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1910年10月16日，伦敦】
“好吧，博士，不得不承认，你要带那把神奇起子的决定是对的，幸亏你一直带着。”安吉克里斯特教授坐在敞篷车副驾上喘气。汽车在凌晨的街道上飞驰，他四下寻找空中是否有蜂暴活动的痕迹，这些怪物可追了他们半个小时。
此前，他们在错综复杂、雾气笼罩的大街小巷中像无头苍蝇般跑了好几英里，蜂暴紧追在后。安吉克里斯特带路，他肾上腺素飙升，不停催促后面的博士跟上。他们绕来绕去，时而遇到刚从酒吧出来、醉倒在鹅卵石小路的酒鬼，时而遇到裹着破衣烂衫御寒的弓腰驼背的流浪汉，还无视了一名着装整齐、大喊“站住”的警察。最终，他们成功摆脱蜂暴，透过雾气看到了安吉克里斯特的汽车，博士惊喜地叫了一声。
安吉克里斯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径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再次将驾驶座让给博士。
尽管眼下并没有蜂暴的踪迹，但是教授总觉得这些怪物不会善罢甘休。穿梭于雾气笼罩的街道时，他一直警惕地看着灰色的天穹，担心那些生物在下一刻就会扑过来。
方向盘后的博士不知在沉思什么，他眉头紧蹙，全神贯注。如果安吉克里斯特教授认识他的这几个小时足以作为判断依据，他觉得博士现在似乎异常消沉。
教授在脑海中一遍遍回顾和蜂暴交手的场景。这种生物的天性和其表现出的智力水平，比自己预想的更令人不安。如果它们只是普通动物，对付起来可能容易些。但现在看来，它们实际上是有知觉和一定智力水平的生物……这完全改变了教授的设想。
他盯着前方的路面，汽车飞驰而过，道路两侧纤细的树枝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浓雾似乎让一切都失了真，它侵蚀着一切，让城市硬朗的线条柔和了许多。
过了一会儿，他问博士：“博士，为什么蜂暴是那样讲话的？挨个儿接着对方的话说。”
“这就表明蜂巢越来越强大了。”博士大声喊道，努力压过风声，同时加大油门，以最快的速度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很诡异，不是吗？”
“是啊。”安吉克里斯特不禁哆嗦一下，说的话随即被风吹散。他不知道现在几点，是已经很晚，还是时候尚早，看你怎么想了。他突然惊讶地意识到，他还不知道博士要带自己去哪里。
“蜂暴不仅仅是蜂巢动物。”博士解释道，安吉克里斯特得凑近一些才听得清。“蜂暴和黄蜂或蜜蜂不同，它们复杂得多，也更聪明。它们有蜂巢思维，其本质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但具有多个独立身体。单个蜂暴虽然危险，但它只是没有思维的动物，一具躯壳，其存在的意义只是为蜂巢寻找食物、捕猎，拼命吞食精神力量。”
博士瞥了教授一眼，看他是否跟得上，安吉克里斯特点点头让他继续。
“蜂巢思维可以分散到每个个体中，使其成为构成整体的一小部分。三个以上的个体聚在一起，就可以与之交流。如果是我们今晚看到的那种群体，基本上就是其神经系统中完整独立的一部分了，也就是构成庞杂而精密的大脑的部件。”博士解释这些时，目不斜视地看着路面。安吉克里斯特觉得，博士这样仔细地探讨，既是在解释给他听，也是在为自己理清思路，试着从不同的角度看待眼前的问题。
“真不可思议。”安吉克里斯特说。他很难想象世间竟能进化出如此怪异又令人着迷的物种。但它们确实存在，而且悄然侵入了自己的世界。
“蜂暴在新的地方出现时，会先派出侦察员——也就是一群工蜂——进行侦察。它们本质上是寄生生物，四处寻找可供吸食的新能源。要是它们找到地球这种精神力量丰富的世界，数量就会快速增加。蜂巢会通过裂缝拥来，散布在工蜂周围。其数量越多，力量就越强，最终，蜂巢思维会完整地出现在这颗星球上。”
“然后呢？”
“然后，它们就开始‘享用盛宴’。”
安吉克里斯特的身体禁不住抖了抖。这不正是那些生物说的“我们是蜂暴，我们即将享用盛宴”吗？它们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我们之前看到的那艘船……就是它让蜂暴找到了通往地球的路吗？”
“这场蜂暴的中心，没错。就不该造出那艘船来。”博士叹了口气，“你们人类啊，真的是很有天赋的物种。只要有工具，就能造出点东西。不惜一切、不计后果。因为它摆在那里，就一定要去做；面前有座山，就一定要爬上去。”博士说着，对他笑了笑，“教授，正因为如此，你们才有别于其他星球上的绝大多数智慧生物。真是无与伦比。不过，你们有时候或许有些粗心大意。”
“你们人类”这个说法让安吉克里斯特吞了吞口水。他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这才是博士如此了解蜂暴、了解地球之外丰富多彩的宇宙的原因吧。他本以为博士来自未来，这就够他消化的了，然而，不仅如此，对方甚至不是人类。他那位朋友呢？他在蜂暴的利爪下发现了她的连帽衫。那件衣服还在后座上，深色的皮座上放着这样一件红色衣服很是显眼。她也来自外星吗？
“博士，艾米是谁？”问题脱口而出，不过，话音刚落，安吉克里斯特就低声咒骂起自己——他看得出来，博士很关心她的安危。
博士目不转睛地看着道路，平静地说：“一位朋友。”安吉克里斯特决定不再追问。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军队还没有调动起来？这些生物已经遍布整座城市，到处出击——一定有人注意到了吧？但连警察都还没有行动。”
“哦，那是精神抑制场的作用。”博士说。
“什么？”安吉克里斯特不解地问道。
“蜂暴是一种与精神有关的生物，教授。它们吸取精神力量为食，同时也会操控精神。它们就是这样捕猎的——抑制受害者的感知能力，直到最后一刻。这样，它们就能悄然靠近猎物，进行突袭。”
安吉克里斯特听得浑身一抖，“也就是说，在它们发起攻击前，都是看不到的？”
“对，城里可能已经有上百——甚至上千只——蜂暴了，但是人类并不知道，等大家知道，已经来不及了。另外，它们的数量越多，力量越强大，越不会为人察觉。”
“那我呢，博士，为什么我可以看到它们？”
博士转向他笑了笑，安吉克里斯特却不禁觉得他还是一直看着路比较好。“嗯，那是因为你想看见它们。”博士说，“因为你思想开放，不受局限。你之前也见过类似蜂暴的生物，所以敢于承认它们的存在。证据摆在你面前时，你不会找其他理由搪塞自己，所以蜂暴拿你没办法。它们无法利用无知和害怕来干扰你，但是可以借此对付其他人。大多数人都想不到，日常生活中的暗处竟隐藏着怪物。他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蜂暴则利用这一点，让他们看不到自己。但教授你……你不一样，你知道黑暗中藏着东西。”
博士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路上，安吉克里斯特则思忖着博士刚刚说的话。“来自另一个维度、几乎看不到的怪物。”这个概念既荒谬又可怕，让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算了，他累得很，还要努力克制打哈欠的冲动，“博士，如果你是要返回实验室，恐怕绕远路了。”
博士又笑了笑，“我得先去个地方，教授。我要去我自己的飞船那里。”
安吉克里斯特点点头，向后往座椅上一靠，用外套裹紧自己。看来今晚他睡不了了，不过，他并不在乎。
“我确实把它留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了啊……”博士咕哝着，在河边大步前进，目标明确地穿过朦胧的雾气。
“你的飞船长什么样，博士？”安吉克里斯特努力跟上博士的脚步，“和我们在那所房子后面看到的飞船差不多吗？”
“它是一个盒子，”博士摇摇头，“一个蓝盒子，很大的蓝盒子。”他亲昵一笑，“上面写着‘警用电话亭’。”
安吉克里斯特扬起一边眉毛，“警用？”
博士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嗯，说来话长，以后有时间再说吧。”博士停住脚步，看上去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出发。“这里，”他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一条狭窄的小路上，“然后是这里……”博士走在空无一人、雾气弥漫的街道上，说话声越来越小，安吉克里斯特只能根据他的脚步声判断他的方位，继而跟上他。“然后……啊。”脚步声戛然而止，博士顿了一下，才说：“呃，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
安吉克里斯特追了上去，转过弯看到博士站在长长小巷的一头，“博士，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他顺着博士的目光看去，那问题很快显得多余——小巷的另一头有一个高高的蓝盒子，正是博士之前描述的样子。只是，它外面爬满扭动的蜂暴，几乎完全被埋没了。这群蜂暴大概有十到十二只，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博士和安吉克里斯特的存在。
“有趣。”博士说，“似乎它们都被吸引来了，可能是感应到了这里隐藏的时间能量，所以蜂拥至此。它对它们而言就跟猫薄荷似的，让它们飞蛾扑火般拥来。”然后，博士转向安吉克里斯特教授，“寄生生物就是这样，总是在寻找下次出击的机会。这么久以来，它们一直被困在现实的另一侧，早学会了在可能突破空间限制或有特定能量信号的地方筑巢。塔迪斯恰恰充满那种能量，还不断向外释放。蜂暴一直流连在那艘时间飞船附近，也是同样的道理。”
对安吉克里斯特而言，这些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他已经听不懂博士在讲什么，所以决定只专注于自己听懂的那点内容。“博士，你准备怎么办？用你的音速设备‘嗖嗖’赶走它们吗？”面对这么多蜂暴，他不禁有点紧张。他们已经花了大半个晚上来躲开这些东西，好不容易到这里，却发现面前的蜂暴更多。他已经筋疲力尽，如果还要跑下去，不知道能否提起劲来。
博士摇头否定，“它们会想出对策的，毕竟它们的数量已经很多了。我得试试——”博士突然惊叫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身后抓住他往后拖去。音速起子当啷一声掉在鹅卵石路面上。安吉克里斯特吓了一跳，回头见一只蜂暴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绕到后面，细长的手指扼住了博士的喉咙。
附近有几只蜂暴，或是爬在博士的飞船上，或是埋伏在小巷的另一端——此时都唰的一下齐齐转过头来，红色的眼睛看向安吉克里斯特的方向。
“蜂巢思维。”安吉克里斯特想到这个词，心中一阵害怕，一时间呆立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它能看到我，它正通过这些眼睛死死盯着我。”
小巷另一头，博士正奋力挣扎，双手紧紧抓着蜂暴的爪子，想把它从自己脖子上撬开。蜂巢思维触碰到博士精神的边缘时，那只蜂暴高兴地尖叫起来，脸上露出狂喜。
“你。”它蹦出一个字。
“应该。”他们头上又传来一个词。
随后，蜂暴们用那种断断续续的怪异语调讲完了整句话：“成为，我们的，食物……你的，精神，很丰富……你，和，这个，世界，的人，不同。”
“不！”博士在喘气的间隙嚷道。安吉克里斯特看到博士左眼眼角落下一滴暗红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知道其他几只蜂暴很快就会逼近自己。肉搏是赢不了这些怪物的，自己这把老骨头根本挡不住它们的攻击，至少说寡不敌众。他得好好想想，要是博士会怎么办？
安吉克里斯特看到博士的音速起子就掉在几步开外。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不管蜂暴是否已经有了应对措施，他只能一试。至少这样可能为他们赢得逃跑的时间。
他深吸一口气，扑向地面，笨拙地滚了一圈，有些喘不上气，然后一把抓起音速起子。这时一只蜂暴从天而降，教授又滚了一圈，和蜂暴的利爪擦身而过。
教授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像拿着护身符一样将音速起子高高举起，按下按钮，但愿它能管用。
设备发出熟悉的嗡嗡声，但一时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一会儿，安吉克里斯特周围的所有蜂暴都疯了一样地摇起头，愤怒又难受地尖叫着，双手用力敲打太阳穴，像是要把这声音赶走。刚才在他身旁不远处站着的一只蜂暴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教授趁机爬起来，尽力稳住呼吸。他感到头重脚轻，但是比刚才清醒，之前的疲惫感一扫而光。
袭击博士的那只蜂暴也同样扭动着身体，企图摆脱这种声音，博士终于挣开，一把推向它。那只蜂暴摔在地上，又是打滚又是呻吟。
“别松手，一直按着按钮。”博士说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他看起来忧心忡忡，安吉克里斯特不知道那是因为刚刚蜂暴侵入了他的思想，还是因为音速起子所做的事。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关心自己的安危一样关心敌人的好坏。
“我们得离开这儿，”博士说，“它们太多了。”
“那飞船呢？”
“让塔迪斯再等等吧。快走！”
安吉克里斯特按着按钮，不断后退，绕开那群丧失行动能力的蜂暴，走出巷口，钻进雾气缭绕的街道。
安吉克里斯特将一只茶盘放在博士面前的桌子上，“博士，喝吧，提神的茶。喝口茶总是有用的，就算是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妨试试。”
博士开心地伸手拿过那把已经有些年头的陶土茶壶。其表面并不光滑，上面刻有一些图案和短短的两行梵文。它是安吉克里斯特最珍爱的物件之一，是他在差不多十年前的某次冒险时得来的。
“这就是英国人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不是吗？”博士笑道。安吉克里斯特倒了些牛奶，博士将热乎乎的棕红色**倒入两个茶杯。“一杯好茶解千愁。教授，你说得对。它好像确实让一切都变美好了些。”
安吉克里斯特笑了笑，“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说着，他放松地靠进椅子里。他觉得非常累，那种疲惫感已经侵入骨髓，眼皮也越来越重，就要睁不开了。现在，他们回来了，回到了实验室，晚上的经历似乎已经颇为久远，像是自己的幻想，又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现在，他周围的一切既熟悉又安逸，他回家了，很安全，几乎不敢相信昨晚的所见所闻，那太不可思议了。要不是对面还坐着那个怪人，那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疯狂家伙，安吉克里斯特一定会认为自己疯了。
“蜂巢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博士话题一转，打破了安吉克里斯特的幻想，“我们必须阻止它。”
“可是，要怎么做呢，博士？连你都不是它们的对手。一个普通人加上一把起子，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
博士呷了一小口茶，笑道：“我倒不担心这个，一个人加上一把起子能做到的事情远超你的想象。肯花心思的话，一个人可以用起子拯救宇宙。况且……”他咧嘴一笑，“不是还有你帮我留心周围的动向吗？”博士说完，把茶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现在，在我们采取下一步行动前，我有很重要的问题要问你。”
“嗯？我一定知无不言。”安吉克里斯特期待地探身过去。
“有蛋奶糊吗？”博士说着，双手一搓，“我觉得，茶配蛋奶糊才会更好喝。”
安吉克里斯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博士不明所以地跟着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这是句玩笑。“好吧……”他遗憾地说，“没有蛋奶糊，不过我或许用得上这里的某些东西。”博士看了一眼工作台和书架，上面堆着各种奇怪的机械装置、木制人偶和各式零碎，“到处都是能用的部件。”
“请自便，博士。”
“真棒！”博士兴奋地大喊一声，立刻像打了鸡血一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胳膊一扫，将桌子上的一摞文件推到地上，腾出空间。安吉克里斯特竭力无视这一片混乱。“恐怕得花点时间。”博士说罢，转头消失在实验室另一头的一堆箱子后面。安吉克里斯特只听到他在那堆零件和设备中翻找东西发出的窸窣声。
然后，他应该就睡着了，因为那之后的事他就都不知道了。醒来后他才意识到，阳光已经从窗户照射进来，而博士正挽着袖子在给他倒茶，“啊，你醒啦。”
安吉克里斯特睡眼惺忪地眨眨眼，不好意思地说：“啊，对不起，我肯定睡着了。”他揉揉睡僵的后颈，向前坐正，想要弄明白自己在哪儿。
博士面带笑容地递给他一个瓷杯。桌上摆了个奇怪的装置，它有人头那么大，明显由各类废旧机械零件和铜线组成。安吉克里斯特完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但一看就不太专业。无论博士是干什么的，他一定不是出色的工程师。
博士双手举起这个设备，喜笑颜开，似乎对自己颇为满意。他说：“不是我吹牛，虽然从审美上讲，它称不上最赏心悦目的，但考虑到现在的处境，我觉得它已经相当漂亮了。”
教授差点把茶喷出来，他绝对不会用“漂亮”这个词来形容博士的作品。“这是什么东西？”
“放大器！”博士兴致勃勃地解释，“可以增强音速起子的信号，扩大范围。只要能困住那些恼人的蜂暴，我就可以回塔迪斯了。至少可以困住它们一小会儿。”
安吉克里斯特点点头，“你为什么要回到飞船上？”
博士说：“塔迪斯上的工具可以让我搞清楚问题的严重程度和裂缝的大小，这样我才能知道怎么把它合上。但首先，我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吃早饭？”
博士摇摇头，“不，比那重要多了。那艘时间飞船的残骸上并没有人，只有一件被撕碎的红色连帽衫。”
安吉克里斯特把空茶杯放在椅子扶手上，“这肯定是好事，对吧？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摆脱了蜂暴？”
“没错。这是好事。真的很好。”
“那……”安吉克里斯特不解道。
“它意味着一件事，教授——艾米和罗瑞在这里，1910年的某个地方，而且他们都身处险境。”
“可是，怎么才能找到他们呢？”安吉克里斯特说着，眉头紧锁，“我们完全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
“哦，那倒不难。”博士像顽皮的孩子一样笑着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找到艾米·庞德，直接去有麻烦的地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