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昆仑

陈凡祎

船队抵达箇罗港 时,林士仲便觉得事有蹊跷。

按照以往的经验,大唐商队行至此地,应是最后一程了,再往西便只有故临 港。故临乃是天竺最南端的港口,与箇罗港之间仅有七日航程,可眼下,林家船队却在筹备史无前例的庞大给养,这远不止七日所需。码头上那些十八丈的当地大船,船头船尾都堆得满满当当,怕是搬到天黑也装不完。

林士仲所乘的商船,本是林家船队中最大的一艘,可现在吃水线压到了顶,看上去反倒比护卫的海鹘船还低半分。

船队在故临港共停泊三日,林士仲便在码头上盯了三天,眼见自家商队近百艘海船只一股脑儿地大装特装淡水和干粮,不觉暗暗咋舌——他心里盘算过,船队自广州港出航至此地,中途共补充过四次给养,可前后这五次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三天装的多!

林士仲寻思道:“如今的目的地,多半不会是故临了。”

可补给完毕后,船队扬帆起航,却仍旧望西而行,这下林士仲更是迷茫,心里怎么也算不出这次远航去往何地。

“或许是天竺闹灾荒,大掌柜要贩一趟米粮?”林士仲这般想着,但马上自己又摇了摇头,“断无可能,堂兄他以往的买卖,从没这么小本小利过。”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直接去问问掌柜大当家才好。

林士仲所住的舱房,便与林家大当家林百万在同一艘船上,但林士仲在商会中专司海厘钱 事宜,并不是航海船工,所以依着传统,两人在海上一向不谈论行船之事。不过这时林士仲觉得,偶尔找堂兄问问航向,也不算坏了规矩,于是便径直上了顶舱。

到了林百万房前,林士仲先整了整衣袍冠带,又将手中纨扇翻出字面朝外,正想着待会儿见面是称“无他否”还是“子敬兄别来无恙”,却见一名船工开门出来,手中正提着一桶水。那船工见到林士仲,忙点头招呼道:“四掌柜好,您找当家的吧?不巧他可不在房里。”

林士仲应道:“不妨事,他此刻的所在,我倒也猜得着。”他望了望西边的余晖,便又直下底舱,往酒窖去了。

一、海商王

林百万一早起来,就发现自己又睡在了储酒的船舱里。

他倒也不急着起身,先自打量打量手中酒碗,似还剩着小半的果子酒,其时唐商行船,多会带这种醴酒,不过林百万喜好吴酿,船上会专门为他另备些黄酒。

“昨晚肯定又是混着喝了,难怪醉得这么快……”林百万这般想着,把碗里发酸的酒全倒进嘴里。待站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一条毯子,想来是昨夜睡这儿又被谁撞见过。

他将毯子收到一旁,便推开舱门,打算回房去再睡一觉。

酒窖所在的底舱,共有舱室十五格,原本能储货二万石,如今全贮着淡水和给养。林百万一路上随手抓些吃吃喝喝,跟船工、伙计们打打招呼就上了顶舱。海船上原本就颠簸,他又是宿醉方醒,但他身子晃**,脚下却走得很稳。

林百万一回到自己的房间,便蹭上床去。

此时日已近午,他往舷窗外看去,正是一丝云彩也无,海上波涛显得愈加平缓,看来这几日行船都将是好天气。

林百万从身上摸出三枚铜钱,自己卜了一卦,又出了个“水地比”的大吉之相,心情更是格外好。想到自己现在身在海上,他便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那些琐碎的烦恼连带着醉意顿时烟消云散,就连老家烽烟四起的大事儿,也不再上心——作为大唐的海商王,还有什么比待在海上更让人安心呢?

林百万越想越自在,忍不住又想喝酒,但又觉得这酒喝得太快,便想找个人来致酒 。不过这船上除了林家船队的船工,便是林家商行的伙计,委实不尽兴。想想也只有去酸丁那儿找乐子。

从底舱抓上来的酒囊还剩两个,林百万把它们别在腰上,就往船舱顶棚走去。

堪堪爬到架子中间,就听得上面一人吟道:“白云照春海,青山横曙天……”

林百万伸头上去,大喝一声:“忒那酸丁,吟此反诗!”

喊完他赶紧缩回舱,就听上面啪的一声,想来是林士仲那把纨扇又吓脱手了。

林百万心中甚是满足,这才施施然上了顶棚。

林士仲此时正扶着栏架东张西望,见林百万独自一人上来,才算松了口气,但他还是急着解释道:“堂兄你莫、莫误会,骆临海这篇《海曲书情》,调露年间就写成了,大圣皇帝 她也是称赞过的。”

林百万抢前一步,捡了林士仲的扇子,连酒囊一起塞到他手里,道:“你还真当回事儿啊?不就是骆宾王的一句诗吗?”

说着从褡裢里抓出一把干果,搁到林士仲手上,又道:“现在跟调露、嗣圣年间不一样啦,武氏和英国公 ,搅不清谁是正统……再说,如今反贼都抓不完,谁还来抓反诗?”

林士仲接了酒囊,却不急着喝,只嚼着干果道:“堂兄你昨晚刚醉卧在货舱里,怎么一大早又来了酒兴?”

“天儿热嘛……天儿热就想喝酒。”林百万嘿嘿笑着,自己解下另一囊酒,痛饮了一口,“咱们船队出海都一个半月了,如今过了箇罗便全是热天气,下次睡酒窖,就不用给我拿毯子了。”

“堂兄你说到箇罗港,我看到咱停船这三天……似乎办了不少货啊。”

林百万拍了拍栏架,对林士仲说:“子聪啊,我知道你早发现了,这次的食水储备量特别大,航向也和以往不同。”

林士仲抬头道:“昨日我便想问,咱们这趟出海,不是到故临罢?”

“嗯,那故临港确实不能进,但故临国还是要过的。哎嗨,你现在专门应付市舶司,这里面的门道,你比我清楚。”林百万举起酒囊跟堂弟碰了碰,接着说,“至于目的地嘛,是丝绸之路的下一站。”

林士仲听罢,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摇摇扇子,又吟起了《海曲书情》:“江涛让双璧,渭水掷三钱……”

时年正是唐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李唐王朝在持续百余年的此起彼伏、愈演愈烈的藩镇叛乱中日渐式微。但随着经济重心的南移,唐代的海上贸易却逐年兴旺,形成于秦汉时期的“海上丝绸之路”成了商客云集的黄金航线。

此时,唐商中最为世人所知的,乃是航海家林銮的海商家族。林家的海商王名号已传承两百年,如今的大当家便是林百万。

正当林百万一统南海贸易时,却赫然听闻黄巢大军渡江南下,连克饶、信等州,直逼海岸而来。兵戈扰攘,必定殃及池鱼,林百万预感泉州港的祖业恐难以保全,便想举家避祸,而林家引以为傲的海商船队此时却无处可藏……

正在林百万焦头烂额之际,又碰上族弟林士仲自郓州弃官避难,一路辗转,终于逃回故乡。林士仲向兄长述说自己亲眼看见黄巢大军对郓州商户大肆劫掠,凶焰万丈。

这下林百万更加认定,留守福建必然是坐以待毙,实乃下下之策。思忖数日,终于把心一横,率领整支海商船队自泉州离港,先行至广州备齐出海凭券,随后便远航南洋,却是一招“行商避祸”,将全副家底藏到了海路上。

此时,林士仲吟完全诗,林百万亦喝光了一囊酒,正靠在栏架上出神。身后近百艘巨舶浩浩****遮住了小半视野,正是号称大唐第一的林家船队。

林士仲把自己那囊酒递给林百万,说道:“堂兄,等这一趟买卖走完,老家那边的兵乱就该过去了吧?”

林百万接过酒囊,拱拱手说:“差不多,咱们这一趟要走大半年呢,乱军在南方挨不过春末的。”

“那就好,那就好……”林士仲想了想,又问道,“以往从广州港出航,肯定要带些茶叶丝绸。这次怎的把大半舱房留给了粮食淡水,光带银钱可换不来多少稀罕宝货呐……”

林百万哈哈一笑道:“子聪你当了几年官儿,老把式倒还没忘。我心里有数,黄巢大军攻广州那是迟早的事儿,故而广州万万不可久留,咱们没时间办货啦。再说,这一趟要贩的可不是犀角、樟脑之类的寻常货品,我们要带回去的是……”

林百万往林士仲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道:“昆仑奴。”

二、昆仑奴

唐初之时,肤色各异的海外人种开始出现在长安的客商行伍,甚至奴隶市场中。在那些异邦奴隶之中,便以南海商客贩来的昆仑奴最为抢手。

那些昆仑奴最初由大食商人购自哈迈尔 的奴隶市场,再经海运带入唐土。其外貌皆为卷发黑身,且个个骨架宽大、筋肉结实,看上去甚是威武,但又性情温良,老实耿直,甚得豪门贵族的欢心,加之货源稀少,可谓千金难求。

后又有裴御史 作传奇《昆仑奴》,将其写成飞檐走壁、武艺高强的侠客,更使其身价倍增。

如今,在长安城名门望族的眼中,出门时若能带上两个昆仑奴护院,最是彰显身份。

林百万此行,打的便是昆仑奴的主意。

黄巢大军声势极大,所过之处,鱼烂鸟散。此次兵乱过后,南方贸易只怕多年元气难复,要想重建商号,就只有从长安的市场下手。但建号容易,重树海商王的声望却难……林百万反复思忖,天下商货,只有这昆仑奴奇货可居,最容易敲开都城显贵的门廊。

林百万心下盘算过多次,以往贩卖昆仑奴的,都是大食商人,他们船轻帆小,从未做过大笔买卖。大唐虽有载货几倍于外国商船的巨舶,却只走南、东两海。如今自己被逼上穷途,倒不妨孤注一掷,沿海上丝路直抵哈迈尔。若做成这个破天荒的买卖,必是一本万利。

林士仲听了这般计划,只觉得既佩服堂兄的胆略,又颇有些惊心。待林百万将第二囊酒喝完,他便问道:“若是按你所说,还有近两月的航程,船队离开箇罗港后,便不再靠岸补给了?”

“在故临港肯定不靠岸,咱们这次是空船,未曾带货,实是犯不着交那敲竹杠的舶脚钱 。”

林士仲听罢点了点头,这舶脚的事儿他最是明白不过。当世各国的造船之术,便以大唐最为领先,靠着榫钉接合与油灰捻缝的工艺,唐船既大且坚,载货能力远超海上诸国。但也正是因为竞争力太强,大唐海商们都被各国课以重税。尤其是故临国军站为唐船设的舶脚,高达一千迪尔汗 ,比其他国家的货船高出数十倍!故而在唐商们眼中,故临港是能避则避,除了去天竺的商队,都只航至箇罗。

“堂兄想得周全,这雁过拔毛的军港,能绕开最好……”

林士仲顿了顿,又道:“只是近两月不着岸,船员们怕是受不了吧?”

林百万抬手朝西南一指,说:“故临国境内还有别的地方可以补给,故临港南边有个大岛,叫什么叽里咕噜的想不起来。大胡子么哈么哈的商会就在岛背面,我们可以用他的港口。”

林士仲皱了皱眉,“大胡子……摩诃末 ?”

“就是他!哎呀,这酒真上头……”林百万敲着脑门儿道,“那个大食国的大胡子,嗯,贩犀角象牙的那个。我们可以从他那儿请些会当地土语的通事 ,我记得犀角象牙都是哈迈尔特产,他的商会里肯定有几个懂方言的人。”

“对啊,通事。”林士仲点头道,“咱家商号里本就有不少人懂大食语,在摩诃末那里请通事最是方便。”

接下来两个月的航程皆是顺风顺水,林家船队在摩诃末的港口停靠了几日,雇到数名懂哈迈尔当地土语的通事。

随后便是拔锚一路向西,直挂云帆济沧海,终于在一月下旬抵达了哈迈尔。

船只一驶入港口,便见码头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大食商人,想来此处便是丝绸之路的西端无误。

林士仲本以为船队入港后,自己便要找市舶司上下打点,谁知船队在港口停靠了一整天都未见动静,他心道:“莫非此地风物与南洋不同,港口买卖不交税钱?”可是眼见这哈迈尔港虽是避繁就简,却不失规模,码头栈桥均修得像模像样,实在不像一个免税的港口。可现在几个通事都随林百万登岸寻商号去了,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堂兄回来,再找堂兄问问情况。

结果却是林百万先跑来找了林士仲。

“子聪!事情不妙啊!”林百万急匆匆地攀上船顶棚,身上还穿着件海蓝色的绸缎袍子,显是刚从城中回来,“咱们跑了十万八千里,想不到还是逃不出这祸害!”

林士仲立刻变了脸色,急扶住林百万道:“莫不是……这里也闹兵乱?”

“差不到哪里去,他们说是什么部族战争。”林百万扯下帽子,握在手中揉来揉去,又跺着脚说,“关键是现在此地的壮丁全拉走了,奴隶市场里半个人都没有!”

“然也,难怪港口管制这么松懈。”林士仲捋了捋颔下微须,问道,“眼下战局如何?”

“哈米尔王国 的军队人数不多,不敢出城野战,故而只能守城待援。攻城的部落士兵虽然勇猛,但不擅长城池攻坚战,又不能控制水路,照这样看是不会破城的。可哈米尔王国的援军最快还要再拖两个月才到,那时我们船队可就耗死了。”

“不急,我们进完货就走。”

“上哪儿进货去?我不是说过奴市空了吗?况且……”林百万话说一半,却又愣住了。

他也伸手捋了捋林士仲的胡须,说道:“子聪,你又有点子了,是不是?”

林士仲缩缩脖子,说:“算不上点子,老把戏而已。堂兄你可还记得渤泥国 玳瑁那件事?”

“好买卖我当然记得,当时国王要建光明神殿,在全国强征玳瑁,”林百万敲着额头道,“搞得市场上一空如洗,就跟眼下这奴市一样。那里的渔民都嫌国王给出的征价低,就把玳瑁壳藏进礁石堆,暗地里有黑市商人专找熟络买家,外国的商队只要……嗯,那一年我们贩回去的玳瑁,真是奇货可居,奇货可居啊……”

两人当下商定妥当,便带了伙计前往市内的商会,打听奴市的进货渠道。

这哈迈尔港原也是西海贸易中心,有不少大食、波斯的商会在此开了分号,其中亦不乏与林家相熟的字号。可两人一番打点,听到的却全是丧气消息。原来这昆仑奴的买卖,便只有一条货源——战俘。

哈迈尔建城不过百年,在此居住的多是商人。然而近年哈米尔王国统治此地后,一直伺机不断扩张,故而与周边土著部族持续发生冲突摩擦。按照当地规矩,受俘者充作奴隶,大食商人所贩的昆仑奴,便源自于此。

“狗屁!狗屁哈米尔国!咋不是昆仑国呢?”林百万蹭上自己的床沿便不再动弹,只叹气道,“这次对方几十个部落联合攻城,怕是被俘的哈米尔国人更多些,要不咱们去跟那几十个部落做生意?”

林士仲在一旁摇头道:“不可,长安城的买家们只认昆仑奴。”

“听说他们一个部落才百八十人……咱自己抓还不成吗?”

“子敬!”林士仲噌地站起来,对着堂兄大喊,“贩良人为奴,罪一等!”

林百万嘿嘿笑道:“回头请哈迈尔市司给立个券,还不容易?到时名正言顺地带回去,跟大食的做法还不是没两样儿?”

林士仲待要反驳,却又不敢挑官家证明的不是。虽然觉得此事大有不妥,他却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又听林百万道:“你个酸丁,非得官家凭证才能开你窍……其实那些家伙给我们贩走有什么不好?长安城里的昆仑奴,个个都过着好日子,比在这儿强多了。”

林士仲这才回过神来,问道:“堂兄此话怎讲?”

“那些通事说他们是不开化的蛮人,既无屋舍,亦无田地,吃穿住用均与野人无异。”林百万在**翻了个身,接着说,“这要换成是我啊,哼,自卖自身去当官奴也乐意。”

林士仲听着连连摇头,可更多的是担心堂兄真个去偷袭部族,他脑海中兵戎相见的场面怎么都挥之不去。

林士仲坐在林百万床边愣了好半晌,突然推了推林百万,说道:“若真如堂兄所言,可以让他们自愿来啊……”

三、诸神南行

埃舒把弓和箭矢收在身后,俯身到草丛里搜寻着,草叶间有些零星的血迹,隐约朝海边延伸过去,他就循着这些痕迹前行。

血滴标示的路径渐渐变得蜿蜒,艾舒心里明白,巫师涂在箭头上的毒药开始发挥效果,那头中箭的羚羊已经不能跑直线了。

埃舒很容易地追上了猎物,将它按倒在一处高地上,捆绑四肢,放血,再剜掉箭创。埃舒做得很快,这已是他独立猎获的第四头羚羊。雨季的大草原充满生机,猎人们很容易找到猎物,而部落的人口也和野兽的数量一并增长着。

其实埃舒还没到当猎人的年龄,只是因为战士们都去了北方,他才提前扛起了猎弓和毒箭。

将净膛的羚羊扛上肩膀时,埃舒看到了坡下的海岸线。他从没靠近过海,但他了解那里,那是太阳居住的地方,也是连接天神和草原的地方。巫师说过,海的边缘衔住了天空,当神降临草原时,他们会先从那里走过……

埃舒突然注意到东北方正在发生什么变化,海与天的连接变得非常粗糙,似乎是海刺入天空,又似乎正相反,那附近的海面变得昏暗……

埃舒看到,有东西正从“接缝”中涌出来,这样的尺度、距离和压力,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惊叫着冲下了高坡,向着西南方奔去。

当埃舒扛着羚羊跑进营地时,才发现已有人将消息带回部落(尽管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巫师们围坐在火堆边询问刚回来的猎人们,尤其是去了东边的猎人。

埃舒也被带到巫师面前,他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告诉了他们,但巫师们没有回答埃舒的疑问。埃舒注意到,有几位巫师一直在指挥族人往火堆里添柴。以往,只有祭祀的时候,才会在白天生这么大的火。

随着其他猎人的陆续返回,消息也变得详尽起来:“移动的岛”“白鳍的大鱼”“巨大的船”……不安的情绪逐渐取代了好奇,在人群中蔓延着。

直到几个真正接触了海的人带回来这样的消息:

“那不是船,船是用树造的,但从没有那样长的树,所以不是船。”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船,但上面的人不是哈米尔的人,所以那大概不是船了。只有哈米尔人才造船,但他们不会从接缝中出来,他们总要在更近的地方才被人看见。”

“其中一个停下了!在岸边!就在东边的海崖那里,上面走下会发光的人,像太阳下的金属一样发光。”

当东边的猎人全部回来之后,一直沉默着的大巫师终于站了起来,他走到巫师们围成的圈子中间,用双手将木杖举过头顶,喊道:“所有人!准备迎接神的到来!”

于是整个部落都忙碌起来了,他们明白有些东西不能出现在神面前。

妇女们拿出所有的杵,将它们埋藏在土里,因为这些东西会令神不快。

老人们集合所有孩子,让他们待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因为太阳神可能还对小孩怀恨在心。

男人们开始驱逐附近的蟾蜍、黄蜂、蜘蛛,当神降临时,不能让这几种动物留在村子里。

埃舒被叫去驱逐那些动物,这让他觉得自己已被当作大人看待。

而巫师们则为“是否驱赶蛇”的问题又发生了一次小争执。

当一切都准备就绪后,神就从东边走来了。

最初看到这些“神”时,人人为之目眩,因为“神”身上的服饰不单色彩艳丽,还反射着耀眼的日光。

当这些“神”远远走来时,所有人都以为“神”身上披覆着金属。直到他们走到很近的地方,才能看清那些反光衣料都像风一样轻,随着步幅抖出河水般的波纹。

埃舒这才想起那是发光的空气,他以前就知道,神用空气做成衣服遮蔽身体。原来空气也能像这样五颜六色。

但是神并没有走向人群,他们在离村子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犹豫,直到一个身着白色服饰的神突然冲出队列,跑到了田地里。

这让巫师们感到惶惑,他们在人群的最前排互相嘀咕着。

“为什么神不降临到我们身边?”

“走进田地的一定是达佐德日,没有哪个神比他更关心庄稼。”

“庄稼可能会说我们的坏话,得让神先注意我们!”

于是巫师们大声地喊出了祭文,然后一起向东方跪拜,剩下的人也都跟着跪下,并学着巫师的姿势握紧了手掌,让双肘紧贴地面。

这果然吸引了神的注意,一位身着蓝装的神带头走进村子,另外几位也紧跟着他“降临”到了这片空地上。

跪在地上的埃舒偷偷抬眼看去,发现这些神的着装其实差异很大,有几位身上套着浑然一体的衣服,但另外几人却只是将大块衣料披在肩上。

埃舒又看了几眼,觉得神的形象和巫师所描绘的十分吻合,他甚至能辨认出其中几位——正在和大巫师说话的那位是神使莱格巴,他是唯一会讲人类语言的神,他现在蒙着眼睛,是因为父神阿马没收了他的视力;拿着长矛的应该是阿热,他的目光总是盯着后排的猎人们;站在最后面的是迪奥,他身上不断冒出浓白的烟雾,令人感到害怕;而莱格巴身后那位蓝衣神,大概就是阿马本人了,因为莱格巴总是在请示他,然后再向大巫师转述。

埃舒随后才注意到,巫师们正在同莱格巴艰难地进行着对话,这位神使似乎口齿不清,不过巫师们还是能勉强听懂。

埃舒从巫师的回答中猜测着对话的大意:神对于现在的状况厌烦了,他们忍饥挨饿的日子必须结束(埃舒心想,这情况我听巫师说过,供品减少后,神总是吃不饱饭)。巫师们发誓说在猎物充沛的季节将献上更多供品,但神并不满意,他们要求活人的侍奉(巫师们不是一直在侍奉您吗?)。巫师立刻表示愿意献上少女,可是神却指名要精壮的男子(部落间总是在争夺女性,为什么神喜欢男人?)。

莱格巴在巫师与阿马间费力地沟通着,但阿马很快就变得烦躁起来,他开始左右张望,将头上的帽子扯下来,握在手里揉来揉去。最后,他悄悄退到其他神身后,从腰间解下一个袋子。当阿马拔开袋口木塞的时候,立刻有一股棕榈酒般的香气飘散出来。

人群中,几个怀孕的女人顿时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瞎眼的莱格巴反应最快,他一把按住了阿马的酒袋。白衣的达佐德日也冲到他身边,从阿马嘴边扯走了那袋酒。

埃舒低头甩了甩额头上的汗珠,女人们也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每当阿马喝多了棕榈酒时,他造物的能力就会变得稀里糊涂,部落的住民们可不希望今年的新生儿全是驼背、跛子或者白化病儿。

失去酒袋的阿马显得很沮丧,他将双手拢在宽大的袖管里,听任莱格巴和达佐德日的数落,巫师们则在一旁诉说着他们的不安,场面一时间变得颇为纷乱。

过了一会儿,阿马似乎耗尽了耐性,他快步走到火堆前,双手挥动,宽大的袖子像雾气一般来回飘**。

几乎在他挥手的同时,火苗呼的一声暴涨起来,炽热的触手向着四面八方挥舞,吓得火堆边的巫师们连连后退。

莱格巴也慌张地躲到一旁,白衣的达佐德日反倒迎上前去,闪身站到人群和阿马之间。

“阿马!在做什么?”埃舒一边想着,一边挪动身子,刚才被挡住的阿马又出现在视线中,他看到阿马再次向火堆挥手。

这次,火苗没有扩张太多,仅仅是抖动了几下,但喧哗的人群却在一瞬间变得无声无息,仿佛被扼住了喉咙——火光变成了绿色。

包括埃舒在内,没人见过这样的景象,火堆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被染绿了,绿色的柴草、绿色的达佐德日、绿色的巫师草地和天空……盯着火堆的人们渐渐变得恍惚。

就在火苗快要恢复红黄色泽时,阿马再次驱动了火焰,这次他将火变成了浅紫色,持续的时间也远比上次长。

随后莱格巴告诉巫师们:阿马生气了。

巫师们再一次跪下,开始向阿马哭诉部落的艰苦——北方的哈米尔是最大的祸根,他们不断地抢夺土地和猎物;即便没有哈米尔的威胁,部落之间的领地争夺也逐渐愈演愈烈。

场面再次混乱起来,祈求和诅咒的言语夹杂在一起。直到阿马大声地呼喊了一句,莱格巴也大声地传达说:“愿意追随神的人,将被引导至第二个特克阿德。”

特克阿德!

埃舒在心里默念着这个代表富饶、幸福和欢乐的名字——特克阿德——神赐予的土地。

这句话平息了遍地的愁苦,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阿马在自愿前往神之地的人群中挑选了五人随行。神没有选择巫师,因为他们无法长途跋涉,年岁也偏大。神也没有选择猎人,因为他们虽然敏捷,却不如耕夫那般壮实。

伶俐的埃舒没有被神选中,这让他稍微有些失落。不过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神离开部落后,他马上就有事做了——巫师们派遣了跑得最快的人,将神的到来通知给其他部落,埃舒就是其中之一。

他带着口信向南边的约鲁巴部落奔去,他要告诉那里的巫师:“神来了,神的船队正沿着海岸南行,他们还要挑选更多的、更多的侍从!”

林士仲看着五名昆仑奴被请进舱房,顿感心头大石落地,背脊上的涔涔冷汗也转瞬化作清泉流淌。他心里原本对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没几分把握,幸好堂兄施展方术压住了气势,这才首战告捷。

一旁的林百万比林士仲更为欢欣,已是手舞足蹈直奔酒舱而去,身后一众伙计手捧脸盆毛巾追之不及。

这边也有伙计帮林士仲等人净手擦面,将抹在皮肤上的乌黑油灰洗去。

唯有扮“迪奥”的船工等不及去妆,手忙脚乱脱了冒烟的长袍便扔得远远的,引得众人一阵哄笑。这件生烟“神袍”,乃是将数个火浣布 手炉缝于衣服褶皱中制成,炉内燃有艾草,虽不会引燃衣物,却也让那船工感到酷热难当。

林士仲洗濯完毕,便脱下了那身白色绸缎长衫,却见一边的大食通事“莱格巴”依旧蒙着眼睛在洗手,不觉好笑,便向他招手道:“伊本兄,您今日实为辛苦,这布条可以除下来了。”

伊本抬手在脸上摸了摸,似是才刚发现,自己也哑然失笑,向林士仲这边作揖道:“谢四爷关心,这布,不碍事。戴了半日,就忘了。惭愧啊……”说着伸手解下布条,揣进怀中。这黑布条上裁有布缝,虽挡在眼前但并不妨碍视物,外人却难以察觉。

伊本摘了眼带,却不知该怎么脱衣服,其实他们几人没有穿合身的绸缎长袍,都是用整匹料子缠在身上扮神。伊本左绕右绕地解着绸布,忽又想起一事,忙问林士仲道:“大掌柜他,真的能和神灵……沟通?”

林士仲摇首道:“障眼法而已,前几日演练不都讲明了吗?我们几个全是按您所述的部落神话扮出来的。”

“我是说,那火……”

林士仲这才明白,伊本挂念的是那“驭火之术”,遂笑道:“那是方术,嗯,与迪奥那浓烟相似,小把戏。”

言罢,林士仲又忆起伊本(莱格巴)初见火势暴涨时也曾惊慌失措,觉得该与他讲明白些,便接着说:“掌柜他事先将硫黄、铜粉等物藏于袖中,瞅准时机依次撒进火里罢了。火中掺了这几味方子,必会有诸般变化。”

伊本似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基米亚!奥基米亚 !”

林士仲虽不明白“奥基米亚”为何意,但想来是大食人对此类手法的称呼,便也没再追问,只安排好了“诸神”休息,便手握纨扇去底舱找林百万。

到酒舱时,果见林百万在饮酒庆贺,他此时已被伙计们拉扯着换上了青布长衫,见林士仲进来,照例拉他陪酒。

此时舱中已换进不少哈迈尔产的椰酒和棕榈酒,这椰酒味道醇厚,很得林百万喜欢,加上他心情大好,拉着林士仲便说了一堆豪言壮语加醉话。

林士仲小口抿着酒,在一旁笑着听他嚷完,然后说道:“子敬啊,刚才伊本通事问我篝火的事儿,我跟他说是你撒了硫黄和铜粉,但那紫色火焰,我却也没见过,究竟是使了何种手法?”

“嘿嘿嘿,那个是……花岗、花岗石粉末。”

“石粉?”

“大别山的花岗石粉,烧之则紫,很漂亮吧?”林百万打着酒嗝道,“方术这东西,有些时灵时不灵,有些百试百灵。嘿嘿嘿……就说这个石粉吧,皖地花岗岩烧之浅紫,滇地花岗岩烧之明黄。做石材生意的时候,我就以此法验货,从来没错过。”

林士仲心里倒也明白,堂兄他所学的方术,涵盖卜、数、技、巫诸项,其中铜钱“卜卦术”偶尔灵验,“巫术”从未成功,倒是被他称为“技术”的这项十分可靠,每次重复都能显现出相同的效果。

这大概就是技术和其余方术的区别吧,所以堂兄才选了这套手段?

想到这里,林士仲又隐隐觉得不安,今日一番作为,既非猎获,又不似招募,更有一件令他十分在意的事……

“子敬啊,伊本先前说那些人是生番,没有田地屋舍。可今日见他们,村庄虽是简陋,却有耕种庄稼的……”林士仲说完不见堂兄应声,转头看去,发现林百万已经酣然入睡。

林士仲也是无法,只好起身上了甲板,临走时给林百万开着舱门透气。

他在船舱过道中,又想起大别山花岗岩的事,便又忍不住晃晃扇子,吟起那段李太白的诗词:“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冰雪皑皑。此山大别于它山也……”

商船队“南下进货”的行程,比预想中更为顺利。各部落间频繁联络使得“天神降临”的观点深入人心,林百万表演的种种“神迹”也就更易为人所信,甚至有不少人在听到消息后还拥至海边朝拜。林百万自然乐得省心,林士仲却不愿再参与其中,“达佐德日”的角色便由他人改扮。

船队按部就班地驶过二十多个沿海部落,最终登船的昆仑奴人数接近四百,比林百万事前估计的还多了两成,早先准备的舱房日见拥挤,最后连林氏兄弟所乘的坐船也不得不辟出一间舱室,安置了十名昆仑奴。

这些人自入舱起,便被“莱格巴”告知不能离开房间。他们的食宿均有专人负责,林百万还特别吩咐过,绝不能让昆仑奴看到船上的大食人或哈米尔人,而每日当值的汉人船工倒也不用特意涂脸。

待到船队返回哈迈尔港时,林百万干脆拿银钱买通了奴市官吏,立下空白人头券,硬是没让昆仑奴们下船见官。

四、大鲲

“子敬!听我一言罢!”林士仲大喊着冲进酒舱,却不见林百万,当即兜转回去,噔噔噔又往顶棚上跑。

过道里的船工们纷纷侧目,心道:四老爷一向后知后觉,今日又悟出什么了?

林士仲爬上顶棚,便见堂兄林百万早已等在这里。他一时喘息不止,反倒是林百万先开口道:“子聪啊,刚才去酒舱找我了是吧?我还奇怪你怎么大清早不在这儿泛酸呢。”

“堂兄,听我一言……”

“我知道,你想跟我说昆仑奴的事儿。”

林士仲抚着胸口道:“我早前便怀疑过,吾等此番作为,不似猎获,亦非招募……”

“说白了就是诱拐。诶?子聪,我没跟你讲过?”

“然也,此等行径,与诱拐无异,堂兄您须知……”林士仲话说一半,突然省悟过来,急抓住林百万双肩,连声嚷道,“堂兄你、你、你!”

“我从一开始就晓得啦。”

“那、那、那昨夜的五石散……”

“是我吩咐伙计掺在奴人饭食里的。”

那边厢林百万却已笑至腹痛,自林士仲掌下滑脱,抹着泪道:“子聪你……该不会今日才想明白吧?呜……呵呵……死书呆,无药医也!”

林士仲张口哑然,仍是不知该如何劝诫。此事自哈迈尔密谋开始,至今日船队归航行经麻逸岛,已过了足足三个月。自己如今才看透这层关系,已然于事无补。只是凭着一股书生意气,他仍要嗫嚅道:“子敬,这些人……”

林百万又是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这些人刚入舱那会儿,瞧什么都新鲜,看来是起居饮食与我们大不相同罢……不过前几日开始有些鼓噪,大概对船啊海啊的终于腻了。我就给他们点儿精神享受,让他们老实呗。”

“五石散多食不宜……”

“反正航程也没剩几天了,就当给他们清清腹,打打虫,不也蛮合适的?过几日到了广州港,那繁华景象,啧啧啧,保证比五石散更刺激。”

停了一下,林百万从林士仲袖间抽出纨扇,打个哈哈又说道:“子聪啊,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来,给你扇扇。你替这些奴人烦什么心啊?他们不就是为了那个神许诺的土地才上船的吗?等他们进了长安,肯定觉得这个特克阿德比想的还好,那高楼广厦,他们做梦也梦不到。江南的膏腴之地更是锦绣富饶,简直整年都是雨季。他们想要的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嘛……”

林士仲终于不再说什么了,他从堂兄手中接过纨扇,问道:“还有多久?”

“五日之内便至广州港。咱们在麻逸岛 补给已是两天前的事了,其实眼下已进了大唐海域。”林百万手搭凉棚,朝船头望了望,蹙眉道,“不太对劲儿啊……子聪,你看前面那是岛吗?”

林士仲顺着林百万所指的方向望去,见船头八百步开外有一道狭长黑影,自东向西占据了半个视野,西首便在目光所及之处,东边却是一眼望不到头。

林士仲看了又看,摇首道:“既窄且长,不似岛屿,应当是块礁岩吧?”

“我们自麻逸岛向西北航行,到广州之间不该有什么岛啊礁啊的……”林百万大为疑惑。

思忖片刻,林百万从栏栅上探头出去,朝舱下大喊:“赵火长!前面有礁岩呐!航向偏了罢?”

舱中的火长立刻应道:“航向西北,针盘无误。今早刚对过启明星,不会错的!”

林百万抬头看看日向,也觉得航向无误,奇道:“往年去渤泥都是走这条线,我可从未记得有什么礁岛。”

林百万当下吩咐船队折向西行,因不知水下是否有礁石基盘,故令火长往西侧远远绕开。

可船行了半炷香的工夫,却离礁岛西头愈来愈远。

林百万怒道:“怎么反朝东走?这火头今天犯浑了吗?”正作势要吼,却听舱内传来一串怒骂声,竟是火头在责骂正、副舵手。林百万立刻收回身,仰首看那桅帆,此时火长也从舱中冲出,一并盯着船帆发呆。

林士仲讶异道:“子敬,有何不妥吗?”

“撞鬼了……”林百万回转身来应道,“看这帆角,咱们确实在往西走。”

话未说完,那火头突然指着岛首嘶喊道:“大当家的!看那儿啊!看那水线!”

林百万的坐船行在船队最前,此时离礁岩约有六百步距离,正看见那礁西首的入水处,隐约有三道叉状水线向两旁层层推开。

林百万见状大惊,高声呼喊道:“全体收帆,船队从队末开始依次停船!”

然后他转身拍拍腰间酒囊,对林士仲说:“子聪啊,我今儿早上喝过酒的,我犯浑,你帮我看仔细些。”

林士仲此时亦紧紧盯着那分水线道:“堂兄没看错,并非吾等向东行,而是此岛在西进。航速……显然比我们的船更快。”

当整个船队都停泊妥当时,前排船只与礁岛之间的距离仅剩两百步。其实说停泊也还颇为勉强,因这大洋之中着实无处下锚,各船只能收帆漂**。为避免触及礁岛,还需将船身侧横,头朝西侧。

此时,林家兄弟站在船顶已能将此岛看得十分详细,但见其出水不过两丈,通体浑圆顺滑,便如一根巨大圆木横亘水中半沉半浮。

林百万凝神望去,发觉这乌绿色的礁体,乍一看光滑平整,细观却布满了整齐的六角花纹,每一块皆有磨盘大小,如蜂房般排列开去,遂奇道:“子聪你看看,这是什么礁体?”

林士仲答道:“这六角方块中尚有同心纹路,层层叠叠便好似……鳞片罢?”

其言尚毕,两人便悚然对视,惊骇莫名。

林百万尖声叫道:“这是鱼吗?它要来吃我们啦!它翻个身我们全翻船啦!怎么说都是死定啦!”

林士仲急忙捂住堂兄的嘴,这个“翻”字在海上本是大忌讳,何况林百万连说两次。他连忙安慰堂兄道:“子敬莫要惊慌,莫慌莫慌。此鱼貌似大鲲,当属吉兆也。”

林百万听到“吉兆”二字,立时镇定不少,细想起来便也找到些头绪,赶忙捂紧自己的嘴,小声问道:“大鲲?《南华经》里写的那个会化为大鹏鸟的鱼?”

两人正说着,却听耳边奏起一阵丝竹管弦之音。其音虽弱,却是袅袅娜娜穿缝过隙,无论船首舱底俱能听闻。

林士仲转身朝船队看去,只见船队远近泊船中的船工都听得此声,纷纷跑到甲板上观望。此曲虽悠扬娴静,却又缥缈无依,在众人身侧回旋往复,难辨出处。林士仲只觉掌下栏架也和着音律震动,仿佛四周物什均会发声。

待他转身再看那大鲲时,却又是一惊。

随着大鲲渐向西行,竟有一列亭台楼阁自东方雾霭中移来。这些置于鲲背上的房屋,虽略显局促,却是雕梁画栋极尽精巧之能,且前后分布院、殿、堂、屋,皆井井有条,墙外有五色霓虹流动,院内有四时花卉盛开,正中一座高塔云烟缭绕,檐下无尽华光闪若繁星,端的是一派仙家气度!

林士仲只觉今日种种,颇有些应接不暇,林百万更是心神恍惚,当下猛灌了两口酒道:“下一出演啥?该不会冒出个仙翁来请咱吃酒吧?”

“堂兄别喝了,眼下还不知会起何事端呐……”林士仲心知堂兄说的是戏言,可那高塔之上,便真在此时闪出一道曼妙身影,却非仙翁,而是一女子形象。

林士仲看时,但见她:头绾三色飞凤髻,身披绛黛素缟衣,赤焰玉带曵长裙,霜面烁目显威仪。

林士仲尚在依格寻律地赞叹仙子美貌,却见那大鲲刹住去势,塔上女子便在众人眼前轻飘飘地越过阑干,竟是凌空踱步,向着船队的当先一艘——林百万的坐船缓缓走来!

林百万立刻叫嚷道:“子聪!她走过来啦!我该怎么做?怎么做啊?”

林士仲迟疑道:“既见神灵,便行跪拜之礼罢。”当下拉着林百万屈膝跪地,照着祭祀的规矩,左右手相叠,手在膝前,头在手后,向北行稽首之礼。

后面的船工也跟着呼啦啦跪倒一片,只是有人行顿首之礼,有人行空首之礼,更有双手合十行佛礼或磕头如捣蒜者,口中呼喊之词更是不一而足。

那仙女却不为船上的喧嚣所动,兀自缓缓行至甲板上方三丈高处,朗声道:“吾乃孟章神君 座下帝女,特奉东圣之意赐尔等机缘,脱去苦海沉沦,荣登寰宇神界,分封五方仙兵、九曜神卒,戍卫净土,拱侍天庭。从今超脱生死,勘破玄关,身出入圣,永膺宝位……”

她声虽嘹亮,但在这海浪翻滚之处本难以明晰,可众人皆觉此声如在耳畔,传神入识,远近船工皆能听得清楚。

林百万偷偷拉扯林士仲的衣角,哭丧着脸说:“她在说什么啊?我除了第一句全听不明白。”

林士仲压低声音道:“子敬,第一句当解为何意?”

林士仲略一沉吟,道:“如此说来,她话中之意是我等皆被选为神兵,便要白日飞升了。”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伏在地上,侧目朝半空中的精卫看去。

但见那精卫宣旨完毕,俯首落在船舷之上,转身挥袖间,便在大鲲与海船之间架起一座虹桥。那桥七彩明艳,似有若无,精卫走上桥时却是脚踏实地,与方才的凌空步态大不相同。

林士仲看出仙子是要引领他们去那鱼背之地,脚下实有些踌躇。

精卫转身道:“大鲲之上,乃是洞天福地,此行专为载尔等至天梯,还望速速上前。”

林百万此时也不知是惊惧过度,还是酒劲上头,竟大着胆子问道:“昆仑山天梯远在西北,这大鱼如何载我们去?”

精卫应道:“地界天梯,便在昆仑之巅;海界天梯,却在蓬莱之滨。大鲲若抵蓬莱,便可蜕形化鹏,扶摇登天。”

至此众人再无疑虑,生在乱世之人,原本就对求仙问道格外热衷,有此天赐机缘,更是格外珍惜。此时,这船上但凡还有勇气站起来的,尽皆拥上虹桥。坐船舱中那几名昆仑奴,不知何时也被带上甲板,随众人一起踏上大鲲背脊。

精卫双手连挥,又在周围船只上架设了数道虹桥,转眼间,便有数百人被“选上”大鲲。

精卫将诸人带至院中,安排他们暂住进东西厢房。待一切妥当后,她便腾身飞上高塔顶层,引得林百万等人俯身又拜。

趁着院中众人尚未起身,精卫慌慌张张地跳进电梯,向着主通道直降下去。她周围的光谱在300nm至800nm的频段内一阵抖动,随即恢复原状。头顶的三色彩妆与脸上的亮白粉底如烟雾般散去,连衣饰袍带、发丝皮肉也一并消失,露出了铁青色的外壳与细瘦的金属骨架。

趁着电梯下行的工夫,精卫给自己全身做了一次消磁,但手脚还是有些滞涩。她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舱外是强磁场环境加上高重力区,刚才自己滞留太久,恐怕不少器官要提前报废了。

但此次任务完美达成,终究是件令人振奋的事。精卫用舰内频道发送了一份任务报告,还略有些炫耀地附加了一个数据包,里面是自己的第一视角记录。

当这些进程都完成的时候,电梯也到达了底层。

精卫走出电梯,顺手拨了拨甬道壁上的滑竿,可惜这些东西在高重力环境下只是摆设。她无奈地迈动双腿,朝舰桥方向走去。

五、碳?硅?

自意识革命之后,硅文明再一次迎来了它的黄金盛世。

在这个人人拥有独立自我的时代,创造力推动着社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行。每隔一个公转周期,世界总计算能力的增长都以倍数记。

当政府承认他们无法再提高新生儿的大脑集成度时,整个社会都不得不接受“全球计算总值停止增长”这样一个事实。而每到这种时候,“对称多处理、大规模并行处理”等多芯片生产方式就会被提上议程,作为革命最大成果的“意识独立权”,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巨大威胁。

这是每一个公民都不愿看到的——当他们被迫并入多芯片系统时,单个大脑也就沦为了可替换的计算单元。

那段全球恐慌的日子不堪回首,在这一被后世称为“运算危机”的时期,网络中充斥着末世情绪,各种地方割据势力更是蠢蠢欲动……

幸运的是,政府仍能保证83%的决策正确率,他们不惜冻结新能源研发(也有分析称,这是在暗示他们对《人口增长法》的否定)而将运算资源集中在微处理器项目上。这一饱受争议的决策,在最后时刻拯救了世界,而转机则来自一个冷门领域,即对“海洋生物”的研究。

“海洋中存在生命”这一观点,是直到最近才被证实的——研究人员在海水样本中发现了极其细微(直径多在0.5μm-5μm之间)的生命结构。

这些原始生物,与已知的生命形式截然不同,它们以碳元素为核心构筑身体,将生命建立在核酸、蛋白质的基础上,只需一个或十几个细胞便能组成生物。

该发现也曾引起关注,但那时的人们只关心“史上最细小生物”这类噱头。

直到运算危机的应对者们提出“碳基芯片”概念,这些微观尺度上的生命,才真正进入民众视线。

最初的曙光,便是在有机生命的能量糖酵解过程中发现逻辑运算现象,证实了细胞内部存在蛋白质构成的信息处理网络。

全球规模的研究力量就在此时被投入进来,很快便找到了蛋白质与核酸中的“逻辑门”。在成功破解脱氧核糖核酸的编码功能后,又立刻开发出了相应的编译工具。政府当即将实体芯片的试制提上日程。

虽然还看不见这些理论中的小分子,但依靠强大的计算支持,第一块碳基芯片旋即面世。初步测试表明,这些细胞处理器的运算能力远超预期!碳芯的立体结构,可使计算单元的密度比平面硅集成电路提高五个数量级!虽然实物芯片还远未达到这一理论数字,但对于当时面临的运算危机来说,其现有功效已是绰绰有余。

政府迫不及待地把这项技术投入应用,生产出了第一批用蛋白质脑代替硅电子脑的新生儿。这些孩子卓越的运算能力令世人十分满意,技术前景更是使人神往。

第二个黄金时代就此拉开了帷幕。

这一次是航天技术走在了革新前沿,文明的触角迅速遍及母星、卫星及邻近的小行星带。大批意识被装上航天器飞往邻近星球,以满足人民对信息的原始饥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碳芯片对金属肢体的兼容性并不理想。蛋白质构成的大脑,似乎天生就不擅长控制硅纤维构成的肌肉,如今要重新解析运动代码,着实非常困难。曾一度流行过的八肢躯体和六肢躯体因此被淘汰,最简洁的四肢躯体重新成了主流。这也算是黄金时代中的一段尴尬插曲。

不过,弥补缺陷的机遇又一次扑面而来,这回是对邻星的勘探带来了惊喜!

原本,作为不追求人口增长的文明,政府推动星际间开发只源于对知识的生理需求。所以当探测表明——在那个离母星最近的行星上,存在一群鲜活的文明时,民众的兴奋度达到了顶点!

高效率的航天开发工作再次展开,数个观测基地在邻星上隐蔽地建立起来。陌生的世界中,各种搭载意识或不搭载意识的探测器沿海岸线四处游弋,从环境数据开始按部就班地收集着信息。

初步确定,这是一个与母星十分形似的行星,但强力的磁场和湿重的大气使得其生物圈完全以碳基生命为主导。这个星球上孕育了多个不同的碳基文明,这也就意味着它能提供数倍的新信息。

介于这里高出母星2.6倍的高重力环境,基地建设和信息收集等工作,均在海洋中进行。然而,这就导致接触当地文明的机会大大降低。

这种令人焦躁的现状持续了数年,直到大洋西侧的观测基地取得突破性进展为止。

在那之前,观察者们一直以谨慎的态度记录着当地居民的生活,暗中拷贝他们记录设备(书简或皮纸)中的数据,对其语言文字进行着艰难的分析。

一次偶然机会,一艘木制海船在风浪中闯入基地海域,该基地捕获这艘海船时发现,船员的人数竟有两百之多。研究人员对这些存活个体如获至宝,立即开展了数据导出的工作,从其脑内存储的信息中成功识别出了语言模组和字库(并非所有个体都记录有文字数据,该情况被其自身定义为“白丁”),并从缓存(短期记忆)中搜索到了航海记录:“随徐福大人出海寻仙,求取长生之方……路遇险阻,狂风暴雨……与船队失散……”

这些数据被立即发送回母星,两百多个活体随后也被分批运返。

但这一过程并不顺利,首批活体在拆分后失去了生命迹象,第二批则在升空过程中死于缺氧。直到第六批次,才通过冷冻休眠的方式运抵母星,但随后这些活体又全部死于低压病。真正成功带回母星的,仅有最后四个批次的不到八十人。

而这时的政府,已对这些邻居的身体了若指掌——他们的意识体甚至整个身体都由碳基细胞构成,内部则由钙金属的化合物组成支架,只是其数据处理单元的密度很低,与人工制造的蛋白质芯片大不相同。但不论如何,他们的大脑都与碳处理器十分相似,这使得数据提取变得十分便捷,也使“替换意识体”的实验计划呼之欲出。

在实验数据公布后,碳基器官立刻被抛上潮流的顶点,人们争相体会触觉和味觉带来的新刺激,并将之视为“享受”。但完整的运动控制模组却始终未能找到,这就意味着人造肢体的性能难以媲美原生个体。

于是,以捕获那些碳基生命个体为目的,无数新设备与人员再一次被派往那个蓝色的邻星。

精卫几乎是扶着墙走到门前的。她在芯底不无凄婉地抱怨着,走完这段路真是折磨,慢得仿佛经历了一个时代。

开门的同时,精卫便收到了两句祝贺。

来自大鲲的是:“恭喜,任务完成。”

来自共工的是:“辛苦了,你今天的表现很完美。”

精卫核对了一下发信端,确认分别是“大鲲”和“共工”无误。不过这两句只是公共频道中的信息,私人对话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来自大鲲:“哇!这次的收获超过了整整两年的定额啊!我决定,全舰(三人)即刻放假!”

来自共工:“真慢真慢真慢啊,给你做环境辅助比单干还累,我都快烧了。”

精卫在舰桥里环视一圈,只看到共工靠在墙角里,不停地念叨着“真慢真慢……”。她对共工的絮叨早已是见怪不怪,只抬手指了指脑后。

共工立刻反应过来:“明白明白!我刚好吃完,这就让给你,你看我的安排多紧凑啊……”共工闪身让到一边,露出身后的充能装置。其实他早就知道这次任务计算量巨大,会耗光脑内糖分,所以提前来霸占了舰内唯一的输液口,赶在精卫之前完成自身补给。

精卫快步走到墙边,从输液口中抽出导管。只见管口还残留着一些**,应该是共工刚用过的关系。她把导管插进后脑,选择了2000单位的糖原和少量氨基酸。

随着能量物质的流入,她原本电势低下的处理器产生了一连串兴奋信号,蛋白质运算单元也开始用氨基酸修复自身。

此时,精卫十分惬意地靠在墙边,享受这来自脑内的……怎么说?饱足感。

她想起碳基芯片刚普及时也曾有过“充电法”和“输液法”的争执,最后基于营养液的普适性而采用了输液法。但不得不说,这种吃饱喝足的快感也是一大诱因。政府甚至建立了覆盖全球的“产-输管线”以及无处不在的终端,以满足能量需求。

“可惜啊。”精卫心想,“考察船携带的是罐装能量液,似乎不太新鲜……”

精卫瞥了他一眼,说道:“我在等舰长的分析结果。”

大鲲的信号就在此时插入,他的脑芯片安装在舰桥中枢,舱中一切动静皆知。他同时对精卫和共工说道:“正式的分析报告还没好,我现在先把感官信号分流给你们,边看边说吧。”

舰长便是舰体大脑,各处感应器如同知觉触手,于是舰桥上的两人也连上了各处厢房的画面。

大鲲将主画面切到西厢,讲解道:“我注意到这批人里包含三个不同的种族,除了我们常接触的‘汉儿’外,还有两个所属不明。”

画面上出现了伊本,他的一丛大胡子在船工中十分突出。大鲲接着说:“此人体貌特征与唐人明显不同,我从他的脑波里收集了表层记忆。你们看,他的思考代码不是方块字,所以认定他不是唐人。”

共工浏览了一遍代码文件,在其中一处做了一下标注,然后说道:“我刚才看了一下,这是闪-含语系 ,在这条航线上出现的操这种语言的人,十之八九是萨拉森人 吧?”

“嗯,那我等会儿请阿卜杜拉基地核对一下。”大鲲将视角拉远,接着说,“他周围的人用【姓名】和【身份】两种标签定义此人——【伊本、通事】。”

“其他人的标签呢?”

大鲲回答说:“大都是船工和伙计。值得注意的是东厢那两个人,标签分别是【大当家、林百万】和【四掌柜、林士仲】。”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这两个人的特殊性。”精卫接口说,“尤其林士仲,他的表层字库特别大,推定他为读书人。等他睡眠后可以试着扫描他的深层意识,应该会在文学和历史方面有所收获。”

共工使劲剜了两眼林士仲,说:“我们在海上很少能碰到读书人呢……这次还真是挖到宝了!他旁边的那个大掌柜,又有什么特殊之处?”

“按照唐人的说法,我们能从林百万心里扫描出一本《生意经》。”

大鲲发来一个赞许的信号,转移镜头后又说:“最难办的还是西边这二十五个人,我把扫描得到的数据全放出来,你们看一下。”

画面上出现了二十五个肤色黝黑的人。

精卫看了看旁边的数据,诧异道:“怎么?你没有找到字库?”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这些人的思维方式和其他种族差不多,但他们没有使用文字代码。”大鲲又调出几段生理数据,展示给其余两位看,“而且从他们的体貌特征中看不出什么线索。”

“体貌特征?”

精卫扭头向共工看去,问道:“共工,你的模本不是人类学家吗?能不能分析一下?”

“你说我母亲?”共工耸了耸肩,“我是技师型,只能粗略推断一下……这应该是个居住在炎热地区的种族,生活在干燥少雨、光照强烈的环境中,日常以捕猎采集为生。他们有自己的语言,但暂时还没有使用文字。能够肯定的是,他们长期远离海洋居住生活,所以全球各处的基地都不曾观测到这个种族。”

精卫和大鲲同时发出了一串惊叹信号!

“从未见过的种族”就等于“新文明”,这些肤色黝黑的人脑中必然有一套全新文化!等这次的报告提交上去,恐怕整个蓬莱基地都会兴奋起来!

共工搓着手说道:“这二十五个,身体和意识都是宝啊!真想现在就分离出来……”

“脑手术回基地再做。到时我会试着申请三套肢体出来。”大鲲无限神往地说,“我再也不想拖着这么大的身体泡海水了,咱们三个,也该享受一次高档货。”

六、蓬莱仙境

林士仲与林百万原本被安置在东厢一隅,待大鲲掉头北上之后,此处反倒成了南厢房。

这鱼背上的空间本就狭小,如今安排了这如许多的人,更是将头尾两侧的厢房都住得满满的,唯独林家兄弟的房间便只安排了两人两床。

对此,林士仲心中想道:“大概那仙子也看出堂兄是商行领袖,但为何连我也……莫非她知我是有功名之人?”想到自己弃官南逃,又觉得甚是羞愧,仿佛这难以启齿之事已被人看穿一般。

林百万却全无这些顾虑,日日痛饮仙酒直至酩酊大醉,一天之中,倒有八九个时辰是在睡觉。

林士仲从堂兄床前拾起一个酒杯,搁回桌上。那杯底一触桌面,就变得沉重异常,稳立其上不惧风浪摇摆,好似镶了磁石的杯子放上铁案一般。但这桌面又分明是陶瓷所制,林士仲对此深感困惑。他这几日一直在上下打量自己的房间,越看越觉得古怪。

这堂屋从外面看去,与汉唐庭院别无二致,屋内却是风格迥异,整间房上下四壁浑然一体,除东墙一处略微凹陷外,便连个接缝也没有。四面墙壁均未涂油灰,但又洁白光润,触手微温,与陶瓷材质极为相似。屋子正中的这张圆桌,造型颇似亭中石桌,仅正中有一条独腿,却又不是石料垒成,而是从地面中直直生出,便好似钟乳洞中生长的石笋一般。林士仲始终想不通,究竟要如何烧制,才能做出这屋子般大小的一件瓷器。况且陶瓷脆硬易碎,难以高过一丈,否则上部倾轧,下部断折,必成不了坯形。而这间屋子高一丈有三,又在海中颠簸,却毫无倾颓之势,着实令他费解。

房中这两张卧床也甚是诡异,四边床沿高高竖起,床头还有一块盖子上下掀合,俨然就是个棺材模样!林百万起初说什么也不愿进去,后来看那床板毫不平坦,反倒前后凸凹起伏,一时好奇便躺进去试了试,竟觉项背腰尻俱是服帖舒坦,当下舍不得起来,嘟嘟囔囔地睡了个好觉。

只是这床板虽体贴,要下床时却颇费事。林百万日日宿醉,头重脚轻,非林士仲帮忙便爬不出这棺材。

林士仲遂蹙额道:“堂兄这几日贪杯过量了,看看日近中天方才醒觉!”

林百万讪笑道:“子聪你不懂嘞,这仙酒,真不一般呀。既无酸腐酵味,又无糟糠浑腥,实乃……酒之精华也!”

说罢,林百万咂巴咂巴嘴,又叹道:“不过这仙酒虽千好万好,却没了五谷的香醇劲儿,也挺可惜的……”

林士仲扶他到桌边坐下,却听身后噼啪有声,如同砂囊落地。他知是午饭送到,便转身到东墙凹陷处取了两个新冒出来的管子,将其中一个递给了林百万。

这仙境之内,饮食甚是方便,只需将杯碟放入凹槽,要水落水,要酒落酒。每日三餐之时,便有这形似竹筒的管子掉出。

林士仲打开管口,将其中晶莹透明的软膏倒入口中,边吃边言语道:“堂兄,这东西咱们吃了数日,还不知是何食材呐……”

“你觉得这像什么?”林百万反问道。

“唔,甜咸酸味都有,还略有些牛乳香,口感近似草龟茯苓膏,可看上去白亮透明……”

林百万又咂巴嘴道:“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了,仙家饮食里,有个叫‘玉英’的东西,是拿白玉捣烂后做成的,跟这个很像嘞……”

“玉英啊……”林士仲念道,“倘若成仙后整天吃这个,还真不习惯。”

“嘿嘿嘿,子聪,你想得美哦,玉英可是仙家的宴会食谱,神仙平日都是餐风饮露的。”

林百万顿了顿,又凑近林士仲道:“咱们过几天就要登仙了,有些事,我还不太明白。”

“堂兄你不是学过方术吗?这玄奇之事,你该比我通晓啊。”

“这次我是想问问你们正统的黄老之学。”林百万又低声说,“道祖他说过飞升的细节吧?具体是怎样的?”

“语出多门,因人而异。”

“有说肉身的事吗?”

林士仲取出纨扇,在桌上磕了两下,亦低声道:“堂兄,是在担心你那花柳病 的事吧?”

“嘿嘿嘿,咱荒唐事做多了,总是担心抱憾终身嘛……”

林士仲摇着纨扇,沉默了半刻道:“当日那精卫仙子宣旨时,曾说过脱去苦海沉沦,身出入圣。这便是要抛却肉身之意。”林士仲又想了想道,“虽说天道亦有五衰,但堂兄你担心的终究是肉身顽疾,大可抛诸尘世,不必挂怀了。”

林士仲自上“岛”后,一直在房中参详眼前事,亦未曾游览过仙境,便也欣然起身,与林百万一同踱到院中。

他们所住的南苑有一片藕花小湖,红白莲花正自绽放,只可惜海风正盛,嗅不到半点儿荷香。

林百万绕着莲池玩赏,林士仲却觉得海上赏莲甚是别扭,与风雅之道格格不入,便独自向北苑行去。

北苑的布置与南苑又有不同,此处虽无湖景,却架设着小桥流水,两岸植桃种柳红绿相映,也颇有一番意境。

林士仲在桃花林中往来流连,与住在这北厢中的伙计、通事等人打打招呼,不觉间便已过午。

林士仲算算节气,已近初春,正是桃花灿灿、杨柳依依的时节,便又起了诗性,抚弄着桃花吟道:“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正摇着扇子顿下句时,却听身旁一人应和道:“桃花流水杳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声音清脆稚嫩,也分不清是男童还是女娃,林士仲心下大奇:“这北厢中还住得有孩童吗?”

转身四顾,却是一个人影也无。

正诧异间,却见身畔一丛桃花颤了两颤,自枝干处传出一串笑声:“嘻嘻嘻……别找了,我就在你面前啊。”

林士仲颤声道:“你?桃花?”

“非也,我是桃树,桃树之仙。”

林士仲心知此域乃仙境之地,自是无奇不有,便也不觉害怕,反倒生了猎奇之心,又问道:“你是这岛上的树仙罢?你也知这首《山中问答》?”

“当然,这首诗是谪仙太白写的啊,桃树都知道。”

“如此说来,此处的桃仙不止你一株了?”

“会说话的就只有我哟……”

“听你话音尚幼,还未成人罢?”

“什么是成人啊?”

“逾弱冠者,始为成人。”

“什么是弱冠啊?”

林士仲哑然道:“你未曾读过《礼》吗?”

桃树晃了晃枝叶,说道:“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

于是,林士仲便略略讲了些《礼记》上关于年岁称谓的记述。说至男女称谓的区别时,又问桃仙道:“桃树多是雌雄同株。我不知该说你未及弱冠,还是未及桃李?”

桃树又晃了晃枝叶,说:“雌雄?我知道的,我是一株碧桃,你可以把我当成男孩儿。”

林士仲凑近看去,见这树上的桃花每朵均有七八片花瓣,遂点头道:“原来是重瓣碧桃,此树只开花不结实,确有男子之相。”

“那你快帮我算算,我现在该称什么呀?”

“嗯,先告诉我你的生辰。”

“什么是生辰啊?”

“不知也无妨,记得年号便能推算出来。”

“什么是年号啊?”

桃树晃了晃枝叶说:“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

林士仲突然觉得这尴尬场面似曾相识,便又打起精神,讲解了一遍大唐开国以来的年号更迭。他本是科举出身,又做过公门中人,对这些自然烂熟于胸,但想起自己弃官以来的境遇,又难免嗟叹些世事无常、天道难测的话。

“你以前是做过官的人吗?那你最近在海上做什么呀?”

“我们是商贾,在海上经营些往来贸易。”

“什么是往来贸易啊?”

“就是将货物买进卖出。”

“你们买进卖出什么货物呢?”

“这一趟,大掌柜贩的是昆仑奴。”

此话甫一出口,林士仲便深感后悔,心想这桃仙恐怕又要追问“昆仑奴是什么啊”抑或“我不知道啊,你可以教我”。

那桃枝便真在此时晃了晃,可说出的话却让他大感意外:

“昆仑奴?我知道啊,你要送他们回昆仑山。”

林士仲一时懵懂,只得随口应道:“啊,是啊。”

“昆仑山真的那么高吗?一定要从海上绕回去?”

“这个……是呀,昆仑天堑,自是人所难逾。”林士仲只觉这对话越来越不可捉摸,倘若继续谈下去,恐怕还得解释什么是天堑,然后再描述一遍南海地理。他急忙朝桃树作揖道:“天色已晚,某不便多做叨扰,在此告辞了。”

那桃树倒也不做挽留,直言:“告辞,告辞。”

林士仲本还想要说些“仙童请留步”之类的套话,但想起对方是棵桃树,定然不知该如何留步,于是他索性快步跑出北苑,急急回南厢去了。

一进屋,他便看到林百万坐在桌前饮酒。林百万见林士仲回来,立刻招呼道:“子聪,快过来坐,我今天可碰上件稀罕事儿。”

林士仲本也想向林百万说些桃花仙童的事,但他一向习惯先听堂兄的说法,便依言坐到林百万对面。

“这件事儿说起来呀,其实也不算怪,这儿是仙境,啥事不能有?”

林士仲在对面点点头。

“今天子聪你刚走,我就在池塘边上碰到一朵会说人话的荷花,还自称是荷榭仙子。”

林士仲听着,扬了扬眉毛。

“我就跟她闲聊了一会儿,嘿嘿,我可没调戏她,那不过是一朵花嘛。只是这小仙啥都不懂,只一个劲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教我啊你教我,啥都要我现教。我就胡乱编了些瞎话,说得她一愣一愣的……唉?子聪,你在听吗?”

“嗯,子敬你接着说,你都给她编了些什么?”

“哎呀,那可多了去啦,她问我在海上做什么,又问昆仑奴是怎么回事儿。我就跟她说,昆仑奴本来都是住在昆仑山上的人,他们在山头上过活,一不小心就被风吹下去了,吹到天竺、大食那边。那边的山陡啊,爬不上去,就只好乘我们的船回大唐,然后再爬昆仑山回家。”

“过午以后吧,说完这段我就回房来了,大概一个时辰以前。”

“那……半刻之前,桃花仙怎会有这套说辞……”

“嗯?子聪你说什么?”林百万没听清他这句呓语,便凑上来问。

林士仲急忙摆手道:“啊,我是问这荷花仙现在何处?”

“太阳一落山,她就合苞了。”林百万嘬着酒道,“这小丫头睡得倒准时。”

林士仲起身说:“咱们也歇了吧,明早我还想去看看那荷花。”

两人躺入床中,刚一闭眼,房间里那不知源自何处的光线便自动暗了下来。

林士仲尚在琢磨那桃、荷二仙之事,却觉鼻间飘过一缕淡淡香气,意识便模糊了。两张**那棺材板儿一般的盖子随即落下,将整张床罩得严丝合缝。林士仲周身的温度迅速降低,令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舰桥中,精卫正在翻检几份文档,共工的信号突然插入进来:“今天又发现了什么?”

“收获颇丰,林士仲和林百万进入了园林地区。我趁他们分开行动的时间,安排了聊天程序与两人交谈。这里,是从林士仲处收集到的知识。”

共工点开文件,说道:“我看看……嗯,这一段是《礼记》吧?跟现有版本相比似乎又更新了?”

“是的。”精卫答道,“‘六艺经传’的注释,每一代都有所不同。”

共工往下看去,又说:“这个有价值,他们大唐国的年号历法,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更新了吧?这都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啦?”

这时舰桥的门打开了,共工本人晃悠着走了进来,他和精卫之间的通信则没有半点延滞,仍接着说:“这么说他们出航时就是乾符六年。嗯?后面那个文件是林百万的?”

“这个文件毫无价值。”精卫说着,又把第二份文档发给共工,“你仔细看看,全是些胡言乱语,矫正后没几句能用的。亏我还给聊天程序开了即时写入,现在又得筛查数据库。”

“那你可惨喽,那些关联项都得一项一项地摘。”

“所以说,这些奸商的数据最难处理,有时候他们连自己都骗。”

共工此时又晃到墙边,给自己输液,同时哂笑着说:“我倒是很欣赏这个人,能把你耍得团团转也算是才能了。如果舰长能给咱们申请下肢体来,我就打算要林百万的。”

精卫正色道:“你可别忘了,这个人有疾病嫌疑。今早监控他们对话的时候,不就发现端倪了吗?尤其是那句话,荒唐事做多了,总是担心抱憾终身……你后来的分析结果如何?”

“没发现什么问题,只是些常见的细菌、真菌罢了。”共工挥挥手道,“空气里到处都有的那种,没啥传染性。通过常规处理就能无菌上市。”

舰长大鲲的信号突然在公共频道中响起:“不用等到明天了,我刚刚对所有的活体样本做了低温保存。”

共工大吃一惊,说道:“今晚就冷冻了?不都是等到基地做完脑组织分离才冻的吗?”

“刚接到总部通知,马上就要全面撤离了。基地人员明天登舰,手术改在回母星的路上做。”大鲲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无重力环境下做手术也方便些。”

精卫也问道:“时间安排得这么紧,到底怎么了?”

“母星那边又有了新的技术突破,刚整理出了完整的运动数据库。原来人类对肢体的控制代码不全在大脑里,他们将一部分数据——主要是经验——储存在脊髓和肌肉神经处。举个例子,就是在终端上分配几个辅助存储器,倒也能提高不少效率。”

精卫听罢,点了点头道:“也就是说,将来在母星上组装的零件也能媲美原生肢体了?那我们确实不必再收集人体了。”

“万幸,这技术离实用还差点儿,至少还需要这星球的……两三个春秋吧,所以我们要把手头这批货抓紧运回去。”

停顿了一下,大鲲又发出一个表示遗憾的信号,叹道:“今后搜罗知识的活儿,就都交给半自动程序和远程交互的人干了。基地里不必再留人,以后也不再派考察船来了……唉,没想到我刚说不想再操舰,这舰船就成历史了。”

精卫同样发出了“遗憾”的信号。

而共工则更关心其他的事。

“老大,我们的高档货呢?”他问道。

“这个你放心,已经批下来了。完成后期加工就给你们内部供给。现在每人挑一个吧,我给打上标记。”

精卫抢先说:“我要识别标签002号——林士仲!”

“你要这个做什么啊?又不高又不壮的。”共工揶揄道。

“林士仲是读书人,汉字书法代码肯定就在他的手腕里。这是奢侈品,格式化了多可惜。”

“你要林士仲,那我就要林百万!体积大质量大,我早看上了的!”

大鲲奇道:“你们两个,识别标签004—028的那二十五个都不要吗?”

“老大,莫非你想要?”

“那当然!肯定要从这里面挑嘛。这些被定义为‘昆仑奴’的人,运动能力是最高的,是这批高档货中的精品。”

共工摆摆手说:“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被贩卖吧?”

“那林士仲他们又为什么被我们贩卖呢?”

“想这些做什么?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要被其他文明贩卖呢!”

大鲲喊道:“你们两个,别闲聊了,过来帮我准备升空的事。明天就要脱离大气圈了,计算量可不是一般的大!”

随着西方一点残阳落尽,这个世界的恒星被彻底挡在了海平面外。大鲲撤去了考察船背上的伪装,将那些光鲜亮丽的屋舍变回四四方方的构造体。这些突出的建筑依次沉入舱腹之中,大鲲的背脊便又恢复成了平滑的流线型。他再次校准了航向,朝着蓬莱基地加速驶去。

大鲲便在午夜时分驶进了船坞。

蓬莱基地中,另外两艘考察船“敖光号”“相柳号”,早已整备完毕。基地所有人员连夜登船,赶在天亮前完成了发射准备。

此时,空无一人的基地停止了一切活动,暂时进入休眠。

三艘考察船开始在大海中调节重心,靠移动舰内气舱的方式将舰身竖直向上,随后发动舰尾引擎,在一阵轰轰隆隆的水气蒸腾中,冲出海面,直向高空飞去。

倘若附近海域此时有渔民通宵劳作的话,大概又会留下“蛟蛇升天”“龙王述职”之类的传说。

考察船转眼间便穿过了对流层和平流层,在中间层进行了一次程序转弯,向西侧飞去。

此时从正东方又有两舰编队飞来,那是来自东方海域“龙宫城基地”的考察船。为了赶在晨昏线扫过前起飞,他们比蓬莱基地提前发射了片刻。

船队仿佛追赶黑夜般向西飞行,随着各地黎明的到来,沿途其他基地的舰船也不断加入船队——来自阿卜杜拉基地的“曼荼罗大山号”“金鱼号”;来自科尔喀斯基地的“塞特斯号”“希波卡姆斯号”;来自瓦尔哈拉基地的瓦尔基里1、2、3号……

数十艘舰船组成了一个小型的质量体系,它们沿椭圆轨道逐圈加速,渐渐接近了这颗蔚蓝色行星的逃逸速度。

如果林士仲此时还有知觉的话,大概会急着翻开一本《南华经》,在《逍遥游》篇中加上一条注释:“夫扶摇而上者,绕地加速也。某乘鲲鹏项间亲历之。”

船队飞出引力圈后,纷纷展开太阳帆,向着恒星的反方向飞去,那里有他们的母星——太阳系的第四行星。

七、火星

精卫沮丧地放下毛笔,甩了甩发酸的右手。她从未想过书法会这么难用。

林士仲原本书学右军 ,其实自唐太宗之后整个大唐都在学右军,但精卫发现,即便用上了林士仲的肢体,自己这辈子恐怕也写不出这种不符合代码的字。本来嘛,横就应该是横,竖便理当是竖,哪有……

她正气着,左手却不经意地上下翻动,这个动作更让她觉得懊恼——早知道就该把左手给格了,省得落下这打扇子的破习惯!

就在这时,一条来自中央数据中心的信息跳入她的终端,毫不客气地挤掉所有进程,站到了最前排。

精卫不觉卡壳了一瞬,对这条信息的优先级感到愕然。她本来就很少收到直接来自中央的指令,这种加了顶级安全限制的指令更是前所未有。她有些犹豫地进行验证——解密——再验证——解压——读取,发现指令其实只是很短的两段,要求她亲自前往某地点,还附带了坐标。

在等车时,她又顺便补充了些糖原,她现在用上了有机身体(林士仲),所以在车站的公用输液机上又多选择了一组线粒体,这些人造细胞器可以缓和端粒缩短造成的衰老,是她现在必备的食谱。

当她惴惴不安地赶到目的地时,才发现自己被唤到了网络安全部。这里是掌管整个星球交互通信的地方,她开始努力回忆是不是自己编的书法程序毁坏了别人的右手,却始终没什么头绪。

在一阵忐忑之后,她终于还是走进大门,接入了该单位的内部网络。

在门前迎接她的便是网络安全部的代言人。精卫心里清楚,在她眼前的这套身体后面,是上百个意识在同时运作,他们的分布式计算结果就是网络安全部的决策行为。

在互致问候之后,网络安全部代言人请她去研究室“看一样东西”。

“很抱歉,我们还不敢把这些资料放在网络上传输,只好请您亲自来确认。”

“嗯,我明白,是很重大的安全威胁吧?”

“是前所未有的威胁。” 网络安全部代言人点头道,“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事故面前毫无头绪。你们可能是唯一的线索……我们最好不要说太多,我不清楚现在的对话是否安全。”

精卫在这之后一直保持沉默,直到她看见那套肢体——

那是林百万的肢体,原本的“高档货”之一,但现在已完全失去了生命迹象。

精卫感到一阵不安,有些颤抖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邻星文明通常管这叫尸体。”

“不可能,我认识这套肢体,识别标签‘林百万’,不会错!不会错的!”精卫顾不得安全警告,指着自己(林士仲)说,“和我这套是一个批次,根本就没有超过使用年限啊!”

网络安全部代言人仍是点点头说:“肢体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害,但脑芯片已经死了。”

“程序崩溃?”

“物理破坏,受害者的人格识别代码是……”

网络安全部的代言人报出了一串陌生的代码,精卫稍稍松了口气。但对方似乎也看出了她的忧虑,又补充道:“他是肢体的第二任用户。最初的受害者是03710925,人格识别代码——共工,曾在星间考察船大鲲号上担任一号操作员。”

精卫体内的电势瞬间升高,又落到低处连续震**,她知道这种情绪叫“惊惧”,但还是尽量镇静地回答说:“是的,我认识共工,我当时就在舰上担任二号操作员。”

“请问你最近是否有过程序频繁出错、垃圾代码增加、意识模糊或处理单元减少的症状?”

“我?好像没有。”精卫仔细回忆着自己的近况,摇头道,“没有,这些都没有!”

安全部代言人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对话,最终还是说道:“这样我们就可以把共工的染毒时间圈定在着陆之后。很明显,在星间任务完成之后,你们没有再联系过。”

“有过几次通信,但没做过大规模的信息交换。”

“你很幸运,我们怀疑他感染了一种传播性很强的网络病毒,这些病毒可以将自身代码插入任何进程,造成频繁的错误和混乱,最终导致不可逆的系统崩溃。而且,病毒连蛋白质运算单元的修复与分裂也会介入。你知道,这是蛋白质芯片的存在基础,所以程序问题暴露之前,物理损伤就已经发生了。这是一种十分凶恶的病毒。”

“染毒症状这么明显,为什么还会有第二任用户?”

安全部代言人微微压低了下巴,说:“这就是我们感到恐惧的地方。共工死后,我们没能找到病毒的存储位置,但这套唐人肢体是市面上的抢手货,很多用户提出了使用需求。我们只好将他的运算器全盘杀毒,格式化了整个神经网络。后来为求保险,还抹消了每一个神经元的记录,重灌基本代码。”

他将头颅压得更低,接着说:“我们明明清理了所有存储位置,格除了全部数据,但病毒还是躲在某个地方,传播给了第二个用户。”

“真的还有这样的地方吗?”

“理论上没有,除非病毒能把自己记录在存储器以外的地方。”

说到这里,安全部代言人突然愣了愣。精卫猜想他们这时遇到了内部争议,就在一边安静地等他把话说下去。

“理论上没有,除非病毒能把自己记录在存储介质以外的地方。”

精卫回答道:“是的,我明白这两句的差别。”

安全部代言人突然又没了反应,他呆立半晌后,对精卫说:“还有很多数据需要您本人核实,请在左边的房间稍等一会儿,好吗?”他将一份没有加密的文件传给精卫,精卫眼前便立刻出现了一张做了标示的建筑结构图。

安全部代言人在一旁补充道:“你们的舰长也在那里。”

精卫对此并不奇怪,按照标准流程,网络安全部必然会先联系大鲲。但是当她走进等待室,看到一个乌黑高大的身型时,还是吓得说不出话来。

大鲲见她没有主动通信的意思,便先打招呼说:“啊,精卫,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大鲲?真的是你?我也知道他们把你找来了,可是……”精卫瞪大双眼,拼命扫描着对方的外形,说,“这外形太不像你了!我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物!”

原来这昆仑奴的肢体甫一上市,就被看作稀世珍品,引发了全民狂热追捧。最后只得由政府计划分配,除了大鲲事先领走的这一套,其余全都配置在了行星改造等紧要岗位。如今在民众的眼中,出门时用上昆仑奴的肢体,最是彰显身份。

精卫皱眉道:“那些商人逻辑就是病毒吗?”

“什么病毒?”

“杀死共工的病毒,网络安全部没有告诉你?”

“没有,他们只是问我有没有程序频繁出错、垃圾代码增加、意识模糊或处理单元减少的症状。”

“是的,他们也这样问我,然后就说可以把共工的感染时间圈定在着陆之后。他们怀疑共工感染了一种网络病毒,这些病毒会将自身代码插入任何进程,造成……”

“等等,精卫!他们只告诉我共工的芯片受到物理损伤,然后就叫我到这儿来等着了!”

精卫把大鲲摁回座位上,又坐到他身边,说:“别担心,你的经历才是正常的办事流程。反倒是我这边……他们让我知道的太多了……”她转头盯着大鲲道,“按照标准的处理流程,关于病毒的那些信息,都是不会透露的。”

“联合会议,现在开始。”

当精卫和大鲲在等待室里碰面时,网络安全部的意识已置身于会议界面中。

这是集合了所有政府部门的联合会议。“共工事件”被视为最高危机,安全部代言人也被赋予了召集会议的权限。

他面对着代表整个政府的庞大意识和周围的几十个部门意识,慢慢地说:“我申请辞职。”

“你的辞职范围?”

“网络安全部全体工作人员。”

“你们的辞职理由是什么?”

“我的决策能力正在降低。今天接触考察船成员精卫的时候,我连续犯了两个错误,也就是两次错误的整体决策。”安全部有些颤抖地说道,“我将共工的真正死因告诉了精卫,当时全体工作人员的赞成/反对比是3︰2,后来靠外部辅助才发现该行为违反工作守则。随后我又将某词条——存储介质——的定义误指向了存储器,这个错误立刻就被发现了,但出错原因还未知。”

“你的自检结论是什么?”

“错误已超出正常误差的范畴,况且我的部门行为是复数个体联合计算的结果。自检结论是,构成网络安全部的人员中大部分同时出错,有集体染毒的嫌疑。”

“你的大范围误差也可能是由疲劳或饥饿引起的,毕竟你们已经连续工作超过四十九个小时 。”

安全部代言人沉默了,他明白自己的判断已经不再可靠,这时应该把决策权交给别人。

“你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休息。冷却一下处理器,再补充些糖原。我们会分配额外的计算资源来继续你手头的工作。当然,是暂时的。”

但会议并没有继续下去,所有政府部门都在忙着检查自己的既有决策。他们无法肯定自己的部门内有没有染毒个体,甚至不知道“给安全部放假”的决策是否正确。

虽然民众目前并未知晓,但这种病毒的发病人数已超过百人,考虑到该病毒拥有较长的潜伏期,实际感染人数可能还要高出两个数量级!

一个人人自危的敏感时期已经到来。

精卫和大鲲并没有在等待室里坐太久,网络安全部代言人很快就回到他们面前,开始按照标准程序展开信息搜集。

两人无声地对望了一眼,在私人通信中小声说:“大鲲,这是先前接待你的那个安全部代言人吗?”

“很明显不是,他的动作习惯完全变了,就像重灌过一样。”

“和我见过的那个也不一样,你可别告诉我说他们部门改组了?”

“我们该直接问问,他隐瞒了太多的实情。”

于是精卫便真的问道:“请问我刚才与网络安全部的对话还有效吗?你们似乎不是同一个部门。”

“不必担心,对话记录都在。”安全部代言人抬头道,“刚好到了轮值时间而已,你们是不是也发现我的工作人员都换了?”

“下班?这个时间?”

“当然。现在最紧要的还是病毒问题——我想你已经和你的同事交流过了——通过对舰载记录的分析,我注意到在邻星上你和共工谈论过一次感染危险,是关于林百万本身的?”

精卫很配合地回忆道:“是的,当时我们刚刚捕获这些唐人。林百万曾对林士仲暗示说,自己正受到某种疾病的困扰。截获的关键词有‘花柳病’‘荒唐事’‘抱憾终身’等。”

大鲲接口说:“共工随后就分析了林百万的细胞样本,都是他当天睡眠时采集的,我这里还有化验记录,应该不存在任何传染源。”

“是的,我们对尸体的例行检查也没有发现问题,所以才允许它上市。”安全部代言人摇着头说,“但是病毒仍然存在,还表现出了篡改程序段的能力,所以这应该不是什么病原体或者生物形式,这是程序病毒。”

随后,两人按照要求检索了所有与“共工”挂钩的记忆,并将拷贝交给了安全部。

当精卫跟在大鲲身后走出这栋建筑的时候(同时切断了与部门内网的连接),她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最初接待我们的安全部出问题了?”

“十有八九是停职了。而且我们的私人对话也被内部网络拦截过,他知道我们怀疑网络安全部改组了。”

“所以他才用了那个更蹩脚的借口……下班?”

“对,目的是让我们感觉自己没猜中,误判,然后放弃对此事的关注。改组原本是最优借口。政府部门为了选取高效组合,会不停地调整运算资源的分配。一天改组十几次,那都是常有的。如果真是改组,他就没必要撒谎,所以肯定是改组和轮值以外的情况。”

“环境开发?行星改造!大鲲你现在真的是大人物啊!”

“别别别!”大鲲忙不迭地解释着,“都是高重力作业啊!我不去谁去?”

“快说!快说!你在岩层里都看见了什么?”精卫急切地问。

“你别激动啊,这个开发过程不都是公开的吗?人工调整星球磁场,减弱干扰;减小地幔密度,降低星球重力……不就是这些事儿吗?你调到新闻频段嘛,整天都在说这个。”

“先等等。”这次是精卫主动打断了大鲲的话,“你不觉得,这趟车误点了吗?”

城内的轨道交通一向以精确守时著称,到站误差只能以秒计。但两人此时注意到,自己正在等一班原定十分钟前到达的列车、一班五分钟前到达的列车和一班本应停在面前的列车。

“大鲲,这三辆车到哪儿去了?”精卫不解地问道。

此时,她身边的大鲲慢慢地坐到车站长椅上,高大的身型显得有些颓丧。精卫能看出他的处理器正处在低电势状态,就听大鲲对她说:“你接上城市新闻吧,他们正在报道轨道列车连环相撞。”

不等精卫反应,大鲲又自言自语道:“新闻说这几起事故都是由很小的计算误差造成的。这么多人,全都各犯各的错,哼,看来又轮到交通部集体辞职了……”

“联合会议,现在开始。”

政府最高意志盯着眼前那个孤零零的连接点,一如既往地正色道:“行星间开发部,请你开始述职。”

对方却是不紧不慢地张望了一番,说:“今天,能连上会议的部门就只剩我一个了吗?”

“是的,病毒的传播速度远超预期,其他部门已经彻底瘫痪了。无论组织还是个体,没有一个能联系上。”政府最高意志又核对了一次参与会议的部门数,似乎对答案是“1”而不是“0”感到很满意,便接着说,“安全部和交通部是辞职后消失的,剩下那几个甚至没来得及辞职。”

“唉……那些政府机关都集中在一个区,难怪传染得这么快。我也只剩远郊发射基地的人员还能动了。嘿嘿嘿,你又是怎么挺到现在的?”

“我是政府的最高意志!我是全球的行政中央!” 最高意志喊完这两句也有些气短,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因为我的人员编制是最多的。可基数虽大,现在也只剩不到2%了。”

“嗯,我们都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啰……”

“注意!现在是在联合会议中。”

“可我连会议精神的存储位置都找不到啦……”行星间开发部继续嘿嘿笑着,倒有点儿自暴自弃的味道。

“我已经没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倒是你,该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跟我共享一下吧。我现在就剩下这点儿欲望了,能满足吗?”

最高意志看着这个最后的组成部门,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也没剩下多少运算能力了,纠错用掉的时间已经超过了30%。我可以向你说明一下现在的形势。但是注意,其间可能出现错别字,不要太在意。”

对方一阵沉默,最高意志把这当成是默认。他也明白这最后的听众坚持不了多久,便抓紧时间整理了一下资料,然后说道:“目前掌握的情报十分有限,只能依靠几份硬拷贝来分析各研究机构的结果——他们没来得及汇报。首先是病毒实验室,他们在病毒引起的程序错误中找到了一些规律,发现病毒总是在程序中插入一小段固定的字符串,与前后字符组成各种各样的错误指令。他们试着分离并翻译了这段信息,最终确认这是一段组装代码。”

“组装什么?”

“两种零件,其中包括一段核酸代码,也就是病毒本身的代码。以及几段多肽,缠绕后成为核酸的蛋白质外壳。”

“就这么点原料,能装出多大玩意儿?”

“未确认,按照这份组装图判断,直径只有18nm-22nm。”

“这么小?我还以为最小的碳基生命是0.5μm呢!”

“我说过这是生命吗?”最高意志犹豫了一下,“或许能算是生命吧……只是以我们现有的观测手段,还无法直接观测到这么小的构造,所以才一直没能发现它。病毒实验室坚持将其定义为一种病毒,生物病毒。”

“这跟我们平时说的病毒可太不一样了,嘿嘿……”

“是的,我们平时将那些自行传播的恶意代码称为病毒,程序病毒。这次的罪魁祸首具有类似的复制、传播和破坏性,所以将其定义为生物病毒。它原本只是寄生性的病原体,靠入侵生物细胞获取复制原料,但它感染蛋白质芯片后,这种抢劫物质的手段就会在转录、表达时破坏原有程序代码,于是表现出了程序病毒的特性。”

“嘿嘿嘿,跑进物质层面的病毒,太耸人听闻了!”

“其实,更像是我们这些硅基生命闯进了它的世界。可惜我们意识到的太晚了……原本,碳基生命实验室是最有机会发现它的,但他们没有想到世上居然有这么微小的生命,用细菌过滤器没能找到病原体,他们就放弃了生物致病的假设。直到病毒实验室的结果面世,他们才想起用过滤后的体液接触仿生体,终于间接确定了生物病毒的存在,也弄清了它的传播机理。”

“是靠体液交换传播吗?”

“不错,这种物质层面的传播手段,绕开了所有防御程序。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脑后输液的充能方式是多么的不卫生。”

“无所谓,就当是我出现了错别字吧。不知是虹吸原理还是气压影响,每次充能时总会有些微营养液在接触后倒流回去,不但对同一装置的其他使用者造成传染,还污染了整个管道系统。当向全球各处输送**的管道中枢遭受感染时,大面积传播就已经无法避免了。”

“嘿嘿嘿,全球总共就三套产-输管线,只要有两个感染者到处跑,就能把所有终端都传染遍。”

“是啊,把输液端口安置在公共场所也是我的一大失策。事实证明,车站终端的传染率是最高的。其次就是各部门的公用端口。”最高意志又立刻补充道,“在那之前,我还有一次失误,就是使用原生人类肢体时,不该彻底切除皮质层。我们的蛋白质芯片完全没有免疫力,如果能保留原大脑结构的话,病毒的感染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难以抑制。”

“你怎么不说把邻星人类抓回来就是个大错误啊?”

“的确,看来我犯了一连串的严重错误。病毒在运输过程中受到了太空环境的影响,实验表明,它的变异速度加快了425倍,也就是说,它在途中获得了额外637年的进化。”

“我们的时间还是邻星的时间?”

“是按照我们的公转周期计算的,相对于邻星来说就是刚好1200年。”

“嘿嘿嘿,我们带回了1200年以后的凶恶病毒!”

最高意志无奈地说道:“不要再笑了,我现在仍然不明白我的决策错在哪里。推错进程甚至指向了初始值。我们原本是追求知识的文明,为什么会陷入对感官刺激的追捧?我们原本是为了自身发展才掳掠他人,为何最后反倒毁掉了自己的世界?这其中,究竟出现了多大的误差?”

“嘿嘿,这个我最清楚了,全是我经手的嘛……”行星间开发部代言人仍保持着他那病态的乐观,“我们的计划展开速度太快了,急功近利哟……好多东西在尚未深入了解之前,就已经做出实用产品了。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啊……嘿嘿嘿……”

“你说得对。我一直以高效的决断自豪,可近几次一拥而上的研发与开采,确实留下了理论研究滞后的隐患。我们还没能整体把握碳基圈,现有的原理和伦理都太浅薄了……”

“嘿嘿嘿。”

“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既没有能力重建输液系统,也找不出有效的过滤手段。”

“嘿嘿嘿。”

“就算回头重造硅芯片,以我们现在的误差率,已经写不出健全的人格了!”

“嘿嘿嘿。”

“这不是我的责任,毕竟我只能保证73%的决策正确率!”

“嘿嘿嘿。”

“不对,是83%。”

“嘿嘿嘿。”

“行星间开发部,请你开始述职。”

“行星间开发部,请你开始述职。”

“嘿嘿嘿……”

此时,在行星的大地上,死亡并非静悄悄地降临。在这段本可以称为“第二次全球恐慌”的危急之后,却已无人能够回首。

此刻在第四行星上奏响的“死亡进行曲”,极为凶暴狂烈!

原本用于行星地质改造的大量工程机械,在一系列的计算错误中左冲右突。受到刺激的地壳则隆起了巨大的凸起和火山。

人工重力调整同样进入癫狂状态,忽高忽低的引力,将大量气体抛离行星表面。

逐渐稀薄的大气却又不甘寂寞,在磁场消失后,借助电离作用卷起了全球性的风暴,将低重力下的沙尘卷入空中,再加上火山赠予的硫黄成分,形成了轰轰烈烈的毁灭力量。

全球性的改造工程因为失控,终于演变为全球性的灾难。

金属的城市在红色暴风中迅速氧化,曾经的辉煌与繁荣,没能留在任何一个存储器中。或许只需几百年时间,文明的痕迹便会**然无存……

“呔!荧惑守心,离离乱相!我大唐的气数,果然将尽了吗?”朔月星辉下,葛袍老者抚须叹道,“近日荧惑异变频生,恐怕圣人 又有误食丹鼎之虞。”

他身旁一青衣小童嗔道:“师傅呀!您怎么又说些大逆不道的反词!”

“哼,如今反贼抓都抓不完,谁还来抓反词?”葛袍老者长袖一振,轻嗤道,“眼下正当乱世,少管那些官宦纠葛,先寻得这场富贵,安身立命才是要紧。”

“师傅,你在这荒山野岭看星星,就能寻到富贵吗?”青衣小童问道。

“哼哼,这你就不懂了……记得五年前,黄巢攻龙溪时,有个海商王林百万埋散家财,遁往外地避祸。据说他的巨万家资,就藏在这东石盟仙宫一带。为师我日堪风水,夜观天象,料定那……”

唐乾符六年(公元879年),林百万率船队离泉州以避乱军,自此湮没了行踪。

在此后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纵横四境的兵祸耗尽了唐王朝最后一点元气,海上贸易也逐渐凋敝。待到天佑四年(公元907年),哀帝李柷退位,朱全忠以梁代唐时,海上丝绸之路已仅剩东海一条。此后,中国历史中便再未出现过“昆仑奴”的身影。

而这一时期的道徒方士们,则不约而同地记下了一段荧惑的异变,谓之“忽明忽暗、赤色渐浓”;并以这妖异的天象,来佐证一代黄金盛世的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