那么,我的朋友,”它说,“你中大奖了。”加林斯基的反应和其他所有人看见宠物说话时一样——他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倒退了三步,一头撞在了抽油烟机上。

“我的天哪,”他说,“你刚才……”

“是的,是的,但我不得不这么做,”猫说,“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事实上我和你一样。我不是妖怪或外星生物。我来自索格斯。”

“索格斯?”

“离动物园大概半英里。我和朋友们小时候会到那儿散步,磕点麦司卡林 ,跳过围墙,朝鸵鸟扔屎。”

加林斯基紧紧抓住厨房台面,似乎很担心他的猫会攻击自己。

“只不过,我被未来某个主题公园的运营者绑架了,被迫成了销售员,但我又能怎么办?告诉你吧,我明白你正在经历什么。”

“你真的明白?”

“天哪!当然明白。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会夜里睡不着觉,怀疑自己对社会到底有没有价值?”

“但是一只猫……”加林斯基说。

“猫,狗,还是猴子,有什么关系?我还知道有些鸡沉迷于质量控制标准呢。没错,我还就这么说了。首先,你的早餐桌被安装了监听器。别,不用费神去找发射器,它只有草履虫那么大,未来科技。那时候连市政发电厂都只有你的拇指那么大,经常被整个儿盗走,蒸汽炉栅掉了一路。但你不用知道这些。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的机会来了。你听说过奇境吗?”

“没有。”加林斯基说。

“那是因为它现在还不存在,得一千年之后才会建好。但是一旦建成,你就瞧好了。你心里的任何奇妙愿望,都能完完全全实现,任何身体、心理、精神上的需求,分毫不差。而且还有各种令人赞叹的搭配组合,那种真实感绝对会让你彻底沉浸其中。”

加林斯基想坐下,但又害怕离那只猫太近,因为它此刻正站在餐桌椅前面。

“问题是,”猫继续说,“去那儿可不便宜。奇境也需要经费。我们在未来的客户量不太够,所以才找上你们。我们得开发一些来自过去的客户。”

它跳上白色的富美家牌台面,凑近加林斯基,这使他把台面抓得更紧了。它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包微型香烟,抽出一支,用一只迷你打火机点燃,然后开始一口一口地抽起烟来。

“你怎么……”

“老天,我们没时间讨论这个。如果你非得知道,他们把我的人格暂时传送到了这只猫小小的大脑里,而我的身体还躺在沃楚希特的一家医院里昏迷不醒,但他们答应我,一旦我完成了业务指标,就会把我复原,还会给我点好处。但如果你再这么语无伦次下去,这些都不会发生。是的,我们一直在观察你,知道你已经受够了。”

加林斯基无法反驳。他从来没想过要当汽车销售员。他原本想当摇滚明星,或者宇航员。不会有人把汽车销售员的头像印在T恤上,也没有人会滔滔不绝地谈论事关他们生命安危的电话会议,或者启用大牌演员来制作一部关于汽车销售员的激动人心的3D电影,再给安排一个难以置信的圆满结局。

“你这样的人是完美的备选客户,”猫继续说,“你看,奇境就是你梦寐以求的一切。你不仅仅是玩玩游戏,获得一些体验,而是彻底改变你是谁。你想当教皇?砰,你就是教皇。我说的可不只是穿戴上教皇的袍子和可笑的帽子……”

“你说的是主教冠?”

“……这不重要。也不只是拿着权杖把人逐出教会之类的。你真的就是教皇本人。你会拥有他所有的记忆、信仰和虔诚——当然,也可能没那么虔诚,因为你可能会选择当一个不太虔诚的教皇,那么你就会感受到内心的信仰危机。你也可能想变成释迦牟尼,或者一艘火箭船,或者蜂鸟。你想过变成一只蜂鸟吗?”

“没想过。”

“真的没想过?”

猫吐出了一口烟。

“那是因为你还没试过。简直太棒了。棒极了。你还可以变成一匹马,随风奔跑,在草地上打滚。还有,想象一下马的那档子事儿吧。”

“感觉很好吗?”

“啊,想想看那挂着的……但也有缺点,不够持久。十五秒就完事儿了。当然,在奇境这儿都可以修改。他们能办到任何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尽管开口。”

“你试过吗?我是说,马的那件事儿?”

“咱们就别涉及个人隐私了。我要说的就是,你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成为任何东西,任何!这可不是虚拟现实,知道吗?你明白了吧?他们会真真正正地改变你。”

猫笑了起来,“看看我,像是虚拟现实吗?如果你想要证据,我可以吐一个毛球给你看。”

“我只想要时间来考虑考虑。”加林斯基说。这一切对于一个刚吃过早餐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难消化了,他连早餐吃的鸡蛋和吐司都还没消化完。

“慢慢来。”猫说,“如果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好了。”

它转过身走向客厅,中途又停了下来,“噢,对了,你能找找不含谷物的猫粮吗?喜跃牌猫粮吃得我肚子疼。”

接下来的几天,加林斯基既害怕又兴奋。这一切是他幻想出来的吗?会不会是嗑药产生的幻觉?但是他没吃过任何小药丸。还是说现代生活的压力压垮了他?就像旧货店的比尔·罗曼,从四月份以来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抽搐。但是这一切看起来如此真实。如果他疑心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想象,那他只需要再去问问他的猫。

“之前发生的事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不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着,你能再给我两分钟吗?我得在三点之前舔完毛,然后好好地打个盹儿。”

既然如此,就当这都是真的吧。

“要花多少钱?”第二天晚餐后他问猫。

猫搓了搓两只前爪。

“很好,你终于开窍了。”

它向加林斯基详细说明了费用问题,在奇境待一周的花费还不到两千万美元。中间它停顿了很长时间来挠耳朵,“我好像得了耳螨,”它抱怨说,“你有矿物油吗?

“不过,费用包含了时间旅行、伙食和住宿,外加表演和其他娱乐项目。酒水另收。”

“这么贵?”加林斯基又一次抓紧了台面。

“毕竟爱因斯坦还说过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呢。根据他所运用的物理定律,他说得确实没错。你看,他知道空间和时间是不连续的,但他不知道定律本身是可变的。我没想假装什么都懂,大部分知识我是从《销售员手册》上学来的。除此以外,你的大脑也需要改造一下。”

听到报价时,加林斯基的希望已经破灭了。现在更是火上浇油。

“你是说要清除我的记忆?”他问。这说得过去,毕竟他们不可能让人到处八卦前往未来的时间旅行,不是吗?那会产生蝴蝶效应。比如你不小心错踩到一只蝴蝶,结果长出了三个脑袋,还终生订阅了《你好,女孩》杂志,或者别的什么意想不到的影响。可是如果你什么都记不住,那么这趟旅行还有什么意思?

然而猫在摇头。“不,我们不会动你的记忆,”它说,“事实上,作为小小的馈赠,你事后回想起来会比真实情况更加美妙。”

“那你刚才说……”

“我们会阻止你告诉其他人。每当你很想说出来的时候,一个动机中继器就会启动,你会转而开始谈论政治,说一些你无法收回的蠢话。我们已经在更小的尺度上对你实施了这一影响。”

加林斯基点了点头。当天下午的时候,他本想告诉吉姆·佩德森他的猫会说话,说出口的却是支持弱势白人群体的平权法案。

“但是我给不起两千万,”他说,“如果你是来自索格斯的话,你肯定知道这一点。”

猫点了点头。

“没错。但是你想想,我们讨论的是公元3000年的价格。你拥有汇率的优势。折算成现在的币值,只要一百四十三美元五十美分。”

加林斯基抬了抬眉毛,笑了。现在他唯一不明白的是,奇境为什么不干脆在这个时代设立一些合法业务,比如连锁干洗店,这样就可以在未来大赚一笔。

加林斯基提出这个问题时,猫说:“事实上他们已经这么做了。但是关税太高,一毛钱都赚不到。所以,你决定了吗?”

“你们接受支票吗?”

“要的就是你这种干劲!我来给你开张收据吧。”

时间旅行和加林斯基想象的不一样。他刚在授权书和免责表格上签了名(表格有一千七百万页,猫不得不把他放在一个时间停滞场里待上五十年,好让他读完这些文件——他没有变老,但却养成了惹人厌的习惯,老是爱说:“哎,看看你这副样子……”纠正这个毛病又花了好几年),他的客厅就自行解体,并变成了另一个地方。

这是六月的一个夜晚,他们在温暖而没有蚊虫的户外。“这里永远是六月。”猫说。这是丛林、花园和城市的混合物:野生植物和葡萄藤悬垂着,从长满苔藓的树干中生长出来。接近满月的月亮将辉光从参天古木那蓝绿相间的树冠间隙洒落下来。茂密的植物和蕨类,错落有致地生长在金字形神塔和寺庙那摇摇欲坠的边缘,沐浴在银色的光芒之下。繁花的香气从这丛林胜景中飘散出来,和人造香味完全不同——就像新鲜的番石榴之于蜜饯果脯。在这片混沌的荒野中,忽然出现了精心养护的花园和一排排路灯,绿篱环绕的池塘也与人行道相互交织。除此之外,还有天才造出的闪着微光的弧形建筑,其学科专业在加林斯基的时代不为人知(景观艺术与建筑学硕士)。块块整料加工品与条条单轨看起来像是刻自远古时代的石头,但由青金色的光线打上了阿拉伯式的花纹。这些构筑物与丛林和花园完美搭配,仿佛众神本身所期望的也不过就是人类在造物与自然之间达到这种和谐。

“很美,对吧?”猫说。

人行道上,穿着不同历史时期服装的人们往来穿梭。他们在和贵宾犬、獒犬、猫以及其他宠物聊天(甚至还有一位路人正和一个看起来像餐椅的东西聊得火热)。一群自得其乐的戴着宽边帽、穿着带扣鞋的漫游者,正站在一群毛型别致的动物中间闲聊。附近的一座池塘边上,穿着宽松外袍和维多利亚式服装的男女们彼此交谈着。修剪整齐的草坪上,还有一群穿着金缎或麻布的人。

“啊。”一个路过的穴居人说着,从胡须里挑出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来自基因研究机构的东西。

“真是太神奇了,”加林斯基说,“多令人心驰神往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闻过这样的味道。”他一边补充说,一边回头看了穴居人一眼。

“这才称得上旅行,不是吗?”猫说,“但是别兴奋过头,喘不过气哦。”

“所有这些人——他们之后都不能谈起这里?”

“一个字都不能说。”

“这也就是说……”

加林斯基想了想。这就是说,很多人——甚至他的朋友——可能都来过奇境。

“你的侄女弗莱维娅来过六次,”猫证实了他的想法,“她在我们的优先客户协议上。还有你的母亲也来过。”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老兄,这跟钩虫病一样,真不是开玩笑的。她变成盖伊·隆巴多 花掉了旅程中的大部分时间。她说她喜欢水上飞艇比赛。”

“但她从来没有……”

“她不能。就像我之前说的,关于旅行的任何事都不能以任何方式影响你们自己的时空。否则来自过去的人就会知道太多,我们也得保护知识产权。”

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但加林斯基似乎没有这个时间。猫领着他经过一间礼品店,然后来到一座神庙。神庙的门楣和巴士差不多大,上面爬满了纵横交错的葡萄藤。进门之后,他得先排长队等候,队伍每隔一段时间才能向前移动一段,并有天鹅绒绳子作为隔断。与此同时,他们头顶上播放着关于奇境的如梦似幻的商业广告。

“太神奇了,”他对猫说,“我会变成什么?或者变成谁?我要怎么做决定?”

猫耸了耸肩,“别操之过急,从小的东西开始。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改变主意。你考虑过我的蜂鸟建议吗?”

“我想变成一只鸵鸟,或者美洲豹。不对,我要变成虎鲸,或者大王乌贼。我能变成大王乌贼吗?我就想变成大王乌贼,然后袭击海盗船。”

“我们倒是有一些海盗船,”猫说,“但我得警告你,你可不一定能打赢。那些海盗有大炮。”

“我不会真的死掉,对吧?”

“当然不会。”

“那就这么定了。我要变成大王乌贼,袭击海盗船。”

“你说了算。”

然后,加林斯基就变成了一只大王乌贼。简直不可思议。在转换过程中(在一台看起来像麦当劳公司制造的CT扫描仪一样的机器里),他被麻醉了。当醒来时,他已经晕晕乎乎地漂浮在深海里了,周遭深色的海水就像凝重的天空。密密麻麻的浮游生物幽灵般沉降下来。加林斯基在水中巡游,此刻他身形庞大,生理结构也相当复杂。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不是在操纵大王乌贼,而就是这只大王乌贼本身!哦,加林斯基还在,他才是主角,但是他已经脱胎换骨了。比如,他拥有了乌贼的记忆:**、战斗、在浮冰下滑行……有一次,差点因为吞了体型过大的海狮而造成脑损伤。而且,他也拥有了操控众多带吸盘的触手的实用技能。

他很快想起来——猫答应过他会有一艘海盗船。而海盗船只可能出现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水面上。

他让自己变轻——他感觉体内的器官在起作用,增加着浮力。他不断向上滑行,穿过微生物群勾勒出的若隐若现的障碍,和由微小的海洋生物聚合而成的发光薄幕。他感觉水压越来越小。

上升过程让他痴迷不已,随着环绕在他四周的水压逐渐减小,他的乌贼思维也像疯狂的触手一样向外舞动飘散。他自己的知觉扭曲了,当距离水面越来越近时,他与人类自我之间的连接也越来越微弱。他看到了天空中光耀夺目的弯月,银辉洒遍苍穹。这时,一个庞大笨重的东西破水而来——一个黑色的、笨重的物体。

加林斯基当然知道那是一艘船,但是他的理解力被那笼罩一切的乌贼思维隔绝了——那是一种巨大而潮湿的存在,一种非语言的神秘认知——加林斯基无法与之沟通,除了在一种原始的情感层面上。以他现在的认知,根本认不出自己像导弹一样攻向的是一艘船,他以为那是一头受伤的抹香鲸,正等着他去攻击,去战胜,最终愉快地饱餐一顿。

这种认知带来的兴奋感,让加林斯基完全沉浸其中。这场战斗现在对他来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这令他简直无法理解谁能抗拒得了这种事。

“让我来吃掉它。”他想,然后急速上升,排出一道水柱。

他狠狠地撞上了那艘船。但是又觉得它的动静有点儿不太像抹香鲸。他的乌贼思维在遭遇这前所未见之物时觉得很困惑。这头鲸鱼为什么不战斗?为什么它如此不堪一击?

他用触手包围了它,把自己拉到它身下。他猛地张开了蒸汽铲车般的巨口,然而咬碎的不是鲸鱼,而是一些干燥的东西,戳痛了他的嘴。他被激怒了,挥动起他的触手,随即感觉自己击打在锐利的边缘和轮廓上,一些像骨骼和肌肉一样的东西被高高地卷到了空中。这头鲸鱼病得不轻,甚至已经死了。一阵恐惧顿时淹没了诺姆这只大王乌贼。

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他把鲸鱼往下拖,自己则往上升,让鲸鱼尸体和自己往彼此的方向凑近,在沸腾一片的水面交汇。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些东西,他的震惊顿时激增并转化为了极度的恐慌。

鲸鱼身上还有其他生物。一些可怕的、畸形的东西,像是残缺不全的巨螯蟹。它们在骨头与面目全非的鲸鱼尸体上四下逃窜,呜咽着,尖叫着,显得很陌生。加林斯基知道这些都是人类——海盗——但他的化身乌贼并不知道,它的强烈反应像地震一样撼动着他。

他满怀恐惧地攻击它们,就像一个人在淋浴时突然看到巨大的长腿蜘蛛一样。他使劲拍打它们,从来没有感到这么害怕过。他用触手猛力出击,把它们在鲸鱼骨头(桅杆)和鲸鱼尸体(海盗船)上摔得到处都是。他卷住其中一个,不断挤压直至把它挤爆。另一个则被他拉扯着拽得断成两截后,摔进了海浪里。

那些东西开始反击。它们用长长的、尖利的、闪光的牙齿或刺针来戳他,咬他。它们爬满他的头,向眼睛进攻!诺姆把它们拍开,把它们压扁,抛向空中,或者扫进水里,咆哮着将它们在船体(鲸鱼)身上碾碎,H. P.洛夫克拉夫特 一定会喜欢这个场景的。

然后,它们中的一部分跑向一个长长的黑色东西,把它转过来,将它空洞的嘴对准了诺姆的头。乌贼思维没能明白,但这激发了诺姆的恐慌,他意识到这是大炮。诺姆挥起一只触手,像鞭子一样抽向那伙人,他们飞了起来,但是大炮发射了,一切随之陷入了黑暗。

“怎么样?”

诺姆眨眨眼。他躺在一张适合人体身形的小**,周围是灰蓝色的墙,墙上闪着“L号恢复区”的字样。他的旁边还躺着其他人,工作人员像服务员一样忙忙碌碌。诺姆抬起头,看到了那只猫。

“感觉怎么样?”

“天哪,”诺姆说,“简直……简直……”

简直难以置信。加林斯基本来想这么说,但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在那个年代赋予女性投票权简直是对常识的巨大冲击。”

“啊,很好,”猫说,“起作用了。这只是一个小测试。你准备好变成其他东西了吗?”

“是的,拜托。”诺姆兴致勃勃地说。

接下来他变成了一只鸵鸟。然后是虎鲸。他甚至试了蜂鸟(空战简直不可思议——比战斗机飞行员梦寐以求的那种还要精彩),然后是马,他非常喜欢当一匹马,尽管猫说的关于十五秒的事情是真的。接着是超级间谍、摇滚明星、宇航员,每种体验都非常棒。比他想象的还要精彩。

当他完成了这些,尽情享受了每一次奇妙的旅行之后,三天过去了,他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我已经玩够了。”在两座金字形神塔之间的广场上共进午餐时,他这么对猫说(他点了意面沙拉,猫则要了鱼头华夫卷),“我想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一个成功的、自信的、非凡的人。”

猫舔了舔胡须里的鱼鳞。

“我们正好有你想要的。”它说。

又一次经历排队和转化之后,诺姆·加林斯基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他既不是耶稣,也不是释迦牟尼,他预想的差不多是这些角色——而是变成了比利·休斯,西弗吉尼亚州橡树山一家煤炭开采公司的会计,正从沃尔玛门口人行道的路沿上走下来。

他身体内诺姆的意识糊涂了。一开始他以为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比利是一个无名小卒,未婚、小个子、肌肉松弛,穿着开线的蓝色T恤和牛仔裤。他的生活无聊透顶,没有人会羡慕他,或者哪怕想知道他是谁。

他的脚上穿着从沃尔玛买的廉价运动鞋,由中国山东一些既不了解美国人、也不了解脚的工人制造,他的脚由于长时间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而饱受折磨。他的账单和欠款超出了收入,还得过两次皮肤癌。

这些事情充斥着加林斯基的思绪,就像你脸朝下趴着的时候,地面会占据你的视野一样。但是,当他通过比利·休斯的思维看待这些问题时,他震惊地发现,尽管问题仍然存在,但是却缩小了,好像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抛开这些问题,看向停车场。那里一层层地停着很多车,在暮色中反射出白色、粉色、橙色的光泽,仿若猫爪,落影云头。车子堆放得高耸极了,如山体般气势迫人,这令诺姆觉得自己好像直直坠入了世界之底。落日温暖了他的心灵,清风吹凉了他的皮肤。两者间的冲突在他胸中激**出旋涡。他手臂上汗毛直竖。他闻到炸薯条和远处垃圾桶里那快餐食物阴魂不散的味道。这一切向他靠拢过来,好像要将他抬离地面,向天空飞去。

他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位穿着青柠色紧身裤的丰满女士,她张口呼吸,愁眉不展。不知为何,他觉得一定有一位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有远见的画家,通过虫洞看到了她,为她画了一幅华丽的画像。这幅画将在那个时空里让所有人感动得喜极而泣,在那个时空的拍卖中拍出相当于一千亿美元的价格。

他走近自己的车,尽管只是一辆很旧的白羊座K系,但是对车子的感激之情几乎将他的忧愁一扫而空,因为它让他花些小钱就能够舒适出行,可比过去国王出行要方便舒适得多了。他对车的感情让它看起来好像在发光,这让他的思绪变得舒展平缓,就像拉紧的保鲜膜盖住了一碗葡萄一样。

诺姆怀疑比利·休斯嗑了甲安菲他明或者奥施康定之类的兴奋剂,但是他快速搜索了一遍近期的记忆,好像并没有这样的药物滥用。比利就是这样纯粹真实的人,比珍珠还真。对于比利而言,一切都非常简单,生活中的每一刻,都像是在五百万星级餐厅里一口口享用永无止境的美餐一样,而他永远觉得饿。简而言之,他感激一切,就像感激神明一样,感激得离谱。他甚至感激雀巢的口袋三明治。他会盯着一个口袋三明治,发自肺腑地从内心深处涌出一种感动;他会惊叹于农场和机械设备、轮班工人和企业结构、营销和航运、化学与无知、爱、憎、生物学,人类经年累月的劳作和经验,像大型交响乐一样共同作用,制成了这种不见得多健康的食物,这让他的头脑和心脏几乎真的要唱起歌儿来,旋转,再上升。

接下来的三天,加林斯基就是这么度过的:坐在比利狭小的办公桌后面,沉浸在幸福之中。他盯着过时的电脑屏幕上晦涩难辨的数字,或者待在充斥着此前无数顿午饭余味的休息室里,觉得自己就像坐在温暖的浴缸里抿了一口金汤力酒;或者正由一位来自于有两百万年历史的文明、最受尊敬、一心只求钻研理疗改进的大师,为他持续不断地按摩着。

这就是他,一个无名小卒。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他也正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时间到了,加林斯基再次躺在了L号恢复室。他仰面躺在**,气喘吁吁,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充满恐惧的自我中。

“怎么样?”猫问。

“天哪,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投票给民主社会主义候选人是这么棒的一件事。”

“很好。看来你乐在其中。”

加林斯基带着哭腔说:“请让我回到他的身体里去。”猫睁大了眼睛。

“不行,”它说,“你的一星期旅程已经结束了。”

“那我就再待上一周,我会付钱的。”

“加林斯基先生,”猫好像受到了冒犯,“我们没法就这样让你回去。还有很多表格要填呢。而且,这对你的身体产生了不小的伤害。我们至少得等六个月才能再次转化你。”

六个月!加林斯基连六分钟都等不了!他是比利·休斯的时候,虽然卑微,但每时每刻对他都是一种胜利。然而现在的他甚至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就像一条狗在看一个人做代数。而作为他自己的每一秒都是悲剧,相比起来,连《麦克白》都不过只是一个由一堆婴儿和会说话的羊驼主演的可笑的超级杯广告。

“算了吧,”猫有点担心地说,“最好还是把你送回你家的厨房吧。你会感觉好些的。”

但是加林斯基不想回去。他从小**跳起来,推开了想要阻止他的两名工作人员。

“加林斯基先生,请别这样!”猫喊道。其他客户躺在各自的小**,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这只是一个游乐园!想达成具有持久效应的改变,还有别的法子!”

但是加林斯基听不进去。

他打倒了扑向自己的警卫(感谢这里的无论是什么的神灵和他们的神力,未来人太依赖他们的科技,已经不注重身体锻炼了),抢了警卫的武器——一支看起来就连福来鸡 都会否定其设计的枪。他冲向大门,撞翻了一托盘的仪器,任其散落在地上,闪着银光。

他冲进那间用天鹅绒绳子作隔断的排队大厅,推开一群游客,强行挤进了转化区。

“让我变回比利·休斯!”他冲着一个技术人员喊道。

“可是……”

他举起了枪,“照我说的做!快!”

他钻进巨大的机器舱内,技术人员一脸不安地按下一些按钮。然后,一切再次陷入一片漆黑。

当再次醒过来后,他眨眨眼站了起来,伸了伸腿,用喙挠了挠翅膀下面。

“这什么……”

“很抱歉,”猫说,“我已经尽量警告你了。”

加林斯基站起来和猫差不多高。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就像我说的,人类无法承受超过一星期的转化。到目前为止,所有想要这么做的人都变成了一种动物。大多数是小型的,比如鸡。而且因为过度转化的DNA的复杂性,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你是说我永远就是这样了?”加林斯基问。

“我得承认,这确实缩小了你的选择范围,”猫说,“因为你没了大拇指,也不能洗澡了。但鸡还是能做不少事的,至少你还有眼睛和大脑,只不过都是微型的。”

加林斯基试着集中精神,但是他现在很想吃点儿玉米。

“比如,”猫说,“我们在质量管控部门还有几个空缺……”

Copyright? 2013 by Tom Geren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