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我们未了的约会

宝树

/ 作者简介

宝树,重度科幻综合征患者,民间哲学家,死理性派的非理性主义者,悲观主义的梦想家,最沉迷于与时间有关的故事。相信每个故事在无限时空中都是真实存在的,写作者只是通过心灵去探险,用笔或键盘去守护。出版有《三体X:观想之宙》《时间之墟》《古老的地球之歌》《时间外史》等。

/ 颁奖词

惊心动魄的开局,一气呵成的悬念,盘根错节的线索,抽丝剥茧的解谜,最后的真相既让人震惊,却又不失恍然大悟的快感。这篇作品中展现了一位成熟作家娴熟精湛的情节架构和悬念编织能力,是一篇具有高度技巧性的科幻悬疑佳作。

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

你就在我的眼前降临。

如同昙花一现的梦幻,

如同纯真之美的精灵。

——普希金《致凯恩》

1

他又见到了她。

茫茫戈壁,奇绝陡峭的土堡林立。碧天黄沙间,洁白衣裙的少女默默伫立,长发飘飞,抬眼望向他时,眼中盛满了忧伤。她身后,咆哮的黄沙排山倒海而来。

在席卷天地的沙暴面前,她是那么渺小,像千军万马前一株纤细的水仙。他奋力向她跑去,心中充满焦灼。但在沙海之中,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总是踩不到实处,少女的身影却一步步被风沙所吞噬。

“坚持住,等我!”他大叫,但脚已不由自主陷入流沙,无法挣脱地下沉,没入沙海深处……

蓦地,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拉住了他的手掌,将他从沙漩中扯出来。他迷茫地抬头,看到星海浩瀚,天河璀璨,竟似飞翔在星空之间。

面前,是一双明亮温柔的眼睛。

……

恍惚迷离的梦境散去,江子华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一片漆黑,仿佛是在幽深的洞穴里。

江子华并无讶异。他近年有些神经衰弱,卧室里采用了遮光性极佳的布料做窗帘,虽然外面是夜里灯火辉煌的旧金山湾区,但在三面墙都是落地式长窗的主卧室里,仍然可以伸手不见五指,也基本听不到外面的噪音。梦境中的忧伤尚未完全散去,江子华感到一阵久违的惆怅,微微舒展身子,想要再睡上一会儿。

但稍稍一动,背上就传来一股不适,轻微的刺痛感提醒他,身下是某种坚硬而粗糙的表面,那显然不是他专门定制的顶级瑞典DUX床垫,当然也不是铺满卧室、温润光洁的上等橡木地板。

他猛地一哆嗦,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大衣,却没有暖被。上上下下的寒冷钻进衣物的缝隙,像冰冷的手抚摸着他的皮肤。现在已经是七月了,怎会冷得犹如初春?

江子华一颗心狂跳起来,他已完全清醒。这里绝不是他的家或某间豪华酒店,也不会是海边的度假别墅,更不会是飞机或邮轮上。总之,他在一个完全陌生而诡异的地方。

绑架!

恐怖的字眼在他脑海中炸响,江子华额头上渗出了冷汗,试着回想自己怎么会来到这个不知位于何处的场所,但一时什么也想不起。同时他又发现了另一件可怕的事:周围的黑暗角落里,轻微的呼吸声不断响起,这意味着这里并不只有他一个,还有其他人,不,或许是野兽也未可知……

江子华竭力让自己不要崩溃,哆嗦着伸手到大衣口袋里摸手机,但并没有摸到。手机肯定早就被人拿走了。好在他还没有被人绑住,他用手探触着地面,那似乎是覆盖着一层沙土的坚硬水泥,还有些细碎石子,以及——

他的手触摸到了某种绵软的东西,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东西缩了回去,似乎是一只手。

“谁?!”一个女子的声音,听起来同样惊恐,“你、你是谁?!”

虽然惊险万分,江子华却感到些许安慰,至少不会是绑匪。他正要开口,黑暗的另一边,有一个男声大叫起来:

“啊!!!这是哪儿啊?妈呀!我在哪儿?!”

紧接着另一些嘈杂的人声纷至沓来,有些人似乎刚刚醒来,有些人似乎想冷静地询问,但很快会聚成了此起彼伏的惊恐哭叫:

“这是哪里?!救命,救命啊!”

“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谁?!”

“呜呜……老公,你在哪儿……老公……呜呜……”

听声音至少有七八人之多。江子华注意到,声音听起来都很近,也没有明显的回音,可以判断这个空间并不很大,也许只是一个几十平方米的房间。

“让我出去!”

黑暗中,不知谁撞了过来,江子华被一股大力推到了一边,碰在之前那女子身上,二人一起撞到了一堵粗糙的墙面,女子发出一声低沉的痛叫。

“对不起,你没事吧?”江子华忙问。他扶住墙,离开女子远了一点,感觉灰土扑扑而下。

“还好,”女子答道,“不过……啊……”似乎又被旁人撞到了。

随即,江子华也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也跌倒在地,正狼狈间,却摸到了地上的一根短棍,上面似乎有细密的花纹,还有一个按钮……

江子华心中一动,伸手在那东西上捣鼓了几下,一道明亮的光锥从他手中出现,照亮了眼前许多张晃动的面孔。

众人被光照亮,停止了慌乱冲撞,纷纷望向他手中的手电筒,目光中充满了恐惧惊怒。

“你就是绑匪?!”最前面一个西装革履的胖子声音发颤地问,“你要干什么!”

“我……”江子华见众人一副要扑上来活剐了自己的样子,急忙澄清,“不,我和你们一样,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刚刚在地上捡到一个手电。”

虽然是实情,但是并不足以打消众人的怀疑,江子华知道不能让他们将目标指向自己,便反客为主问道:“我问大家,你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对对。”

“没错。”

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

“看来,我们应该都是被人抓来的。”江子华的疑惑越来越多,却想不出半点端倪,只得继续道,“目前看来,我们的生命暂时还是安全的,如果匪徒要害我们,不用等我们醒来就可以下手。现在大家务必冷静,不能慌张,团结起来,才能逃出生天。你们谁身上有手机之类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借着手电光观察周围的情况。他们似乎在一个空****的房间里,目测不到三十平方米,共有五名男性、四名女性,有些面相年轻点儿,有些老成些,但似乎都在三十到四十岁,衣着各异,不过似乎都还可以,只是有些人已经弄得蓬头垢面。他们一边在身上摸索着,一边也在相互打量,目光惊疑不定。他特意看了一眼刚才撞到的女子,那是个穿着米色风衣和牛仔裤的短发女郎,她似乎额头受伤了,脸上有一些血迹,正在低头擦拭,看不清楚容貌,但不知怎么,他隐隐有一种熟悉感。不过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结果是所有人的手机都不见了,甚至手表也都被拿走了。如此说来,这个手电似乎是有人有意留给他们方便照明的。江子华低头看了一眼,手电是最普通廉价的款式,似乎并没有什么奥妙。

“老兄,快看看从哪里能出去!”有人催促道。

江子华打着手电四下寻找可以出去的门窗,但是很快发现,到处都是灰扑扑的夯土墙,这里根本没有门。

“这是全封闭的?”

“见鬼,怎么会有这种地方?”

又是一阵惊恐的议论,当然议论不出什么结果,但从言语中,江子华忽然想到一件早该注意到的怪事。

他最后的记忆,是在公司加班,按理来说,自己如果被绑架,应该还是在美国国土上。但这里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中国人,讲流利的汉语普通话,口音也不明显,听不出多少方言的痕迹。

“我们在哪里?”江子华大声问,“我是说在什么地域?谁有头绪吗?”

“这还是北京郊区吧?”穿西装的胖子说,“我住在北京东城……”

“北京?可我明明在上海……”一个身穿皮裘,浑身珠光宝气的少妇惊道。

“啊,我住在杭州……”

“我是成都的……”

一圈说下来,这里的人除了中国境内的,在国外的还有三个,两个在美国,一个在法国。最后,江子华刚才撞到的女子轻轻地说:“我在青海。”那种熟悉感又出现了,但江子华此时无暇多想。

“你们在说谎吧,这怎么可能!”发福的男子愤怒地说,“谁能到全世界去绑架这么多人?”

“我看是你在骗人……”一个更胖的男子反击。

“大家先不要相互猜疑,”江子华设法将争吵扼杀在萌芽状态,“冷静一下,一定能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是做什么的?这里面有没有关于绑架的什么线索?”

一时却没人说话。江子华明白众人的顾忌,此时敌我不明,谁也不想先暴露自己。要建立相互的信任只能从自己开始。他苦笑道:“那我先来吧?我叫江子华,英文名是Joshua,我是一名IT技术人员,定居在旧金山……那天在公司里工作得比较晚,可能是睡着了,醒来就到了这里……”

“我叫……张伟,”过了一会儿,那个发福的男子说,“我是在北京国企工作的,昨天晚上我明明在家睡觉,结果醒来就……就和你们在一起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叫李强,”更胖的男子说,“在银行上班,我……我记得好像是在一间会所里和客户多喝了几杯,然后不知怎么就到这儿了。我也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那个……”一个打扮时髦的女子道,“我叫欧阳美,我是——”

她的话被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发出的惊呼声打断了:“你说什么?你叫欧阳美?”

“哪个欧阳美?”

“欧阳臭美?”

欧阳美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等等,你们是……该不会是……不可能吧……”她激动之下,说话也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

江子华也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就在刚才,因为张伟、李强等名字太过常见,他压根儿没往某个方向去想,但欧阳美这个名字却勾起了遥远得像是前世的记忆。他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一个最最荒诞的怪梦里。

他望向自称欧阳美的女郎,吃力地认出了一张旧日的面容。

“张伟,”他随即转向西装胖子,“你……不会就是冷湖中学零二级的张伟吧?”

“我……我是。”

2

江子华仍然难以置信,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下唇,只感到一阵痛楚。

他又问那个更胖的发福男子:“难道,你也是‘耗子’李强?”

“啊,你知道我上学时的绰号?”李强惊讶地回答,“难道你……对,你是眼镜儿!”

“我才是严俊,”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儒雅男士说,“你真的是李强?这也太荒诞了……”

“等等,你是严俊?”满头珠翠的少妇激动地插进来,“我是你的同桌啊!”

“蒋雯?”

“对呀对呀!”

另一个美艳女子带着惊喜哭了出来:“雯雯!你是雯雯?呜呜……我是孔丽呀……呜呜……”

“小恐龙!这……这他妈也太不可思议了!”又冒出来一个瘦小精干的男子,“你们在耍我吧?”

“你又是哪位?”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靠,我你们都认不出,还敢说是冷中零二级的?”

“你是马小武,”刚才撞到的那个女郎在江子华身后说,“最喜欢打架和整蛊同学,对吧?我可没少挨你的整。”

“我去!”马小武瞪着眼说,“你不会是……小……小……”

“沈素。”女郎吐出两个清冷的字。

江子华适才已经有所预感,但听到这个名字后,心跳还是停了一拍。一刹那间,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整个人被忽然掀起的情感狂潮淹没了。

夏末,高原的灼目阳光下,一辆乌黑锃亮的奥迪小汽车驶过镇上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破旧马路,格外引人注目。

他正走在冷中门口,和几个一同入学的男生聊天,车轮扬起的沙土迎面扑来,伴着刺鼻的汽车尾气。大家掩着鼻子,投去厌恶的目光。

“谁那么拽啊?”身边的李强气愤地说。

“看上去像是领导的车……”张伟啧啧道。

奥迪并没有开走,而是在校门口附近停下。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从后座下车,身上西服笔挺,手中牵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女孩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梳着可爱的双马尾,穿着一条嫩绿色的连衣裙,背着崭新的卡通书包,已经略显出少女的身姿。她似乎第一次来这里,有些好奇地四下张望着,阳光洒在她端庄秀美的面容上,让他忽然觉得耀眼得不可直视。

他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呆呆地看着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她注意到男孩儿失态的目光,有点脸红,随即高傲地转过头,跟着父亲走进了校门。

“老大,那女孩儿是谁?也是新生吗?”李强问道。这里大部分人都是镇上一个小学升上来的,很少见到陌生的同龄人。

他摇了摇头,表示不清楚。消息灵通的张伟凑上来说:“这小丫头应该是刚调来的沈副总的女儿,名字叫沈……对了,沈素,白素贞的素……以前在西宁那边读小学,不过我表姐说,她今年会转过来跟我们一起上中学。”

众男孩发出艳羡的赞叹,他们基本都是本镇土生土长的,对他们来说,西宁即便不是世界上最繁荣的都市,但也相去无几,西宁来的女生是什么样子的,真难以想象。

可是,他却感到一股更深沉的欢喜在胸中悸动,他知道冷湖中学如今人数很少,他们这届只有一个班级。

从现在开始的三年里,他每天都能见到她。

江子华思绪翻涌,却紧张得不敢回头看,仿佛回到了十二三岁的青涩少年。

“……我们真是初中一个班的老同学啊!怎么会有这种事?!”众男女纷纷惊叹。

“都整整二十年了!”张伟感叹道,“怎么会突然……”

“是啊,二十年了……”众人不约而同地叹息,“想不到我们居然在这里重逢……”

二十年来,从未有过同学会。

因为他们的学校和故乡已不复存在。

冷湖位于柴达木盆地的边缘,青海、新疆与甘肃交界处,本来是茫茫戈壁间一片无人居住的小湖,在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中没有留下半点身影,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冷湖油田的发现让这里热闹起来,来自五湖四海的建设者聚在这里,围绕着新中国最需要的石油工业,繁荣兴盛的冷湖镇诞生了,最多时有十余万人。

经过半个世纪的开采,到了世纪之交,随着油田的枯竭和国家战略的调整,冷湖也日益走向衰落。一旦没有了石油,这个荒漠中的城市很难再维持下去。最后,石油总公司统一安排,几乎将所有的员工及其家属都迁走,分流到全国各地,冷湖镇从此基本废弃。

这些三十五六岁的大龄青年——基本上可说是准中年人了——是冷湖人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子弟,也是冷湖中学初中部的最后一批学生。当年,他们刚刚初中毕业,就赶上了冷湖的大分流,跟着父母迁往全国各地。一群十五六岁的孩子,在不同的环境中踏上各自的人生道路,对于故乡的记忆已经淡漠,也早已断了联系。谁知今天,竟在如此怪异的情形下重聚。

“这……是谁在搞恶作剧吗?”孔丽疑惑地问,“马小武,不会是你吧?”

话音未落,人群中居然响起了零星的笑声。这事儿马小武还真干得出来,初一时的愚人节,他编了一个调课的通知,把一个班的人都骗到了操场上。

“我说小恐……孔丽,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马小武连声叫屈,“我有这能耐还绑你们干什么,不如直接去绑架我本家马云马化腾!”

众人不禁又笑了起来,气氛更加缓和。不管怎么说,在这里的都是少年同学,虽然已经二十年不见,但却分享着人生最珍贵美好的回忆。

江子华终于鼓起勇气,回头望向身后的女郎,她离手电的光圈最远,大部分身形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只依稀看见她的面容苍白,鼻梁高挺,双眸炯炯有神,虽然和他梦中牵萦的少女模样已经有了一些不同,但如果刚才就看到,他肯定自己能认出来。

沈素也注意到了江子华的目光,对他微微点头。江子华心神激动,刚想说话,却不料欧阳美警惕地指着他:

“这个什么江子华不是我们班的!我们班根本没姓江的人!”

“难道你果然是绑匪!”好几个人惊叫起来。

江子华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想哪儿去了?我是贺华!”

“啊,班长?!”几个人异口同声地惊呼。

“是我。”江子华耐心解释,“离开冷湖以后,我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过,后来随了她的姓,名字也就改了……”

“是啊,”欧阳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可不是班长吗?我也太脸盲了……”

张伟忽然一声惊呼:“江子华?贺华,你就是江子华?”

众人又紧张起来,“怎么?难道不是?”

“不是,我想起来了,江子华可是币圈大佬啊,上过《时代周刊》的!”

“《时代周刊》?”

张伟解释说:“江子华在美国研发新一代区块链技术,在业内很有名,公司已经在纳斯达克上市了,我当时看了照片就觉得眼熟,想不到竟然是班长!”

“哇,区块链!”

“ICO啊,太牛了。”

众人纷纷表示惊讶和羡慕,江子华逊谢了几句,正不知说什么好,却出现了一个更轰动的目标。

“你说什么?!”

本来一直在和孔丽咬耳朵的蒋雯忽然大叫起来,众人惊诧地望去。

“太不可思议了……”她喃喃道,又注意到众人的目光,大声说,“你们知道吗?原来孔丽就是……就是艾米丽!”

“哪个艾米丽啊?”

“还有哪个艾米丽?大明星艾米丽!你们认不出吗?”

“不会吧?”众人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艾米丽是当今红得发紫的女星,怎么会是……孔丽?但看眼前的美貌女郎,的确像是电影海报上常见的那个人。

“什么?孔丽是……艾米丽……是孔丽?”李强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那个红遍全国的《爱上小姨子》是你演的?这也太牛了!”

“哪里,十八线小演员而已……”孔丽谦虚道。

“都成国民小姨子了还十八线?”欧阳美笑着说,“丽丽,你真了不起!可你的容貌还真是认不出来了……”

“那还用说,一定是去韩国整过了!”马小武道,众人也有同样的疑惑。

“我可没整容啊,”孔丽澄清,“就是后来长大了,女大十八变嘛……”

“这倒是,还能看出小时候的影子……”欧阳美说,“不过年纪也不对啊,我记得娱乐杂志上说你是00后?”

“哎,”孔丽有点不好意思,“演艺圈嘛,谁会说自己的真实年龄……”

江子华在国外多年,对国内影视圈了解有限,但这几年也听过艾米丽的名字,当然绝不会把她和相貌平凡的“小恐龙”联系在一起。昔日女同学丑小鸭变白天鹅,成了知名艺人,这是个了不得的八卦,但这和目前的处境有什么关系?江子华感到这应该不仅是巧合,但怎么也想不出关联何在。

众人围着孔丽聊了起来,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沈素碰了碰江子华,“现在怎么办?你得主持大局。”

“我?”

“谁让你是我们班长呢?”沈素似笑非笑地说。

3

江子华暗暗苦笑,他万万没想到毕业二十年后,还要重新担起班长的重任。不过,现在的确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众人那投入忘情的叙谈:“大家以后慢慢再聊吧,当务之急还是搞清楚眼下的状况。这里有张伟、李强、欧阳美、严俊、蒋雯、孔丽、马小武……沈素,加上我,一共九个人,对吧?”

“其他同学呢?”张伟问,“我们班直到毕业还有三十多个人呢。”

江子华摇摇头,“应该不在这里,至少不在这个房间里。这里应该只有我们九个,可为什么是我们九个人……为什么是我们……

“对了!”他想到一点,“这会不会和我们今天的职业与身份有关?大家再自我介绍一下?严俊,你刚才说你在洛杉矶,是吗?”

严俊点头,“对,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哦,是在读书还是……”

“博士毕业工作多年了,去年刚拿到化学系的终身教授。”严俊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隐隐的骄傲。

众人都微感吃惊。他们记得严俊当年学习很用功,可惜成绩平平,能不能考上大学都不一定,想不到如今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成了美国名校的教授。

江子华也感到有些惭愧,自己竟然不知道老同学也在加州,而且相距不远。但他不动声色,继续询问了其他人的职业发展:

张伟风华正茂,已经做到中石油的高管,前途无量。

欧阳美定居巴黎,是服装设计师,设计的新款女装风靡一时。

马小武当了拳手,得过不少奖牌,包括终极格斗冠军赛的轻量级冠军。

蒋雯是全职太太,老公是一个高富帅,公公更是福布斯富豪榜的常客。

至于李强,表面上只是职位不高的省城银行职员,不过经再三询问,他吞吞吐吐地暗示,自己掌管着一些大额贷款的审批,灰色收入相当可观……

江子华一个个听下来,暗中思量,包括自己在内,这些人的身份和职业圈子千差万别,几乎找不到什么共同点。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跻身社会上流阶层,至少经济状况非常理想,算是一般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最后转向沈素,刚要询问,张伟忽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大家都发展得很好,多半是妒忌我们的同学干的,没准儿就是柳睿!”

江子华好奇道:“柳睿?”柳睿也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绩好,眉清目秀,比当年的自己还受欢迎。

“他后来和我一起进了中石油,在一个部门,可一直混不上去,高分低能!”张伟不屑地说。

“要么是程伟豪?”李强接口,“听说这家伙在南方搞传销,骗了好几个同学……”

“不可能的。”江子华听着越说越不像话,反诘道,“还是那句话,要把我们都绑来这里,这些人谁有这个能耐?要是有这能耐,还能在乎我们这点儿家当?”

“那……”张伟和李强立刻哑口无言。欧阳美心细,转身问沈素道:“对了,你还没说呢,你是在……”

“我比你们差远了,大学毕业以后去了西藏,在山里支教了几年,现在回到德令哈,在一个民间基金会里工作。”沈素简单地说。

“哪个基金会?”张伟饶有兴趣地问。

“是啊,”蒋雯说,“我投了好几个基金,回报率很高……”

沈素解释说:“不是那种基金啦……”

“那可不好讲,”李强说,“我接触过一些慈善基金的管理层,个个都富得流油……”

马小武笑嘻嘻地接话:“是啊,我们沈素家学渊源……”话说了一半,觉得不妥当,闭上了嘴。但沈素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江子华的心仿佛也被尖针狠狠扎了一下:二十年过去了,有些事还是没有过去。

“本次期末考试第一名是,”初三上学期结束时,班主任吕老师站在讲台上宣布,“贺华!总分390!”

热烈的掌声响起,羡慕和祝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贺华向众人报以礼貌的微笑,但也并没什么惊喜,自从上中学以来,他从没拿过第二。作为班长,这也是应该的。

“并列第一,”吕老师又说,口吻有些古怪,“沈素,总分也是390。”

贺华惊愕地转过头,望向坐在自己左前方的少女的侧影。沈素却像犯了错误一样低着头,长发拢住了面庞,所有人都呆住了,没有人鼓掌。

吕老师看着不像话,带头鼓了几下掌,教室里才传来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以及更多的窃窃私语。

“沈素期中的时候才考十几名吧,怎么可能一下考第一?”下课后,贺华听到严俊在跟几个人嘀咕。他这次拼了吃奶的力气才考到第十,结果本来在自己后头的沈素竟一下子蹿到了并列第一。

“抄的吧?”蒋雯冷笑。

“就是!”孔丽等女生也跟着附和。

贺华看不过眼说:“她这个分数,能抄谁的?”

“抄我的,没准儿是抄我的!”坐在沈素后面的马小武挤眉弄眼地说,众人笑了起来。“去你的,小武,你可是全班倒数第一……”

“那又怎么样?”马小武大声说,刻意朝着沈素的方向,“我至少家底清白,我爸又不是贪污犯!”

“小武!”贺华急忙阻止道。

“我说错了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

一声椅子响,沈素霍然站起身,攥紧了拳头。马小武也吓了一跳,怕她发飙。但她却并没看他们,而是低头冲出了教室,隐约听得见呜咽声。

贺华的目光跟着她的背影,他想要追出去,又缺乏勇气。

“怎么,班长大人对小贪污动了恻隐之心?”马小武凑上来道。

贺华收回脚步,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少胡说八道!”

放学时,贺华看着沈素孤零零的背影,心绪越发纷乱。

沈素的父亲是大领导,家境比普通工人家庭优裕得多。沈素入学以后,成绩也很不错,吕老师给了她副班长加宣传委员的职务,还给她评了两个学期的“三好生”,令一帮本地子弟极其不爽。据说吕老师正在求她父亲帮忙,把自己调到东部的大城市去。

谁知好景不长,到了初二上半学期,忽然传来惊天新闻:沈素的父亲因贪污受贿被捕,判了五年。检察院公布了二十万赃款,这数字在当时已然不小,但在传言中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百万、两百万甚至更多,大量赃款下落不明,自然都是被家人藏起来了。同学们的正义感一个比一个强,加上沈素平时又有些孤傲,更被落井下石。她很快有了一个外号“小贪污”,班干部自然被“调整”掉了,也几乎被所有人孤立,更多的恶作剧也接踵而来,书包里被人放沙子,座位上被人撒图钉,有一次甚至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险些骨折……

这种情况下,沈素的成绩自然一落千丈,从前几名转瞬掉到了二十名外。但是到了初三,她不知怎么竟又爬了上来,还跟贺华齐头并进。可是一个贪污犯的女儿,凭什么考全班第一?有传言说她要拿赃款去英国贵族学校留学,就更令人义愤填膺了……

贺华看不过去,好几次喝止了马小武等人的恶作剧。但他又不敢太着行迹,生怕站到大家的对立面,更怕被人发现他内心的情感波动,因此同样对她十分疏远。

但他其实很关注沈素,上学放学时总设法跟在她后面,希望能暗中保护她,有几次也的确赶走了几个捣蛋鬼,但他却更刻意地不和沈素走在一起。

这几天,贺华家的调令已经下来,父亲调到西安的石油研究院,自己也要转到一所省重点高中,非常理想。但他心中却有着一分隐秘的惆怅。

望着前面不远处沈素纤细的背影,贺华想,很快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也许是永远。

也许他应该打破无谓的疏远,主动问她将会去哪里……

但沈素的身影已经走进了自家楼房的门洞,消失了。

江子华从回忆中挣扎出来,设法打破了尴尬的沉默:“别说那些没用的了,现在重要的是搞清楚我们在哪儿。”

“这么个古怪的房间,谁搞得清楚在哪儿?”马小武嚷嚷。

“不,”江子华俯身,“你们看,地上的石板摸起来非常干燥,一点水汽也没有,有很多细小的砂砾,但没有一点霉菌或者小昆虫的迹象,还有七月份的气温这么低……这种感觉难道你们不熟悉吗?”

“你是说……”众人想到了什么。

“冷湖!”江子华确定地说,“我们很可能是回到冷湖了。”

4

“我们怎么会万里迢迢地跑回这鬼地方?!”马小武又嚷了起来。

虽然对家乡的称谓颇不恭敬,但众人能够理解他的震惊。冷湖镇僻处青海省西陲,距离所在的海西州州府德令哈都有四五百公里,以西部的标准都算是偏僻地区,更何况那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基本上是一座死镇。

一群冷湖子弟,在离开家乡甚至家乡也不复存在十多年后,莫名其妙地越过半个地球,回到几无人烟的故乡小镇,在黑暗中醒来,这真是诡异得匪夷所思。

大家脸上相对轻松的表情渐渐消失了,代之以更深层次的恐惧。

江子华继续说:“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出去。这里不可能没有出口,我们仔细找找。”

手电的光圈沿着墙壁滚动着,这次看得更细致了一点。墙皮部分都已脱落,后面并没有砖头,而是层叠的沙土层,看不到任何门的痕迹,但这地方江子华隐隐又觉得有几分眼熟,难道曾经来过吗?

“这里好像有字!”李强叫了一声,指着下方的一个角落。

江子华顺着他手指看去,发现了刻下的一行数字:

20250710

“这啥意思?”马小武说,“电话号码?”

江子华却倒抽一口冷气,感到毛发直竖,“应该是2025年……7月……10日?”

“今天是……是几号?”他问张伟,他记得的最后一个日子是美国西海岸时间7月7日,2025年。

“我不知道。”张伟说,脸色也十分难看,“我记得好像是7月9号,我在西安开一个会……你们呢?”

“我最后记得的事儿是8号晚上,我在一个朋友家里……嗯……”蒋雯支支吾吾,没有说下去,大概涉及个人隐私。

“8号,”沈素说,“我在玉树下面一个村做调研。”其他人说的日期,也差不多都是这几天。

“我明白了!”欧阳美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叫,“加上把我们从世界各地弄来需要的时间,今天就是7月10号,就是刻在墙上的日子!”

这个结论让江子华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所以,这就是二十年前我们刻下的……那个约会,它应验了?”

一连串尘封的记忆在众人的脑海中苏醒。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话,一辈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单过,

一声朋友你会懂。

还有伤,还有痛,

还要走,还有我……”

他们坐在地上,齐声高歌,歌声中混着欢欣和伤感,几个女孩儿都流下了眼泪。后来,马小武耍宝似的打了一套咏春拳,又赢得了一片笑声。孔丽也来助兴,给大家跳了个街舞,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班长也来一个!”张伟叫道。众人跟着起哄。

贺华不知道该表演什么,歌舞他都不擅长,忽然灵机一动,他起身背诵了一首普希金的《十月十九日》:

“……无论命运会把我们抛向何方,

无论幸福把我们向何处指引,

我们,还是我们,

整个世界都是异乡,对我们来说,

母国,只有皇村!”

他吟诵得很动情,可大部分同学都没被感染,只是看在班长的面子上寥寥喝了两句彩,贺华讪讪坐下。蒋雯还问他,刚才念了半天的“黄村”是哪儿的村子。

“皇村是普希金上的中学,”贺华哭笑不得地解释,“也是普希金毕生难忘的地方,他和皇村的很多同学终身保持友谊。我想,我们以后也会这样。永远不忘中学时代,永远是好朋友。”

这话却触动了蒋雯,“大家真能一直做朋友吗?以后我要搬到四川去了,相隔千山万水,再也见不到大家了……呜呜……”

“雯雯别哭,”孔丽安慰她说,“我们将来一定会再见面嘛!”

“我有个主意啊,”张伟说,“再过二十年,我们要重新聚在一起,就在这里办同学会!”

“这个嘛,”贺华老成地分析,“我觉得,十年以后大家二十五六岁,刚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事业才起步,说不定有些人还在念书……不一定都能回来。二十年后,大家都事业有成,时机应该更成熟。”

“可二十年也太久了点儿……”欧阳美抗议。

“先定下二十年这个死约会,不是说一定要等二十年以后再聚。这中间有机会随时可以办同学会,说不定就在明年……反正我们无论在哪里,都要保持联系,好不好?”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沈素,却发现她也正看向自己,心头一慌,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

好在没人发现他的异样。马小武起哄道:“好!在座的各位英雄,二十年后的生死之约一定要来!谁不来谁生儿子没……”

“小武你也太毒了吧……”众人笑道。

“行,那就绑也要绑来!”

大伙儿哄笑起来,借着火光,他们在墙上刻下了三行字:

20250710

我们在这里重聚。

谁不来就给绑来!

他们看到,这几行字迹仍留在墙上,清晰得如同刚刚刻下。

“怪不得,怪不得是我们九个人。”江子华恍然大悟,“我完全记起来了,当年最后那次——探险,来到这里的就是我们九个。”

张伟质疑说:“不是吧?我明明记得柳睿也来了……还有程伟豪……还有……”

“没错的,”严俊佐证道,“柳睿他们的确是跟我们一起出发的,不过走了一半就回去了,最后坚持到这里的,真就是我们九个。这么说来,难道……难道是我们中间的某个人干的?”

众人紧张地相互对视,又开始猜疑。江子华忙打住:“这些以后再说吧,各位,现在的重点是——我们知道怎么出去了!”

他走到房间的中央位置,举着手电向上看,果然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洞口,上面有黑黝黝的生锈铁板。

“真就是当年我们躲风沙的那个地窖!”他惊喜地说,“我知道怎么出去了!哪个男生托我一下?”

张伟自告奋勇托住他,江子华踩在他肩膀上,正好可以摸到那块铁板,他用力把铁板掀开。一道微弱的光线从上面照下来,好像是夜里的星光,但在众人看来,不啻灿烂的阳光。

江子华抓着上方的边沿,奋力爬了出去,看到外面是一座房屋废墟,屋顶已经坍塌,只剩下几堵断裂的墙壁。江子华抬起头,不禁一呆。

皎洁的银河悬在他的头顶,仿佛一座横跨星空的拱桥。他想起来,这是他小时候常见的景象,冷湖地区极少光污染,离镇上稍远一点儿就能看到宛若流动的星河。只是搬到大城市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银河,连星星都见不到几颗。

江子华还记得,这是雅丹林,百万年的风沙在较为松软的沉积泥岩上反复切削,形成了奇异的土丘林立的地貌。这是他小时候最熟悉的家乡的地貌奇观。时隔多年后猝不及防地扑入眼帘,震撼中混合着亲切,让他一时忘记了呼吸。

他呆立了片刻,才在旁边找到一架竹梯,应该是当年用过的那架,在干燥的气候下保存得很好,还可以用。他把竹梯从屋顶放下去,帮助里面的男女同学一个个爬到地面上来。众人上到地面,望向天穹和远方,也同样战栗着发出惊叹。

“真的是冷湖雅丹……我们果然回到这里了……”

“还是和当年一样‘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啊……”

“简直就像在火星……”

江子华最后把沈素拉了上来。银河的辉光下,二人四目相对,不过沈素很快移开目光,也望向夜色下的雅丹群丘。

“好像我们从未离开过这里,”她幽幽地说,声音含糊而悠远,“好像这二十年只是一场梦。”

“可我们都已经老了。”江子华苦涩地说,忽然想到这说法不太妥当,“不,我是说我老了,你还是那么……那么……”

沈素凝视着他,莞尔一笑,“还好,我们都只是半老,还有青春的尾巴,比白发苍苍再见面要强。”

江子华也笑了,“这么说,我们还得感谢这次被绑来的约会了,只是不知道应该感谢谁……”

沈素的面色凝重起来,“也许我们知道呢。”她向上指了指,“也许就是二十年前,我们来这里要找的……”

“外星人……”

江子华喃喃道,头顶的星光似乎一下子变得分外诡异。

5

初三下半学期,冷湖中学解散前的最后那个春天,火星人降临冷湖的传闻在镇上闹得沸沸扬扬。

首先是很多人说自己看到了外星飞碟,它在黄昏的霞光中一闪而过,或者在深夜的星空中停留很久。但具体的样子又是言人人殊,有人说是很小的圆盘,有人说至少有汽车那么大,还有人说是乌云般遮天蔽日的星舰……有人说是黑色,有人说是金色,还有人说是可以不断变换色彩的发光体。有人说只有一个,也有人说看到了好几个。

不过有一点许多人都同意:飞碟是从冷湖雅丹林的方向飞来的。据说在雅丹林的中心地带还出现了异常的光波辐射,夜里隔着几十公里,都能隐隐看到光芒闪动。学校里很快就有人传言,说火星人在冷湖雅丹的无人区建了一个秘密基地。

最初还只是口耳相传,贺华他们也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将信将疑。但有一天,在学校里,他们看到校外有一长串车队从沙漠深处开来,大部分是迷彩色军用卡车,上面站着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还有一些不明用途的庞大设备。外来人在镇上驻扎了一晚,找了一些目击者去问话,然后大队人马就开进了雅丹林中。里面不仅有军人,还有一些看上去像是科学家的白大褂。谣传说什么钱学森、杨振宁都来了……

不过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很快,镇中心的布告栏里贴出告示,宣布冷湖附近有重要军事任务,要求各部门遵守纪律,不得乱闯乱问。那几天,一切人员车辆都不允许进入雅丹地带。学校里的老师也接到了上头的特别通知,严禁好奇的学生去和外来人接触。

那些军人和科学家在雅丹地带进出了一个多月,人却越来越少,最后所有的外来人和车辆都离开了。显而易见,这次任务无果而终。

但是,冷湖有火星人的传说却从此变成了少年们心中确凿的事实。只是那些大人太没用,所以什么也没找到。但那些奇怪的飞碟和小绿人,一定躲在苍凉浩瀚的雅丹无人区深处,等待着勇敢的探险者……

不久,学校里又有更离奇的流言传出。

据说只要见到火星人,就能实现心中的愿望。这本来是言情剧里流星的任务,但流星显然不如火星人更神通广大。这个说法一出来,寻找火星人就不只有几个科幻迷感兴趣,而是对所有人都有了强烈的吸引力,好多人嚷嚷着要找火星人。问题是,冷湖雅丹离镇上足足有几十公里,没有学校的组织不容易去,大部分人也只有说说而已。

但初三结束后的那个七月,最后一次返校时,贺华提出了一个筹谋已久的计划:

“我们自己去找火星人吧!找不找得到,这都是最好的毕业留念!”

怎么找呢?贺华仔细讲解了他的计划:找一个夏日的周末,各自跟家里说,学校组织在冷湖边野营作毕业纪念。大家带好食品和水出发,其实目标是冷湖雅丹。在那里,他们可以花上一天时间寻找外星人,第二天早上再回来。就算找不到火星人,贺华说,他知道在雅丹林深处有一栋废弃的房屋,可以栖身一晚上,一定很精彩刺激。

当时全班还没离校的三十多人都热烈响应,说一定要来。不过毕竟要瞒着家里,事到临头许多人又打了退堂鼓,最后能来的人只有一半。

雅丹林比预想中更远,他们骑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看到影子,只好先坐在路边休息,喝水吃东西。

“眼镜儿,如果真找到外星人,他们又能满足你一个愿望,你要什么?”张伟一边啃面包一边问道。

“我要当爱因斯坦一样的大科学家!”严俊认真地说。

听到的人发出一阵嗤笑。严俊学习是很努力,小学就戴上了眼镜儿,可成绩只是中下水平,考不考得上大学都两说。

“你呢,李强?”张伟又问。

“我要赚好多好多钱,给我爸我妈买别墅住,买大彩电看,再……再请十几个佣人!”李强有些害羞地说。贺华听着略感好笑,却又有些唏嘘。李强的父亲前几年下岗,母亲是清洁工,在班上属于最贫困的学生之一。

“张伟,那你要干什么?”李强反问。

“我要当雍正爷!”张伟拍着胸脯。

“啊?”

“你们没看过《雍正王朝》吗?”张伟眉飞色舞地说,“我想当大官,整顿吏治,为民造福!”

“切,你一个小组长要能当雍正,班长不就是玉皇大帝了!”欧阳美听到后笑他,又问贺华,“对了,班长,你要当什么?”

贺华笑了笑,“别瞎想了,外星人又不是神仙,哪能让我们心想事成?我们这次是科学探险,要讲科学!不能迷信!”

“聊天嘛,”欧阳美不依不饶,“班长你说说看,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呢?”

贺华被她缠不过,想了想说:“我对当官没什么兴趣,从社会发展趋势来看,互联网才是人类的未来,我以后要搞IT,发明很多有意思的软件来改变世界,就像比尔·盖茨那样!”

“班长不愧是班长,”张伟恭维道,“志向太远大了!那欧阳臭美,你想干什么?”

“你才臭美!我要当服装设计师,”欧阳美毫不犹豫地说,“引领时尚潮流,没准儿将来你们都会穿着我设计的时装……”

“不就是做衣服嘛,没意思。”马小武一旁不屑地说,“老夫要当武林高手,打遍天下无敌手!”

“幼稚!”欧阳美更不屑地回击,“对了,蒋雯、孔丽,你们呢?”

蒋雯似乎有些腼腆,“这个……这个不能说……”

“我知道,我知道,”马小武笑嘻嘻地接口道,“你就是想嫁给那个什么道明寺……”

蒋雯纠正:“什么道明寺?人家叫言承旭!”

“蒋雯啊,你不会真以为火星人能让言承旭娶你吧?哈哈哈……”

“关你屁事!”蒋雯恼羞成怒。

众人哄笑起来。马小武又逗了她几句,然后转向孔丽,“那你呢?”

“我想……演电影……”孔丽也怯生生地说。这话果然招来更大声的哄笑。

“也不能这么说,”李强强忍住笑,“有些丑八怪还是需要人演的……”

贺华看不下去,帮孔丽说道:“星爷说过:‘人没有梦想与咸鱼有什么区别?’当演员未必一定要选美冠军吧?现在最火的超女李宇春,也不是大美女……”

“可是,”孔丽委屈地说,“我就是想变成大美女啊……要不我才不跟来……”

贺华一时语塞,接不下去,好在严俊救了他:

“哎你们看,柳睿和程伟豪他们呢?”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几辆自行车影背对着他们离去,而且已经离开很远了,就算叫也听不到。

“那帮人怕吃苦,”贺华嗤之以鼻,“偷偷回去都不敢跟我们说一声。不理他们,我们走我们的,就我们八个人!上车!”

“等等,后面好像还有人来!”张伟又叫,贺华回头看去,一个墨绿色的人影骑着车在远处出现,仿佛是沙海中长出的一片嫩芽。

“那是谁?”李强自言自语,“好像是个女生……金羽红?杨小琴?”

但贺华一眼认出了那个绿色的身影,心脏仿佛停跳了一拍。

张伟也认出来了,“好像是沈素……”

“小贪污怎么也来了……”马小武嘀咕。虽然之前贺华是在班上公开提出的倡议,但人人都觉得沈素肯定不会来,也没有人特意去问她。刚才当然也没人等她,不想沈素却自己赶来了。

某种隐秘的喜悦在贺华心中慢慢扩大,就像那个逐渐接近的丽影,一点点儿充满他整个心灵。

“都最后一次聚会了,不许再叫人小贪污,知道吗?”贺华声色俱厉地对马小武说,马小武吐了吐舌头。

“她一定有个非常想要实现的愿望。”欧阳美评论道。

6

“我还是不懂,”张伟说,“这和外星人有什么关系?那次我们连外星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江子华想了想,“我们得复盘一下,二十年前今天的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九个人骑了大半天车,快傍晚才到,结果刚进雅丹林,就遇到了大风沙。”张伟回忆道。

“没错,”李强接着说,“当时昏天黑地,什么都看不清,大家都慌了,也没地方躲,好不容易找到班长说的那个石油勘探队留下的小屋,却发现是片废墟,屋顶都没有,好在找到了地下室。”

江子华点头,“爷爷跟我说过当年勘探的事,说有时候地面建筑不牢靠,会挖一个地窖储存补给物资和休息,所以我找了一下,果然发现了这个地下室。不过里面早就没什么东西了,空空如也,只够我们在里面躲风沙。”

欧阳美补充道:“风沙吹了好久,我们的计划都泡汤了,天色又晚了,就在那里拿出各自带的食品,什么好丽友啊、奥利奥啊、牛肉干啊,吃了个饱。”

孔丽说:“然后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倒是很开心。后来班长好像还念了首汪国真的诗……”

江子华忙纠正:“是普希金的。”

“差不多吧。”孔丽不以为意,“后来大家说要二十年后再聚什么的……然后就在墙上用小刀刻下了誓言。再然后……然后……蒋雯你记得吗?”

蒋雯摇摇头,“后面我应该睡着了吧,不记得了。不过我记得马小武挺活跃的,他应该记得。”

马小武挠挠头说:“那个,我喝了不少酒,应该也睡着了吧,不记得了。”

“再醒来就是第二天早上了,”张伟苦笑道,“然后我们就倒大霉了。”

众人一片唏嘘,这次探险以悲剧收场。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听到附近很多人高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出去一看,发现父母、老师、警察,还有很多邻居街坊都出现在雅丹林中,足有好几十个人,看到他们都激动地迎了上来。

后来他们才知道,溜回去的几个同学被父母盘问为什么提早回来,有的支吾不过,便说出了真相。家长们听说有很多学生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的冷湖雅丹转悠,又见起了沙暴,生怕出事,赶紧通知吕老师。吕老师惊出一身冷汗,连夜赶紧一家家打电话去问,确定有九个学生到了雅丹林,因为在无人区打手机也打不通,急得报了警。警察便联合了老师、家长和治安巡逻队,好几辆车一路赶过来,但也搞不清楚具体在雅丹林的哪里,虽然发现了他们停在公路边的自行车,但傍晚的风沙掩埋了他们大部分的足迹,找了一晚上,才找到这里……

不用说,众人回去之后被家长好一顿修理,许多人还遭到了禁足的惩罚。没过多久,这群孩子便跟随父母离开了冷湖,初中时代草草收场。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再聚一次,聊一聊那天的事,就已经被命运抛到千万里之外,开始了大相径庭、再无交集的人生。但今天却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拉回到这里,这是为什么?难道真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个率性约定?还是因为某种更神秘的存在?

众人面对异星般的荒漠景象,一时陷入无法言说的恐惧。

“那天晚上……”江子华追问,“真的就只有这些,没别的了吗?”众人面面相觑,没有答案。

其实江子华还记得一些事,不过那只是一些私人对话,应该和外星人没有关系吧……

“好了好了,”张伟有些不耐烦地说,“既然已经出来了,还说这些干什么?赶紧离开这鬼地方,其他以后再说了!”

这番话得到了好几个人的附和:“对呀,先脱身为好!”

“可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吧?”欧阳美道,“真能这么顺利就回去吗?”

“大家还是等一下,”江子华劝他,“先商量清楚,就算走也要搞清楚哪个方向吧?”

“这个……”张伟还真有点迷糊,“冷湖镇在哪个方向?谁还记得?”

众人望着夜色下黑沉沉的一堆堆土丘,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时隔多年,他们已经忘了来时的路,现在要走回镇上可不容易。如果找对方向,不到一小时就能走回省道,顶多再走上几小时,就能回到镇上。但如果找错了方向,走进方圆几万平方公里的雅丹无人区深处,又没有食物和水,便会有生命危险……

“不用慌,看星星就知道了。”江子华一边说,一边转头环视夜空,“这是夏季大三角,这个是仙王座,那个是……”

他的话突然中断,指着侧面的某一处,“那……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手臂的延长线望去,也不禁呆住了。

一排排奇形怪状的丘体背后,有微弱但明显的光芒射出,显示着那里有某种发光的物体存在。

“那……那不会是冷湖镇吧?”张伟问。

“感觉不像。”严俊道,“光源没那么远,顶多两三公里,应该还在雅丹林里。”

“你们看!”欧阳美眼尖,“那光很奇怪……”

果然,那里的光芒呈浅绿色,又夹杂着一些蓝色甚至紫色,有点像极光,并且还在流动,仿佛是活的生命体,绝不像是人类生活或施工所用的光源。

江子华屏息凝神,注视着那里,忽然,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们好像到过那里?”他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

江子华皱眉思索,但一无所获,“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好像到过那里……感觉很熟悉。”

“我们本来就来过这里吧?”张伟道。

“不,不是的,我是说,我们好像去过那个发光的地方。算了,可能是既视感的错觉。”

“先别管那怪光了,到底怎么回镇上啊?”张伟焦急地回到最初的话题。

江子华凝望了一会儿天上的星辰,指着与光源呈九十度角的方向道:“回镇上的路应该是在那边。”

众人精神一振,问他如何知道,江子华指着天上醒目的七颗明星,“这是北斗七星,里面有两颗星的连线,是指向北极星的。通过北极星就可以找到正北方,确定其他方向也就很容易了。冷湖镇应该是在我们的西北方向。”

“太好了!”张伟说,“我们赶紧回镇上,那儿还有一些人留守,运气好的话,明天这时候已经在家里了!”说着拔腿便要走。

“等等!”很少说话的沈素指着那异光的方向,“那里有什么,你们真的不想知道吗?也许一切问题的答案就在那里。”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张伟摇头,“我们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沈素望向江子华,像是要争取他的支持。江子华思索了片刻,“现在情况还不清楚,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先回到镇上,找到支援再说吧。”

沈素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

张伟等人已经走了起来。江子华最后望了异光一眼,回过头来跟在他们后面,心中感到一阵惆怅的惭愧。如果还是二十年前的少年,他们一定会去土丘后那神秘的谷地寻找外星人吧?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人生、事业、家庭、子女……少年的梦想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

别再想诗和远方了,先回到生活的正轨吧。

7

几分钟后,他们已经走在广袤而怪异的雅丹林中,周围奇形怪状的土堡一个接一个森然伫立,仿佛是被封禁已久的古老魔怪,默默俯视着这群时隔二十年后重回故土的俗世男女。虽然相隔了二十年,但对这些存在了几百万年的土石巨人来说,这跟二十分钟也没太大区别。

虽然打着手电能够照明,但地上并没有现成的道路,又是不断地上坡下坡,张伟、李强等人早已中年发福,没走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江子华长期在电脑前伏案,体力也不怎么样。沈素的步伐却很轻快,很快就走到了最前头,江子华好不容易才赶上她,帮她照亮前方的地面。沈素朝江子华感谢地一笑。

“那个,你走得还挺快的。”他笨拙地想打开话题,“晚上不冷吗?”

“没事,”沈素拍了拍自己的风衣,“这几年在青海,走惯了山路,懂得保暖。倒是你们,去了旧金山、巴黎,可能回来就不习惯了……你行吗?怎么看你好像在哆嗦?”

江子华的大衣很名贵,但并不保暖。他早就冻得够呛,不过强撑道:“我没事,活动开就好了……对了,你一直在青海吗?”

“也不全是,”沈素的语气很平淡,“我大学时在上海,后来出过国。之后又去西藏和云南待了两年,然后才回来的。不过最近四五年都在这边,青海下面四十多个县,基本都跑遍了。”

江子华望着她,借着银河的淡淡辉光,隐隐看到她的眼角已经有了不少鱼尾纹,心中涌起一阵酸楚,以及更多的钦佩。那个昔日柔弱的少女已经脱胎换骨。

“你真了不起!”他赞叹道。

“哪里啊,”沈素轻轻说,“跟你没法比,你搞的那些什么区块链技术,可真是改变了全世界。”

江子华有些羞愧,“哪有……就是跟风搞了几个代币,无非是些空对空的投机把戏……有什么意义,我也不知道。”

“是你想做的事就好了啊。”沈素答道,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

“说起来,你当年的愿望才是真正实现了。”江子华由衷地说,这似乎是重逢以来他对她说的最自然的一句话。

上一个雅丹之夜的回忆又涌上他的心头。

地窖里,好些人喝多了酒都东倒西歪,沉沉睡去。贺华也喝了不少,爬到地面上找了个角落撒了泡尿,又吹了会儿冷风,让自己清醒过来。

刚要回去,只见断墙上坐着一个墨绿的人影,微微一惊,但很快发现那是沈素。沈素回头,对他说:“星空真美啊。”

风沙已经停了很久,贺华抬头,恰看到银河浩瀚,横过天顶,像是宇宙之神睁开了一只巨眼,凝望着他们,不禁感到心旷神怡。

他走上前去,挨着沈素一起坐了很久,看着夜空,谁都没有说话。戈壁苍茫,沙堡雄奇,星空灿烂而凄美。贺华觉得他俩好像是坐在宇宙彼端的另一颗星球上,他暗暗希冀,这一刻能够地久天长。

不知过了多久,贺华终于借着残留的酒劲儿问:“你离开冷湖以后,会去哪里?一直没听你说过。”

沈素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怎么,你也以为我要去英国读书吗?”

“没有没有,”贺华忙声明,“就是问一下,大家不是说要保持联络吗?”

沈素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睛说:“我去德令哈,我妈把工作调到了德令哈,我爸在那里……服刑。”

贺华顿时后悔提到这个话题,尴尬地设法转圜,“德令哈……也挺不错的。对了,那个,今天真没想到你会来。”

“是啊,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到。”沈素微微一叹,“不过最后一刻,我还是想来……赶到聚集点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好在追上了。”

“你也想找到外星人实现你的愿望吗?”贺华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的愿望恐怕外星人也实现不了。”沈素歪着头,望向银河尽头,不知在想什么。

“不会的。”贺华忘了自己坚持的科学,“外星人神通广大,说不定什么都能实现,说来听听嘛。”

“我的愿望……”沈素闭上眼睛,轻轻地说,“是我爸没有干过违法的事,也不会被抓,我们一家人还过得开开心心的。你说,这愿望外星人能实现吗?”

“这个……”贺华又感到一阵窘迫,“也许……我其实是想问你的人生愿望,就是想干什么,做什么样的人。”

沈素想了想说:“我说了,你大概也不会信。”

“你说嘛,我怎么会不信?”

“好吧,”沈素认真地看着他,“那你不要笑我。我想做一个……帮助别人的人。”

贺华一怔,“你是说……雷锋那种?”

“算是吧,但也不……我不知道怎么说……”沈素停了好一阵才说,“我爸出事以后,我有很长时间都不开心。我恨他干坏事,也恨我妈,不去劝阻,看着他往火坑里跳。我也恨身边的人,恨你们……”

“但是我后来不恨了,”沈素打断了他的道歉,“真的。可能你不信,但是我想啊想,想明白了很多事。其实班上的人没有错,你们完全有理由讨厌我,瞧不起我。”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沈素的声音温柔了几分,“但很多人是,他们也有道理。这些年油田是什么样子大家都知道,就那么一点儿死工资,很多人吃饭都勉强。像李强、马小武他们几个,家里父母都下岗了,连新书包都买不起……这回说是要分流到别的地方去,其实不少人的家里也没给安排工作,或者岗位很差,年纪一大把还要去外地从头开始,大家都活得很难。”

贺华大为触动。他对其他人的情况略知一二,但并没有多想,不料沈素却看得这么深。

“当年我爸调来,本来应该替大家分忧解难的,结果却干出那样的事……大家把火发在我身上,也算不了什么,这些都是我应得的,也算是为我爸赎罪了,是不是?”她渐渐有些哽咽,贺华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泪水缓缓淌下。

“那个,你也别难过……”贺华也觉得眼睛发酸,此时语言是那么无力,他只能摸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沈素接过去擦了擦眼睛,长舒了一口气才说:“但是我不想因为我爸而毁了我自己。所以我还是在努力读书,寻找自己人生的方向,虽然我知道自己资质有限……但我有一个心愿,将来等我学成了,一定会尽自己的力去帮助困境中的人,就像有些人也一直在帮我一样……也许这想法很幼稚吧?”

“不不,”贺华拼命地摇头,“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的,如果火星人能听到,就一定能帮你实现。”

沈素反而笑了一下,“你真以为我到这里来是找火星人的吗?”

她停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然后凝视着他,说:“贺华,我想要问你一件事。”

下面的记忆却出现了断层。怎么会这样呢?江子华皱着眉头,这本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对话之一,根本不应该忘记的……

“你怎么了?”沈素问他。

“没什么……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刚才说,我的愿望实现了,然后……”

“对了!”

江子华脑海中如一道闪电划过,他猛然停下脚步,“果然是外星人!”

“你说什么?”不仅沈素,后面的众人也听到了,纷纷停步。

“外星人……”江子华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环顾四周,周围陡峭怪异的土石似乎都幻化成异星的巨人,随时可能站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是说,我们也许真的碰到过外星人。”

“你们还没发现吗?我们九个人,也就是所有来过这里的人的愿望,基本都实现了。”

8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确,细细想来,每个人都基本实现了当年心中所揣的梦想。在现实社会中,这种幸运纵非绝无仅有,也是百里挑一。如果只是一两个人如此还可说是巧合,但这里的每个人都沿着少年时代的规划顺利发展就太奇怪了。而且,有些人以当年的资质,似乎不太可能有这样的成就。

“也……也不一定吧……”马小武反驳,“比如蒋雯,也没嫁给言承旭啊?”

“谁要嫁他呀,”蒋雯嗔道,“我老公比他还帅,比他还有钱呢!”

江子华点点头,“所以,蒋雯本质上的心愿不是嫁给言承旭,而是嫁给一个如意郎君,这的确是实现了。”

众人面面相觑,严俊问:“可就算这一切真的是外星人帮忙,可我们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实现我们当初的心愿?”

江子华沉吟道:“这也说不通,我们早就忘了这件事,这还能算是心愿吗?再说,即便真要重聚,也不用采取这么暴力的方式……”

“也许……”孔丽忽然打了个寒战,“也许这一切是魔鬼的交易,我们在这二十年里顺风顺水,走在了同龄人前面。但这些都要付出代价,也许今天就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

“代价是什么?”欧阳美恐惧地叫出声来,“难道他们要把我们当小白鼠解剖或者做细菌实验,就跟日本人的731部队一样?”

张伟摇头,“这不对,要做实验,当年就可以抓我们去做了,还用花二十年帮我们实现理想吗?”

“谁知道外星人是怎么想的?也许他们需要我们自愿才符合他们星球的规定……”

众人听了更是一片悚惧,马小武却不以为然,“别自己吓自己了,快离开这里不就没事了吗?”

大家心想这倒不错,于是纷纷加快了脚步。又走了一阵,李强说:“我看未必有那么神吧?也许都是巧合,上次看一篇报道,说燕京大学一个班,也是出了好多名人,那可比我们的成就大多了。”

严俊说:“可人家是燕大,我们是西部小镇的中学……”

“也许还有一件事,”沈素忽然说,“可以证明有外星人的干扰。”

“什么?”众人惊问。

“二十年来,我们再没有聚过,我们九个人之中,任何两个人之间都没有聚过。”

“有什么问题吗?”张伟问。

“不太对。我们初中毕业时,电脑、手机等通信工具已经比较发达了,虽然比发达的省份滞后一点,但要联系上也不是太难。据我所知,我们上下几个年级早就建了QQ群和微信群,联系一直都在,就我们班没有,不是很奇怪吗?”

“那个群啊,我加了,但是觉得无聊,很快退了。”李强说。

“哎,这么说我也是……”欧阳美说,“五年前,金羽红他们想回冷湖搞聚会,打电话给我,我当时其实就在国内,也是事情安排得比较紧,就没有去。不过这些年我也见过几个老同学啊!”

沈素问:“但是我们九个人呢?我们九个曾经在冷湖雅丹共度一夜的人,我们中有谁相互见过吗?”

众人哑然。沈素又说:“其实这些年来,回冷湖聚会的员工和子弟还是不少的,我们班的一些人也回来过。但二十年里,我们之中都没有人想回来,也从不和彼此联系,实在是解释不通。”

众人在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更深一层的惊悚,“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有一股力量,”沈素说,做了一个表示擦掉的手势,“抹去了当天夜里我们大部分的记忆,但仍然支配着我们的潜意识。”

“潜……潜意识?”

“没错,”沈素道,“那种力量让我们在潜意识里回避冷湖这个地方,所以我们不愿意回来,也无意识地逃避和冷湖,尤其与那一晚有关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彼此。”

众人在惊疑中彼此对视。江子华感到一阵晕眩。二十年来,他多少次在梦境中与沈素重逢,有时醒来,泪湿枕巾,却从未想过去找她,虽然要打听并不难,但他始终没有迈出这一步……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他性格积极向前,觉得把少年时代的青涩情感埋藏在心底就好了。但这背后难道另有力量在操纵一切?

“沈素,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又是欧阳美提出质疑。

沈素苦笑了一下,“我在大学学的专业就是心理学,后来去国外进修了一个硕士,还拿到了心理医生的执照。”

江子华一怔,他倒不知道沈素这方面的背景。欧阳美又问:“你不是说你在慈善基金搞扶贫吗?怎么又是心理医生?”

“扶贫并不只是钱和物资的问题。”沈素耐心地解释,“很多落后地区的人,特别是妇女儿童,都不同程度地遭受过殴打、虐待以及各种侮辱歧视,心理往往受到很大的创伤,需要心理干预,这些年我一直在做这个。其实,这也和我自己的一些经历有关……”

众人想到沈素在中学时的遭遇,不免都有些愧色。沈素摆了摆手,“我说的并不是你们想的那些。我是说那一晚,我一直觉得自己丢了一些记忆。”

“既然记忆都丢了,怎么还能知道?”张伟问。

“因为……”沈素的脸上略显羞涩,“当年我跟你们到这里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一个人,一个上学时我不敢说话的人。但是我……后来完全不记得自己问过没有。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呢?我困扰了很多年,但如果排除其他可能性,最荒谬的答案也就是唯一的答案——有某种力量,抹掉了我们的关键记忆,在里面留下了奇怪的空白。”

“走吧,大家路上再想想。”沈素说着,转身继续前行。众人也都跟上。

江子华却无法再平静下去,他快步走到沈素身边。

“你说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是……”他难以启齿。

“是你。”她径直说,并没有看他。

二人默默前行,默契地将众人甩开了一段距离。江子华长出了一口气,“原来这是真的!当年你说要问我一件事,可我怎么也不记得你后来问了没有……这事儿我也想了很多年,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答案了……可是,你究竟想要问我什么?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沈素望向他,双眸明亮如星,“我想问,初三那年的秋天,我在座位下面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一首诗,是谁写给我的?”

她轻轻念了起来: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她停了一下,似乎期待江子华接下去,江子华却有点不好意思,“的确是我写的。是普希金的诗,不过这么多年,后面的句子我忘了……”

“‘而那过去的,将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沈素笑了笑说,“其实我隐隐猜到是你,我们班喜欢外国诗的人没几个。不过直到在地窖里,你念普希金那首诗的时候,我才确定。”

江子华红了脸,嗫嚅道:“我……我想鼓励你,但是不知道怎么做好……就冒昧地放了张纸条,也没敢署名……很可笑吧?”

“不,我应该谢谢你。”沈素由衷地说,“当初它帮助我从灰暗的心情里走出来,那张纸条我现在还保存着,我总觉得它是我的守护神。”

江子华心中波澜起伏,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冒出来一句:“那个……你结婚了吗?”话刚出口,便暗骂自己欲盖弥彰。

“结了,”沈素干脆说,不过又补充道,“不过一年多就离了,我前夫受不了我老不着家。你呢?”

“我……没有,一直单着呢。”江子华说,心虚地没有提自己交过和正在交往的一打女友。

然后,两人没再说话,感觉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知说什么好。后面的人声音似乎小了,只有风吹过沙堡的声音,如泣如诉,如远古的歌谣。

过了一会儿,江子华开始感到愤怒,“如果真有外星人操纵我们的记忆和行动,那也太可恨了!如果我们能记得当时的一切,如果我们后面能保持联系,也许……也许……”

“也许你的人生愿望就不会实现,”沈素说,“也许你现在会在某个网吧当网管什么的……你觉得这值得吗?”

江子华一怔,如果他当时能在两种可能性中选择,他会怎么选呢?没有答案。

“也许可以。”沈素说,“你听说过催眠术吗?能够让你在催眠状态中唤起被遗忘的很多回忆。”

“电影里有,不过有那么神奇吗?”

“有的,我研究过很多案例,也用简单的催眠术帮一些人做过心理治疗。”

“要真这么灵,你自己怎么不试试看?”

“我试过了。”沈素平静地说,“在英国的时候,我拜访过一位著名的催眠师,他对我进行了催眠,也恢复了部分记忆……”

江子华一惊,“什么记忆?”

沈素叹了一口气,“那天,我刚要说话,忽然间在远处看到了奇异的光芒,于是问:‘那是什么?’当时我们都呆住了,然后你说,这一定就是火星人的飞碟。我们叫醒了所有的人,九个人,一起朝那异光走去……”

江子华惊诧道:“我们真的到过那里?看到了什么?”

“不知道,”沈素摇摇头,“我也只能记起很少的一部分,那位英国催眠师说,剩下的记忆被一股强大的心理力量束缚得太紧,没有办法释放出来。”

“这样啊……”

“不过没关系,”沈素的神情有些恍惚,“我们应该很快就能亲眼看见了。”

9

“什么?”江子华不懂。

“我在想,如果是外星人把我们重新招来,会那么轻易放我们离开吗?”

江子华终于感觉到了蹊跷。他发现在自己的左侧,七彩的光芒显得越来越亮,投射到夜空里,几乎盖过了天上的银河,好像和自己只隔了一道岩垄,这不是回镇上的路吗?距离那异光应该越来越远才对,怎么好像反而更近了?

“班长!”张伟也叫道,“这是在往哪走?你不说这是回镇上的路吗?”

“我……”江子华也一阵晕眩,“我不知道啊,刚才我只是判断了大致的方向,但是雅丹中间的通路也弯弯曲曲的,我只顾说话,不知拐到了哪里,视线被两边的土丘挡住,也看不清楚星星……”

“这么说我们可能走歪了路,”张伟一头冷汗,“得赶紧找到正确的方向……”

“那只有到土丘顶上才能辨认方向……”江子华看着半空中隐隐流动的奇光异彩,心底有点发毛,一时犹豫起来。但沈素闻言,已向左首的一座圆形土丘走去,那里坡度相对平缓,便于攀爬。江子华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这座土丘有二十多米高,虽然不算陡峭,但有的地方也很难攀登,江子华和沈素不得不拉着手,相互扶持着,才终于爬到了视野开阔的丘顶。他们和光源之间再没有任何隔断。

七彩的光芒顿时将他们的面容照亮,二人呆若木鸡。

下面是一片开阔平坦的沙地,延伸到远方。一口泉水从沙子里喷涌出来,化为一条沙漠中的小溪。在溪水尽头,一个巨大的碟形物体悬浮在黄沙中央,像是一只倒扣的盘子,直径至少数十米。碟形物通体半透明,奇特的异光正从其内部射出,还不断地变幻色彩,宛如活物。

二人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定定地站在那里,不知不觉中,十指紧张地攥在一起。

“你们看到什么了?”江子华听到下面张伟在叫,他转过身,想要回答,但发现自己已失去了语言功能,只是伸手,无力地指向土丘的另一边。

很快,其他人也上来了,当看到面前的一幕时,也都惊诧不已,好几个人竟瘫软在地上。

“真的,居然真的是飞碟……”严俊喃喃道。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张伟呻吟般地说。

“天哪,外星人真要抓走我们了!”欧阳美脸色惨白。

“我赚了那么多钱,都要变成废纸了吗?!”李强吼道。

“我不想死……我有老公……还有两个孩子……”蒋雯哭了出来。

“我吃了多少苦头才有今天!我不要被外星人带走!我不要!”孔丽一边歇斯底里地叫着,一边就要往山下跑。

沈素拉住了她,她惊恐地回头。

“事到如今,逃避是没有用的。”沈素平静地说,“我们必须面对,这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不想当外星人的试验品……呜呜……”

“相信我,结果未必是坏事。”沈素沉着地说,“而且,你觉得我们真能逃掉吗?也许我们走错路都不是偶然,而是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操纵。”

“那我们该怎么做?”江子华问。

“去那里吧,”沈素坚定地说,“也许,这正是我们当年真正定下的那个约会。”

她的目光扫过一个又一个人,他们仿佛中了邪一般,跟着她失魂落魄地从另一边下了土丘,排成一行,走向那架巨大的飞碟。远远就能看到飞碟上有一些奇形怪状的线条,相互缠绕交错,排列成美丽而诡异的图案。

“那是外星文字?”张伟心惊胆战地问沈素。

沈素摇了摇头,“不知道。关于外星人我们一无所知,不过,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往飞碟的方向走去,众人已经没了主心骨,就像一群听话的孩子般跟着她朝飞碟前进。他们经过那口奇怪的喷泉,只见它从沙底喷涌而出,在地势较高处汇聚成一个小池,然后弯弯折折地流向下方,在沙土中开凿出一条小溪,远处的奇光映在流动的活水中,宛如一条发光的丝带。

“这沙漠中怎么会有一口泉呢?”江子华好奇地问沈素。

沈素说:“当年不是传说雅丹林有异常光波辐射吗?我们离开后第二年,科考队过来调查,在这里进行钻探,结果没发现什么,却打出了地下的高压泉水,喷涌至今。”

江子华心中一动,在溪水旁蹲下,用手鞠水,“快渴死了,正好喝一口清泉……”

“别喝!”沈素急忙劝阻,“水很烫,而且饱含有毒盐碱,不能饮用的!”

沈素脸一红,“你干什么呀?”

“应该是你告诉我,”江子华却沉声道,“你要干什么?”

沈素奇怪地望向他,“什么我……你在说什么?”

“你很清楚这口泉的事。”

沈素的手微微一颤。

“这口高压泉是我们走后才被打出来的,也就是说,我们应该谁都不了解,但你却了如指掌!这不是很奇怪吗?再仔细想想,从我们离开地窖后,你一直或明或暗地引我们走到这架飞碟所在的地方。我们之所以走岔了路,也是因为你之前的各种心理暗示所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素停住了脚步,歪着头望向他,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你猜呢?”

“真的是你?”江子华仿佛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这一切都是你设下的局?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快告诉我,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沈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难道你怀疑我要害你们?”

“不是,但……”

“沈素!”张伟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在后面也发觉了二人不对劲儿,听出了一点端倪,“原来是你有意把我们引过来的?!”

“怪不得我觉得沈素怪怪的!”李强也嚷着,“明明早就知道删除记忆的事,却一句也不说!”

欧阳美更是尖声大叫,“原来你就是外星人的间谍,对不对?你把我们引来要干什么?”

“原来就是你!”马小武怒吼了一声,冲到沈素面前,瞪着牛眼,“你说,外星人在哪里,是不是埋伏在这里要伏击我们?”

“小武,松手!”江子华叫道,“有话好好说!”

“可她一直在骗我们,”欧阳美歇斯底里地嚷着,“我懂了!她一定是为了当年的事要报复我们!”

“是啊!先把她制住再说!”张伟也在一旁说。

马小武一把抓住沈素的衣角,沈素惊惶地挣脱。

“混蛋!”马小武牛脾气上来,挥拳就打,他一个职业拳手是何等力道?一拳下来,面前的人捂着胸口,趔趄倒地。

“贺华!”沈素惊呼,只因江子华为她挡下一拳。她俯身,急切地问:“你没事吧?”

“班长,你护着她干什么?!”马小武顿足道。

“我……”江子华胸口一阵剧痛,呼吸都很困难,喘了许久才好一些,“我相信沈素不会害我们。”

“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张伟嘟囔。

“何况这件事,怎么看她也脱不了干系。”严俊也说。

“二十年前,”江子华挣扎着爬起来,“沈素就告诉过我,她觉得对不起大家,也不怪大家整蛊她,她想帮助每一个人。难道过了二十年反而会放不下吗?我们是同学,没有那么多深仇大恨。”

“不……”江子华摇头,“现在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整件事里,没有外星人。”

10

众人又是一惊,本来外星人虚无缥缈,但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现在发光的飞碟还在不远处悬浮着,怎能说没有外星人?

“刚才我在地上发现了一样东西。”江子华苦笑着摊开手,一个银闪闪的东西躺在他手心。

众人借着彩光看去,发现是一个类似螺母的小部件,都不明所以。

江子华解释:“这个金属零件很新,就躺在沙地表面,说明刚掉落不久。”

“这能说明什么?”张伟问。严俊却明白过来,“说明这里不久前在进行一项工程,这是一个工地。”

“没错,”江子华说,“这个零件显然是人造物,和外星人扯不上关系,周围类似的小东西仔细看还有不少……凭这个线索再来看那架飞碟,你们看那些字!”

众人翘首看去,“这些外星文根本看不懂啊……”

“等等,”欧阳美却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仔细看似乎有点儿……对,这不就是拉丁字母的变形吗?上面的是L,然后是E……”

“没错,”江子华说,“就是拉丁字母写成了花体字,再巧妙地勾连起来构成一个圆环形……其实是一整串字母:L-E-N-G-H-U-H-U-O-X-I-N-G-T-I-Y-A-N-G-U-A-N。”江子华一个个念了出来。

“可这是什么意思?”马小武问。

“冷、湖、火、星、体、验、馆。”江子华一字一顿地说。

“啊,汉语拼音?”众人啼笑皆非。

“没错,外星人至少不会用拼音吧?”江子华说,“再仔细看那架飞碟,其实就是一艘大型的飞艇,主体部分是上面的充气气球,我估计是氦气的,在下方巧妙地装饰了一些科幻感很强的霓虹灯,所以才会发出光芒。那边地上有一些看上去很整齐的平板,我估计是给灯供电的太阳能电板。再远处还有一些附属建筑,因为做成了和土丘融为一体的造型,不容易看出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好像……好像真是这样!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只知道不是外星人干的,”江子华说,“也不可能是被绑架。我身上穿的这件大衣,是三年前在挪威买的。现在是七月,这件衣服我收在衣柜里,绑架我的人不可能还去我家把衣服给找出来。我一定是自己穿着大衣来到这里的……但我好像真的失去了一段记忆。”

“贺华,果然是你看出了破绽。”

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沈素终于开口:“很抱歉事情会变成这样……其实……这只是我们一起玩的一个游戏。”

“游戏?”众人仍然一头雾水,这怎么会是游戏?

“可我们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沈素伸出一根手指,“催眠术。我的确去英国学过催眠术。我们从镇上开车来到地窖,谈起当年外星人的事,你们都说那次没找到外星人,特别遗憾。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人造的飞碟景观刚刚完工,就想了这么一个点子,将你们催眠之后,让你们暂时忘记和这次约会有关的一切,然后带你们体验一番和外星人亲密接触的感觉。为避免露出破绽,我把你们的手机和手表都收起来了,放在废屋附近的车上,待会儿就可以回去拿。另外放了一个手电筒……”

“可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是一个体验式旅游项目,叫‘火星小镇’。我所在的基金会也参与了。还记得当初我们开玩笑说冷湖镇就像火星一样荒凉吗?今天的冷湖火星小镇恰恰是根据这个灵感打造的。我们基金会花了几年时间,建造了飞船造型的酒吧、宇航基地主题的购物中心、登陆车造型的观光车辆……并利用周边冷湖、雅丹林等景致,给游客以造访火星的感觉。

“在雅丹林里,一直有火星人出没的传说,我们便利用故事,在这里仿制了一艘飞碟形的飞艇,它还能带着好几十个人升到几百米的高空呢。现在刚刚建成,下个月才营业,这次先带你们来体验一下……不过可惜贺华太聪明,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本打算等我们升空以后才唤醒你们,那才有趣呢!”

“是这样?”江子华恍然大悟,但还有不少疑窦,“可是……可是我们当年遗失的那些记忆是怎么回事?”

沈素摆了摆手,“这只是心理暗示,我们从来没有遗失什么记忆,十多年前的事情,记不清不是很正常吗?”

“但当年我们两人的对话,怎么会忘记呢?”

“你忘了一件事,”沈素说,“当时你喝了不少青稞酒,这酒后劲儿很足,那次没说几句话,你就醉倒了,我想问你的事儿,自然也没法再说了。”

江子华懊恼地垂下头,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没想到会这么误事儿。

“那我们实现人生愿望的事呢?这又怎么解释?”欧阳美忍不住问。

“只是似是而非,当然大家的事业基本都比较成功。不过也是赶上了好时代吧。再说,我们真的实现梦想了吗?张伟只是中层干部,离当雍正差得远了,严俊没有成爱因斯坦,蒋雯没有嫁给言承旭,马小武也没有打遍天下无敌手……当然,的确是有一些巧合,但刚好是因为当时我们在地窖里聊到了这些,戏谑说也许是外星人保佑,我才想到这个主意。”

沈素摇头,“这个锅真不该外星人来背。各位的事业和人生那么成功,根本不需要怀念过去,也就疏于联系了……但联系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件事在大家心底,谁也没有忘记,这次不都回来了吗?”

“就这么简单啊!真是中了你的邪。”张伟叹道,已经相信了七八成。

“好个沈素,”马小武苦着脸说,“当年是我们错了,不过你这一回全都找回来了……真是迟到二十年的复仇呀……”

沈素不禁莞尔,“让大家受惊了,不好意思。特别是贺华,还替我挨了武术冠军一拳……”

“这也是永生难忘的体验……”江子华喟然叹道,似乎意有所指,“这也是我该得的,如果当年不是我太怯懦,也许……”

沈素有些脸红地打断他:“好了,那我现在再带你们去飞碟上参观吧,里面还有饮料和点心……”

“哇,我早就渴死了!”好几个人叫了起来,“我们快过去!”

“可我还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我是怎么来的,”张伟挠头说,“这什么催眠术,怎么这么厉害?”

欧阳美也有些担心,“这种催眠会不会损害我们的大脑啊?”

“放心,”沈素朝他们笑了笑,“这是一种简单的记忆障碍。我催眠你们的时候给了你们足够的暗示,你们在潜意识里碰到‘返回冷湖赴约’的记忆时就会绕开。不过只要我再催眠一次,给你们新的暗示,就可以解开这个障碍,恢复你们完整的记忆。”

“太好了,那快说吧!”众人纷纷道。

“那我说了。”沈素说,“大家请闭上眼睛。”

众人闭上眼睛,听到沈素说:“想象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你最想要见的人……”

江子华闭上眼睛,仿佛看到沈素——少女时代的沈素——站在雅丹林间,长发飘飞,带着青春的微笑……

曾经的记忆碎片也纷至沓来:

他站在尘土飞扬的学校门口,望着天使一般降临的双马尾女孩……

他在教室里,目送着受欺负的她哭泣着跑开……

放学路上,他看到她的背影,却不敢接近……

银河下,他们并肩坐在土丘上,凝望星空……

越来越多的记忆宛若流沙,将他包围,他感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迟钝,正在坠入无意识的深渊。

“贺华,我要问你一件事。”她对他说,刚要继续说,脸上忽然充满讶色,他看到她的瞳孔中反射出奇异的光芒……

他指向沙海深处那神秘的异光,“我们叫上大家,去那里看看?”她望着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信赖的笑容……

他们站在圆丘上,望着巨大的发光体在他们面前舒展开来,十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江子华悚然惊觉。最后那段刚苏醒的记忆如此分明,足见他们当年的确见过那道异光,也的确走到过这里,而见到的也是远比这架飞碟更加不可思议的神秘之物……

难道……沈素并不是……这一切都是假象……江子华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一个又一个疑点在心底闪现:九个各有事业的成熟社会人,怎么会不约而同地回到故乡又正好碰见?催眠术虽然存在,但真的可能让自己一点儿也想不起来那么神奇?如果大家陷入了恐慌,沈素又如何能保证玩这个游戏时不出岔子?一切的一切,背后似乎仍然隐藏着某种东西……

他竭尽全力让自己继续思考,却根本无法阻挡睡意的侵袭。他仿佛在不断地下坠,坠入比刚才更深的黑暗……那里的确有什么东西,有某些他完全不想触碰的东西……

那绝不是所谓几小时前被屏蔽的记忆,甚至也不是当年的回忆,而是某种从根本上超乎他想象的存在……

不能睡……不能睡着……

他猛然一咬下唇,剧痛中终于睁开了眼睛。面前,却是超乎想象的场景。

其他人都已七倒八歪,沈素仍然站在那里,看到他又醒来,流露出一丝惊讶。而在她的背后,一股黄沙如龙卷涌起,向她席卷而来。

“沈素!”他叫道,无暇再思考别的,只是想要向她奔去,但不知怎么,步履维艰。

沈素还没反应过来,半个身子都被仿佛是活的沙子裹住。她脸上也现出恐惧的神情,她想抬起手来,整只手却如同流沙一样散落,又混入飞旋的风沙,就像一块方糖融化在搅动的咖啡中。

江子华也发现了自己的异样:他的一只脚也化为流沙,并向腿上蔓延。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所有人都在化为沙尘,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

“怎么会这样……”沈素喃喃说,震惊甚至超过了恐惧。

“不——”

江子华绝望地吼着,用尽平生的力气,跌跌撞撞又走了两步,扑向沈素,他的双腿已经消失在流水般的沙漩中,但他的双手终于抱住了沈素。

已经太晚了,他们彼此深深对视,目睹对方越发彻底地化为旋转的飞沙,最后只剩下两张不断接近的面容。

江子华丧失了一切思维,只记得将嘴唇覆盖在了沈素的唇上。他最后的感觉,是她的回应。

那一刻,他们融入彼此,也明白了——一切。

11

细沙的飞旋中,亿万纳米级的智能体分解、流动、交换、融合、建构、变形、生成。

当飞沙消失后,超级共生体已经完成重组,成为一个由无数细微个体组成的集群。覆盖了大半个沙地,却如云朵般轻盈灵动,半透明而发出奇妙的光芒。祂悬浮着,在沙海上飘忽不定,像是一只优雅的水母。

祂伸出了九根类似触手的存在。随即从地下升起九根光柱,光柱中,九个**的少男少女正在沉睡中。共生体用触手缠绕着光柱,千百只萤火虫般的眼睛从各个角度凝视着光柱中沉睡的一个个少年。

共生体扫描着自己刚刚找回的记忆。祂自然不是来自叫火星的太阳系行星,但位于银河彼端的母星环境的确很像那颗苍凉的红色星球,其文明形态也由无数类似沙粒的细微生命体共生进化而成。因此当祂穿越千万光年来到地球考察时,也将这片酷似火星地表的无人区作为主基地,数十个地球年中,各大陆都留下了UFO光临的记录,却无人知道祂其实来自冷湖戈壁。

二十年前,共生体完成了绝大多数科考任务,最后只剩下一项:从地球人的原生视角获得这颗星球的生存体验。这时候,九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男少女意外地闯入了祂的世界。祂获得了灵感,与他们签署了一份秘密契约。共生体将自己分为两半,一半带着九个孩子通过超光速旅行回到银河内侧的母星,让他们饱览银河系中心地带的文明世界;另一半则分为九个分体,通过扫描地球人类的身体和大脑,汲取了他们的记忆,以此精确模拟着九个少男少女的一切,从人类的原生视角获取这颗星球的各种生存体验。为此,祂按照标准操作流程封存了自己真正的记忆,也让各分体的意识回避这个雅丹之夜,疏远了彼此,以免相互干扰。

二十年后的今天,半个共生体带着九个少年人准时从星海深处归来,所有分体收到另一半所发出的信号后,潜意识里的程序自动开启,引领他们返回到当初的会合点,开始记忆交换。

二十年过去了,少年们以超光速旅行,相对论效应下只过了一年多,看上去仍是当年的模样。共生体通过亿亿万万个纳米机器控制着他们身体的每个细胞,加速他们的生长,这是为了让他们在地球上继续如常人生存下去所必需的。

男孩和女孩迅速长大。几分钟内,便走过了二十年的岁月,成了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与此同时,共生体将丝带般的触手探入他们的后脑,读取着他们的记忆,那是古往今来任何地球人都难以梦想的神奇经历:他们曾在可以装下一颗行星的超级城市中穿梭,曾经掠过银河核心的黑洞边缘,曾经探索星云中古文明的坟场,曾经潜入数千公里深的海洋星球,与智慧的星核对话……在神奇瑰丽的冒险中,他们也学会了责任、勇气和相互关爱,但这些弥足珍贵的记忆,共生体却不得不在他们脑海中永久封存,否则这些记忆会干扰人类历史的进程。

接着,共生体将各分体二十年的记忆输入到九个人类的大脑里。二十年来,他们的青春与爱情,奋斗与理想,追求真善美的决心,与世浮沉的污浊……一切都与人类无异。不,稍有差别的是,共生体的超级智能仍在无形中增强了他们的禀赋,帮助他们较一般人更好地实现了自己的追求。

从某种意义上讲,少年们的人生被削减了二十年,但二十年中的记忆仍是完整的。祂还为所有人进行了基因增强,他们将比一般人健康长寿许多。这二十年中,共生体积累了足够多的财富和资源,足以让人们接下来的生活顺遂,相信这些对他们来说也是足够的补偿。

不过记忆交换中还有一个难以处理的地方。事实上,当分体们在地窖中醒来之前,共生体已经进行了第一次融合,发现最后一步的强制返回,在每个分体的记忆中造成了不可忽视的断裂。为此,祂编造了这个催眠的故事加以弥补,再次一分为九后,借由沈素之口告诉所有分体,以确保万无一失。虽然有一些意外波折,但相信九个人类醒来后会接受这个故事,如常生活下去。

片刻后,记忆输入完成了。但共生体仍然多停留了零点零几秒,稍微推动了其中两个个体的心理态势。这有点违规操作,祂明智地决定不把这事向母星的科学委员会报告。

“你们的故事,或许是我们在这个星球上造成的唯一遗憾,希望可以弥补。”

完成这一切之后,共生体舒展身姿,变幻形体,发出奇妙的光晕,缓缓升向银河高悬的夜空。此时若有人能看到祂,将会在这个星球上最后一次留下“飞碟”的确凿目击。

“再见了,地球。再见了,冷湖。宇宙很大,旅途还很漫长。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但会怀念曾经在这里作为人类生活的日子,怀念曾在这里生活的九个——自己。”

尾声

“沈素!”

江子华一个激灵,大叫着睁开眼睛,刚才恐怖的场景还在眼前萦绕,却发现天色已经蒙蒙发亮,那架巨鲸般的人造飞碟还悬浮在头顶。沈素正俯身关切地凝视着他。周围,其他人还酣睡未醒。

“你怎么了?”沈素问。

江子华疑惑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刚才我好像……好像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梦见我们都被沙子吞掉了……”

“可能是催眠的副作用,会激活一些潜意识里的记忆和情感,感觉就像极为真实的梦境。”沈素说。

“嗯……”江子华点点头,“对了,我不知怎么,还想起了一件和你有关的事,可能也是催眠造成的……”

“这个……还是不说了……”

“说嘛!跟我有关怎么能不告诉我!”沈素嗔道,抓住了他的手摇晃着。

“这……好吧。”江子华不知怎么,忽然来了一股勇气,“就是二十年前,我其实还抄了另一首诗,不过最终没敢给你,就是匿名的也不敢。本来都忘了,想不到一觉醒来,又都想起来了!”

“是什么诗啊?”沈素好奇地问。

“好吧,你不要笑我。”江子华不好意思地说着,站起身,却一直握着沈素的手。

十指相扣中,他们一起望向黎明时玫瑰色的天空。江子华轻轻地念道:

我的灵魂再一次苏醒,

你又在我的眼前降临,

如同昙花一现的梦幻,

如同纯真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动,

因为一切又再次觉醒,

有了神性,有了灵感,

有了生命、泪水与爱情。

(本文获得冷湖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