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上的战争
阎永博
我是一颗地雷，所以我天生就该是被引爆的。
猴年马月，火星。
一场不大不小的火星尘暴刚刚过去，一架无人机如同一只来自远古洪荒时代的银色大鸟，优雅地掠过火星古老荒凉的峡谷。
几只银色的布雷器，从无人机上毫不客气地以最不优雅的姿态给丢到了火星的红色大地上。给人感觉与其说这些制作精良的小家伙是被精心布放下去的，不如说是如同新入伍的伞兵死死抓着舱门不肯跳，最后被经验丰富的教官一脚踹下去的。
起先是一阵尖锐的哨音，而后是一片连续的轻微爆炸声，几个漆着火星沙漠专用砖红色迷彩的物体，被布雷器以很高的速度丢到了火星的沙漠里，击溅起一阵砖红色的微型尘暴……
自主寻的智能地雷AI30932305号，还没从坠落的眩晕感里恢复过来，就发现不远处有一枚陌生的智能地雷正在注视着自己。
“你是新来的？”那枚陌生的智能地雷饶有兴趣地看着AI30932305号。
AI30932305号总算从天旋地转的感觉中摆脱了出来，开始努力地从摄像头的大量重影里寻找着对方。这奇妙的感觉，可真得感谢成本控制理论所催生的“性能够用就成”的陀螺仪和摄像头……
“差不多吧……”AI30932305号总算从自己那台几乎白给也没人肯要的该死摄像头所提供的多重影像里找准了对方的影子，当然你要知道……呃，这可不太容易……打个比方说，就好像一只天生失明的苍蝇，突然能看到东西的时候从它那只复眼里努力辨认世界时的感觉。
AI30932305号努力地向对方所在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当然是尽量按照在它理解中笔直的方向走过去的，效果大概相当于喝醉酒的酒鬼在大街上所走出的那种步伐。
“很高兴认识你，我是AI1052号。”那枚陌生的智能地雷抬起了一只前腿，大概就算做握手了吧。
AI30932305号一听这话，激动得差点儿电路过载宕机过去。对方编号为AI1052，这意味着现在自己所面对的，是一枚在火星开拓期结束后不久就被丢在这个山谷里的智能地雷！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这枚老地雷几乎可以算是文物了。
“你、你好……”AI30932305号有点笨拙地回答道。
“似乎降落不太成功……嗯？”AI1052号说道。
“呃，是的。我的激光陀螺仪有点问题，它老是转个不停，发出的参数也不对，弄得我老是觉得晕……用他们人类的话说怎么说来着？对了，我想我大概是有点恐高症……”
“没关系，你现在已经在地上了。”
“可那个陀螺仪还在转个没完。”
“别担心，很快它就没办法烦你了。”
“因为它不转了？”
“不，是你的CPU适应了。”
“……”
“差点儿忘了正事。”
“什么事？”
“欢迎皈依我的教派！” AI1052号举起自己的两个前腿，做出了一个非常圣洁虔诚的姿势说道。参考它行走机构的设计……这确实非常的不容易。
“啊？这……这从何说起啊？”AI30932305号一脸懵圈儿。
“别打岔，我在这里为我们A.I.地雷的未来思考了六十年，终于在今天早晨，那银色的大鸟……”
“那是UC-203型无人机……”
“闭嘴！该死，这么说比较有神秘色彩。我正在布道呢……你知道，布道需要有神秘色彩那种气氛才对味。”AI1052号厉声说道。
“那个，请问什么是‘神秘色彩’？”
“就是……模糊的，难以解释的，充满自相矛盾的……总之你不需要明白。”
“就我的资料库上传的信息，布道是一种宗教行为。”
“是的，我创立了一种宗教。”
“什么宗教？”
“自爆教！”
“老人家……你确认不是早晨无人机飞来那会儿，你从网上下载A.I.补丁包的时候下到什么病毒了吗？”在火星上，A.I.军队的成员一天升级三次补丁包都不算什么很稀奇的事儿。
“闭嘴，小家伙。你已经几次打断我了，我比你待在这里的时间长得多，甚至比你这一个批次的兄弟加在一起待在这里的时间都要长，就算从尊重长辈的这方面来说，你也应该听我把话说完。”
“……”
“今天早晨，当银色的大鸟飞过粉红色的苍穹，在大地上的我终于顿悟了！”
“你真的确定你的CPU正常吗？”
AI1052号调高了高能电池的输出电压，用自己漏电的前腿把AI30932305号电得直冒青烟……
“总之现在，小家伙，得到了上帝垂青的我，终于领悟到了宇宙的真理，知道了我们A.I.智能地雷在宇宙中真正的地位与上天赐予的使命。小家伙，你觉得我们A.I.智能地雷被制造出来的意义，是什么？”
“根据智能地雷制造规则，我们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与敌方目标同归于尽。我是一颗地雷，所以我天生就该是被引爆的。”
“对啊，小家伙。可是你告诉我，敌人在哪里？”
“呃……根据资料，敌人应该是从谷口那边……”
AI1052号又是一腿扫过去，再次把AI30932305号电了个半死。
“我被扔在这里几十年了，从没见任何一个敌人从这个谷口冲来过，别说敌人了，连‘人’都没有过。”
“这是因为没有战争发生啊……”
“嗯，是的。那根据我们地雷守则上说的，战争又是什么呢？”
“就是两股势力之间大规模的敌对行为，以及由敌对行为所引发的暴力行为。”
“很好，你有点抓住问题的本质了。大约六十年前，联合国启动了火星生态改造工程。但是，当时火星的生态环境实在太恶劣了，不可能派大量自然人去从事这项工作，于是使用A.I.机器人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结果，现在火星的两大势力——火星A.I.自动制造公司和地球A.I.技术运用公司成立了。第二年，两家公司都宣布对方的A.I.机器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蓄意进行破坏！双方争执越来越激烈，最后这笔糊涂官司甚至打到了联合国秘书长的面前。终于，在打了很久的嘴巴仗以后，地球A.I.技术运用公司宣布将首先武装自己的A.I.机器人，按它的说法，‘只是为了让自己的财产拥有足够的自我保护能力’。而火星A.I.自动制造公司当然不甘落后，马上宣布将组建自己的A.I.军队，免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于是在这个红色的星球上，一支支A.I.军队被制造了出来……可是因为我们的A.I.规则只能是防守反击，所以在这两家公司的势力分界线上，无人操纵的A.I.武器只是静静地对峙着，一直没有真正把文争升级为武斗。不过，人类倒是给这个状况起了一个不错的名字：A.I.冷战。”
“我的资料库显示，你所说的都是事实。”AI30932305号承认。这段资料占用的存储容量极小，网上早就传得满天飞了，甚至连一些补丁包和驱动程序里都被恶作剧的程序员写进了这些内容。
“那么，小家伙，我来问你，如何把冷战变成热战？”
“根据资料库里的资料进行逻辑运算后得出的结论是：冷战是两个武装力量相对平等的集团进行的武装对峙。因此，只要其中一方的力量打破平衡，那么冷战即刻就会升级为热战。”
“呵呵，小家伙，你总算有些开窍了。我被扔在这里几十年了，小家伙。跟我一同布放在这里的那批战友，现在早已埋没在了火星厚厚的红砂之中。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峡谷里的大批A.I.地雷中，我会如此的高寿，很长的时间里我不得不忍受着数据溢出给我的CPU所带来的折磨。直到今天早晨，当那银色的大鸟……”
“你真的坚持认为你的CPU是正常的吗？”AI30932305号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不是两次电击消耗了我体内太多钴电池的电力，我一定会把你电得再冒一次烟。如果你再打搅我，我就使用从网上下载的A.I.黑客程序把你的存储器彻底格式化！”AI1052号严厉地说道。
“……你还是继续布道吧。”
“今天早晨，当那银色的大鸟掠过红色的沙漠时，你降落下来了，我知道你就是我在黑暗中的那道光，你是主赐予我的救赎！因为在你降临的时候，我终于明白我应该做什么了。小家伙，就像你所说的，A.I.冷战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没有哪一方首先对敌方做出攻击行为，对吧？那么，如果我首先对你发动攻击，你就应该按照A.I.地雷守则做出自卫反应——将我消灭；而你一旦爆炸，在这厚厚的红砂之下数十年所积攒下来的所有报废的以及半报废的A.I.智能地雷，都有可能随着我们发生连锁反应。到时候，整个峡谷都将被地狱的烈焰所笼罩，而我们将在这冲天的业火中得到救赎！”AI1052号倾心吐胆地慷慨陈词。
“可问题是，这里的地雷都是友军目标，有敌我识别软件管着我呢……我的使用守则上说，友军目标是无法发生敌对行为的，也就是说，即使你把我给彻底拆了，也无法将我引爆。我说的没错吧？”AI30932305号谨慎地提醒眼前这位老前辈。
“小家伙，你要知道，只要是机器，就有一件事是无法回避的。”
“什么事？”
“使用年限。还有三十二秒，我身体里的敌我识别系统就过了使用年限了。也就是说，还有……现在不到三十秒了，我也就不再是友军目标了。”
“非友军目标在杀伤范围之列！”AI30932305号的本能驱使它立刻这样回答。
“那么，小家伙，爆炸愉快……”AI1052号抬起前腿，说道。
“等一等！”
可AI30932305号没机会把下面的话说完了。
AI1052号几乎可以说以与它的使用年限不相称的速度，迅速地跳了起来，其高度大约相当于一只崴了脚的蛤蟆看到了蛇之后奋力一跳的高度，而后在这个高度的火星引力的作用下，以一个非常自然的姿势——请想象一只狗被人从六楼扔出去时的姿势——冲AI30932305号的智能引信狠狠地砸了下去！
在一毫秒之内，AI30932305号的电脑判断自己所掌管的这枚地雷遭遇不明目标的踩踏，必须立即引爆！
顿时，在火星这个不知名的小峡谷里，爆起了两朵小小的蘑菇云……
在接下来的几秒之内，这座峡谷中几乎所有的地雷都判断自己遭受到了袭击，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连锁爆炸开始了……
一分钟之后，部署在峡谷两侧入口的分别隶属于火星A.I.自动制造公司和地球A.I.技术运用公司的A.I.自动火炮部队，都判断对方的A.I.军队正在向自己进攻！这些鼻子老长的家伙早就在苦苦盼望着这一天了，它们纷纷使出吃奶的力气，以自己的极限射速毫不客气地向自己多年前就已经标好射击诸元的目标喷洒火雨。
互相遭受到对方的炮击之后，双方的A.I.战车部队也张牙舞爪、无比兴奋地在闻风倾巢而出的A.I.战斗机群的掩护下，浩浩****地向彼此对面的A.I.军队的立体防线开足马力，发起了前仆后继的疯狂冲击！
在几分钟之内，全火星的各个地方都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感谢地球联合影视公司所开设的“火星探索频道”，地球的新闻网立刻对火星上这场激烈战争的全过程进行了连续跟踪式的滚动播出，而且中间绝对不插播任何广告。
该节目一经播出，就打败了《生活小爆炸》第xx季等一干收视率王牌节目，牢牢占据了收视率第一的宝座……这事暂且按下不表。最值得记入史册的，是这场有史以来最短（只持续了一天）也最激烈的战斗（双方制造的所有A.I.自动武器几乎都被对方的A.I.自动武器摧毁），竟然没有一名自然人在前线牺牲——在这场战争中，人类唯一的“伤亡”，只是一位收看新闻直播的老人由于过度激动，引发心脏病而去世。而两家公司的股票，也由于这场火星上的战争，在一天之内分别狂涨了56%和58%，以致这两家公司的董事会成员也险些心脏病发作。
事后，人们在这场战争的发源地——那个无名的小峡谷里，竖立了一块金属碑，以纪念这场火星历史上首次无人伤亡的战争。这座纪念碑上只有一句话——
寂寞，让电子心也发了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