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旧梦

阿缺

/ 作者简介

阿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国年轻一代科幻作家中的佼佼者。九零年生人,现居成都。2012年发表处女作,此后作品连续刊登在中国顶级科幻杂志《科幻世界》上,多篇作品翻译为英文在海外发表,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和中国科幻银河奖。阿缺的作品风格杂糅,但尤爱机器人,写机器人,歌颂机器人,希望机器人统治世界后对自己网开一面。出版有《与机器人同行》《机器人间》。

/ 颁奖词

曾经的冷湖梦,是黑色的,石油黑;如今的冷湖梦,是红色的,火星红。他把一个略显悲伤的故事讲得轻盈剔透、温暖动人,他讲述了冷湖不只有荒漠,还有忠诚、使命和爱情。希望这个故事能成为一首废墟上的青春之歌,召唤新的人在冷湖相遇,把冷湖的梦,继续做下去。

楔子

“喷了,喷了!”有人喊道。

罗庆嘴里叼着一根烟,正躲得远远的,一扭头,看到一股黑泉从小坡上喷出来,周围的人也给淋得透黑。他猛地把烟吐出来,向小坡跑去,刚跑两步,又回来把烟头使劲踩灭,脚都陷进沙子里了,才奔到黑泉旁边。

这黑色的**从地底喷出,到了四米高才落下。它黑得如此纯净,仿佛这台“磕头机”钻破大地,钻进黑夜,提前让最浓的夜色喷涌而出。罗庆被它浇得满头是油,鼻子里全是原油特有的刺激性气味,于他而言却格外芳香。他听勘探专家讲过课,知道这对人体有害,但还是贪婪地呼吸着。

为了这一刻,他们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奔波了三年。罗庆在本地出生,加入勘探队时,刚生了女儿,还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眼神都有些羞涩。现在的他,肤色已经沉淀了戈壁滩毒辣的阳光,变成黑褐色。这里白天太热,叫人心灼,而夜晚的温度又到了零下,冷到灵魂里,冷得他那一腔沸血都慢慢凉下来。尤其是今年六月,不远处的油泉子花2井完钻喷油,日喷一百吨,3292钻井队全体受到表彰。罗庆的队长也去围观了表彰会,回来后就脸色铁青,把他们召过去,指着鼻子骂,最后说:“要是今年还不出油,他娘的,我就把你们的血抽出来!”当时,罗庆愣愣地听着,心里只是想:天,日喷一百吨原油!那就是十万公斤啊,这么喷几天,不得把地底喷空?

现在轮到他们1219钻井队了。此处名为地中4井,8月5号开钻,毫不停歇地钻了一个多月,终于,当钻到650米深时,发生了井涌,继而猛烈井喷。

原油是有温度的,淋在身上,让他本已冰凉的血液一下子燥热起来。

“势头这么猛,出油量是多少?”他大声问着旁边的陈叔。

陈叔是老石油工,抹了把脸,但眼睛还是被黏稠的原油糊住,只睁开细缝看了一眼,大吼道:“不知道,但至少五百……不,八百吨!”

说话的当儿,他们脚下已经积满了原油,没到脚踝。原油向四周倾泻,一路裹挟着沙子,黑泉没有丝毫停歇的迹象,油海逐渐扩大。

这时,队长赶了过来。罗庆以为他会像自己一样高兴,但队长脸上的狂喜只持续了一秒钟,便勃然大怒,吼道:“他娘的,这么多比血金贵的油,一滴都不能浪费啊!”

可是,钻井队并没料到今天会有油喷出,储油装置都没有运过来。

所有人都站在油雨里,无措地看着队长。

“愣着干啥,给我拦住油!”队长把声带都快吼断了,“建堤,堆沙包!谁他娘的敢浪费油,我就抽谁的血!”

于是,罗庆和队员们连忙去帐篷里拿沙袋,玩儿命似的往里装沙子,堆到油井下面。所有人都行动起来,脸上糊着的油也来不及擦,连队长也跑下来,嘴里一边念叨着要抽谁的血,一边扛起沙包。

很快,一个圆形矮堤坝筑好了,围绕着油井,挡住了四下流淌的原油。罗庆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抹了把脸,发现沙和原油几乎凝固成团,撕开的时候,脸皮生疼。

油还在喷。

队长看着呼啸喷涌的油泉,脸色凝重,忽然转身道:“这油停不下来!加高,加高!”

于是,气还没喘匀的人们,又转身去扛沙袋。罗庆跑得急,摔在了地上,周围都是奔跑的人腿,没人有时间扶他。

他爬起来,抹掉沙子,回头向油井看去。

这股喷出地面的黑色油泉,仿佛一柄利剑,刺进了1958年湛蓝的天空。

油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罗庆几乎没有休息。累得实在动不了,就在帐篷边坐着喘气,力气一溜回骨头,就又爬起来,继续扛沙包。

队长也没闲着,他把所有能叫到的人全拉了过来,不论男女老少,一起来筑堤。其他油井的工人听说喷油了,专门开车来看,原本只是凑热闹,但见到人们不要命地筑堤,也骂了声,招呼同伴一起来帮忙。麻袋很快用完了,他们把面袋拆开,面粉像土一样倒出来,然后装上沙子继续填筑。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油泉的威力。

由于缺乏运输设备,原油拉不出去,而井喷势头丝毫不减,油越积越高,眼看要冲破沙堤。队长不得不扩固堤坝,在沙袋外围再修一圈。

就在外围堤筑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巨响,喷涌的油柱一下子窜到了五六米高。不知是不是眼花,罗庆看到有什么东西也随着原油,一起喷了出来。

但还没等他细看,哗啦一声,沙堤被冲开了一道口子。原油如脱缰野马,向空地流出。

“他娘的!”队长眼睛都红了,“堵住它,堵住它!”

但沙袋一丢上去,立刻被冲开,根本堵不住。队长目眦欲裂,突然跳了上去,用身体堵油。他顶着原油的冲击,仰天骂娘。

周围的人见状,纷纷腰缠布袋,也跳了过去,并排站着,臂弯勾着臂弯。二十多人组成了三排人墙。罗庆站在最前面,原油一下漫到他胸口。他身后,缺口漏出的油立刻减缓。

剩下的人连忙在他们身后堆沙包,人墙只要坚持二十多分钟,就能将缺口堵住。

罗庆浸泡在原油中,看着眼前的黑色油面。此时,除了油井处还在喷,溅起油花,其余地方的原油都平静下来了,仿佛一块环形的黑色镜面。他想起白天时,几只野鸭还飞了过来,以为这是一汪湖,落进湖里却再也飞不起来。

“咦,”身旁的陈叔突然说,“小罗,你摸我干嘛?”

罗庆一愣。他的臂弯正勾着左右两人的臂弯,握拳死撑,根本没有动。

“我没有啊。”罗庆说。

陈叔呸了一口,“胡说!明明还在摸……嘿,可不能再往上摸了,那玩意儿是你婶子的,你碰不得……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罗庆一头雾水,满脸羞红,让两只手浮出油面,说:“我的手在这里啊。”

“那怎么……”

陈叔还没说完,罗庆也感觉到了——有种冰凉的触感,划过了自己的腿。在灼热的原油里,这种冰凉格外敏感,而且它似乎穿过了工装裤,直接沁在皮肤里。

其他人肯定也感觉到了,全都面面相觑。

他们跟前,平静的湖面突然涌起一道波浪,仿佛鱼脊,旋即消失。

“这……”罗庆吞了口唾沫,“这原油里面,有东西……”

队长停止骂娘,愣道:“什么东西?”

“活的东西……”

1

爷爷手上戴着块表,很旧,表带泛锈,指针也不走。但爷爷从没把它摘下过。

陈子彦问过爸爸,但老爸也不知道它的来历,只摇头说:“我记事起就看他戴着了。”也就是说,这块表,爷爷至少戴了四十年。

关于爷爷的不解还有许多。比如他明明从大医院退休,有身份,名下也有房,却不住城里,反而在郊区租了个破屋,深居简出;再比如他年轻时对工作那么认真,在手术室里一丝不苟,到家了却冷漠如冰,跟三个子女的关系都很僵。

子彦想,这一切可能都跟爷爷年轻时支援青海、当了几年石油工人有关吧?但对于那段往事,爷爷绝口不提,他也就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情况是在今年夏天发生变化的。

本来暑假一过,子彦就要出国交换,在美丽的伦敦度过大学剩下的两年。他打算趁夏天跟朋友好好聚聚,不说醉生梦死,至少也得夜夜笙歌。谁知第一夜的梦还没醒,就被老爸叫醒,让他去照顾爷爷。

一想起爷爷,子彦不由得打个颤,连忙摇头:“凭什么我去照顾他,他是你爸,又不是我爸!”

“没有我爸,哪来你爸!”

子彦年轻,但也知道老爸的心思——这么做绝不是出于孝顺。爷爷七十八,身体每况愈下,而他那两套房一直在三个子女心头挂念着。爸爸派自己去,无非是为不久后就要打响的遗产争夺战增加筹码。

“那我也不能白白牺牲这个暑假。”他说。

爸爸说:“你不是一直想买块表吗?只要你爷爷把房子留给我,我给你买块瑞士的!”

“一万以上?”

“嘿小子,要求真不低——成!”

就这样,他提上行李,换了几趟车,才灰溜溜地来到爷爷家。在子彦看来,爷爷租的小平房已经不在北京,得算河北。

“嗯。”爷爷看到他,点了下头,就转身去干别的了。他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破旧的房子,闻着周围阴沟臭水散发的味道,知道自己这个假期算泡汤了。

三个子女觊觎老人的财产,这种事儿,要发生在别人家里,子彦还觉得老人有点可怜。但看着爷爷冷漠偏执的表情,他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爷爷是个怪人,越老越怪。三个孩子长大后,跟他都不怎么亲,要不是惦记着房子,恐怕过年都不会叫老爷子吃饭。

子彦在爷爷家住了几天,有饭就吃,到点睡觉,深切感受到什么叫度日如年。一次吃饭,他想着老爸的任务,又看到爷爷手上那块表,圆形表盘,中间有颗钻石的标记,便搭话说:“爷爷,你手上这块表戴了好多年吧?”

爷爷低头看了看手腕,屋子的阴影遮过来,看不到他的表情,好半天才说:“是啊。”

子彦一听爷爷愿意搭话,心道有戏,忙说:“但我好像没有看它走过针,坏了吗?”

爷爷却转过头,再没说话。

子彦讨了个没趣,回头用手机一查,查到这是上海秒表厂生产的钻石牌手表。他以为值钱,又在收藏网上一查,发现很多卖同款旧表的,价格都在几十到几百块之间。爷爷这块表还是坏的,只卖十几块钱别人恐怕也不收吧。

接下来几天,爷爷照例种菜读书,再不就是长久发呆。子彦闲得浑身难受,哪哪都不自在,索性给老爸发了微信,要求回家。老爸自然不同意,但他也不管,收拾完东西就要走。

出门时,爷爷站在门口发呆。子彦犹豫一下,想想还是不打招呼了——就算道别,也只会得到一声淡淡的“嗯”。但就在他转头要走时,盛夏的阳光照在爷爷手表上,反射的光晃了下子彦的眼睛。

“咦,”子彦视力好,看到表盘上的针动了下,“爷爷你的表好了?”

“嗯?”爷爷心不在焉。

他凑过去,“你看,秒针动了。”

爷爷低头看着表盘,却像是见鬼一样,后退一步,跌坐在门槛上。他不顾屁股生疼,把手腕抬到眼前,身上颤抖着。“终于……”他的声音碎成一缕缕,一滴眼泪落在表盘上,啪地摔成几瓣。

“爷爷你怎么了?”子彦不解地问。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让子彦不解——爷爷让他订机票。

“去哪里?”他问。

“冷湖市。”

子彦没听过,查了下,连忙摇头:“爷爷你记错了,这地儿早就不是市了,是个小镇。而且太远了,在青海,机场也没有。从德令哈机场过去,还得四百公里,又是高原。您去那儿干嘛?”

爷爷不说,执意要去。

子彦连忙给老爸打电话。老爸却格外兴奋,说:“冷湖是你爷爷以前挖油的地方!恐怕是要故地重游,正好是个机会,你陪他去,多哄哄。路上一切,找我报销!”说完就挂了。

于是,子彦只好一头雾水地跟爷爷一起,先飞西宁,再转德令哈,气候一下子从平原到高海拔,阳光变得跟针扎似的。子彦不停地抹防晒油。出了德令哈机场,正好碰到一个旅游团,是去“冷湖火星小镇”参观的,他们连忙加钱添了俩座。子彦坐在一个有着水灵眼睛的女孩旁边,跟她聊了几句,问:“为什么冷湖现在叫火星小镇啊?”

女孩摇摇头,说:“导游说参观结束才会告诉我们。”

子彦只得看着窗外。一路上黄沙漫卷,荒莽千里。他初时还看得新奇,看得多了,也就乏味起来,靠着车窗睡觉。

等他醒来时,已是夜里八点,太阳却还垂在西边。他先下了车,搀着爷爷走下去,一股风吹来,让他居然在盛夏里感到了一丝凉意。

冷湖镇不大,只有几条街道,依托着305省道,像钉子一样嵌在青海、甘肃和新疆三省交汇处,旁边就是柴达木盆地。它前后都没有城镇,建筑也不高,孤零零地立在沙漠中。下了车,能看到街道宽阔,却没什么人,两旁店铺也大都关着门。

“这见鬼的地方……”他小声嘀咕。

“这神奇的土地……”爷爷喃喃道,一整天的舟车劳顿似乎在下车的瞬间烟消云散,缓缓四顾,眼角再次湿润,“我终于回来了……”

“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吗?”

“是啊,”爷爷说,“多少次夜里魂牵梦绕。”

“但……”子彦想了想,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爷爷喘息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着,他呼吸平静了些,抬起头,眼神格外悠远,似乎看到时间之河彼端的隐约画面,“当年我来的时候,也跟你一样。”

2

近半个世纪前,1972年。

来到冷湖的第一天,陈坚就动了四次要逃走的心思。

第一次是早上刚到,连续四天的颠簸让他在落地的一瞬间,把昨夜吃的全吐了出来。他直起身子,抹着嘴角,这时一股裹挟着黄沙的大风吹来,犹如迎面拍来一掌。他站立不稳,倒在刚吐出的秽物里。这倒并不羞耻,因为跟他一起来的大学生们都吐得此起彼伏,但他心里只有悲愤——回家,北京没风沙!

第二次是午饭时,看着碗里的清汤寡水,他吐得空空如也的胃居然没半点食欲。“唉,这里是戈壁,”跟他一起从北京来的同学小川儿说,“伙食运进来不容易,先吃着吧,过几天就好了。”陈坚正要道谢,转头发现小川儿并不是跟自己说话,而是拍着肚子嘀咕,安慰他自己的胃呢。一个念头再次涌起——回家,回北京吃肉去!

第三次发生在晚上洗衣服时。他领了盆水,街上都是蹲在水盆前的大军,男女老少都有。他端着盆找了个角落,刚把外套丢进去,周围就响起一片哄笑,尤其是他身旁的一个长着乌黑眼珠的女孩,笑得最欢畅。他不明所以,继续洗着,洗完了外衣,盆里一片乌黑,他要去换水,却被告知洗衣服只能用一盆水。他看着其他人,都是先洗内衣,水尚清,再洗袜子,水已浑浊,然后才洗衬衫和外套,等洗完,盆里的水已经变成墨黑色。他站在浩浩****的污水洪流中,咬紧牙齿,心想——回家,回家有妈妈洗衣服!

第四次是晚上,别人都在兴奋地聊天,他缩在床角,摸出了晓佳的照片。哪怕是在黑白照片上,晓佳还是那么光彩照人,眼眉柔媚,透着这西北荒漠里无处寻觅的春意。他想起自己突然被调到这里,还没跟晓佳道别,自己这一走,北京那些小伙岂不是得天天对着晓佳吹口哨?他才刚追到晓佳,可没信心让她等自己多久。他紧咬嘴唇,心想——回家,回家娶媳妇儿!

他一下从**跳起,闷头就往外走。

天已经黑了。冷湖的夜跟昼是两个极端,肆虐的太阳龟缩于地底,冷风从四面八方掠来,尚是九月,他就感觉骨头在颤抖。他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按照记忆里车队来时的路走。但路途漫长,他想了想,还得去买点食物和水。

他原以为会有民兵巡逻,拦着想逃走的石油工人,但一路上居然畅通无阻。人们早早回宿舍休息,只有风在街上巡弋。这里此前没有人迹,十四年前喷出油,便陆续来了好几万人,住处也由帐篷改成窑洞房,但黑夜里依然是黑压压的一片。

只有矿区贸易公司的灯还亮着。

说是贸易公司,其实相当于大型供销社,门面不大,里面却摆着一排排货架。屋里灯泡有些闪烁,撑开了一片昏暗的光晕。一个女售货员站在柜台前,低着头,正在看书。

“喂,有饼干和水壶吗?”他摸了摸外套,爸妈给的钱牢牢缝在衣服夹层里,应该够买。

售货员翻一页书,头也不抬,“饼干在第三排,水壶在第五排。”

他走过去,拿了一堆饼干,用衣服包住;又到第五排货架下,看着大大小小的水壶,心想回京路上,迢迢千里,就选了最大的一个。

“这些都要,一共多少钱?”他抱着一堆商品,放上柜台。

售货员这才抬起头。她有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偶一眨动,仿佛黑夜与白昼在她的眼眶里轮换了一周。陈坚觉得面熟,突然想起她就是白天洗衣服时嘲笑自己的女孩。

售货员显然也认出了他,皱了皱眉。“水壶两块,”她指着水壶,又从一堆食物里挑出两袋海阳牌甜酥饼干,“这两袋一共一角六分。你给我两块一毛六就行了。”

陈坚一愣,又指着她没算进去的大堆零食,“小妹妹你年纪轻轻,耳朵不好啊——我是说全部。”

“反正你就给我两块一毛六吧,”售货员说,“水在屋里头,你自己去打。水不要钱,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装太多,到时候累。”

说完,她又低下头,借着灯光看那本泛黄的书。

陈坚一头雾水,掏钱出来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在柜台上放了四块钱。售货员也没说什么,把钱收起来,继续看书。灯光落在她一头黑发上,像是锦缎,有着釉一样的质感。陈坚多看了几眼,又想起晓佳,便赶紧把食物包好,水壶装满水,走出贸易公司。

“哎……”

他回头,看向灯光下的女孩。

“别走西边,”售货员说,“其余哪个方向都行。”

说话莫名其妙的……陈坚加快步伐,走出四号基地,回望一阵,夜幕下的基地仿佛疲倦的羊群,一团凑着一团,陷入沉睡。基地之外,一片风沙,风声时而呼啸时而幽咽,听着便让人心里枯败萧条。

既然要走,何必流连!拜拜了您嘞……他坚定信念,大步往前。

但他忽略了夜晚戈壁滩的可怕,没走多久,就分不清方向了。他焦急起来,东走西走,不知觉间,竟然来到一大片长条形的阴影下。

那些阴影横亘在视野里,像蜷缩的兽类。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便大着胆子上前抚摸。

触感冰凉,坚硬。他盲人摸象般多摸了几处,心里便明了了——这是运油的罐式车。彼时苏联已有大型输油管道系统,但冷湖地处偏远,铁路未修,只能靠油罐车一车车往外拉。冷湖的石油经过了十年开采,已渐衰落,车辆隔几天才运一次,因此今夜的油罐车便停靠在此。

司机们都去窑洞房休息了,车厢里空无一人。

陈坚不会开车,便摸着车罐走。他记得车队的位置,顺着油罐车车尾的方向,就能走出基地。但摸着摸着,他的手突然一缩——有一个油罐车的罐体里,传来了温润的感觉。

罐子里有原油?

但即使里面装满了原油,在这样冷的夜里,也早该凝固了,怎么还会温热着?他心里想着,东摸西摸,确实能感觉到大铁罐子里面的温度。他朝前看看,夜色幽暗,但隐约能看到前方已经没了油罐车的阴影。

而且他正在摸的罐子,离其他油罐车很远,且车型老旧,显然不是一个车队的。

为什么运输车里没油,一个快废弃的铁罐子却装满了温热的原油呢?

陈坚正疑惑着,突然听到罐子里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敲着罐壁——从里面敲。他猛地一愣,随即摇头,心想是自己听错了,便拍了拍罐子,打算走开。

他拍罐子的动作很轻,但顿了两秒,油罐车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他吓得后退一步。随后,罐子里传来沉闷但雄浑的吼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醒来,吼声中带着痛楚与愤怒。陈坚吓得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摇晃的巨大罐体。里面的吼声还在继续,伴随着咚咚咚的敲击声。

一道光束破开夜色,照在他头上。

“你是谁?”有人喝道,“半夜过来干嘛,偷油?”随之响起的,还有枪栓拉动的声音。

陈坚吓得血液凝固,连忙举起手说:“我只是过来——过来撒尿的!”他被手电筒的光柱照着,眼都花了,看不清光束背后的人影。但他能看见手电旁边黑洞洞的枪口,连忙补充一句:“向毛主席保证!”

“你别动!”那人灭了手电,掏出一根棍状物,贴近油罐车。“嗞嗞”,电流声响起,窜动的电光在整个车罐上游走。罐子里的敲击和嘶吼立刻消失。

电光也照亮了那人的脸,脸型消瘦,头发蓬乱,眼睛微微突出,脸颊为数不多的肌肉正在**着。

这副模样比油罐车里的动静更可怕,陈坚不敢乱动。

手电的光再次笼罩陈坚。

“我没见过你。”那人说。

“我新来的!向毛主席保证,今天刚来!”

那人“哦”一声,反倒放心些了。“第一天来,那晚上不可能来这里撒尿。”那人灭了手电,在黑暗中挥了挥,“要走就快点走,哪儿都成,别来这里。”

“那我走哪边?”陈坚小心翼翼地问。但过了一会儿,对面也没回应,然后他才发现对方已经离开。他把手放在油罐上,温热依旧,只是罐子里一片平静,仿佛刚才的动静只在梦魇里。

他突然想起售货员对自己说的话——此处正是西边,是她让自己不要来的地方,没想到偏偏不凑巧来了这里。他连忙迈步走开。

这一夜,陈坚在戈壁滩上跋涉,风沙割面,寒冷入骨。他走了许久,四野依然是一片茫茫黑暗,只有身后的四号基地门口还燃着火柱——采油时,工人会把可燃气体引到地面,出于安全和避免污染的考虑,以燃烧的方式来处理。现在,它是整个世界唯一的光,唯一的热,而陈坚正在远离它。

走到半夜,他已经冷得打战,前方依旧一片黑暗。黑暗里不知有什么东西正等着他。他缩着肩膀,伫立原地,向后看看,又看向前方,突然骂了一声娘,又往回走。

走回基地时,天还没亮。他又饿又累,吃了两袋饼干,回宿舍闷头大睡。

但他没睡多久就被叫醒,跟工人一起出门干活。他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当电焊工,带他的师傅姓曹,一见到他就咧出满口黄牙,笑道:“又给我们送肉来啦!”陈坚跟着曹师傅学焊接,但曹师傅只让他看了两遍,就把焊具交给他,自个儿到一边跟别的工人吹牛闲聊。他索性也不管,拿起焊枪就焊,一天下来焊断了三块钢板、七根钢管,报废焊条无数。最后他头昏眼花地要拿焊枪去焊正在施工的油井钢架,才被大惊失色的曹师傅给拦住,“你要烧了我们么!”

忙了一天,除了眼睛看啥都是花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晚上他回宿舍休息,想起包里还有一大堆饼干零食没吃,一阵肉疼,连忙提着包跑到贸易公司。

时候尚早,售货员还在。几个工人买了些牙膏、蜜饯,结了账却不肯走,对售货员调笑道:“阿依啊,你说我们天天来买东西,你是不是该打点儿折啊?”

阿依抬起头,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只是收银的,打折做不了主。”

“那你可以把你能做主的打折给我啊……”一个工人嬉笑道,看着阿依,似乎在等她发问。

但阿依却直直地盯着他,脸上既没有害羞,也没有生气。在她的目光下,工人的嬉笑慢慢僵硬,拿起牙膏,跟伙伴们一起灰溜溜地走了。

阿依又低下头,继续翻书。

“额……”陈坚见识过她的手段,有些不好意思,“这个,这个,昨儿买的,能不能退货啊……”

阿依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吃惊,说:“自己把东西摆回去吧。”又从柜里摸出一小沓零钱,递给他,“你数数。”

陈坚一数,一块八毛四分钱。他心头一跳——水壶自己喝过,自然不能退,早上又吃了两袋饼干,剩下的恰好值一块八毛四。而她昨晚本来只收两块一毛六,是自己非得给四块,才有了这个找头。

“你怎么知道……”他捏着钱,问道。

阿依语气淡淡的:“像你这种想跑的人,尤其从北京来的,我见得太多了。”

“啊?那他们跑成了吗?”

“如果跑成我还会给你准备零钱吗?”阿依想了想,又补充道,“噢,有两个人没有回来,听说是冻死了。”

陈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把饼干吃食摆好,临走前想起那个神秘的油罐车,说:“对了,你让我不去西边……那里有什么啊?我碰到了一个奇怪的人,拿着手电,跟鬼魂一样。”

阿依脸上表情变了变,说:“他……他叫罗庆,四基地第一次喷油时,他就在现场,是老工人了。但那里有什么我也不清楚。”

“你来多久了?”

“很多年了。”

“那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呢?”

阿依笑了,笑容绽开在这片黄土上,绽开在昏黄的灯光下,让陈坚有些迷醉。他垂下眼睑,不敢看她。“因为我的家就在这里,”她接着说,“希望你也喜欢冷湖——如果你能活下去的话。”

3

“什么?”子彦有些不信,“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不就是挖油吗,又不打仗,怎么还会死人呢?”

爷爷的白发抖了抖,像是被风扰乱,又像是回忆到了久远的过去。

“你跟我来一个地方。”

爷爷说的是位于东南角的公墓。进去前,老人在门口驻足,仰头看着公墓大门内巨大的纪念碑。烈日炎炎,碑体像巨剑一样融化在阳光里。

子彦以手搭眼,逐字念道:“为发展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同志永垂不朽……进去吧爷爷。”

“等等,你去买瓶酒。”爷爷说,“好久没来看他们了,不能空着手。”

“买哪种酒?”

爷爷陷入了沉思,“他们来自天南海北,喝的酒都不一样。磊子爱喝汾酒,小俊个头大,最爱二锅头,还有汪二哥,没事就整点黄酒,呀呀唱戏,戏词谁也听不懂……”

最后,子彦在商店里买了一瓶青稞酒。爷爷点点头,“也好,这里都喝青稞酒,不管来自哪里,都入乡随俗吧。”

墓园大门气派,里面却甚是荒凉,连围墙也没有。大片暗哑的墓碑错落地立在黄沙上,碑后是低矮的坟包,没有修缮,像是一个个随意堆起来的小土堆。再往后,绵延起伏的祁连山脉遥遥在望。

黄沙在墓碑间掠过,发出轻响。

“这里的墓碑怎么都朝向东面?”子彦看了一会儿,问。

爷爷说:“青海属西地,大多数人都来自东边。他们是想回家,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这时,身后走来一群人,正是昨天同行的旅游团。导游边走边大声讲解:“现在大家看到的是火星小镇著名的历史遗迹——四号墓园!这里墓碑有四百多块,埋葬着曾在这里奋斗的石油工人和家属,有很多墓是父子墓和夫妻墓,比如原冷湖油田管理局领导陈自维夫妇——他们五十年代就来了这里,后来妻子病逝,丈夫回到内地生活,但临终之际,还吩咐子女把骨灰送回来,跟妻子一起埋在沙漠里……现在大家自由参观,多拍照,可以多发发朋友圈……”

人群散开,各自咔咔拍照,只有那个眼睛很水灵的女孩慢慢踱着步。

“你好,”她看到了子彦,笑了笑,“你也来看墓地?”

“是啊,我陪我爷爷来的。这里面有很多他认识的人。”

爷爷在墓碑间寻觅,有些碑文已经被久远的时光磨得依稀难辨,有些则干脆是无字碑。他看得仔细,边辨认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墓碑。

子彦和女孩跟在后面。女孩环顾四周的黄沙荒墓,叹息道:“当年他们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背井离乡聚集到这里,硬是在一片茫茫黄沙中建起了居住地。现在石油枯竭,这里又被遗弃,只有他们的尸骨留了下来。虽然现在提到集体主义、奉献精神会被人说很傻,但……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印记吧。”

子彦连忙附和:“是啊,时代精神嘛……对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墓碑都是朝东面么?因为青海在西边,大多数石油工人打东边来。他们是想回家,哪怕死了,也要看着家的方向。”

女孩看着他讲解,眼睛闪亮着光彩。从她瞳孔里散出的细碎的光,照得子彦心醉神迷。

这时候,爷爷招了招手,子彦和女孩连忙过去。爷爷把酒接过来,在墓碑前倒了一点,轻轻说:“磊子,我来看你了。”

子彦凑女孩耳边,小声说:“这是我磊子爷爷,喜欢喝汾酒,酒量可好呢。”

爷爷又找到了小俊和汪二哥的坟墓,颤抖着弯下腰,把酒洒下。子彦也没闲着,跟女孩悄声道:“这我小俊爷爷,个头可壮呢,一个人打好几个,常喝二锅头……你看,这是汪爷爷的墓碑,他特爱唱戏,喝了黄酒就唱,以前可疼我呢,经常抱着我唱黄梅曲……”

女孩疑道:“你小时候也在冷湖生活过?”

“这个这个……”子彦挠挠头,正好爷爷又到了一块墓碑前,久久地凝视着,忙跑过去问,“爷爷,这个罗——”墓碑上碑文很淡,几乎被风沙磨平了,他看了好久才认出下面的字,“这个罗庆是谁啊?”

爷爷俯视着墓碑,微微喘气,过了好久才摇头,看样子并不打算回答。

子彦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殷勤道:“爷爷累了吗,那我替你倒酒。”

不料爷爷提着半瓶酒,表情怪异,说:“不给这个人敬。”说着就走到墓园最东的角落,站在一块墓碑前,把剩下的酒都洒在黄沙上。

两个年轻人跟过去,发现这最后的一块墓碑,没有文字。不是被磨平,倒像是当初立的时候就没刻字。爷爷看着空白的墓碑,伫立良久。黄沙贪婪地吸收着酒液,直到酒痕都干了,爷爷还没回过神来。

“爷爷,这是谁?”子彦问道。

爷爷似乎累了,摆摆手,说:“见完故人了,回去休息吧。”

正好旅游团也开始集合,子彦扶着爷爷,跟他们一起往回走。旅游团的下一个项目是参观废弃炼煤车间,车间后有一块空地,堆满废弃物。爷孙俩本来不打算参观,但子彦走着走着,突然发现爷爷扭头盯着空地,视线落在废弃物角落里。

一堆锈蚀斑斑的杂物中,有一个大铁罐,横躺着都有一人高,长则有三四米。铁罐不知放了多久,整个都锈穿了,似乎一碰就会散成锈粉,就算拿去卖废铁恐怕都没人要。子彦看了看,觉得它跟运油车的罐体很像,只是不知为何落在这里。

爷爷上前摸着罐子外侧的锈迹,嘴唇发抖。

子彦走过去,刚想问,却愣住了——这个大铁罐并不完整,上方有一个大洞,里面黑黝黝的,洞边缘的铁片微微外翻。这情形,仿佛很久前有什么东西从内部挣破铁罐,像撕纸一样把坚硬的罐壁撕开,咆哮着跑了出来。

陈坚换了策略:既然逃跑不成,那就争取调走。干得好能评上先进石油工人,干得不好会被批评,两者都有调走的机会——但后者显然容易一些。

所以他在油田里,有什么活儿就干,做出一副任劳任怨、挥洒青春和热血的样子。但交给他的活儿,无一不办砸。工人师傅们却也不恼,乐呵呵地看着他把螺丝拧歪,把钢板量错,然后不厌其烦地指正。

看着他们朴实憨厚的笑容,以及弯下来的脊背,陈坚满心惭愧。但想到北京优渥的环境和晓佳的笑容,立刻又咬牙继续捣乱。

直到半个月后,8号钻机出了故障,机修班拼命抢修,所有人都奔过去接漏喷出来的原油。

油喷如雨,大家的军大衣都被染黑了,但没人躲避,拿盆拿桶甚至还有路过拿着饭盒的,想尽办法把油接住,往储油箱里倒。他被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震慑住了,呆立在奔涌的人潮中。

“愣着干嘛!”曹师傅路过他身边,大吼道,“帮忙啊!”

他连忙转身去拿铁桶,跑向喷井。油雨落上他的脸颊,温热流淌,他把铁桶顶在脑袋上,桶越来越重,便扛着往回跑。快跑近储油箱时,他闭眼一咬牙,脚下一绊,整个身子扑倒,一桶原油倾泻在沙地里。

“他妈的,地上忒滑!”他有些心虚地大喊。

旁人没有理会他,继续接油。他也爬起来,不敢乱来了,老老实实接油倒油,一直忙到日头渐晚。太阳挂在沙漠尽头,垂垂无力的模样。

机修班的工人修好油井,原油不再喷涌,所有人都坐在地上休息。陈坚也累得够呛,正要坐下来,一扭头,看到曹师傅狰狞的脸。

“你他妈的!”曹师傅揪住他的衣领,“平时你怎么玩我无所谓,接油时你还敢乱来!”

陈坚从没见过一贯和善的曹师傅露出这种勃然怒色,仿佛自己倒在地上的,不是黑乎乎的油,而是曹师傅的血。陈坚倔性也上来了,掰住曹师傅的手臂,叫道:“你别来劲啊!就算我不小心弄洒了,我赔钱!这桶油的钱我他妈赔还不行?”

“这是你赔的事儿吗?你赔得了钱,赔得了命吗?”曹师傅两眼血红,粗壮的手臂一扭,就将陈坚摔在地上。陈坚脑袋也充了血,拿出胡同里搏命的劲来,翻身爬起,挥拳厮打。

他们在泥地里翻滚互殴时,其余人都冷冷地看着,喘着气,但没人上前劝架。连小川儿都袖手旁观。

斗殴过后,书记把他们叫过去一通批评,便各自放了。

但陈坚打架输了,满心懊丧,加上曹师傅又管着自己的岗位,去了也尴尬,索性耗在宿舍里。晚上他也不想去食堂,干脆去贸易公司买饼干。

“别太犟了,”结账的时候,阿依说,“跟曹师傅道个歉,他好说话的。”

阿依叹了口气,“油没有要他的命,但要了他儿子的命。”

“啊?”

“曹师傅的儿子小曹是跟着他一起来冷湖的,小曹进了机修班,负责油井维修。64年的时候,一口井油压太高,气流从旁通管线冲出来,带着管线到处扫,小曹着急抢修,没来得及逃走,被管线扫到了。”阿依说完,低下头,翻开书的另一页。

陈坚愣愣地听完,感觉身上有些无力,仿佛之前打架留下的伤到现在才开始发作。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人都牺牲在了这片土地上。国家需要油,他们就来了,曹师傅把儿子埋在沙子里,转头又回来继续干活。”阿依补充说。

“嗯。”

当晚,陈坚彻夜未眠,次日醒来后,早早去食堂打好饭,敲开了曹师傅的宿舍门。曹师傅正洗漱完,看到陈坚递过来的馒头和粥,愣了愣,接过就吃。

整个过程中,两人没说一句话。早晨的风沙在屋外刮得呼呼作响。

吃完后,曹师傅把碗递还给陈坚,才说:“早点去焊房。”

陈坚却拉住了曹师傅,说:“我想换个岗位,您帮帮我。”

曹师傅的眼睛眯住,似乎被他搞糊涂了,“我还以为……”

“我不捣乱了,向毛主席保证!”陈坚说,“但我想去机修班。”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刺在曹师傅的眼皮上,他的眼角跳了跳,随即说:“你知道整个井上,机修班是责任最大工作最累的岗位吗?”

“我知道。我还是想回北京,但捣乱这个法子我不能用了,还是好好干活吧。机修班最有可能评上先进,有调走的机会。”

“但你……能行吗?”

陈坚说:“我是首都医科大毕业的,专业就是把坏了的人体修理好,本质上,跟把坏了的油井修理好差别不大。有不会的,我可以学。我问过了,现在很多机修班的工人都是进去之后才培训学习的。”

曹师傅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去跟书记说说,但不保证能成。”

“没事儿,不成我还当您徒弟。”

结果还是成了。不久之后,陈坚调到了机修班,先是学了两个星期的原理,再背着维修包,跟小川儿一起搭档,到处抢修油井故障。

陈坚虽然油嘴滑舌,但学习起来就换了个人。

彼时全球石油开采尚处早期,西方笃信石油是由海洋生物生成的,信奉“背斜聚油理论

地壳运动中,岩层在强大挤压力下形成一系列波状弯曲,而外形上向上突出的弯曲,成为背斜;因其向上拱起,且油、气密度比水小,故而是良好的储油、气构造。”,并以此为依据,指出“中国没有中、新生代海相沉积,古生代沉积也大部分不生油……因此,中国决不会生产大量石油”

这段历史惊心动魄,陈坚看着那寥寥数语,仿佛从笔画间看到了沙漠中艰难跋涉的驼队,看到了滴落黄沙中的汗水和鲜血,看到了石油先辈们磨砺得沧桑粗糙的脸庞。他掩卷叹息,终于明白了石油对这里的工人、对刚刚站起来的祖国意味着什么。

但长叹之余,一个疑团也在他心中升起——石油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5

子彦一愣,说:“这个我都知道,教科书上写了——石油像煤一样,是古代有机物经过漫长岁月变来的。”

爷爷点头:“主流观点确实如此,最初西方的海相生油观点就是来自有机物生成原理,因为海洋里的浮游生物、海藻等大量被掩埋在湖底海底,这是无氧环境,再与底泥混合,被岩层包裹,经过一系列高温高压的反应,最终生成以烃类混合物为主的**。”说起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衰老仿佛一下消失了,变得神采奕奕,“而陆地的植物经过同样的演变,更容易生成炭,而不是油。但随着陆相生油理论被证实,就有人开始怀疑有机物演变这个传统观点了。”

子彦听得头大,挠挠脑袋,小声抗议道:“爷爷,我是个文科生……”

爷爷却不理会,继续说:“后来,证据越来越多,比如现在世界上已经有三万多个油田,但其中八个特大油田就占了总储量的一半。你看,如果是有机物演变成石油,但史前生物在地球上的分布绝不会这么不均。”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子彦好容易逮着一个自己懂的话题,举手道,“生物就是分布不均的啊,就像人一样,城市人多,荒漠人少。”

“但世界上的一半的人,会只集中在八个城市吗?”

子彦说:“额,教科书不会教我们错的吧……”

“当然,有机物生油的意义很大,绝大部分油田都符合这个理论。只是……”爷爷斟酌了一下措辞,“只是石油的来源,或许并不唯一。有些油田在垂直方向上分布很深,越往深处成油条件越好,这说明在地底深处,还有源源不断的油气供给。”

“那还有什么原因呢?”

“有人提出了无机成油说,说是由地底的炭演变的。”爷爷的目光变得深邃,寒冷的夜风吹过来,他的白发向后飘动,“反正现在两派观点争议很大,至今没有定论。但我有一次看新闻,说是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发现了红色**,很像石油。如果这个新闻被证实,那石油成因就会有第三种理论了。”

爷爷抬起头,冷湖的夜幕立刻映进他的眸中。岁月本已将他的眼睛搅拌得浑浊,但在冷湖星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湖水,倒映着万千星辰。

子彦也仰着头。星光穿越千百万光年,将他笼罩。这是北京绝对看不到的景象,星星近得像是垂在空气中,触手可及,如同莽莽原野上一场凝固的雨,而每颗雨滴都曾是庞然浩大的天体。子彦甚至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接住星星。手掌空空如也,只有冷风掠过,他才意识到自己仍在地球,而他看到的是远古的光——在他出生前、在人类诞生前就已经从星体射出,跋涉而来,仿佛它们的终点就是他的眼睛。在他仰头这一瞬间,星光就完成了征程。

爷爷轻声说了两个字。

子彦沉醉在奇景里,一时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火星,”漫天星雨中,爷爷口唇翕动,“他们在火星地貌图上,也发现了疑似石油的**。”

6

陈坚发现,这块土地有一种魔力,没待到一个月,生活就被黄沙和烈风充斥了。有时候夜深人静,他回想在北京二十几年的生活,竟觉得不真切,仿佛那些记忆里的街道、乡音、拥挤的人群被一阵阵风沙吹得缥缈依稀。

“哎,小川,”一次修泵的时候,他想起这事儿,问道,“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被这个地方同化了,不像北京人了啊?”

“北京?”小川儿一脸迷糊,“那是哪儿?”

“……”

“噢噢,你说老家啊。”小川儿说,“我跟你不同,我爹妈不是什么大人物,把我弄不回去。我估计得待在这里,嘿嘿,要当青海女婿啦。”

“什么,你拍上婆子了?”

小川儿面露鄙夷,“别把你们北京人的流氓话往我身上套!什么叫拍婆子,我这是自由恋爱,响应毛主席号召,共同追寻伟大理想。”

陈坚来了兴致,问:“谁啊谁啊?”

原来是食堂的一个年轻女工,每次小川儿去打菜,女工都会朝他笑一笑,勺子里盛得满满的,倒在他碗里。

“出息!给你几块肉就把你收买了?”

“胡说,是笑!是微笑!你都不知道,她笑起来的时候,笑容映在一大盆肉汤上,看着很有安全感。”小川儿眼神透着神往,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了,肉也起了一部分作用,这年头,有肉吃也不容易。”

陈坚又多挖苦了几句,小川儿不经逗,骂咧几句又转身干活去了。看着小川儿的背影,一股惆怅蒙上心头,他难免又想到了远在北京的晓佳。

“唉,晓佳啊晓佳,”他在心里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你身边啊?”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几天后,晓佳的信就穿过漫漫千里,到了他手中。“看,我也有爱情的滋润!”他捏着信封,得意地跑到小川儿面前,“而且你看邮戳,我离开北京的第二天她就给我寄了这封信!怎么样,不止西北姑娘才有火一样的热情吧?”

但陈坚看完信后,脸上的喜悦就冰消雪释,换成了茫然的神色。他把小川儿脑袋推开,歪着身子,又看了一遍。他似乎这才看清信上所写的字,愣了愣,连忙把信塞进怀里。

小川儿也大概明白了信上是什么内容,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太难过了,女人嘛,唉——不过我女人可不一样啊。”

“你要是不加最后一句,还有点安慰效果。”陈坚悻悻道,“而且我也不难过。”

这话倒不是逞强,陈坚半夜在**翻来覆去,发现自己居然真不难过。而这个发现更让他困惑。难道真的被这块土地同化了吗,连为爱情哭一嗓子的能力都没有了?他干脆爬起来,走到瓦窑房外,边走边思忖——爱情就这么离我而去了,而且晓佳是多么美,咦,等等,晓佳长什么模样来着?

这个夜晚升起了半个月亮,月光盈盈,他掏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确认晓佳是把自己甩了。

他终于觉得悲哀起来,不知觉间,又走到了那一排油罐车的停放处。他赫然一惊,想起之前在这里听到的可怕喊声,便打算往回走。

这时,隐约的说话声传来,就来自油罐车后面。

“这次组织来检查,又要麻烦你一次。”声音非常耳熟,正是不久前批评了陈坚的书记。

另一个声音有些迟疑,“但它最近状态很差,像死了一样,万一……”

这是指导员说的。

陈坚一愣——书记和指导员,这两个实权人物,深夜来这里干嘛?

还未细想,油罐车的背后就响起了第三个声音。

“没关系的,它的生命力很强,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别看它现在要死不活的,一通电,就能立刻跳起来。”

陈坚脑中浮现出那个在黑暗中打着手电喝问自己的人。阿依说过,他叫罗庆。原来书记和指导员半夜来这里,是来找这个怪人。

书记说:“那就辛苦了。”

指导员还有些迟疑:“老这么用它也不是办法,要不,把它报告上去?”

这次回答他的,依旧是罗庆,说:“不行!它是石油的源头,有它在,冷湖就在!我听说组织想调一批人去参加辽松石油会战,如果出油量还是太差,整个冷湖都要降级,不少人会被调走吧?”

书记和指导员都沉默了。

“不能这样!”罗庆有些急了,“我们一辈子都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陈坚害怕被发现,赶紧悄悄回宿舍。这一夜,他失恋的悲伤全然消失无踪,梦境里只有偷听到的那番对话。尤其是话里的“它”,在梦里化为哭泣的怪物,恐怖又悲伤,一边流血一边蹲在角落里呜咽。

醒来的时候,他摸了摸眼角,竟然有一丝湿痕。

原来这几年正是石油会战如火如荼的时候,整个青海原油年产量逐渐减少,国家石油发展战略性东移,要抽调石油工人去往辽松、华北、华东等地区。而油量减少的冷湖尤其明显,在1959年时还是冷湖市,商店、学校、广播电台等设施无一不全,而到了1964年,就已经被降格为镇,每年都有人离开。这次组织来检查,也是为了再一次确定原油产量,决定是否要分一批人参与东进。

趁检查组来之前,陈坚他们接到一个奇怪的任务——往油井里倒一种黑灰色的**。

**装在大水池里,用管子牵着,插进油井。高压泵一刻不停地将**压进去。陈坚好奇地往水池里抓了一把,发现里面全是草渣、碎木、烂布料之类的废弃物,被捣碎了,混成一池黏稠的**。

“灌这么多废渣废液进去干嘛?”陈坚边装管道边问。

小川儿也是一脸迷惑,想了想说:“可能是油压不够,用水来增大压强吧。”

“可是水压法不是用湖那边的水么?这种**浪费不说,还很危险啊,万一堵住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书记的意思,干就是了。”

检查组下午到达冷湖,先是看了一下生产报告,领头戴白眼镜的越看眉头越皱。书记察言观色,连忙解释说:“这个,冷湖的地貌比较特殊,储油量丰富,但地下空隙复杂,产油量时多时少……”

白眼镜拍了拍厚厚的资料,哼一声说:“这些数据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的低产量已经持续了五个月,说明地下储油空竭,人手应该调到更有需要的地方!”

“要不您再看看油井?”

一行人来到地中4井,几排磕头机正在上下起伏。太阳斜斜地挂在天空,被云层遮住,露出了疲态。白眼镜在几台油井处转了转,脸色并未好转,说:“这个实际生产情况跟资料上很符合嘛,倒是跟你说的情况不太符合。”

书记看了看手表,脸上有些焦急,说:“真的,冷湖地下,原油确实很多……”

话音未落,只听地下一声轰隆声响,仿佛有某个巨大的怪物正在苏醒。随着怪响,油井开始颤抖,管道被冲开,一股黑色原油冲天而起。原油上升了四五米之后,力竭散开,洒了白眼镜一脸。

“喷油了喷油了!”书记大喜。

白眼镜连忙退到安全位置,摘下眼镜,抹了把脸,把手凑到鼻子前。他的表情虽然被遮住,但也能看出一脸难以置信,喃喃道:“这鬼地方,开采了十年,还能喷油?”

“我就说嘛,冷湖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检查组的人连夜离开后,冷湖又恢复了往日宁静。陈坚被这一天的事情弄得满是疑惑,他检修多日,知道冷湖底下的油矿确实在逐渐枯竭,但今天喷出来的又是实打实的原油。他想起了之前他们灌进去的奇怪**,一下子坐起来——难道,那些混杂着废料的水灌进去,被什么东西变成了石油?

那夜,书记、指导员和罗庆提到的——它。

宿舍里鼾声一片,陈坚辗转思考,但没个结果。只是半夜做梦,梦里哀戚不已,睡眠也浅,很快就被宿舍门外的脚步声吵醒了。

他起身探出头,发现街上有几个人在走动,手里拿着手电,似在寻找什么。

一个人影走近,陈坚好心问道:“丢了啥?要帮忙吗?”

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手电光晃动,一张干瘦焦急的脸一闪而过。

这人正是基地西边的怪人罗庆。罗庆没理他,手电往四下一扫,又快步走向街尾。

“真是奇怪……”陈坚嘀咕,这时一阵尿意传来,他摸摸肚子,走向不远处的厕所。走了几步,他又看见两个人影在地上找着什么,这次不用手电,他就认出了这俩人——书记和指导员。其余人影,也都是各个工班的负责人。

这阵势,恐怕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吧。

他想着,提裤走进厕所,一通畅快淋漓的放水后,又系好裤子。

刚要转身,他就顿住了。

厕所里除了他,还有一阵喘息。

刚刚他哗啦啦放水,喘息声被遮住,此时,黑暗里气息沉浮,像是有一个破旧的风箱在急促拉动。

“谁在这里?”陈坚颤声道,“偷……偷窥么……”

对方没有回应,喘息声更加浓重。

陈坚慢慢伸手,摸到了门旁的拉线开关,猛地拉下。灯光立刻充斥了这狭小的空间。也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一个黑影蹲在角落里。这是个真正的“黑影”——它半人来高,通体黑色,身上有一些凸起,真正诡异的,是它周身缭绕的黑色烟雾,游移又凝聚。

“你谁呀?”陈坚骇然道。

黑影嗖一声窜出厕所,陈坚还没反应过来,外面就响起了一连串的呼喊。

“是它!”

“快,抓住它!”

“它要往油井跑了……”

“拦着!”

……

陈坚听着这些大呼小叫,也连忙跑了出去,只见人影纷乱,电光晃动,热闹极了。而所有人的前方,正是那个窜出的黑影,正贴地而行,奔向远处的油井。

人群里罗庆跑得最快,眼看黑影快消失了,一咬牙,跳上路边一辆拖拉机,轰隆隆驾驶着,追上了沙地上的黑影。他连车都不顾了,手里抓着一张铁丝网,跳车扑下,兜住了黑影。黑影剧烈地挣扎,几乎要把它顶翻,但罗庆从兜里摸出电棍,嗞嗞两声,电光窜过,黑影就老实了下来。他自己也被电得手直发颤。

“它……”书记跑过来,气喘吁吁,“它好像变小了?”

罗庆又电了几下,网中的黑影彻底老实下来,才爬起来,说:“嗯,它把罐车顶开后,又蜕了一次皮,不然我也抓不住它……”

书记犹豫一下,“它会不会是生病了?”

当陈坚跑到这里时,众人已经把黑影抬上了拖拉机,用油布盖住。陈坚想揭开看一眼,却被罗庆恶狠狠打开手。

“今晚的事,”罗庆紧盯着他,“不准往外说一个字!”

第二天,陈坚还没睡醒,就又被叫醒了。他一睁眼,看到的还是罗庆那张消瘦得吓人的脸,不禁吓得哆嗦,“怎……怎么了?”

“你是不是学医的?”罗庆的声音有些急。

“是啊,我是首都医科……”

“那你跟我走!”

陈坚披衣起床,临出门前,又说:“跟我一起来的小川儿也是我同学。”于是,小川儿的被子也被掀开,揉着眼睛,跟他们一起出了宿舍。

陈坚和小川儿跟在罗庆身后,彼此眼里都有疑惑,待到了西边,又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油罐车。只是罐顶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铁皮外翻,如同薄纸一般。

“这是……”陈坚问道。

罗庆不回答,带他们绕过油罐车,拐进一间孤零零立在荒漠上的房子。推门进入,里面摆设简单,一床一桌,仿佛清修。唯一占据房子空间的是一个水箱,盛满了水,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动物在飘**。

它不是鱼,身下的七根足肢也没有摆动,却能安静地悬浮在水里,仿佛身体密度与水相同。陈坚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生物,凑近了看,发现即使在水中,它的周围也环绕着淡淡的黑雾。

小川儿也满是惊奇,兴奋问:“这是冷湖里的鱼吗?”

陈坚好奇地将手伸进水里,摸到了这个怪异生物。感到到冰凉的一瞬间,他突然浑身一颤,周围景象分崩离析,光影怪异,一下子置身于黄沙漫卷之中。他转身四顾,以为是到了冷湖外的戈壁,但仰头发现天空略带血红,不似人间,不似地球。还没等他回过神,视野变化,黄沙转为地层,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浩瀚黑海,周围也变得灼热难当,他能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一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阿坚你怎么了?”小川儿摇晃着他,声音焦急。

倒是罗庆站在对面,表情怪异,等他眼神恢复清明后,问:“你是不是也看到了火星的景象?”

“火星?”陈坚喘着粗气。

“我刚开始也以为是冷湖外的戈壁滩,实在太像了,但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是火星的地貌——这可能是巧合,但更可能的是,黑仔改造了这里,将这里变成了火星。”

陈坚想起刚刚的情形,点点头,“它可能来这里比我们都早,比整个人类都——咦,你也看到过这种幻象吗?”

罗庆垂下眼睑,“刚找到它时,经常能看到,但后来我用电棍打过它,就再也没见过了。”

小川儿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啊?”

罗庆说:“我怀疑是它出了什么错,来地球就回不去了,只能藏在地底,一点点改造这里。这里的石油也是它催生出来的。”

“是啊,成分是一样的,都含有大量的碳。我想研究出这里面的原理,但十多年了,都没有进展。”

“你们!”小川儿有点抓狂,“你们他妈的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陈坚不理他,转头看了一眼在水中安静悬浮的奇怪生物——罗庆管它叫黑仔,又问:“它怎么变小了?”

罗庆脸色一暗,“这是我唯一弄清楚的——它有一种蜕变机制,每次受伤,身体都会脱茧缩小,造油能力和记忆也减弱了。昨天我用它来造油,它又用最后的力气撕开了铁罐车,被抓住后,就变成这样了——我从没见过它这么虚弱。”

“嗯,所以你让我们来救它——但我们学的是临床,不是兽医……”陈坚正要拒绝,脑中又记起刚才看到的景象,一句话脱口而出,“用加热的水浸泡它试试。”

他们把水加热后,黑仔果然有力气了些,足肢摆动,眼睛微微睁开,随即又闭上。

“还是大学生有办法!”罗庆盯着黑仔,振奋起来。

“听说你最近在帮罗庆做事?”阿依问。

陈坚正在货架之间游弋,闻言一愣。这些天他总是这样,傍晚时来贸易公司,在货架间来回巡视,一副认真挑货的样子。刚开始买东西的人多,很多人都跟他打招呼,但他这样徘徊着,游走着,慢慢天色变黑,人都走光了,他才只拿一小袋饼干,在阿依那儿结账离开。

阿依永远是那副模样,人多时手脚利落地结账找零,人少了之后,就拿出一本书,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

她很少跟陈坚说话,所以当听到她的声音时,陈坚犹豫地走出货架,来到柜台前。

此时已经很晚了,外面的瓦窑房开始关灯,但夜色像被稀释了一样,并不是完全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他说。

“我听人说的,你跟……罗庆,”阿依合上书,抬眼看他,“怎么会混在一起呢?他不是脾气很怪吗?”

陈坚留意到,每次阿依提到罗庆时,语气都有些迟疑。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便说:“我跟你说,罗庆可不简单呢……”

在阿依的目光下,他不禁忘了罗庆反复告诫的保密,将黑仔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还包括罗庆十多年来守着它、用它“变油”的秘闻。这件事太过离奇,但阿依听得很认真,她的眼睛里像是沉进了整个灯泡,边听边淡淡地闪烁着。外面的夜色渐暗渐浓,灯火次第熄灭。

“所以这些年,”听完后,阿依低下头,脸上的表情藏在灯影里,“他从未回家,就是为了一直守着那个怪物?”

陈坚叹口气,“这里的石油越来越少了,他想把黑仔研究透,让这里再次充满石油,让人都不走。”

陈坚一愣,“你怎么……”

阿依摇摇头,再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当陈坚再次在货架间徘徊到深夜,拿着饼干要结账的时候,阿依说:“你天天来这里,就为了买饼干吗?”

“我……”陈坚有些支吾。

“你们北京人不是很会说话吗?”阿依看着他,灯光扑下来,光影在她脸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立体感,“怎么不说话了?”

就是这张带着异域风情的脸让陈坚说不出话来。他在北京拍婆子时擅长的臭贫瞎侃全堵在了嗓子眼。他原本并不觉得阿依多好看,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很亮,特立独行,但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多,经常来贸易公司,总是看到阿依在灯下读书的样子,看得多了,那模样就印在了心里。有时候他分不清楚,是阿依好看,还是灯和书的组合迷惑了他。他在夜里辗转反侧,但只要在梦里看到阿依,梦中场景不管怎么变化,阿依的头顶始终有灯,她手上总是拿着泛黄的书。

见陈坚不说话,阿依换了个话题,“对了,你能带我去看看那个……黑仔吗?”

陈坚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趁着夜色,他们悄悄走到罗庆的房子前,陈坚先去开门,确认罗庆不在家后,招手让阿依进来。

阿依走到水箱前,看着在水中缓缓游动的奇异生物,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黑仔抓了出来。

黑仔接触到空气时,周身烟雾弥漫,但很淡,七根足肢也软绵绵地垂着。

“哎不行,”陈坚连忙上前,“它有点不……”他的话停住了,因为他看到阿依的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了一把匕首。

刀刃上寒光流转,对准了黑仔的咽喉。

陈坚一下子懵了,向前一步,急道:“别!你怎么了?”

阿依低头看着黑仔,表情复杂,眼角闪烁着细碎的光。刀尖微微颤抖。

黑仔的足肢动了一下,慢慢扬起,搭上了阿依的手背。一丝冰凉的感觉传了出来。过了许久,阿依突然幽然一叹,松开了手中的匕首,将黑仔放回水箱。

她的表情轻松了许多,转头冲陈坚一笑,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陈坚也松了口气,刚要说话,身后屋门一声吱呀,罗庆走了进来。

陈坚顿时鲜血凝固——以罗庆的脾气,要是看到有外人进了他的屋子,还站在黑仔面前,不知道得多生气。他战战兢兢地转过身,想着如何解释,却发现罗庆脸上并无怒色。

倒是带着诧异和……惭愧?

“你……”罗庆的目光掠过陈坚,落在他身后的阿依身上,“你怎么来了?”

“我在贸易公司,你在这边,你不去看我,我总可以来看看你吧?”阿依说。

阿依摇头,向屋外走。路过陈坚时,拉了一下他,陈坚连忙跟着她一起出门。他们走得很远,风沙猎猎,才回过头,看见远处的屋子依然亮着灯。灯光里,罗庆的影子有些孤单。

“什么!”陈坚从**跳起来,凑到小川儿床前,“阿依是罗庆的女儿?”

小川儿坐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叹口气道:“陈坚同志啊,你连敌人的底细都没刺探清楚,就贸然过去攻城拔寨,结果只能损兵折将,组织对你很是失望啊!”

“别贫!”陈坚问,“那平常怎么不见他们有来往走动啊?”

“罗庆那个怪脾气你没见过?听说啊,他是本地人,以前这里特别荒凉,开油田后,他就在基地里干活儿,一心扑在工作上,连家都不回。他老婆病死时,正好基地在抢油,他忙得都没时间回去。”说到这里,小川儿的声音压低了,“不过我猜,他真正的工作,应该是搞清黑仔的秘密……总之,这以后阿依就恨上了他,哪怕在贸易公司上班,也很少见他。”

陈坚听得怅然,躺回床,手枕着后脑勺,半宿睡不着。他突然明白阿依在罗庆屋里的举动,心里没有半分生气,反而有些怜惜。

这一晚,他又梦到了阿依。在梦里,阿依一手拿书,一手持刀,头上有灯,灯光在黑黑的头发上流淌,还是那么好看。

7

到了晚上,老爸打来电话,问:“你爷爷现在怎么样?”

子彦看了眼早早上床休息的爷爷,捂着电话出了房间,才说:“还好啊,这几天都在镇上转,兴致不错。”

“哦……那你陪好老爷子。”说完,爸爸就想挂断。

子彦心里一动,忙道:“等等!”

“我很忙,有什么事你快说!”

“我奶奶,”子彦犹豫地说出这个陌生的称呼,“叫什么名字来着?”

“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问一下。”子彦出生前,奶奶就去世了,家里规矩又严,所以他从不敢问爷爷奶奶的名字。

爸爸显然也回忆了好一阵子,才说:“罗……罗佩玉,嗯嗯,就是这个名字。”

“哦……”

挂了电话,子彦又往房间里瞧了瞧,爷爷已经睡着,安静地躺着。

他默默叹息一声。当初听爷爷提起阿依这个名字时,他就听出了声音里的惋惜,现在确定了奶奶的姓名后,这种猜想就被证实了——爷爷最后没有跟阿依在一起。

大概,在这个世界上,爱情能遍地开花,但相爱的人能真正在一起的,只是少数吧?但子彦这个年纪,总盼着有情人终成眷属,因此有些无精打采,便走出宾馆,想去小卖部买瓶啤酒。

路上,他又碰到了那个有着水灵眼睛的女孩。他心里有事,女孩也不多话,两人慢吞吞地走着。他们走过一盏盏路灯,影子缩短又拉长。

8

阿依是在第二年冬天离开的。

早在陈坚来冷湖前,石油工业部就确定了柴达木盆地重点勘探开发位于青海省西边的花土沟油田,靠近新疆;到了1969年,更是召开“战戈壁,睡沙滩,重返西部建家园”誓师动员大会。陈坚来之后,又恰逢冷湖产油量逐年减少,白眼镜后来又来了一趟,这次黑仔始终无法苏醒,罗庆拿电棍电了十几分钟都不管用。白眼镜冷冷一笑,在本子上写了点什么,写字的时候,书记和指导员脸色都有些发白。于是,七三年以后,陆续有石油工人被调走,冬天走的那批人里,就有阿依。

而陈坚,来冷湖已经快两年了,彻底融入了这片土地。他每天往返于老基地、四号基地和五号基地之间,许多面孔都很熟悉,走到哪里都有人打招呼。尽管那些人面容粗粝,被黄沙长年累月地摩挲,但他们的热情和淳朴,以及对石油事业的忠诚,都一点点融进了陈坚的血液。

其间,陈坚有一个月的假,长途奔波回了北京。但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城市了——白天,街上到处是狂热的人群,口号震天,而人群前面,往往押着一个头破血流的人;夜里,家家户户熄灯安睡,人影罕见。当他回到家里,发现父母已经不在,屋子里一片狼藉,空空****。他去问隔壁,隔壁那位看他长大的大爷摸着他的头,叹息了一声。

他只待了两天就实在待不下去,索性收拾行李,又回到冷湖。临走前,他打算锁门,但看看四周,又长久凝视着老房子,把钥匙往旁一扔。

他提着大包行李回来,累得够呛,包里衣物并不多,真正重的,是他从家里床下拖出来的书。

他把这几十本书抱到贸易公司,堆在柜台上。

“这……”阿依愣住,“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妈爱看的书,家被抄了,书倒是藏得好好的,拿过来给你。”陈坚拍了拍摞得高高的书,“你不是喜欢看书吗?这些书可以看很久。”

阿依低下头,拿起书,每一本书都翻开看了几页。她看得很认真,有人过来结账都没理会,还是陈坚帮忙收的钱。陈坚看她认真翻书的样子,喉咙发痒,有什么话即将脱口而出,但当他鼓起勇气就要说的时候,阿依抬起了头。

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的勇气一下子瓦解了。

“这些书都很好,书店里买不到,”阿依说,“很珍贵吧?你从北京带回来,也很辛苦。”

陈坚摆摆手,“书嘛,就是要给人看的,我妈不在了,它们在北京只能发霉,或者被烧掉。”

“谢谢你。”

“客气干吗。”

“可是我看不完了。”

“不着急啊!你慢慢看,就放在你这里嘛。”随着说话,陈坚勇气渐生,抬起手,慢慢穿过灯光和冰冷的空气,靠近了阿依的头发。

陈坚像被蜇了似的,手猛然收回。在这个年代,在戈壁滩,三百公里能隔开的距离无比遥远。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问:“为什么要走啊?”

“我在这里待太久了,想去别的地方看看。”阿依说,“而且知道了黑仔的事情后,我虽然已经不怪他了,但也不能原谅他,待在这里总是难过。”

陈坚知道她说的是谁,这是家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点点头。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陈坚低声道:“就……注意安全……”

“那这些书——”

“书有点多,你挑几本喜欢的带走就行。”

离开的时候,阿依又叫住了他。他刚推开门,转过头,再次看着灯影下的女孩。已经是冬天了,带着雪花的风从门缝里溜进来,几片雪落在陈坚头上,几片雪落到了阿依脸上,前者莹白,后者融化成湿痕。

“谢谢你。”

陈坚点头,又摇头,推门走开。

几天后,送工人去花土沟的车准备好了,十几辆卡车排在基地前,背着行李的人们顶风冒雪爬上去,在后车棚里依次坐好。基地其他人都围在车旁,冲车里的人挥手道别。

陈坚费力地在人群中穿行,到处是嘈杂,到处是雪花,他还看到送行的不少人都流出了眼泪。他走到每一辆卡车下,踮脚向里面看。

车里,人们坐在两侧,中间全堆着行李,格外拥挤。有些人认识陈坚,大声喊道:“小陈,我们走啦!”

“得嘞,哪里都是建设祖国!”陈坚一边应付,一边跳着向车里看。

“你找阿依?”

陈坚有些不好意思,但车队前面已经开始鸣喇叭,说明快要开动了,便急着点头:“是啊,阿依在里头吗?”

过了几秒,车里人回道:“没有啊,你去后面一辆车看看,快啊。”

陈坚又挤开人群,找了好几辆卡车,才在车队最后一辆车上找到阿依。但这时,卡车长鸣,第一辆车已经沿着路,驶进了逐渐变大的风雪里。后面的车依次启动。

“阿依!”陈坚急得大叫。

“咦小陈,喊俺干啥呢?”听到叫声,一个中年女人掀开车棚的帘子,感动道,“难为你还来给俺送行咧!”

陈坚忙道:“不是叫您啊张阿姨,是阿依,阿依!”

张阿姨撇撇嘴,转头说了句什么,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前方的车一辆辆开走。还剩三辆车时,阿依探出头,看着他。

风雪更大,雪几乎是横着飘的。

“我走啦,”阿依突然说,“你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卡车启动,阿依的脸逐渐变远,变小,被雪片挡住后,也变淡了。她缩回了脑袋。

周围送行的人群里,不知谁先开始哭,其余人也跟着哭了起来。人们边哭边挥手,卡车里的人又努力探出头,向这边黑压压的脑袋挥手告别。

他只看了一眼,就继续加快步子跑,棉衣棉裤限制了他的速度,卡车越来越远。

“阿依啊!”跑着跑着,罗庆突然嘶声喊道,“阿依啊,阿依啊!”

“阿依,阿依!”陈坚也跟着放开嗓子叫。

卡车的车棚帘掀开了,露出几个脑袋,男男女女,却没有阿依。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两个追车的男人。

“阿依啊!”

“阿依!”

卡车上的人们也喊道:“别光叫名字,说点什么啊!”

“阿依啊,我对不起你!”

人们看着罗庆边哭边跑的样子,叹息一声,又转头看着陈坚。

“阿依,我爱你!”

人们纷纷鼓掌。

“阿依啊,对不起!”

“阿依,我爱你!”

……

平日里黄沙一片的莽莽平原被雪覆盖了,一眼望去,几乎没有杂色。车队行驶在雪原上,刚刚压出来的车辙,瞬间就被大雪盖住。陈坚和罗庆一起奔跑着,轮番大喊,越离越远,卡车车尾驶入风雪之中,越来越淡。

就在他们快要跑不动时,车棚帘再度掀开,阿依探出了半个身子,冲他们使劲挥手。

陈坚喘着气,心脏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但他还在努力跑着。他看见了阿依,看见了她的脸庞——此时,那张抬头时明艳低头时娴静的脸上,淌满了泪痕。

“我……”

她也在喊着什么,但大风呼啸,她的声音一出口就被吹散了。

“什么?”两个男人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同时喊。

风大雪急,车队驶入一片白茫茫中,再也看不见。他们支起耳朵,也只能听到风声簌簌。

以后的日子里,陈坚和罗庆经常会争论阿依最后那句话说的是什么。

“我记得,那句话只有四个字。”罗庆边回忆边说,语气有些犹豫。

陈坚也回想起风雪中听到的模糊声音,点头说:“嗯,我记得也是四个字。”

“第一个字是‘我’……最后一个字好像是‘你’。”

“对对,我也记得。”

罗庆脸色一喜,笃定道:“那她说的肯定是——我原谅你。”

“瞎说!”陈坚连忙摇头,“她说的明明是,我也爱你。”

罗庆嗤笑,“就凭你?”

陈坚反唇相讥,“你也别以为你跑了那么几下,她就忘了那么多年的隔阂!”

两人互不服气,彼此瞪着,但往往互瞪了一会儿,又会同时叹息。

9

“那您后来还见过她吗?”

爷爷怅然道:“没有。”

尽管知道这样对死去的亲奶奶有点不尊敬,但子彦还是在心里惋惜地叹了一声。

子彦小心翼翼问道:“那她在北京的时候,您……”

爷爷点头,“我也在北京,当时已经参加工作了,但北京太大,我们都不知道对方在。”

这大概也是命运的安排吧,子彦失落地想。

过了一会儿,子彦走到窗边,又忍不住问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呢?”

爷爷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还在一直走着吧……”

是啊,一直在行走。透过窗户,子彦看到了那个正在晨跑的眼睛水灵的女孩,心想,只要在路上,阿依就不会变老,就永远是十九岁的样子。

10

可能因为思念着同一个女人,没过多久,陈坚和罗庆之间的别扭就慢慢消除了。当然,这也得益于陈坚对黑仔的治疗逐渐起了作用。

陈坚接触黑仔时,出现幻觉的频率增加了,那些砂砾遍地、荒凉沉寂的场景,日复一日在他眼前出现。有时候他还会看到砂砾之下,穿过漫长底层,深藏地底的一大片黏稠的汪洋,尽管视觉里全是黑暗,但他还是能“看”到石油海洋里,其他跟黑仔一样的生物,充斥周围,热闹喧嚣。

所以天气晴朗的时候,陈坚会站在外面,仰头在夜空中寻找火星。运气好时,他能看到一颗又红又亮的星,炫目又妖冶,难怪古人称之为“荧惑”。

那里就是黑仔的故乡吗?这么远,人类什么时候才能登上去呢?他呆呆地想着。

黑仔逐步恢复,身上的黑雾慢慢变浓,偶尔还会在水箱里游弋几下。它的身躯也大了些,偶尔睁开眼,能看到全红色的眼眸。

大部分时候,它的眸子都透露着温顺,但偶尔,也会显得暴躁愤怒。

陈坚知道,黑仔的身躯在恢复,它的记忆也逐渐苏醒——很快,它就会记起这十多年间遭受的囚禁和虐待,会再次像撕开罐车一样,施展出它的怒火。

但还没等到这一天,曾经负责油田产量检查的白眼镜又来了。

这一次,他是带着一个美国人来的。

他们先是找了指导员,没多久,指导员带着他们去找了书记,茫茫风雪里,书记又带着三人来到了罗庆的住处。

陈坚和小川儿正在给黑仔称重,罗庆在一旁看着,秤上显示的数字表明它又重了一些,正要高兴,屋门就被推开了。

四个人走进来,屋子一下变得拥挤。

“话我已经说过两遍,就不重复了。”白眼镜推了一下眼镜,指着黑仔,“乔纳斯先生是美国来的专家,在田纳西州,他们有专门的实验室,四层楼那么高。”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黑仔睁开眼睛,足肢摇摆,游到了水箱角落。

这个动作让乔纳斯的双眼更加兴奋,转过身,冲罗庆连声说着什么。

白眼镜在一旁翻译道:“乔纳斯先生说,感谢你们抓到了这个珍贵的生物……它不仅仅在石油方面有催生能力,更是人类首次与外星生物接触……多少场战争的意义,都比不上它……我把它带回去后,会好好研究……作为回报,我们会提供很多技术,这对你们的国家非常有帮助……”

“等等,”罗庆突然打断翻译,“你刚刚说什么?”

“美国人会提供很多技术给我们……”

“不是,前一句。”陈坚说。

白眼镜看着他们,“我知道你们的意思,这个东西,”他指着黑仔,“乔纳斯先生要带走。这个东西属于油田,不是你们的私人财产——哪怕是你们私人的,国家有需要,也得拿出来!”

“是我告的密。”

陈坚正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闻言错愕地回头,看到了小川儿带着愧疚和某种……坚毅的脸。

“什么?”他问。

“上次放假回去,我专门问了一下——你知道黑仔的研究价值有多大吗?在这里,我们为活着而努力,在别的地方,有人为科学和探索而奉献一生。与其让黑仔在这里等死,不如交给这些人。”小川儿看着他,目光灼灼。

“我们也有科研,我们也一直在探索。”陈坚摇头,“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可以把我们调回北京,调回医院。阿坚,我们学临床,不是为了在这里当兽医的啊,等黑仔送走了,跟我一起回去吧!”

陈坚像不认识他一样,后退一步,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往罗庆的屋子走去。

“阿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啊!”小川儿在他身后大喊。

陈坚走进风雪里,呼啸声很快撕碎了后面的喊声。

等他回到屋子,却惊诧地发现两个民兵正对着罗庆拳打脚踢,罗庆躺在地上,满脸血污;书记和指导员非常焦急,但每次说话,都会被白眼镜给拦住;而乔纳斯还专注地看着水箱里的黑仔,对周围仿佛未见。

民兵又打了一会儿,直到罗庆意识模糊,才停手,转身去搬水箱。乔纳斯连声喊着什么,白眼镜冲他赔笑,然后对民兵呵斥:“乔纳斯先生让你们小心一点,别碰碎了。”

乔纳斯跟着民兵出去后,白眼镜也跟了出去,书记和指导员转头看了眼罗庆,叹息一声,匆匆去叫医生。

病**的罗庆格外虚弱,比平时更瘦,脸上伤口虽然清理了,但依然有种挥之不去的灰败。

诊所房间狭小,除了他,就只有陈坚了。陈坚见他醒来,道:“你多休息吧,还早。”

陈坚犹豫一下,说:“在乔纳斯手上,今天雪太大,车开不走,所以他们还在基地,要等明早。”

罗庆手背上青筋凸起,挣扎着爬起来,说:“不行……不能让他们带走,黑仔是属于冷湖的,有了它,才有石油,有了石油,人们才不会走……这里不能再回到从前,不能再那么荒芜……”

陈坚知道这是他心里的症结所在,是十多年的执拗之源,叹息一声,“这是组织上的安排,谁都没办法的。”

罗庆突然紧盯陈坚,说:“小陈,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陈坚摇摇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后果太严重了,我不能陪你疯。”

但到了晚上,他心绪难平,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抹开窗上厚厚的水汽。天色还未破晓,但因为大雪厚重,天空陷入了一种昏暗和光亮交混的奇怪景象中。

他索性起床,朝基地门口走去,果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看样式,是外宾专用的高规格,他走到车厢后,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响动,拉开后车厢,看到里面摆满了大小杂货,并无人迹。

他关上车厢门,走了两步,心里一动,又转身猛地拉开车门,果然看到了罗庆来不及藏进杂货间的脑袋。

“你还真来了?”陈坚一愣,“你快下来!”

罗庆见是他,松了口气,摇头道:“他们会用这辆车把黑仔送走,我躲在这里,待会儿……”

“待会儿你抱着它就跑?难道你觉得他们找不到你吗?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你看你现在伤得这么重,抱不抱得起黑仔还两说……来,跟我下去。”说着,陈坚爬上车厢,要去拉罗庆,罗庆拼命后退,藏在角落里。

两人拉扯间,车外传来了人声,是两个民兵搬着水箱吭哧吭哧走过来。陈坚正要扭头去喊,却被罗庆拉住了袖子。

“为了黑仔,为了石油,为了留住大家,我花了十多年,现在妻离女散,你说,黑仔走了接下来我怎么活?”

这番低语说得又快又急,陈坚一愣,嗓子像被堵住了。

汽车在风雪中行驶。

雪越来越大,天地一片素白,开了半天,白眼镜突然发现路有点不对。他开车来冷湖好几次,但都是天气晴好的情况,乔纳斯走得急,他只能冒雪开车,但方向逐渐迷失。

“糟了,”尽管风雪漫天,他的额头上还是沁出了汗珠,“我们可能迷路了。”

乔纳斯冷冷地看着他。

白眼镜正要解释,却见乔纳斯将手指竖在嘴边。沉默了一会儿后,乔纳斯示意他停车,两人绕到车后,发现车厢门开着,里面杂物散乱,水箱空空如也。

他们连忙向后看,只见两个人影匆忙逃远,眼看就要隐没在风雪里。

乔纳斯拔腿就追,白眼镜看了眼漫天风雪,用英语连喊几声,乔纳斯都充耳不闻。白眼镜一跺脚,跑回车里,艰难地发动引擎,但刚掉过头,只见莽莽白野,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

“我们在哪里?”他看了看四周,每个方向都是一样的大雪茫茫,完全分不清路。

罗庆环顾各方,表情更加晦暗,“我也不知道,”他舔了舔嘴唇,“在这种天气里,要是迷路了,就……”

陈坚明白他没说出来的话,焦虑起来。怀中的黑仔似乎也感觉到危险,稍微挣扎了下。

这时,风雪簌簌中,传来了脚步声。

是乔纳斯,踩着厚厚的雪层,一直紧紧追着他们。

“你还真是不死心!”罗庆冷笑,“离开卡车,你跟我们一样都得死。”

“人家说英语的,你的话他不懂。”

“外星人在哪里?”乔纳斯冻得发抖,却执著地走过来,“它不能受冷,别伤着它。”

“它在我怀里,好着——你会说中文?”

“我研究外星人几十年,它们在中国出没的迹象最多,我当然要学习中文。”乔纳斯拉开陈坚的棉衣,看了一眼里面安然沉睡的黑仔,松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眼身后的风雪——白眼镜没有跟过来,“你们知道怎么回去吗?”

两人齐齐摇头。

“那你们可把我害惨了。”

看着这个高大的美国男人一副惋惜但不丧气的模样,一瞬间,陈坚对他的敌意全部消失。罗庆也走过来,颤巍巍地问:“你对它也很有研究吗?”

“那当然,我一辈子为它而活。”

“我也是——那我被打时你怎么不阻止他们?”

“我对人类的事情没有太大兴趣。”

“咦,我好像也是……”

陈坚连忙喂了几声,说:“你们要交朋友,还是等我们回去了再说吧——往哪边走?”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大半天,身上越来越冷,罗庆本身又有伤,到中午就有些坚持不住。扛到天色变暗时,他迈不动步子,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喘气,脸上暗如死灰。

“继续走啊,”陈坚急道,“马上就要走回基地了!”

罗庆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片雪白的四野,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他开始脱衣服,解下了棉衣和手腕上的表,递给陈坚,“你穿着它吧,你身上有黑仔,你好好保护它。这块表,是当年基地喷油时,队上奖给我的,也给你了。”

“不行,你快穿上!”陈坚过去要给他穿上,却被罗庆死死拦住。

“太冷了,我知道戈壁滩雪夜是什么情况,你一个人,撑不过去的……”陈坚的喘气变得低沉,声音也变低了,“你要带着它回去。有了它,就有了石油,冷湖总有一天会再聚人烟,再次繁华的。”

陈坚一愣。乔纳斯则淡淡地看着,眼中掠过一丝怜悯。

很快,罗庆的身体就跟周围一样冰凉。

“别看了,”乔纳斯拿起棉衣,递给陈坚,“我了解过,你现在是唯一跟外星人有过灵觉沟通的人,你要保护它。走吧,希望运气站在我们这边。”

乔纳斯的个子远高过自己,陈坚仰视着他,心里打鼓,他不会想抢走黑仔吧?

乔纳斯伸手探进陈坚的棉衣,长久地抚摸着黑仔,过了许久才怅然地抽出来,叹气道:“它还是没有选择我……”说完,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两袋饼干,“这是我的食物,”又摸出一个小笔记本,“这是我的研究,”再次将手探进陈坚棉衣,“这是我的命。”他退后一步,郑重地看着陈坚,“现在,我把它们全部交给你了。带着它,活着回去。”

说完,乔纳斯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陈坚连声叫喊,他却依然一步步走进风雪中。

于是,苍茫雪夜里,只剩下了陈坚。

还有在他怀中沉睡的黑仔。

“唉。”他叹息一声,环视一圈,突然没了力气,跌坐下来。雪很快将他染成一片白。已经走了那么久了,还是没有看到希望,再走向哪里去呢?

他又摸了摸黑仔,苦笑道:“为了你啊,多少人把命都丢了。”

黑仔轻轻挣扎了一下,像是在抗议。

后来,陈坚的意识逐渐模糊,干脆躺下来。雪落到他的嘴边,他舔了舔,觉得冰凉,又微微发甜。他闭上了眼睛。

大雪无边无际。

这时,他厚厚的棉衣被挣开,一个黝黑的小脑袋探出来。它似乎觉得冷,打了个喷嚏,周身的黑雾飞快地旋转。它睁大眼睛,瞪着阴郁的天色,瞪得很用力,周围空气里的雪花下落速度变慢了,随后静止。

陈坚睁开一条细缝,看到了这样的奇景,但他以为是幻觉,又闭上了眼睛。

漫天雪花的静止持续了几分钟,随后开始悄无声息的融化、蒸发成汽,消散在空气里。这场大雪以此为圆心,逐渐消弭,范围越来越大,头顶出现了晴空。

这是高原最深的夜,是戈壁最冷的雪,人人都躲在被窝里,都在酣睡,都在梦里祈祷雪灾勿来。没有人注意到,大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陈坚感觉脸上有些凉,醒过来,诧异地发现周围一丝雪的痕迹都没有了。他疑心之前的经历只是梦境,但怀中的黑仔提醒了他,雪夜跋涉是真切发生过的。他又抱出黑仔,发现它只剩拳头大小,一点黑雾都不见了,足肢蜷缩着,怎么叫都没有反应。

他抬起头,夜空晴朗,星辰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他伸出手,却只摸得到一丝凉风。

他吃完饼干,按照星星的位置,辨明方向,就向着基地走去。星辰在他身后,投下无比璀璨的光。

11

子彦有些怅然,说:“所以,最后您就走回了基地吗?”

“额……”

“看来你不但不知道奶奶的名字,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改名以前,叫陈小川。”

子彦一愣,“您是小川儿?”在震撼里半天回不过神来,又问:“那陈坚……陈坚爷爷最后怎么样了,也回北京了吗?”

“没有,那一晚,他回到了冷湖,就再也没有离开。后来我去找过他,他把一切告诉了我,最后还把手表交给我——说手表转动的那一天,让我回冷湖看看。”

子彦转头看看窗外,冷湖的夜色一如既往,幽静,又有风声。“看什么?”他问。

“看黑仔。”爷爷也走到窗前,“阿坚说,他把黑仔放回了油井里,让他自己苏醒。其余的日子里,他一直在研究乔纳斯的笔记,笔记里提到了飞船和黑仔的自我修复,所以他在手表里放了探测器。黑仔苏醒,离开地球的时候,会有感应的。”爷爷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不再转动了,“但我来了这么久,什么都没有看到……”

两人在窗前等了一会儿,夜空安寂。子彦又问:“那他呢?”

“那一晚,他受了风寒,后来身体一直很差。我回冷湖看他的时候,是他最后的一阵子。”爷爷说着,脸上的皱纹里划过几丝泪痕,“那时冷湖的人已经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很多房子都空了,他还待在基地里,还叮嘱我,死了也要留在这里。”

“哦。”子彦点头,胸口有些发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安静地看着窗外。

这一夜,爷孙俩等到天亮,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尾声

回北京后不久,爷爷就去世了。

为了争房子,家里闹得很凶,最后还是爸爸凭借子彦陪爷爷去冷湖的功绩,硬生生夺了一套房子回来。亲戚们剑拔弩张,冷嘲伴着热讽,而整个过程中,子彦只是安静地守在爷爷灵前,对周围的争吵充耳不闻。

最后,在深秋细雨里,爷爷葬进了公墓。磕头时,子彦看着墓碑上的灵照,照片上的爷爷也看着他。

两个世界的人对视着,两个时代的人对视着。

回家时,爸爸很开心,子彦则默默地调着车载收音机。大多数是无聊的音乐节目,他不停地换着,突然听到了熟悉的两个字,连忙停下来。

“冷湖……”

他把声音调大。

“……日前冷湖出现异光的现象已经引起了众多探险爱好者的注意,也刷爆了各大社交平台,关于其原因的猜测,众说纷纭,其中最受认可的,是冷湖与火星的关联……根据可靠消息,冷湖会建立起人类第一座火星小镇,全面模拟火星生活,在旅游和科研方面的意义……而关于火星登陆的项目,在各大发达国家已纷纷确立,火星,会是人类的下一个家园吗?我们会在那里遇见新的朋友吗?一切,都在未来……”

“你怎么了?”爸爸看着他,诧异地问。

“冷湖会成为火星小镇,会有很多人聚集,虽然没有了石油,但那里会再次繁荣起来的。”子彦轻轻说,“它会重现半个世纪前的盛况,不,会更加繁盛。”

爸爸摸摸他的头,“你在说什么呀?”转眼,他像是又想起一事,“瞧我这记性!来,我不是答应给你买块表吗,看,啧啧,这可不便宜啊,你爸我都没戴过这么贵的……”

但这块昂贵的瑞士表并没有让子彦高兴起来,他摇了摇头,抬起手,说:“我已经有一块表了。”

爸爸一愣,看到子彦手腕上那块有些破旧的手表,觉得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

“这是钻石牌手表,”子彦轻轻抚摸表盘,“我会一直戴着它,等它的指针下一次走动时,我还会回到冷湖。”

(本文获得冷湖奖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