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漠蓝胡子

1

终于到了嬛罗公主离开的日子,右夫人解忧亲率诸王子公主为嬛罗送行。嬛罗一一辞别,转身登上华丽的帷车,在大宛使团的簇拥下出了赤谷城,浩**西去。

素光左右张望:“嬛罗姐姐走了,怎么不见那个家伙来送行?”

大乐道:“人言可畏,安国侯铁勒不希望在这里看到郑吉。”

素光愤愤道:“这算什么?郑吉一路护送嬛罗姐姐,九死一生,大宛国这样对待他,真是忘恩负义!”

弟史低叱道:“不要胡说!别国行事自有法度,不可罔论。”

素光撇撇小嘴,极是不服。

大乐埋怨:“二王兄真不爽利,前日那场好戏为何不叫了我去?”

万年瞪他一眼:“你想作死吗?”

大乐不怕他,笑道:“红叶楼甲字杀手真那么厉害?”

万年拨马就走。那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至今都觉得脖子冷嗖嗖,心有余悸。到现在还没有抓到那个女杀手,他气得要吐血,大乐当面问他,让他如何回答?

素光耳朵很尖,蹿过来问道:“二王兄又跟人打架了?”

大乐笑道:“二王兄流年不利,不是郑吉出手,你就见不到他了。”

“咦,郑吉也在……那个家伙怎么不叫上我?”素光直跳脚。

“我也没赶上呢。听说那场架打得天崩地裂,死了很多人,白昼如冥,神惨鬼嚎。郑吉一声刀来,神刀从天而降,把天都劈开了。”

素光捂住小嘴,瞪圆了眸子,满脸骇然。

元贵靡笑道:“胡说八道!那刀是跛子徐的,哪来的从天而降?”

大乐满脸向往:“不管怎么说,郑吉劈了红叶楼甲字杀手救了二王兄都是真的,可惜我不在场……那一声刀来的风姿,除了郑吉,天下还有何人?”

素光脑海里无端出现一个伟岸身影,振衣千仞岗,一刀破苍冥。小脸不由得甬红,呼吸急促,满眼都是小星星。

“我要去找郑吉!”她心如雀跃,拨马就走。

元贵靡阻止道:“你找不到郑吉,他和虎蛮出城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这是什么话?”素光恨得牙根痒,一鞭下去把心爱的小红马打得唏溜溜暴跳。

豆蒄不消心上恨,丁香空结雨中愁。

元贵靡等人个个心惊肉跳。

郑吉和虎蛮一早就出了赤谷城,来到十里之外的归雁亭。亭子建在高岗上,嬛罗公主回国,车队必从岗下经过。

日上三竿,车马辚辚而来。居中是公主的车仗,帷幔低垂。

郑吉遥望车队,微眯凤眸,如出岫之云,似临崖之松。

虎蛮牵两匹马站在身后。紫凫马不停用前蹄刨着山石,显得烦躁不安。鞍后横卧两口刀,一名吞雪,一名重渊。

深秋大漠,北雁南飞,衰草连天,关山万里,凭增无限苍凉。

车队行至岗下,紫凫忽然奋鬣扬颈,长嘶如龙。

“紫凫……”嬛罗公主突然坐起。万里西归,步步惊心。往日种种掠上心头,她猛地拉开帷幔,就要跳下车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车前,她抬起头,正好看到叔叔责备的眼神。

铁勒道:“你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见了又有何用?有些人有些事终究无法改变,见与不见都一样,何必自寻烦恼?”

嬛罗颓然坐回车里,泪如泉涌。

铁勒挥挥手,命令车队继续前行。

郑吉取出鱼荻,临风吹送,箫声幽然而起,低回婉转如人絮语,正是胡杨树下那首无名野曲。江南雨落空庭,大漠长风万里。萨日湖边青荻犹在,白马城里芳踪已渺。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前路漫漫,请君

珍重!

车队渐行渐远,箫声缈不可闻。

2

万年去长安,除了二十余亲卫,身边就只有郑吉、虎蛮和冯无疾。

郭信伤重,行动不便,暂时留在赤谷城里养伤。

出城之后,队伍里多了两个人——黄鹄楼仙子苏子和婢女蝉衣。

苏子要将师父的骨灰安葬故土,正好与郑吉等人结伴而行。

本来乌就屠要派人护送她,被她婉言谢绝。

素光哭闹了几天,两眼红肿,解忧公主也没答应让她去长安。

乌孙多美女,走马轻风雪。

苏子头戴帷帽,骑胭脂马,白衣如雪,飘飘如仙。颜若舜华,眸若秋水,清冷幽远,风韵独具,宛如深谷中的水仙花,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

婢女蝉衣骑马跟随,英姿不让须眉。

万年二话没说便将自己的亲卫分了一半照顾苏子。不说苏子有仙子之名,也不说她是乌就屠的师妹,一个女孩子携带师父骨灰,万里归葬,这份勇气和情义就值得钦佩。

万年喜欢江湖,与乌就屠相比,少了几许城府和阴狠,多了几分率真和野性。他的亲卫都是江湖武夫,骑大马,背长剑,煞是威风。

一行人除了苏子和蝉衣,余者都是惯走大漠之人,吃苦不算什么,所要担心的只有马贼,当然还有那个女杀手。

蝉衣年龄还小,第一次出远门,骑在马上大呼小叫,极是开心。

苏子只是微笑,并不阻止她。

万年望着蝉衣的背影,没来由叹了一口气。

冯无疾心中了然,问道:“殿下还在为那个女杀手烦心?”

万年大为沮丧:“自那天之后,她又刺杀我三次,阴魂不散。我偏偏还杀不了她,你说气不气人?”

冯无疾大笑。

“你笑什么?”

“殿下当局者迷,不肯想明白罢了。”

“这话怎么说?”

“殿下不是杀不了吴半夏,而是不肯杀了她。”

“……”

“吴半夏身手固然不错,但老瞎子一死,铜琵琶又被郑吉毁掉,她还能厉害到哪儿去?殿下真有心杀她,别说刺杀三次,恐怕第一次她就走不脱。不提殿下身边这些江湖好手,光是府邸那些乌孙神弩就能把她射成刺猬。殿下不是每次都放她平安离去?”

“这个……”万年揉揉鼻子,这是向郑吉学的,他不知不觉也成了习惯。一遇到尴尬事儿,就把鼻子揉得通红。

冯无疾的话无疑是对的,对于杀手吴半夏,他初始的念头是死活不论,斩草除根。不想几次下来,他有些下不去手,每到最后关头,总让手下人网开一面,放吴半夏离去。至于原因,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冯无疾忽然笑道:“殿下,你该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女杀手吧?”

“我?喜欢她?”万年瞪大眼睛,嘴巴半天都合不拢,“她拿刀杀我,我不杀她,反而喜欢上她,我有病吗?”

冯无疾伸手指指万年的胸口:“也许殿下真的有病,就在这里。”

“你……”万年哭笑不得。

苏子与郑吉走在队伍后面,别的马都不敢靠近紫凫,偏偏苏子骑的这匹小母马不惧。

苏子好奇道:“郑公子,紫凫真是天马王?”

“嗯,它的家在白马城那边的大山里,那里有个湖,很美……”不知想到了什么,郑吉的神情有些恍惚。

苏子眨眨大眼睛:“看来郑公子很喜欢那里,此行我们若是能经过那里就好了。”

郑吉笑道:“我们不从那里走,经过那里得横渡一片瀚海,很危险!我们此次沿北道行走,沿途经过不少小国和城池,虽然远了一些,但相对安全多了。”

“郑公子,听说南北两道都有马贼肆虐,是不是真的?”

“嗯,马贼早就有,这几年格外猖獗,闹得人心惶惶。毕竟万里求财,最重的还是平安二字,命都没了,再多的钱又有何用?这南北两道的确比以前荒疏了不少。”

“沿途这么多国家,为何不把马贼给剿了?”

“不是没剿过,只是效果甚微。”

“为什么?”

“要说原因,这里面的情况可多了去了。不说其他,光是那些马贼很多都是一些小国王侯之家的私兵,你说能剿得清吗?”

苏子难以置信:“那些小国王侯竟然纵兵劫掠,太可恨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钱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难道就没人管管?”

“茫茫大漠,沿途大小邦国数十个,彼此攻伐不断,跟一盘散沙差不多,要想管的确不容易。”

“郑公子,大汉国力强盛,兵马百万,难道也奈何不得马贼?”

“这不是奈何不奈何的问题,西域戈壁千里,瀚海无边,不利于大军长途跋涉。那些马贼行踪不定,倏忽来去,散而复聚,滑得像泥鳅一样,抓不着,逮不住,大军征讨耗费粮饷难以持久,除了震慑之外,收效甚微。”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不是没有,要慢慢来,急不得的。”

“郑公子,你智勇双全,若能守护南北两道,谅那些马贼再不敢猖獗,岂不是各国子民和商旅之福?”

郑吉眯起凤眸,微笑不语。

苏子姑娘心地善良,但守护南北两道岂是说说而已?那要牵涉到朝廷的方略和大汉的国策,他眼下只是一个小军侯,在这上面还没有置喙的权力。

3

十多天后,他们遇上了一伙马贼。

马贼在黄昏时摸上来,黑云滚滚,蹄声震天。

郑吉让众人护住万年、苏子和蝉衣。

马贼之所以无往而不利,靠的有两样东西:快马和轻刀。只要防住他们的冲撞劈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万年的亲卫都携带有乌孙大名鼎鼎的破甲弩,不说杀敌,防守还是很有威力的。

苏子脸色苍白,手足冰凉。蝉衣浑身发抖,都要哭出声来。

万年抽出长剑,要去和马贼拼杀,被亲卫们拦住。

这伙马贼人数不多,三十骑左右。

郑吉一人一马立在马贼来路上,凤眸微眯。

虎蛮迎着马贼冲过去,与敌相距两百步左右,取下野牛大弓,搭箭就射,一名马贼中箭落马。

马贼大怒,扬刀嗷呜,奔驰如风,要剁了虎蛮。

这个时候就显出虎蛮的不凡,身为天猚族射雕手,箭术之精令人目瞪口呆。只听得弓弦崩崩直响,每一箭都有一个马贼应声落马。须臾之间便有三个马贼血染大漠。

马贼气疯了,二十多匹马卷起黑色云团杀过来,誓杀虎蛮。在野外遭遇,像虎蛮这样的射雕手简直就是他们的噩梦。

虎蛮不待马贼接近,回马便走。边跑边抽冷子回头射箭,不时有马贼惨叫着坠马。

郑吉让过虎蛮,缓缓抽刀,吞雪刀寸寸出鞘。

暮色中,紫凫像一道红色闪电划过大漠,张扬而霸道。

郑吉马快,冲入马贼之中,一刀劈翻当面的马贼,一掠而过,左拳神人擂天鼓,将又一个马贼砸得倒飞出去,骨断筋折,五脏皆碎。

一个照面便有两个同伴被杀。那些马贼寒毛直竖,知道碰上了高手,立刻改变战术,舍却虎蛮,合力围杀郑吉。

郑吉长笑,一刀一马,风驰电掣如入无人之境。吞雪刀左劈右砍,血水四溅,鬼哭狼嚎。

虎蛮在外围兜杀,箭无虚发,不时有马贼应弦毙命。

为首的马贼知道这次踢到了铁板,呼哨一声,舍了郑吉和虎蛮,像狼群一样扑向万年等人,企图冲乱阵脚,令郑吉无暇顾及。

那些亲卫将万年和苏子护在当中,并不出击,只管用破甲弩攒射,马贼不等靠近便被射成了刺猬。

马贼见势不妙,丢下十几具尸体狼奔豕突。

郑吉抖落吞雪刀上的血水,单骑追杀,势若奔雷。

为首的马贼见郑吉追来,吓得魂飞天外,拼命打马狂奔。可惜他的坐骑在紫凫面前远远不够看,须臾之间就被追个马头碰马尾。

幸存的马贼早被吓破胆,眼睁睁看着郑吉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擒获他们老大,兔死狐悲,一哄而散。

郑吉将那个马贼丢在沙地上。两个亲卫抢上来,将那人绑得跟粽子似的。

一场危机化解,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最高兴的就是蝉衣,小手不停地拍着初具规模的胸脯,一个劲儿叫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苏子笑道:“你应该谢的不是天和地,而是郑公子和虎蛮。”说到这里,她望向人群中那个修长伟岸的身影,贝齿轻咬朱唇,眸光迷离,如江南涣涣的春水。

“对哦……是郑公子和虎蛮救了我们,我谢天谢地做什么?”蝉衣省悟过来,娇笑不已,连蹦带跳跑到虎蛮身边,摇着他的手叫道,“虎蛮,你教我射箭好不好?”

虎蛮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女孩子这么拉手,又是这么好看的女子,一张脸红得要滴下血来,嗫嚅道:“在我们族里……女子是不能学射箭的……”

蝉衣噘起小嘴:“我又不是你们族里的人,为什么不能学射箭?”

虎蛮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郑吉将刀插回鞘里,看向马贼头目。这人身材壮硕,燕颌短须,断发垂颈。头戴狐皮帽,身穿翻领长袍,折襟窄袖。左耳垂上吊着一颗狼牙,二十多岁,极是雄壮。

郑吉问道:“你是蓝胡子的人?”

众人闻言,皆有惊恐之色。

蓝胡子是北道有名的马贼,嗜杀成性,手段残忍,曾经一天之内活埋行商五十二人。每次抢劫杀人时,都将胡须染成靛蓝色,形似鬼蜮,北道之人呼为“蓝胡子”。而此处正是蓝胡子经常活动的区域。

马贼吼道:“汉狗,你杀我兄弟。大当家的一到,你们全都得死。”

冯无疾最听不得“汉狗”二字,抡起剑鞘把那个马贼抽个大跟斗,气道:“郑军侯,跟这种杀人越货的马贼废什么话?一刀杀了省事儿!”

郑吉拦住冯无疾,派人将马贼带到一旁,他亲自审问。

冯无疾不解道:“郑军侯真是麻烦,和马贼有什么好谈的?”

万年道:“郑军侯这么做,一定有道理,咱们还是听他的。”

过了一会儿,郑吉回来,脸色凝重:“我们得准备一下,马贼也许很快就到!”

“什么?”众人大为不解,“马贼刚被杀散,他们还敢再来?”

郑吉说道:“刚才那些人是蓝胡子的手下。蓝胡子报复心很强,这里又是他的地盘,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我们安然东去的。”

“那怎么办?”众人好像再次掉进冰窟窿,声音都有点儿发抖。

冯无疾急道:“蓝胡子要来,咱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赶紧走啊!”

亲卫徐虎道:“从此往东九百里直到高墨城,山高路险,戈壁如海,是马贼出没之地。我们很难逃出蓝胡子的追杀。”

众人心头再紧,这么说岂不是死定了?

蝉衣抓住苏子的衣襟,又要垂泪。

苏子拍拍她的小手,安慰道:“不要担心!有郑公子在,我们一定会没事的。”

蝉衣几乎要哭出声:“可那是连活人都吃的蓝胡子啊。”

在北道上,蓝胡子是吃人的魔鬼,不可战胜。

郑吉笑道:“蓝胡子也是人,没有三头六臂。要说他长得丑,咱们杀过狼,宰过熊,那些东西哪个比他漂亮?我不信咱们的刀砍不掉他的脑袋。”

众人被郑吉感染,气氛一下子轻松许多。

徐虎叫道:“大家都听郑军侯的,蓝胡子不来便罢,来了咱们就杀他个落花流水!”

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分头行动,积极准备。

苏子走到郑吉身边,仔细打量他半晌,柔声道:“郑公子,你……刚才没有伤到吧?”

郑吉摇摇头:“谢谢苏子姑娘关心,我很好。倒是苏子姑娘,希望那些马贼刚才没有吓到你。”

苏子戴着帷帽,看不清她的脸色,“怕倒是怕的,不过想到有郑公子在,就……”声音突然低下去,似羞似喜,几不可闻。

郑吉有些感动:“苏子姑娘请放心,只要郑某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人伤害你们。”

苏子“哦”了一声,又幽幽叹一口气。

4

见苏子离开,万年凑过来道:“郑军侯,打打杀杀这种事儿,有时候你不能一个人做……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吧?”

“哦?”郑吉斜了他一眼,反问道,“殿下想试一试身手?”

“你也看出来了?”

“我没算错的话,吴半夏这两天就会出现。到时候把机会让给殿下如何?”

万年立刻泄了气,悻悻道:“得,算我没说……那娘们儿就是个疯子,我怕了她好不好?”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唠叨起来,“唉,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杀了老瞎子,她不找你报仇,反撵着我不死不休,这算什么道理?吃柿子非得捡软的捏?”

冯无疾笑道:“这叫情有独钟嘛!也许吴半夏就看上了殿下呢?”

“去去去!”万年愤愤道,“老冯,连你也看我笑话,非得让那娘们儿杀了我你们才开心?她看上的不是我,是红叶楼的酬劳。”

郑吉和冯无疾大笑。

万年看看左右,正色道:“郑军侯,那个蓝胡子真的会来?”

“殿下希望他来?”

“我当然盼着他来啊,要是此行斩了蓝胡子,本王子岂不是威震诸国?”万年话音刚落,突然脸色大变,闷雷似响声从天边滚滚而来。

“蓝胡子来了!”有人大叫,恐慌像风一样传遍整个营地,众人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窖里。

万年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懊悔得直想撞地:“我这张乌鸦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吉道:“蓝胡子早晚都会来的,不关你的事!殿下,你带过兵,眼下这种情形该怎么做?”

万年立时会意,拔出长剑大喝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力迎战!胆怯者死!后退者斩!”

一众亲卫全都安静下来,上马列阵,剑出鞘,弓上弦。

郑吉看向冯无疾:“冯大侠,请你保护苏子姑娘和蝉衣,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她们!”

冯无疾点头:“请郑军侯放心,马贼想碰她们,除非从冯某的尸体上踩过去!”

郑吉点头,又将万年拉到身边,耳语一阵儿。

万年惊异道:“这样能行?是不是太危险了?”

郑吉唇角微挑:“要不殿下想个法子?蓝胡子此来定是倾巢而出,就咱们这几个人硬拼的话你有几成胜算?”

万年老老实实道:“我没法子,可是……”

“没什么可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殿下刚才还要大显身手呢,这就怕了?”

万年涨红了脸:“我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的疤。本王子闯**江湖好几年,杀过人,也被人追杀过,不照样活蹦乱跳?”

郑吉大笑。

一大片乌云从天际滚滚而至,马蹄踏破大漠的荒寂,像千百面大鼓一起擂响,震得脚下的沙石都跳起来。

一百多骑转瞬即至,成长蛇状缓缓围上来。

两百步之外,那些马贼齐刷刷停住,不再前进一步,显然他们已经知道这里有个神箭手,膂力惊人,两百步以内箭不虚发。

万年挥挥手,徐虎押着一脸血污的马贼头目走出队伍,将刀架在那人脖子上。

万年催马出列,大声喝道:“来人可是蓝胡子?”

一匹黑马从对面缓缓而出,马上之人身形魁伟,面相凶恶,靛蓝胡须,形如鬼魅。腰悬弯刀,臂挂银盾,手指上镶满十几颗宝石。

马贼头目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大叫道:“大当家的救我……”

蓝须人看看万年,眸子阴寒:“你是乌孙人?听说二王子万年东去长安,敢情就是阁下?”

“咦,没想到本王子这么出名,连蓝胡子都知道。”

“有人出钱买殿下项上人头,我接了生意,自然不能让人失望。”

“又有人要杀我,这次出多少钱?”

蓝胡子伸出一个指头。

万年眼角一跳:“万金?”

蓝胡子摇头。

“千金?”

蓝胡子再摇头。

万年大失所望:“不会是一百金吧?”

蓝胡子淡淡道:“殿下想多了,只有一个铜钱。”

万年勃然大怒:“谁他娘的狗眼看人低,老子的命就值一个铜钱?上次红叶楼还收了一千金呢,行情咋崩这么快?蓝胡子,我出一万金,你给本王子杀了他。”

“好,我答应你。殿下付了定金,那人的命就是你的。不过之前殿下还是要洗干净脖子,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能坏规矩。再说了,你们既知我蓝胡子大名,还敢杀我的人,不算清这笔账,我蓝胡子以后何以立足?”

“蓝胡子,你不仗义,这是要里外通吃啊!”万年翻翻白眼,忽又嘻笑道,“事前不知那些人是蓝胡子手下,不过既然杀了也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死而已。”将剑指向那个马贼头目,“他叫扶虓是吧?听说他是蓝胡子最得力的手下,阁下想不想看他脑袋搬家?”

蓝胡子冷笑:“你想跟我谈条件?”

“聪明!”万年挑起大拇指,“放我们离开,我自然会放了他。”

“杀了我十几个人,你们就这么离开?”蓝胡子嘲弄道,“其实还有一个消息,你虽然不值钱,但你们这里有个人,他的命值一万金。”

“谁值多少钱我不管,你敢动手我就让这家伙陪葬!”

“你真看得起自己!”蓝胡子桀桀狂笑,“敢在我蓝胡子面前杀人,我保证你们都不得好死。男的背毛挂甲,女的赏给崽子们,玩过了再五马分尸!”

背毛和挂甲都是马贼杀人的手段。背毛是将细绳勒在人脖子上,用棍子慢慢绞绳,直到将脖颈齐刷刷勒断;挂甲更残忍,把人全身脱光,绑在外面,不停往身上浇水。大漠夜晚气温降到零下几十度,一会儿工夫,那人身上就披挂一层厚厚的冰甲。

万年脸孔一白,后颈直冒冷气。马贼的手段他是听说过的,抽筋剥皮无所不用其极。不过到了这一步,怕也没用。他将马一带,怒道:“话不投机,咱们也不用谈了。蓝胡子,你的人我先宰了,等会儿送你一份大礼!”

徐虎闻言,拖着扶虓往回走。

扶虓疾呼道:“大当家的救我……”

蓝胡子刚要动手,十几个背剑亲卫手执破甲弩抢上前,护住万年。

蓝胡子眼神阴冷,退回队伍中,准备下令进攻。

正在这时,万年这边的队列突然大乱,有人大叫道:“马贼跑了,快拦住他……”

队伍散开,一匹马从后面撞出来,马上人正是扶虓。头戴狐皮帽,身穿翻领长袍,满脸血污,仓皇逃窜。

万年大叫:“杀了他!”

几个亲卫策马追杀,手执破甲弩,朝扶虓疾射。

嗖嗖嗖……弩矢破空,如雨而落,神鬼皆惊。

扶虓忽然从马背上消失,一足勾马背,藏身马腹,弩箭纷纷落空。那马四蹄生风,闪电般冲向对面的马贼。

暮色中尘烟滚滚,蓝胡子大叫:“是扶虓……快救人。”

十几个马贼一齐冲出去,放过扶虓,拦住追杀的持弩亲卫。

扶虓那匹马**,宛似奔雷紫电,直奔蓝胡子。

蓝胡子没来由心生警兆,脸色一变大叫道:“不好……”来不及拔刀,仓促将左臂横在头前,企图以臂盾挡过必杀一击。

一抹刀芒垂天而落,如彗星袭月白虹贯日直直斩下来,将他连盾带人砍成两段。

“他不是扶虓!”左右马贼见状,立刻红了眼,拔刀杀过来。

一柄环首刀如蛟龙出海,六合岳崩,九洲海沸。凡是靠近的马贼无一合之敌,肢残骨飞,纷纷倒撞马下。

郑吉甩掉狐皮帽,用刀尖挑起蓝胡子的脑袋,大喝道:“蓝胡子人头在此,谁来受死?”

声如炸雷,响彻大漠。

所有人都呆住,望向暮色中那柄高高扬起的吞雪刀。刀尖上那颗人头靛蓝胡须,形如鬼魅。

万年见状,喜从天降,大叫道:“蓝胡子死了!给我杀!”

二十余亲卫策马冲出去,破甲弩机簧雷动,矢如飞蝗。

马贼人仰马翻,鬼哭狼嚎。

虎蛮纵马疾驰,箭不虚发。

5

马贼原本是乌合之众,蓝胡子一死,马贼群龙无首,乱作一团。加上万年等人气势如虹,破甲弩噬骨穿心,一百多人马顷刻土崩瓦解抱头鼠窜。

众人无不狂喜,原本以为此次死定了,没想到峰回路转,赢了马贼,还斩了大名鼎鼎的蓝胡子。

苏子望着那个挑着蓝胡子人头的身影,美目流眄,心如鹿撞。

大漠鹰飞,一骑绝尘。长刀所向,舍我其谁?

这是一个铁血如火的画面,相信世上任何一个女孩子看到,心都会融化。

冯无疾感慨道:“原来这就是郑军侯的法子,一人陷阵,取贼酋之首,这份勇气和魄力当真罕见。除了他,我真想不出还有谁敢这么做——蓝胡子死得并不冤枉!”

苏子心有余悸:“这样做很危险,深入敌阵行刺蓝胡子,万一被对方识破,他可能就……”

冯无疾点头:“郑军侯能想出这个法子,不唯勇气绝伦,智谋亦是出众。这种天时,这种手段,把握得极好,由不得蓝胡子不上当。”

众人打扫战场,掩埋马贼尸体,又将扶虓押过来。

扶虓完全想不到郑吉会假扮他杀死蓝胡子,这会儿面如土色,脑袋耷拉下来像霜打的茄子。

徐虎叫道:“郑军侯,这个家伙还留着何用?宰了他吧!”

郑吉打量扶虓几眼,说道:“将蓝胡子的人头给他,让他走吧。”

“让他走?”大家都以为耳朵出了毛病,惊讶地望向郑吉。

郑吉笑道:“咱们杀了蓝胡子也有扶虓的功劳,再杀他就是恩将仇报,放他走吧!”

郑吉开了口,大家虽然不解,也没人反对。

望着扶虓上马离去的身影,万年笑道:“这是借刀杀人吧?”

“你怎会这么想?”

“你以假乱真刺杀了蓝胡子,马贼们可都看着呢。要说扶虓和这事没有一点儿关系,那帮家伙肯定打死都不信。扶虓这么一走就是丧家之犬,马贼们必定杀之而后快。再说北道马贼势力交错,彼此明争暗斗,不知有多少人惦记蓝胡子这份家产呢。蓝胡子一死,谁想吃下他这份好处,还不得先杀了扶虓闹个堂而皇之的名分?”

“你猜扶虓会怎么做?”

“还能怎样?除了当缩头乌龟,少不得像野狗一样被人追杀。”

郑吉眯起眼睛:“其实扶虓是个难得的人才,外貌粗豪,内心缜密,对北道一带的地舆邦国和马贼动向了如指掌,他若死了,真是可惜。”说到这里,他忽然笑起来,星眸明亮,“我猜扶虓还会回来,你信吗?”

“怎么可能?”不只万年,其他人也匪夷所思。

郑吉笑而不语。

万年觉得郑吉故弄玄虚,那个马贼巴不得逃命,除非脑子坏掉了才跑回来送死。他想了想笑眯眯道:“郑军侯,咱们要不要打个赌?”

“怎么赌?”

万年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剑,尺许长短,乌木剑柄,绿鲨皮鞘。锋出半寸,青芒如电,显然是一柄稀世名刃。

“此剑名为沉鸦,乃乌孙七大名器之一,破札如纸,锋不可御。扶虓被你言中,沉鸦归你;否则,算我赢。我也不要你那把重渊刀,你离了边军,在长安城陪我三年,如何?”

“你确定?”

万年大笑:“本王子闯**江湖,不能说一言九鼎,一口唾沫一颗钉还是做得到的。只怕郑军侯你这次失算,要老老实实在长安陪我三年……”话没说完,笑声戛然而止,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见了鬼一般。

星光之下,一人一骑踽踽而来,正是刚离去不久的马贼扶虓。

万年气道:“该死的家伙,放了你走,为何又回来送死?”

扶虓下马说道:“你们杀了大当家的,我回去也是个死……背毛挂甲看山活埋,哪一样都能让我后悔生到这个世上来。想来想去,还不如你们一刀杀了我呢。”

万年直跳脚:“那你跑啊,有多远跑多远,回来干吗?”

“我倒是想跑,九百里沙海都是蓝胡子的地盘,往哪儿跑?不等我跑出去就会被人抓住,五马分尸都是轻的。既然这样,还是省事一些,你们要么一刀捅了我,要么让我跟着你们,好歹保住一条命。”

众人都笑起来,这个马贼有意思,反倒讹上他们了。

万年像吃了个死耗子,一脸晦气,乖乖把沉鸦剑交给郑吉。

不是他输不起,只是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输了,实在憋屈不是?

扶虓那个王八蛋真是可恶,都放你走了,天大地大死到哪里不行?非得回到这里来,让自己拐骗郑吉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妈的,不说了,说多了都是泪。

众人见万年郁闷得要疯,都忍不住偷偷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