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1910年10月13日,伦敦】

周围黑黢黢的。

罗瑞摇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竭力想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睛本来就是睁着的,只是自己躺在一个完全漆黑的房间里而已。

躺着?

他动了动,感到冰冷的金属压在右脸上。左边胳膊被重物卡住了,他把重物用力推开,头依然嗡嗡地疼。

刚刚一直压在他胳膊上的东西发出一声叹息,声音有点熟悉。罗瑞眨眨眼,让自己清醒一些。他之前在哪儿听到过这种声音呢?那听起来有点……有点像……艾米!

他拖着身子坐起来,但立马就后悔了。整个世界仿佛都绕着他打转。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想不起来之前做了什么,密不透光的无边黑暗更让他难以冷静地思考。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在一间工作坊或者实验室,但其他的事就显得模糊而遥远了。博士去哪儿了呢?

突然,他的记忆清晰起来。伦敦、泰晤士河、格雷迪亚斯教授、人工智能、蜂暴、时间飞船……啊,对了,时间飞船。

罗瑞捋了捋头发。还好,至少他们还活着。他听到艾米低低呻吟了一声,便伸出手去寻摸,一下子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喂!把你的手从我脸上拿开。”

看样子艾米没事。很好,太好了。但罗瑞觉得还是应该问一下她,于是低声说:“你没事吧?”

艾米回答:“你把腿挪开,我就没事了。”

罗瑞不解地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他稍稍动了一下,艾米却大叫一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在降落时——如果他们确实已经降落了的话——他们一定摔得滚成一团了。

“对不起。”他赶忙道歉,抽出身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四周,寻找可以扶的地方。

艾米笑着说:“真是感谢这样的软着陆啊。”

罗瑞揉揉自己的头,他猜自己一定是在降落时撞到了头,要么就是蜂暴在探寻他的思想时造成的损伤比自己想的更严重。“我们已经停下了吗?”他问。

艾米说:“几分钟前就停下了,我还想弄醒你来着。”这大概就是他另一侧脸颊刺痛的原因吧。

“阿尔文呢?”他又问。

“我不知道。”艾米平静地说。他感到她动了动,在狭小的空间里站了起来。

罗瑞抓住一捆散开的电线,用力一拉,站了起来。他仍然头晕目眩,分不清方向,但是周围已经不再打转,他的眼睛也终于适应了黑暗。虽然这里一片漆黑,但他能大致看清周围的环境。他朝估计是船头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在一片混乱中意识到,他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甚至分不清上下了。

“阿尔文?”他喊道,“你在吗,阿尔文?”

“我在这里。”前方传来一句回答。

罗瑞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穿过船舱,一路上低着头,以免碰到低矮的弧形船体。不一会儿他就穿过层层障碍,向驾驶员的舱室走去。他一手拨开舱门,它在穿过旋涡的颠簸旅程后已经摇摇欲坠。舱顶某个灯泡发出暗淡的红光,他看到阿尔文正瘫坐在驾驶员椅子上。

“可以把灯打开吗?”罗瑞问,他艰难地穿过幕帘般垂挂下来的电线,听到艾米就在身后,跟着自己绕过杂乱的线缆。

“不能。”阿尔文的语调依旧单调,“半数控制面板已经消失,只能靠剩下的应急灯凑合一下了。”

“消失?你是说,我们降落时弄丢了一部分飞船?”罗瑞不解地问。

“比那要复杂。”阿尔文回答,“这艘飞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降落’了,它只是‘出现’了,在指定地点重归实体。”

“就和塔迪斯一样。”艾米的声音更近了。

“那是哪里出问题了呢?”罗瑞不明就里地问道。

“我们出现在了一堵墙里,所以有一部分控制面板埋进去了,我的胳膊也是。”阿尔文毫无波澜地讲出这句话,平静地传达了这条其实很惊悚的消息。

罗瑞在昏暗的光线下跌跌绊绊地走上前,想看清控制面板的情况。当他发现本该是控制面板的地方竟出现了一堵坚实的砖墙时,很是惊讶。他伸手摸了摸,没错,他的手碰到的是冰冷粗糙的砖块。这堵墙似乎切入了飞船的整个头部。他后退几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阿尔文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犹疑,于是说:“我需要你们帮忙把胳膊拆下来,它一直埋到肘部,把胳膊从肩膀处卸下来,我就自由了。”

“拆掉胳膊?!”艾米喊道。黑暗中,她把手搭在罗瑞肩上,“这个办法太极端了,不是吗?我们让飞船再次起飞,你的胳膊不就能解脱出来了吗?”

阿尔文摇摇头,从座位上扭过去看她,说:“恐怕没那么简单,我这只胳膊和飞船船首一样,已经和墙融为一体,这是不可逆转的。就算飞船上剩下的线路还能用,足以让飞船消失,这半堵墙也会和我们一起消失。”

“我敢说博士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罗瑞说,“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找人来帮忙。”

可是,阿尔文并不同意。“太危险了。那些生物……蜂暴,如果它们趁你们不在的时候找到这儿来,会把我撕成碎片的,我绝对逃不掉。”它在椅子上微微扭了扭,“拜托,帮我把胳膊卸掉吧。我感觉不到疼痛,不用担心。”

罗瑞叹了口气,在他看来,担心的理由可多着呢。他们被困在一艘试验阶段的时间飞船中,它一半埋在墙里,有个人工智能想让他们帮忙卸掉胳膊。他们也不知道博士在哪里,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成功穿越到了1910年。即使成功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找博士,况且,这个地方可能到处都是想吸走人的精神的外星生物。

真是罗瑞·威廉姆斯平凡的一天啊。

“好吧,阿尔文,我们来帮你。”罗瑞终于开口,感到艾米捏了捏他的胳膊,像是在鼓励他,“但是你得告诉我们该怎么做。我虽然算是护士,但没有给人截过肢。”

“很好。”阿尔文说,“你能绕到椅子的另一侧来吗?”

“可以,我觉得应该能过去。”罗瑞费了一番功夫绕到人工智能的另一侧,挤进控制面板和椅子中间,他低头看向阿尔文的胳膊生生消失在墙里的地方。

这场景实在太诡异了。橡胶和砖块的交接处毫无缝隙,就像融合在了一起。并不是墙绕着胳膊筑成,也不是胳膊砸进墙里拔不出来了,那连接处平滑无缝,更像那只胳膊不知怎的从坚固的砖墙中长了出来,成了建筑的一部分。

罗瑞把手放在阿尔文肩上,“好了,你需要我做什么?”

“嗯,首先,你得把衣服撕开,”阿尔文说,“然后剪开橡胶皮。”

罗瑞不禁龇牙咧嘴,然后想起人工智能看得到自己的表情。他努力平静下来,抓住对方的衣服,用力一撕。这件衣服其实早就被蜂暴扯得破破烂烂,罗瑞没试几下,衣服就从接缝处哗啦破开,裂了一条大口子。

“那里的表皮已经受损,你把手伸进某个切口就可以撕开了。”

罗瑞闭着眼,在人工智能肩膀处的橡胶表皮摸索,找到一条蜂暴利爪划开的宽裂口。他把手伸进去,摸到下面的金属骨架。他本以为那会和人体内部一样温暖湿润,但实际上里面只有冰冷的机械,更像普通机器,而不是人。这倒是有助于罗瑞克服心理障碍。

“很好,现在把它撕掉,你就可以够到下面的金属支架了。”

罗瑞按阿尔文的要求做了,剥下橡胶,露出肩关节。

“好了,”他把最后一块橡胶扔在地上,竭力压下不安,“我觉得可以了。”

他瞥了一眼站在附近的艾米,她很有兴致地看着。“做得不错,不愧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她说。

“我觉得那些训练还不足以让我给一个人造人做截肢手术。”罗瑞似乎并不开心。

阿尔文转向罗瑞说:“现在,要进行最难的一步了。我脖子下面有个释放装置,你找到它,按下去,然后逆时针方向转动胳膊,就可以把它从插槽中取下来。”

“可是你的胳膊埋在墙里了,我们借不到力。”

阿尔文点点头,“可以的,我与你反方向用力就行。”

罗瑞在阿尔文后颈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释放装置,它很牢靠。“你准备好了吗?”罗瑞问。

“好了。”阿尔文回答。

“那,一、二、三……”罗瑞用力拉动它的肩关节,尽力让它转动。他感觉得到阿尔文在往反方向动,尽量转过胳膊,以便把它从插槽中拔出来。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卡在了一种奇怪的姿势上。罗瑞一边用力一边低哼。困在座位上的阿尔文也用力扭动,努力想把受困的胳膊从身体上卸下来。就在这时,阿尔文肩膀某处传来咔嗒声,它的胳膊随之弹出,它则笨拙地摔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罗瑞手握一条残缺的胳膊——无论那是不是人造的——晕晕乎乎地后退几步,头却不小心重重撞到了弧形船身。“哎哟!”他大喊一声。

“你没事吧?”艾米问。

“没事,只是磕了一下。”他说。

“不是问你!阿尔文!”

人工智能从地上爬起来说:“我没事,谢谢你。”

“不用客气。”罗瑞回答。不过,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我们出去吧,得找到博士才行。”艾米说。

罗瑞有点情绪地说:“这是继‘我们去兰巴利安星团玩儿吧’之后,最好的一条建议。”

只剩一条胳膊的阿尔文领着他们左拐右拐地穿过飞船中部。不一会儿,随着一声低沉的放气声,舱口打开,他们齐齐看向外面昏暗的夜色。

“嗯,外面一看就是1910年。”罗瑞沉吟道。他看得出来,他们身处一个维多利亚风格排屋的后院。天色已晚,夜幕降临。路灯下薄雾氤氲,月亮已经升起,低悬在天边。

“看起来和2010年也差不多。”艾米说,“我觉得伦敦的这些小路没怎么变过。我们得找人问一下。”

罗瑞看了一眼站在舱口往外看的阿尔文,压低声音说:“问人可能有点难,毕竟有个来自未来的独臂机器人和我们一起。”

艾米笑了,眼睛闪闪发亮,“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罗瑞·威廉姆斯,你永远这么乐观向上。”她抓住舱口边缘,跳出飞船,但是红色连帽衫的袖子挂到了钩子上,一声响亮的布料撕裂声随之传来。

“啊,糟了!”艾米惊呼一声,赶紧回头察看。她上衣的右半部分整个撕开,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衣服脱下扔进飞船,里面只有一件黑色T恤。她向罗瑞伸出手,“夹克。”那并非请求的语气。

罗瑞脱下外套交到艾米手上。艾米甜甜一笑,直接穿上。罗瑞也从船里爬出来,想走到艾米身边,却一脚踩进平整的花坛,踩了满脚的泥。外面的空气闻起来清新爽利,像刚下过一场雷雨。附近的院子里有声音传来,街道远处,几扇窗户亮起了灯。

“呃,我们的出现似乎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罗瑞来回打量这一排屋子,但是艾米并没有回答,他轻轻推推她,想引起她的注意,“艾米?”

艾米没有说话,只是拽了拽他的袖子,他便转身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院子那头,最多三米开外,站着一只流着口水、咕咕哝哝的蜂暴。它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三人,像是有点迷糊,但还是露出獠牙以示威吓。它身后的空气微微闪动,就像一股热浪正在翻滚,罗瑞觉得,有什么坏事要发生了。

“它们要来了。”他牵着艾米顺着飞船慢慢后退。阿尔文紧随其后,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孤零零的蜂暴。“一会儿我们得赶紧跑,尽快离开这里。”

“你在说什么?什么要来了?”艾米不解地问。

“它们。”罗瑞指指那团闪动的雾气,就在这时,一百多条灰皮胳膊突然伸出来,空中飞满从维度裂缝中不断拥出的蜂暴。飞船残骸、附近住宅的窗台和房顶上到处都是蜂暴的身影。那些听到飞船坠毁的声音便到花园察看情况的人,发出可怕的呼喊声。那些呼喊渐渐变成哀号,蜂暴不断降临,开始享用骇人的精神盛宴。

艾米和罗瑞面面相觑,艾米看起来很害怕,罗瑞估计自己脸上的表情也一定不好看。为了逃出这群怪物的魔掌,他们冒险穿越了一千年,回到过去,结果这群怪物还在,还是可能吞噬他们的思想,而且情况还可能更糟。罗瑞本以为,在博士找到他们并把他们拖回浑水之前,大家至少能有几个小时的喘息时间。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了。

“快跑!”二人齐声喊道,然后沿着花园小径向外逃去。他们冲出后门,跑进一条臭气熏天的小路。阿尔文也弯腰跟在他们后面。

他们直跑到一条繁忙的街道上才刹住脚,一时不知接下来要往哪边去。周围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全都忙着做自己的事,要么就是在结束了一天漫长的工作后急着回家,要么是去酒吧开始夜生活。老式汽车挤开马车,司机开车慢行,完全不理行人或其他人。一个女人在看到阿尔文时尖叫起来,因为它的人造皮像碎布一样挂在金属脸上,罗瑞赶紧带阿尔文躲进阴影里,并且竭力和蜂暴拉开距离。

他并不确定那些蜂暴是否还在追赶,但也不敢回头去看,甚至不敢去想万一蜂暴追上来会发生什么。他一心只想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而想到那些落入蜂暴魔爪的可怜人,他就心中空空、负罪不已,尽管他知道自己其实无能为力。

十多分钟后,罗瑞跑得胸口发烫,脚也因为不断折腾而疼痛不已。他慢下来,靠着教堂墓地的矮墙稍事休息,喘口气。

他身后的黑暗中,一座教堂隐约可见。那阴郁的哥特式建筑,饰有各种各样的夸张装饰、垛口和滴水兽。周围是墓地,暮色下的一座座墓碑看起来就像坏掉的牙。周围缭绕的雾气仿佛烟雾变成的手指,从坟墓伸出来,要去抓活人的脚踝。想到这儿,罗瑞浑身战栗。他真是恐怖电影看多了。

艾米挨着他向墙靠去,罗瑞看向她。“你觉得它们还跟着我们吗?”艾米问。

“我觉得没有。”罗瑞摇摇头,气喘吁吁地回答,“人太多了。”他抬头看向天空确认,开心地发现头顶已经没有盘旋的蜂暴了。

阿尔文站在附近,检查之前连接胳膊的插槽。

艾米拿出一份报纸。

“你从哪儿拿来的?”罗瑞问。

“那边的一个报亭,路过的时候捡来的。”

“也就是你偷来的?”

“不如说是……借来的吧,我又没有旧式便士来付钱。”艾米笑着说。

“我想也是。”罗瑞说着,从她手中拿过报纸打开头版,“啊。”他说。

“啊什么?”艾米说,“听起来不太妙啊。”

“啊,没什么。”罗瑞说着又把报纸叠起来,背在身后,“哦,你不用担心。”

艾米眼睛一眯,“把报纸给我!”

“现在没时间搞这个,艾米。”

“快把它给我,那是我的报纸!”她训斥道。

“嗯,严格地讲,它不是你的,是你‘借’来的。”

她把手伸到他背后,夺过报纸。

“呃,你可能会后悔的,真的。”

艾米瞪他一眼,把报纸摊在膝盖上打开头版,他只好等她一眼扫到日期栏。“1910年10月13日!我们来早了三天!”

阿尔文终于从损坏的肩部移开视线,说:“我也说过,那艘飞船还在试验阶段。只差三天已经不错了,我们很走运,毕竟我们可能错过好几年。”

“况且,艾米——我们都等待过更长的时间。等个三天害不死我们的。”

“嗯,但是它们会。”艾米说着,面露警觉。罗瑞转身,见三只蜂暴正目露凶光地穿过墓碑向他们靠拢过来。

“快,去教堂里。”阿尔文说。

“我觉得吧,信仰估计阻止不了它们。”罗瑞说。

“可能吧。”阿尔文说,“但是那扇结实的木门说不定可以。”

“很有道理。”艾米说着转向罗瑞,朝旁边的人工智能一点脑袋,“它很上道嘛。”

“快走!快跟着进去。”罗瑞说着跳过矮墙,穿过泥泞的地面,向教堂入口跑去。

他们身后的三只蜂暴齐声嘶吼着:“我们,是,蜂暴。我们,即将,享用,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