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火星的孩子

杨晚晴

/ 作者简介

杨晚晴,一个用想象力拓宽人生边界的金融工作者,一个人到中年却有一颗孩子般好奇心的科幻迷。现居昆明。

用一生的时间,去忘掉一个地方有多么艰难

用一生的怀念,去牢记那个早已不再属于自己的

出生地。有多么苍老的眼神,有多么陌生

……

一、当金山

翻过当金山,前方就是故乡。正开着车的廖志国不时扭头看我,“小——明德,你脸色不大好。”

我吞下一口唾沫,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高度的骤降造成了鼓膜的疼痛,我的嘴巴大张,试图降低耳压,但似乎不太奏效——于是,我的故乡正用疼痛来迎接一个离开了三十五年的游子。

廖志国善解人意地笑了笑,“折腾了一路,我看你有点儿累了。一会儿我们先去镇里的宾馆,明天我带你去五号看看。”

我点点头。这时一线灰蓝出现在道路的左侧,我想起那是苏千湖。车轮滚滚向前,过了苏千湖,大地一下子变得寸草不生。远处的阿尔金山蹲踞在地平线之上,披挂着皑皑冰川。在都市里习惯了满眼嘈杂的色彩,眼前的景象让我产生了瞬间的恍惚:天蓝、褐黄、冰川的雪白,线条简单、低饱和度的大色块——这是适合用来怀旧的颜色。

这是故乡的颜色。

也许是车轮碾过沙子所发出的聒噪声凸显了车内的安静,我的这个发小小心翼翼地打破沉默,“明德,你是——哪年走的?”

“八三年。”

“八三年,对,八三年。你都走了——”廖志国微微偏过头来,“三十五年了。”

是啊,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三十五年,足以使一个出生在戈壁的男孩儿适应戈壁之外那个更广阔的世界,那个人头攒动、满眼葱绿的世界,那个城市的霓虹吞没了满天星光,于是你无法通过北斗七星辨认方向的世界。

……三十五年,那个人和故乡一样,都成了超脱于时间之外的符号,孤悬于我的追想之中。

“我从来没想过咱俩还能联系上。”我身边的中年人幽幽一笑,“你知道,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很少回来。”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于是只能模棱两可地点头。我为什么回来?说实话,这个问题也困扰着我。从昆明到冷湖,一路辗转,舟车劳顿,既不是旅游,也不为省亲,若说是思念故土,那也不必偏偏选在这个时候……

难道只是因为那则玄之又玄的新闻?又或者,是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石油小镇忽然有了“火星”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又恰恰指向了那个人,那个用失踪为我制造了三十五年的悬疑与失落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

“……明德,你看那边。”廖志国的声音从时间的这一头咕嘟咕嘟冒了出来,“那是老基地。”

老基地。我把目光掷向他手指的方向。不远处,老基地标志性的宝瓶门和长围墙蹲在明亮的午后阳光中,透过已经残缺不全的宝瓶门,我看到成排的土黄色房屋残垣带着某种不肯向时间屈服的倔强,齐整地列队于黄沙之上。丰田越野车偏转方向,驶下铺装路面。更多的断壁残垣,更多被拆除了屋顶和门窗的建筑。在老基地的另一边,我看到了一处被涂满鲜红油漆的废墟。那断断续续的墙有锐角的上缘,仿佛血淋淋的门齿和犬齿。这片废墟中埋伏着绝好的隐喻:被时间撕咬的牺牲品和时间的利齿自身。

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廖志国要自作主张绕到这边来了。

“除了四号,老基地、地中四井……五号,都差不多。”廖志国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说完,用余光偷偷瞟我。

“我知道。”我说。“我有思想准备。”

中年人的眉毛微微一扬,嘴巴打开,又闭上。直到我们的车在冷湖镇(以前的四号基地)入口处的武警检查站停下,他才又对我说话。

“我知道你会回来。”他说。

我看着他。

“你心里有一个必须要解决的疑问,你只是需要一个回来的理由。”他又说。

廖志国是对的,只不过他的正确足以让一个即将迈入知天命之年的人羞愧难当。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头颅里噼啪燃烧起来,那热量一路向下,烧红了我的耳垂。

“我——”

“你比你认为的更应该来。就算过了三十五年,也不迟。”廖志国的目光咬着我,一团火在他眼中跳**,“还有,那条新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真的。”

二、廖志国

如果不是那条新闻,我想我和廖志国不会如此戏剧性地找到彼此。

霍金刚走,外星人就在中国出没?

——柴达木盆地冷湖地区出现异常光波辐射,专家怀疑有意暴露地球坐标

4月1日早间,中国高等信息科学院与RQA量子计算机学会联合研究室发表声明称,其团队正在破解一段光波辐射信息,有证据显示,这可能是一封发往地外的求救信。

“光波辐射数据来自青海当地天文观测站。”该研究室负责人介绍说,日前,青海省柴达木盆地冷湖地区出现异常光波辐射。中国科学院云图天文台青海观测站第一时间对异常区域进行了光学监测并取得相关数据。

该研究团队对光波辐射信息进行逆向译解,结果显示,信息书写方式并不属于任何已知语言类别……“这是一次全新的挑战,我们已经初步破译出‘坠毁、火星、能源、救援’等几个关键词。”曾参与米诺斯线性文字破译工作的语言专家亚德里恩介绍说。此次异常事件发生地大部分为柴达木盆地戈壁大漠无人区,与火星地貌有相似之处,亚德里恩表示:“根据已经破译的几个词,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封求救信,发信者似乎误以为他来到了火星。”

……

“那条新闻……是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兴湖街与团结路的交叉口,冷湖镇的中央。其时,暮色正悄悄合围。空气中有丝丝咸味儿,并且在我的鼻腔里持续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粗粝感。入城时的一排排沙漠红柳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电线杆和路灯,是蛋白、鸽灰、湖蓝、翠绿、淡粉,造型方正的二三层砖石小楼。远方的阿尔金山被围在房屋与跨空而过的电线围成的“镜框”之内。街上行人寥寥,细小的沙尘在人行道边缘打着旋。红绿灯在寂寞地倒数秒数,和着戈壁里低沉的、经久不息的风声。

“怎么样?”廖志国突兀地问。

“啊?”

“四号和以前不一样了吧?”

我点点头。说实话,在我看来,冷湖镇和中国各地的县城并无太大的不同。它同样有立着红色招牌的小超市和电信营业厅,有重庆鸡公煲和黄焖鸡米饭,有这个国家发达的信息和物流体系所造就的审美范式。只有那稀少的绿植、寥落的行人和缺乏氧气的风在时刻提醒你,这个城镇并不是文明逐水草而居的造物,而是老一辈的石油人凭着满腔热忱和顽强意志,在黄沙、地窝子和土坯房上生生堆砌起来的繁华。

廖志国拍拍我的肩膀,“走,去宾馆安顿一下,一会儿吃饭。”

“那个,新闻——”

他狡黠一笑,“你自己相信吗?”

我愣了一下。我相信吗?是真的相信,或者仅仅是愿意相信?从新闻发布的日期来看,它更像是一个愚人节玩笑。照理说,像我这样一个年届五十、在社会上多少有些历练的人,对此类玩笑,应该是完全免疫的。但在看完新闻之后,我分明感到了心脏的失重和指尖的冰凉,像一个孩子正站在他的希望和恐惧面前,只因为它包含了这几个我无法忽略的关键词:

冷湖。火星。求救。

在网上一番搜索过后,我并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信息。进入百度“冷湖吧”是我的最后一次努力,而正是这次努力推动了冥冥中的因果链,把我从时空的另一头拽回了故乡。这条因果链的起点是“冷湖吧”里一条置顶的帖子,它的标题赫然写着:

寻找李明德!你的童年伙伴廖志国在冷湖火星小镇等你!!!

一阵酥麻感在我的头皮上炸开。我点开帖子,里面只有一个QQ号,后面跟着三个字:联系我。

查找QQ号。ID:“冷湖人”。发送好友申请……我就是这样找到廖志国——或者莫如说,廖志国就是这样找到了我。

晚上我们在一家川菜馆吃饭。一落座,我的这个身材矮胖、两鬓斑白、面容沧桑的童年伙伴就拎出两瓶白酒。“95年的‘董公’,”他一边拧瓶盖一边说,“那年我调去七里镇,就想着等咱俩都回来了再喝。”

他甚至都没问我喝不喝酒,他知道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几轮对酌之后,我的舌头已经品尝不出这西北边陲的川味,所有声音都退去很远,包括我自己的。

……怎么没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来?

孩子在成都上大学,老婆说工作忙——其实是觉得这里太干燥,对皮肤不好。

哈哈,就咱哥俩也好。喝得开也聊得开!

志国,你这些年……

嗐,还不是瞎忙乎。辞职之后在敦煌开饭馆,时不时又回来看看……我看过你写的小说,很棒。

呵,单位的事情不多,就是个打发时间……真快啊,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现在都快五十的人了……

一阵沉默。酒喝到某种程度,就自带了加速度。我们举起钢化杯,将杯中酒再次一饮而尽。廖志国的眼睛红了。

三十五年……那时候老想,要是能天天吃上白米饭,那该多好。

嗯。

小跟屁虫,你还记得我们那时候的自制冰棍吗?

……记得。冬天的时候,把放了红糖和水的口盅在屋外放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能吃。

哈哈。小跟屁虫,你记不记得有次来沙尘暴,咱们学校放假半天,大家那个高兴啊……

不知不觉中,廖志国叫起了我的外号。小跟屁虫。这个外号曾经是我童年的恼恨,然而此刻从廖志国口中脱出,却蜕变成了在时光中发酵得香醇浓酽的亲昵。不由得几滴眼泪掉了下来,表情开始脱缰。又一杯酒,我们聊起在四号学校开的运动会,聊起学校门口一毛钱一串的羊肉串,聊起冬天上厕所被冻得生疼的屁股……聊起那个人。

小跟屁虫,五号电影院演《车轮滚滚》,我记得是胡——胡八道带我们去看的。

嗯。

我家里还有一套80版《十万个为什么》,是胡八道送我的。

他也送了我一套……走的时候搞丢了。

……一直就没有找到他——连遗体也没找到。

啊?

小——跟屁虫,我记得你在临走那天还跟我说,胡八道只是失踪,说不定哪天他就回来了。

冷汗瞬间渗出,意识被骤然淬入冰水。我挺起脊背,“我是这么说过,但是——”

廖志国舔了舔嘴唇,转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叠A4纸,拍在桌上。

“啥都别问我。你先看看这个,明天去五号的时候我跟你细说。”

我俯身拽过那叠纸,努力固定视野中不断摇晃的字迹。在第一页,我看到几个庄严挺拔的楷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