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第一都护(下册) 第九章 醉卧铜马驿

1

“乌孙王子斩杀悍匪蓝胡子!”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当万年等人风尘仆仆出现在高墨城时,全城人都已经听说那个横行大漠、小儿止啼的蓝胡子死了。

有人拍手称快,有人惊悚欲绝。

蓝胡子不是北道马贼实力最强的,却是杀人最狠的。多年来,只要听到“蓝胡子”之名,北道之上谁不心惊胆寒?如今蓝胡子被乌孙王子斩杀,诸国震动,九百里沙海,无不奔走相告。

万年看看郑吉,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悻悻道:“是我杀了蓝胡子吗?我怎么不知道?”

苏子善解人意:“王子殿下临危不惧,指挥若定,以少胜多。蓝胡子虽不是直接死于殿下之手,也是殿下谋算之功。说蓝胡子为殿下所杀,其实也不算错。”

万年揉揉鼻子认真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挥大手,豪爽道:“听苏子姑娘这么说,颇有几分道理。斩杀蓝胡子是大快人心之事,名扬诸国,这么露脸儿的机会可不好找。你们不要,本王子当仁不让……笑纳了。”

众人大笑。

扶虓地头儿熟,领大家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铜马驿”。

铜马驿不是官驿,而是私人旅邸。门前立一铜马,高可及人,扬鬃奋蹄,气势绝伦。

高墨城隶属焉耆国。

焉耆又称乌夷,西邻龟兹,东边危须,北接乌孙,南至尉犁。土田良沃,物产丰饶。气序和畅,风俗质直。泉流交带,驼马如织。员渠城为其国都,东距长安七千三百里。

高墨城不大,夯沙土为墙,论规模都比不得长安的皇宫。用扶虓的话讲,在城南放个屁,城北的人都能听见雷响。

扶虓透露,铜马驿是焉耆王子汲鸠的产业之一。

郑吉哑然失笑,立刻打定主意入住铜马驿。

万年东行,迭遭追杀,敌暗我明,隐藏形迹已经没有必要。铜马驿有焉耆王室背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万年在这里出事。就算汲鸠那个家伙一百个不乐意,捏着鼻子也得叫人护住万年。

有护卫可用,还不用付银子,当然不能客气。

万年的话更糙: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果然,一夜之间连续两波刺客,都被悄然出现的黑衣人杀散,丢下十几具尸体,郑吉等人都没机会出手。

天亮时,一队人马出现在高墨城,郑吉打开窗子,看到汲鸠那张比苦瓜还苦的脸。

2

汲鸠最近新得一美婢,春风得意马蹄疾。听说乌孙王子万年进了高墨城,好死不死又入住了铜马驿,他再也坐不住,舍了心肝似的美婢,带数十亲卫跑了一夜才赶到高墨城。

不提他和元贵靡的交情,万年在高墨城出了意外,铜马驿保不住是小事儿,他这个焉耆王子吃不了兜着走。

看到十几具被射成刺猬似的尸体,汲鸠头大如斗。他开了铜马驿,三教九流都是客,谁都不能得罪。这下可好,十几个人死在这里,不管背后是哪方势力,从此就算和铜马驿结了仇。这些年为了明哲保身,一直小心翼翼,有时候不惜装孙子,就是不想蹚浑水,结果还是被郑吉那个王八蛋一脚给踹进了泥塘里。

万年放着四平八稳的官驿不住,一头扎进铜马驿,汲鸠用脚趾头都能猜到是那个蔫儿坏不要脸的汉人出的主意……被郑吉阴了一把,汲鸠真是欲哭无泪。你大爷的,非拉我下水,人家秋后算账,我找谁说理去?

还是老话讲得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自从白马城里见到那个混蛋,自己好像就没过几天舒心日子。

见了郑吉和万年,汲鸠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婉转而又明确地告诉他们两个,要么麻溜儿收拾东西搬到官驿里,要么赶紧离开高墨城……有多远滚多远,爷还不侍候了。

不是不想侍候,就他这个焉耆国四王子打酱油的身份,还真的罩不住。搞不好没护住万年,连自己都得扔到狼嘴里。

老焉耆王当年龙精虎猛,后宫充实,不提女儿,光是儿子就生了十二个。早夭三个,还剩下九位王子,这种“丰功伟绩”在周边诸国有口皆碑。

龙生九子是不错,可王位只有一个,狼多肉少也是个大麻烦。老焉耆王还没龙驭上宾,几个王子就斗得你死我活,跟乌眼鸡似的,你见不得我,我见不得你,恨不得吃了对方。

老五和老七为争一个女人,闹得不可开交。老五乘老焉耆王病重,将醉酒的老七罩到铜缸下面,周围架上木柴,生生把老七变成“焖炉烤鸭”,连眼睛都挖出来浸到蜂蜜里,美其名曰“鬼目粽”。

老二闻讯,觉得师出有名,就带人攻破老五的府邸,将老五从女人肚皮上拎起来。亲自动手,用弓弦套住老五的脖子,将老五的脑袋生生绞下来,取名“呼鸾夹”。

老焉耆王听说噩耗目眦欲裂,将老二五马分尸,连老二的孩子都不放过,掼在石头上活活摔死。

经此变故,九子余其六,确确实实消停了一阵子。可好景不长,以太子汲鹍为首的“太子帮”和以老八汲鹓为首的“八子党”又起了冲突,明争暗斗,互相倾轧。其他几个王子推波助澜,愈演愈烈。

在诸王子中,汲鸠是个闲人,保持中立,谁也不帮。要么龟缩在府邸里当孙子,要么利用王子身份和各路人马做生意。还别说,这个外表懦弱的家伙的确是个经商天才,不几年便聚得铜山金穴,富可敌国。不说贯朽粟陈,眼下花钱比挣钱难倒是真的。

万年有些看不上汲鸠的窝囊样儿,要了一盘大白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根本没有和汲鸠搭讪的意思。

汲鸠心里那个腻歪啊,老子马不停蹄跑了一夜,又干了一回天大的亏本买卖,就来看你的臭脸?可对方是乌孙王子,乌孙国比焉耆国大了十倍不止,控弦之士十余万,别说他惹不起,乌孙大昆弥打个喷嚏,整个焉耆国都得感冒……得,老子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郑吉笑道:“古人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九头鸟,好歹高墨城也是你的地头儿,你不尽地主之谊也就罢了,还把我们往外撵,这就是你们焉耆国的待客之道?”

“九头鸟?”万年停了动作,不解地看向郑吉……谁是九头鸟?

万年熟读汉典,马上明白过来,捧腹大笑,大白瓜子撒了一地。

鸠字拆开即为“九鸟”。民间有谚:九首之鸟,浮头滑脑。汲鸠明面上是个生意人,趋利避害,比泥鳅还滑,岂不正是一只九

头鸟?

汲鸠哭笑不得,这个混蛋当日在白马城送他这个绰号,还真叫顺了口啊。老子好意帮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的?想了想又释然,九头鸟就九头鸟吧,只要这两个瘟神肯离开铜马驿,十头鸟又

何妨?

万年那个混世魔王不提也罢,郑吉这货他是知道的。别看这个家伙笑眯眯人畜无害的小模样儿,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他一样惹

不起。

当然,他对郑吉的印象还不错。一个小军侯单枪匹马护送大宛公主西归,不提勇气和本事,单单一个不辱使命就令人肃然起敬。

汲鸠叹道:“不是我撵你们,昨晚的情形你们也知道,如今高墨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对万年殿下不利……当然,还有郑吉,据我所知,有人出了万金买你的命。你们在铜马驿出了事,我是万万担不起的。”

郑吉笑道:“你不是有钱吗?有钱能使鬼推磨,还有你摆不平的事儿?”

汲鸠干笑:“钱是有几个,可有时候钱多也未必有用。比如当初在白马城,相虺要你舍了大宛公主,以凤凰胆相赠,你可曾答应?”

郑吉正色道:“汉军二十四骑护送公主西归,军令如山,不顾其利,不惜其命,赴汤蹈火,岂独郑某一人而已?”

“所以呢,我还是那句话,有钱未必有用,有命才有本钱。外面有多少人想杀你们不好说,你们杀了蓝胡子,起码北道上有点儿想法的马贼不会少。单是蓝胡子的手下,如今为了一个老大的位置都要吵翻天。至于谁能得手,最后还得着落到二位身上。你们待在这里,那些家伙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哪里肯消停?我能护住你们一时,护不住你们一世。你们有个三长两短,别的不敢说,父王那里肯定会扒了我的皮……说到底,还是希望二位体谅我的难处,你们走了,我才好回去睡个安稳觉。”

郑吉看他一眼:“你睡得着,别人未必睡得着。”

汲鸠脸色一变:“什么意思?”

郑吉未答,懒洋洋道:“九头鸟,古人有为富不仁之语,你这家伙便是逐客也该有个规矩,出门前连个饯行酒都没有吗?”

汲鸠见郑吉答应离开,顿时眉开眼笑:“有有有,咱们焉耆别的不好说,美酒还是不缺的。铜马驿就有一种野酒,取名枣儿红。名字俗了些,味道还是极好的。当然比不上跛子徐的桑儿落,你们将就些?”

万年将大白瓜子一丢,大大咧咧道:“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枣儿红就枣儿红吧,这些天忙着杀人赶路,嘴里淡出鸟来。九头鸟,我们遂了你的意,你也别小气,搬个几百坛过来,本王子喝爽了再走。”

汲鸠目瞪口呆,几百坛?铜马驿一年酿的酒也没这个数儿啊……你大爷的,只要你们肯滚蛋,老子认了,喝不死也撑死你们!

3

汲鸠引领二人来到铜马驿一处幽深的院子。从外面看,院子与别处并无不同,打开门,两人全傻了眼。

房间大得吓人,顶饰黄金,地上铺着来自大夏的毡毯;四壁镶嵌于阗美玉,雕琢山川禽兽,形神皆备;屋柱通透,嵌明月之珠,晦明如昼;屋内锦绣绮罗,琳琅满目。又以琥珀、水晶雕琢日月,分列左右;半人高的仙鹤铜炉昼夜焚着南海沉香……

万年走过大山大水,自诩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得不说,这个王八蛋不止有钱,还真的很会享受。

郑吉忽然说道:“相虺当初白白放你走,肯定悔青了肠子。”

汲鸠大笑,吩咐下去,侍卫很快捧来两坛酒,都是蜂蜡封好的。又取了十几只杯子,大小不一,形制各异,皆为玉制,白若羊脂,莹如初雪。不消说,光是这套玉杯就称得上价值连城。

万年叫道:“九头鸟,汉人有句话叫有雪无酒不雅,有酒无乐俗人。咱们三个虽说不是雅人,这个喝法也忒无趣了不是?”

汲鸠恍然大悟,拍手叫来数名美婢,无一不是极品。或纤瘦或丰腴或怯雨或羞云,或莺歌或燕舞或琵琶或桴鼓,像是神女踏雪而来,又似仙子从天而降。

万年觉得耳眼完全不够用,筋软骨麻,未饮先醉。

一婢丰盈窈窕,汲鸠呼来斟酒。

女子细腰款款,烟视媚行,玉手执杯,呈于郑吉三人。

酒色深红,如赤霞流珠,胭脂扬波,令人迷醉。

万年大呼好酒,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汲鸠大笑,双手执杯让道:“万年殿下,郑军侯,请!”

“干!”万年两眼放光,恨不能连杯子一齐吞下去。

郑吉举杯欲饮,星眸一凝,蓦然喝道:“等等!”

万年和汲鸠面面相觑,好好的酒不让喝,这家伙又发什么疯?

郑吉凤眸微眯,看向那个女子。

那女子跪坐,双手平放在膝上,指尖相对,风情万种我见犹怜。见郑吉望来,花容突变,力贯脚趾,身子如箭矢般弹起,凌空反拧九十度,手中多出半截森寒刀锋。

汲鸠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那柄刀刺向他的喉咙。

郑吉手中玉杯突然飞出,撞在女子持刀的手腕上。

女子筋骨齐断,如遭雷击,整个人横飞出去,将一株通红如血的大珊瑚砸得粉碎。侍卫一拥而上,把她死死按在地上。

郑吉奋袂而起,将玉杯稳稳抄在手中,枣儿红半点儿都没有洒出。

变故陡生,那些美婢吓得尖声乱叫,纷纷逃匿。

几条身影趁乱冲出,刀芒如电,朝汲鸠和万年狠狠刺下。显然行刺的不止斟酒的女子,这些婢女中还有她的同伙。

侍卫们团团护住汲鸠,短暂的交手之后,那几个女子全部被拿下。

汲鸠气得脸色铁青,居然有人要杀他,还是在他的地盘上,这些婢女不是铜马驿精心**出来的吗?

万年如梦方醒,问道:“郑军侯,你怎么看出那女子是个杀手?”

郑吉摇头道:“我没看出她是杀手,却知道这酒有问题!”

汲鸠气道:“酒是铜马驿自酿的,我喝了很多年都没事儿,难不成你想说我要杀你们?”

郑吉淡淡说道:“九头鸟,你似乎忘了刚才那个女子要杀的是谁!”

“呃……”汲鸠脸孔涨紫,张口结舌。

也许心有不甘,他气急败坏道:“你倒说说看,酒有什么问题?”

“酒在你手里,你自己有眼睛,不会看吗?”

汲鸠将玉杯放下,万年立刻凑上去,杯如雪,酒如血,哪里有问题?不,等等……酒里似乎有一抹极淡的影子,长如指甲,细如发丝,游曳如飞……难道是虫子?

万年再看自己和郑吉的杯子,什么都没有,不禁愕然,难道这次刺杀不是冲他们而来?

汲鸠咬牙切齿,恶狠狠看向斟酒女子。

那个女子惨然笑道:“殿下,你别指望从我们嘴里问出什么……自从进了这间屋子,我们都已经是死人……”

下一刻,有东西从杯子里飞出,通体赤红,顷刻涨大数倍,长寸许,粟米粗细,鳞翅皆备,须眉宛然,令人恶寒。

万年眼疾手快,一剑斩去。那东西毫发无伤,嗖地一下飞回斟酒女子身上,不见了。

万年一脸骇然,像是活见了鬼。那东西莫非刀枪不入?

那女子忽然全身颤抖,狰狞如鬼,嗬嗬怪叫。

汲鸠和万年脊背生寒,侍卫们不敢上前,毛骨悚然。

工夫不大,女子寂然不动,七窍出血,面目全非。

“死了?”万年等人围上去,仔细察看。

“咦,她肚子里好像有东西……”有侍卫惊呼,众人看去,见那女子胸腹鼓起鸡蛋大一团,不断移动,像是一只盲目乱窜的老鼠。

众人不明就里,赶紧退开。

一会儿,有虫子从女子口鼻耳窍间爬出,女子肌骨迅速干瘪下去,像是身体被掏空了一样。

“呕……”汲鸠再也忍不住,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嗖,一道红光破体而出,又是那东西,比刚才又大了许多,拇指粗细,疾飞如电,朝汲鸠射过去。

“郑吉救我……”汲鸠魂飞天外,这鬼东西就认准他了,不死不休啊。

郑吉疾探两指,将那东西牢牢箝住。

汲鸠抹了一把冷汗,叫道:“把那些虫子全部弄出去,赶紧烧了!”

侍卫们七手八脚,用毡毯卷起女子尸体,连虫子一起丢到外面,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汲鸠心有余悸,吼道:“我一定要查出谁想杀我,绝不会放过他!”

话音刚落,几个被擒的婢女纷纷倒下,七窍流血,状极凄惨。

汲鸠目瞪口呆,毛发直竖。

郑吉察看了她们的情况,说道:“她们来时都服下了一种奇毒,看样子没打算活着出去。”

汲鸠无奈,让人将死去的婢女全部拖出去掩埋,像困兽一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突然,他冲到郑吉身边,盯着还在挣扎的怪虫,两眼血红道:“这个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如果我没有看错,它应该是蛮岭罕见的金蚕蛊。”

“金蚕蛊?那是什么鬼东西?”

“大汉之南有蛮岭,其地多巫蛊之术,养蛊便是其中之一。每年五月五日,乘阳气极盛时,聚百种剧毒之虫,大者至蛇,小者至虱,合置瓮缸中密封,令其相互吞噬。经年取出,百虫余其一,蛇则为蛇蛊,虱则为虱蛊。蛊者用以杀人,入腹内,食五脏,血尽而亡。”

万年和汲鸠相顾骇然,面如土色。

“蛮岭十三蛊,最厉害的就是金蚕蛊,不惧刀剑,不畏水火,极难灭杀,除非……”郑吉没说完,突然微咦一声。

“除非什么?”汲鸠的心再次提起来,在他心里,这种东西比虎狼还可怕,简直防不胜防。

“蛮岭之术,养蛊人与蛊虫生死一体。那女子已死,照理说金蚕蛊也该毙命才对,而它依然生机活跃……莫非下蛊者另有其人?”

“不是那女子还会是谁?难不成这只金蚕蛊是自己飞来的?”汲鸠刚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刚才那东西不还在飞吗?

郑吉手指一松,金蚕蛊破空飞去,杳无踪影。

汲鸠大叫道:“此等邪物不即刻杀掉,你怎么放了?”

“金蚕蛊不是谁都能杀死的。除非找到养蛊人,杀了他,金蚕蛊到时候自然会死。”

汲鸠揉着脑袋,几乎发疯。人海茫茫,到哪里找那个养蛊人?

万年幸灾乐祸:“你是九头之身,被人杀一回又死不了,怕什么?”

汲鸠气不过:“老子是被你牵连的好不好?”

“咦,这话过了啊……人家刚才要杀的明明是你,而不是本王子。要不等金蚕蛊下次飞回来,看它找谁?”

汲鸠大为恶寒,远远跳开。

他知道万年所言非虚。有人用金蚕蛊对付他,既然出了手,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除非找出养蛊人,不然早晚是个死。

“郑吉,你得帮我,不找出幕后黑手,杀了他,我死不瞑目。”汲鸠这时候觉得除了郑吉能够救他,简直没有一点儿活路。

万年叫道:“九头鸟,你搞错了吧?郑军侯还得送我去长安呢,老待在这里算咋回事儿?”

“要不……我跟你们一起去长安?”想想外面有一只杀人无形的金蚕蛊,汲鸠都要哭出来。他是有钱,可钱多也砸不死那个鬼东西啊。

郑吉道:“逃避没有用,你想救自己,就得知道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我也想知道啊……”

“你真不知道?雀鹰房的谍子都是找草吃的?”

“……”

万年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郑吉抿了一口酒:“没什么新鲜的——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汲鸠叹道:“钱多,再加上一个王子身份,够我死上一百回了。”

万年恍然大悟:“你那几个兄弟要杀你?”

“我做梦都不希望是他们!”

“那你还等什么?干死他们啊!”

“把他们全都杀了吗?真要那样,父王肯定第一个灭了我!”

万年乐道:“那你就等死吧,大不了和那女子一个下场!”

汲鸠不寒而栗,那种死法实在太惨,连鬼都做不成:“郑吉,咱们好歹朋友一场,你不能见死不救,无论如何得替我想个法子。”

万年翻白眼,狗日的,这会儿才想起郑吉是朋友,早干吗去了?

郑吉沉默,历代王子争储最是凶险,有几个不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一不小心踏进去,生死便由不得自己。

郑吉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雀鹰房到底有多大?”

雀鹰房是汲鸠私下里一手打造的谍子机构,专事刺探和窃密,是他手里的秘密武器,遍布诸国,这也是他生意做这么大又一直顺风顺水的保证。

汲鸠眼珠一转:“不多……也就几十号人。”

郑吉吐出三个字:“王八蛋!”

万年大笑,嘴里的酒喷了汲鸠一脸。

汲鸠擦擦脸,豪气干云道:“你也许知道,我的生意遍及诸国,消息就是金钱,有时候抢先一步就能决定成败,没有大批人手打听消息肯定不行。那种谍子说多了不敢,五千人是绰绰有余的。”

万年吓一跳,杯子差点儿掉在地上。

郑吉眯起凤眸:“你可以去死了!”

汲鸠挠挠头,像是下了决心,正色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若要害我,方才袖手旁观便是,不必多此一举。”他伸出一个指头,“五千有些虚妄,一千上下总是有的。”

郑吉脸色稍缓,其实他刚才是有意试探汲鸠,这种事情几乎是核心机密,汲鸠不肯说,那就没有往下谈的必要;如今汲鸠肯坦言相告,说明心里真不拿他当外人。

谈不上士为知己者死,连最起码的“信任”二字都做不到,浪费口水干什么?

郑吉笑道:“凡事预者立,不预则废。谋定而后动,无往而不胜。此事你早有谋划,何须我多嘴?”

汲鸠急道:“我把裤子都脱给你看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再说此地就咱们三个,没有外人,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有什么不好?”

郑吉点头:“记得以前读书,有句话叫君子藏器,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说穿了,无非守拙二字。”

“此话怎讲?”

“焉耆王子争储之事,原本不是什么大秘密。太子汲鹍和八王子汲鹓势大,广植党羽,闹得如火如荼。你超然事外,保持中立,看似无意染指王位,其实恰将自己陷于不利之境。你也是老焉耆王的儿子,有资格问鼎王位,关键你有钱,落在有心人眼里,你这种做法就不是与世无争,而是坐山观虎斗,有坐收渔利之嫌。有人这时候找上你,无非两点,一是贪图你的钱,二是抱着宁杀错不放过的想法,避免出现意外。不论养蛊人是谁指使的,你死了,汲鹍和汲鹓都乐见其成。”

汲鸠默然无语,大为信服。

万年撇嘴道:“郑军侯,我真是服了你。屁大一点儿事都能给你说出道道儿来。照我说,九头鸟有的是钱,大肆招兵买马,直接杀进员渠城,将汲鹍和汲鹓一刀剁了,自己做焉耆王,何必那么麻烦?”

汲鸠一脸黑线:“你懂个屁?钱多有用的话,老子何止做个焉耆王,做个西域王都绰绰有余。照你的话做,不等我屁股坐上那把金狮椅,脑袋就先被人砍下来当酒器。别的不讲,匈奴人那一关就不好过,日逐王那个老梆子不得让天狼骑把员渠城踏个稀巴烂?”

万年大笑:“说到日逐王,我倒想起一桩事儿。郑吉在赤谷城杀了不少匈奴铁鹰卫,日逐王恨不得将他抽筋剥皮。你和郑吉搅到一起,日逐王听到风声,非将你这只九头鸟拔毛活煮了不可。”

“煮就煮吧,以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老子还是先顾眼前。郑吉,你说我下一步如何做才好?”

“还是守拙二字。想办法取得汲鹍和汲鹓的信任,在情势未明之前,不做出头鸟,不火中取栗,更不能成为汲鹍和汲鹓二人联手打击的对象。至于下一步,方略上有上、中、下三策!”

“何为三策?”汲鸠眉飞色舞,不觉把身子向前移了又移。

约莫半个时辰,郑吉才讲完。汲鸠拍手大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好,老子决定就这么干了,不为那把金狮椅,也得为你今天这番话不是?只是……”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那个养蛊人还在,不杀了他,心里终究不踏实。”

万年半晌无语,他实在想不出一个小军侯哪来这么多谋略,汉人心思若个个如此,岂不是真的太可怕?

汲鸠高兴之余,忽然感叹道:“郑吉,你智勇兼具,文武双全,放之诸国都是难得之才,何不留下来助我以成大事?依你大才只做了个汉军小军侯,实在是委屈。”

郑吉笑道:“九头鸟,老子是看在半个朋友的分上才多了几句嘴,你又扯到哪儿去了?当我和万年还是朋友的话,就多上几坛枣儿红,光他娘的上干的,没一点儿诚意。”

万年拍腿大笑。

汲鸠揉揉鼻子,嘿嘿傻笑。才半天工夫,他也染上了郑吉的毛病。

4

黄昏时分,一队马贼围住了高墨城,扬言要乌孙王子交出扶虓,否则午夜之前血洗全城。

这帮马贼是蓝胡子手下,他们内讧了一阵儿,始终无法找出一个足以服从的人物。最后各方决定,谁杀了扶虓,谁坐蓝胡子那把椅子。于是纠集另外几股马贼围住高墨城,来碰碰运气。

汲鸠经营多年,眼线众多,蓝胡子那里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几乎是马贼刚到高墨城下,汲鸠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摸了个门儿清。

汲鸠说完了情况,看向对面的郑吉:“这股马贼势力不小,真拧成一股绳也不可小觑,要不把扶虓交出去?一个马贼而已,就让他们窝里斗去。”

万年嚷嚷:“不管咋说,扶虓如今投靠了我,就是我的人。本王子行走江湖,当得起一个义字,把他交出去,别人怎么想?老子还真干不出这种事儿!”

汲鸠皱眉:“这不是义不义气的事儿,你得会权衡利弊。真让马贼杀进来,将会生灵涂炭,满城老幼妇孺得死多少人?他们都是无辜的,不能给一个马贼陪葬。”

万年还要说,被郑吉阻止。他看向汲鸠:“你们说的都有道理,扶虓不能交,也不能让马贼屠城。你刚才说这股马贼里有你的人,他的实力如何?”

“只是一般头目,没有话事权。”

“他没有话事权,你不会给他吗?”

汲鸠一怔:“你想让我扶植一股马贼?”

“不是扶植,是你自己的。北道马贼众多,你能插手进去,站得稳,坐得大,那会是你手中最可怕的一把刀。你很会做生意,其中利弊得失自然比别人想得更清楚。我不相信汲鹍和汲鹓没有打过马贼的主意,成不成很难说。历来强者相争,比的不只是桌面上的东西,还要看谁手里的底牌更多。”

汲鸠如醍醐灌顶,以拳击掌道:“着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咱们得好好谋划一番,送到嘴边的肉不把它吃下去,本王子还真是对不起九头鸟三个字。”

入夜,马贼们正准备用饭,城头上忽然响起号角和鼓声。马贼以为城里守军要出击,纷纷丢掉酒肉,七手八脚爬上马,准备迎战。

结果等了好大一会儿,城门那里毫无动静,根本没人出城。马贼这才明白被骗了,骂骂咧咧下马,准备填饱肚子。

哪知道还没吃一半,城头又响起鼓角之声。

马贼们再次匆匆上马,严阵以待。

城里还是没有动静。马贼们气得直骂娘,扬言要屠了全城,连三岁孩子都不放过。

不到二更时分,城中鼓角响了四五次。马贼们饭没吃好,又累又饿,疲惫不堪。到了最后,任城里鼓角响了一次又一次,他们躺在地上,马匹扔到一边,再没有一个人肯起来。

二更时分,鼓角大震,城门突然大开,数十铁骑如旋风般杀出来。

马贼们措手不及,被焉耆骑兵冲个七零八落。人找不到马,马寻不到人,两百多马贼像没头的苍蝇乱跑乱撞。

马贼头目试图组织人手顽抗,却被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砍落马下,成为无头鬼。有的则被“自己人”偷袭,做了糊涂鬼。

黑衣人身手利落,一击得手,飘然而去,像是不曾出现过一样。

马贼们被焉耆骑兵兜着屁股追杀了一阵儿,宛似惊弓之鸟,跑出去几十里才有人出面收拢。点检之后发现,这次行动有话事权的马贼全都留在了高墨城下,连同他们的亲信也没能逃出来。

汲鸠在城头上放声大笑,这次出击用时不到半炷香,宰了十几个马贼头目,己方仅有两人轻伤,堪称完美收官。更重要的是从此北道马贼有了他的一把刀,至于这把刀最终会砍到谁的头上,那得看他的心情。

回到铜马驿,汲鸠没有找到郑吉。

问了万年才知道郑吉坐在房顶上陪着苏子姑娘,喝酒看星星。

汲鸠大为佩服,又让人送去几坛好酒。没说的,能想得出这种妙计的人的确有资格陪苏仙子看星星。

5

听说马贼围城,很多人都惊惶失措。苏子反倒最清闲,有郑吉在身边,她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大漠的星光特别明亮,整个星空倒扣在头顶,每一颗星星似乎都触手可及。天幕蓝得醉人,那种浩瀚无垠和神秘幽邃,就像面对最深不可测的大海,让人感到极度的渺小,又莫名生出几分豪气。

苏子纤手执箫,呜呜吹奏。

大漠风起,衣袂飘摇如雪飞,像是传说中的昆仑神女御风而降。

郑吉坐在屋顶上,看着广袤星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不知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苏子停箫转身,柔声道:“郑公子……”

“叫我郑吉就行,我们认识也不短了,算得上朋友,公子二字实在疏远。”

“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叫你郑大哥?”

“你高兴叫什么都行!我直呼你苏子,你不也没觉得唐突吗?”

苏子又笑,坐到郑吉身边,望着无边的星空:“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以前真是不敢想呢。不是和郑大哥一起,恐怕我这辈子都不敢踏出赤谷城半步,更遑论送师父的骨灰归葬江南?不管怎么说,苏子心里都是感激郑大哥的。”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陪你走一段路罢了。我家也在江南,这次回长安若是有机会,一定和你一起回去看看。江南啊,草长莺飞梅子雨肥,一眨眼都离开好几年了呢……”想起江南老家,郑吉眸子里泛起点点星光。

“真的?”苏子大喜过望。万里赴江南,人生地不熟,身边只有一个比她更小的蝉衣,背地里不知忐忑了多少回。有郑吉一路同行就好了,这个想法在心里千回百转,却开不了口。如今郑吉自己提出来,她怎能不喜欲狂?

“当然……”郑吉突然想到什么,眸子一下黯淡下去,仰起头,狠狠灌了两口酒,结果给呛得咳嗽起来。

他率二十四骑西出玉门,奉命护送大宛公主回国。如今孑然一身东归,昔日袍泽却悉数埋骨大漠。于军法,一个失军当斩是跑不掉的。于他,戎马驱驰,身不由己,答应苏子的事情能做到吗?

他不怕死,只是不忍让苏子失望。

“郑大哥,你怎么啦?”

“我没事……哦,对了,苏子,有个东西送你!”郑吉从怀里取出沉鸦剑,笑道,“这把剑不错,好不容易从万年王子那里骗过来,你拿着吧。一个女孩子行走在外,没个东西防身是万万不行的。”

“我……”苏子原想推辞,心思一转爽快接过来,欢天喜地道,“谢谢郑大哥!以后我天天带着它,谁惹了我,就毫不犹豫捅他一剑。有了这把沉鸦剑,就跟郑大哥在我身边一样,谁也不怕!”

郑吉大笑:“真是孩子话!兵者凶器也,岂能乱用?壮个胆儿以防万一罢了,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会用到它。”

“嗯,我听你的,不到万一绝不拿它出来。”苏子乖巧点头,将沉鸦剑紧紧拿在手里,视若珍宝。这是郑吉送她的第一个礼物,意义非凡,能不珍惜?

“郑大哥,你的家乡……江南很美吗?”

“嗯!”郑吉微微眯起眼睛,眸光闪亮,“那里水很多,风是绿的,雨也是绿的。雨打江南树,一夜花无数。雨一落,便如水墨洇湿,烟岚漫野。杨柳依依,叶底黄鹂,风起香细细,不知谁家梅花又飞入了笛声里……”

似乎喝醉了,郑吉用家乡俚语哼起了小曲儿。苏子听不懂,但她以为这是她此生听过的最美的曲子,就像江南的雨,一直淋湿到心底。

郑吉忽然笑起来:“到了江南,苏子你千万不能错过我们那儿的梅子酒,喝一口,保证你一辈子都走不出江南烟雨……比起它,这铜马驿的枣儿红真不能叫酒,比马尿还不如。”

苏子捂住小嘴,细眉如月,花枝乱颤。

“咳咳……”郑吉意识到刚才的话不妥,老脸一红,赶紧转过头去,狠狠灌了一口酒。在仙子一样的苏子姑娘面前如此粗鄙不雅,真该从屋顶上跳下去啊。

还别说,真有人从房顶跳了下去,黑衣蒙面如一道幽灵,飘进万年的屋子。

郑吉似乎没看到那个纤瘦黑影,连姿势都没变,依旧慢慢喝酒。

苏子有些担心,轻声提醒:“郑大哥……”

“不用担心。这世间有很多东西都说不清楚,走着走着散了,看着看着厌了,打着打着好了。有些人有些事儿还真是管不了,不如继续看星星来得省心。”

苏子没说话,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郑吉。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吗?走着走着散了……不,郑大哥,如果真的走散,我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永远都不离开!

下面响起打斗声和女子的怒叱声,那个纤瘦黑影重新出现,被十几个亲卫团团围在当中,金铁交鸣,火星四溅,十分激烈。

万年从屋子里出来,捂着胳膊脸色铁青,显然吃了个小亏:“吴半夏,你这个疯婆子,屡次刺杀本王子,真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吴半夏也不说话,提刀发了疯似的劈砍,妄图杀出一条血路。

她如今的实力大大下降,比之当初驰名江湖的铜琵琶,不可同日而语。在十几个江湖好手的围攻下显得左支右绌,何况还有一个威震河朔的青蚨剑客冯大侠在旁边虎视眈眈?

见女子屡屡遇险生死一线,万年叹了一口气:“不要打了,放她走吧。”

亲卫们没有愕然,也没谁质疑,纷纷撤剑让路。这事儿都干了三四回,称得上轻车熟路。

这次吴半夏没有走,将刀一扔,冷冷道:“我杀不了你,也不需要你假惺惺的怜悯——杀了我吧!”

万年没有生气,反而笑道:“半夏姑娘,你得想清楚,是你一直要杀我,我没说过要杀你啊。”

吴半夏木然,然后捡起刀转身离开。

万年在后面叫道:“半夏姑娘,你去哪里?”

吴半夏连头都不回:“要你管?”

“呃……我是说外面冷,你衣衫单薄身上有伤,不如暂且留下取个暖,吃些东西……明天伤好一些,再来杀我如何?”

众人大跌眼镜,冯无疾嘴角连连抽搐。

吴半夏脚步踉跄一下,咬咬牙继续走。到了门前却又转过身来,冷着脸问道:“给我一间屋子,我要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牛肉!”

万年大笑:“悉听尊便!半夏姑娘愿意的话,本王子把整个铜马驿送给你又如何?”

汲鸠正好赶到,大怒道:“老子管你白吃白住,你还惦记老子的铜马驿,有没有天理?你个见色忘义吃相难看的王八羔子!”

万年揉揉鼻子,讪讪道:“九头鸟,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咱们是好兄弟,分什么你我?这么说就过了啊。”

汲鸠瞪视他半晌,吐出三个字:“你大爷!”

第二天天亮,众人整装出发,吴半夏也从屋里走出来。

万年走到郑吉面前,踌躇半晌:“有个小事儿想和你说一下。”

郑吉连头都没回:“小事儿?”

“小……小事儿!”

“关于那个女子的?”

“我和她谈了,她如今无处可去,爷爷死了,又没办法回红叶楼复命。我想让她跟咱们一起走,也许能避过红叶楼的追杀。”

郑吉转身看向有些手足无措的万年:“真的想好了?”

万年挠挠头,又点点头。

郑吉笑道:“一个女杀手而已,屁大点儿事儿!你要留便留,要杀便杀,有什么难为情的?”

万年愕然:“你真的同意?似乎和想象中的情形不太一样啊。”

万年眸子闪亮,第一次没了平日的玩世不恭:“郑吉,谢谢你!”

郑吉笑着说:“我不会和你讲道理,有些事你未必比我懂得少。想了想,其实还是有句话要说,不是所有的酒都是桑儿落,也不是每坛桑儿落都是你想要的那个味道。凡事往好处想,择宽处行,但也要有最坏的准备。被人抹了脖子,再好的酒都是枉然。”

“这个我晓得,一定会小心的……”万年没把郑吉的话往深处想,兴冲冲跑向吴半夏那边。

吴半夏收回目光,一张俏脸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冯无疾牵马过来,无奈道:“殿下非要带上那个女子,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郑吉看他一眼:“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冯无疾一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郑吉大笑,这两句话是《庄子?秋水》中庄子和惠子的对答,被两人随手拈来,倒也切合眼前情境。

万年喜不自胜,等吴半夏上了马,又指派几个亲卫照顾她,格外上心。

郑吉收回目光:“世间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殿下觉得好便好,我们只要把他平安送往长安,有些事无须多言。”

冯无疾苦笑:“只好如此了!但愿不要有什么事情才好。”

汲鸠兴冲冲跑过来:“郑吉,我想好了,你得跟我一起走。”

“为何?”

“由此往东要经过焉耆二城,出了焉耆就是日逐王的金帐王庭。你和万年王子的行踪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匈奴人恐怕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焉耆之外我也许护不住你们,但只要你们还在焉耆的土地上,我这张老脸总还有几分用处。最不济也能让你们少些麻烦不是?”

万年策马过来,嗤笑道:“九头鸟,你说的倒是慷慨激昂,其实是怕了那只金蚕蛊,故意黏着我们吧?再说了,有人敢在铜马驿里杀你,你这张脸恐怕不好使。”

汲鸠大怒:“万年你个王八蛋屡屡跟我作对,信不信我做了你?”

“哎哟喂!”万年跳下马,拍拍汲鸠的脑袋,“九头鸟,长本事啦?这小体格儿也敢撂狠话,我都服了你。要不要我把你九个鸟头一个一个都拧下来?”

“王八羔子!”汲鸠毕竟是一国王子,被万年这么羞辱也撑不住了,两眼通红,拔刀砍向万年,竟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万年猝不及防,闪得慢了一点儿,胳膊被刀锋划开一条口子,鲜血长流,顿时勃然大怒:“九头鸟,你敢来真的。我剁了你的鸟头!”

这俩货都是什么人呐?刚才还称兄道弟,转眼就是刀光剑影,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没谁了。

汲鸠脑子好使,手上功夫差得可怜。和万年比,真是不够看。

万年这一剑下去,汲鸠想不死都难。可这里是高墨城,哪怕万年是乌孙王子,杀了汲鸠,插翅都飞不了。

幸亏冯无疾眼疾手快,格开了万年的长剑。饶是如此,剑刃还是将汲鸠的肩头砍开一条血口,几可见骨。

汲鸠疼得嗷嗷直叫,被扈从抢回去,一边大骂,一边逃之夭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众人都面面相觑。在高墨城里伤了汲鸠王子,算是咋回事儿?焉耆人报复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万年虽然在气头上,脑子还算冷静,叫道:“都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被汲鸠那个王八羔子堵到城里,咱们不死也得扒层皮!”

众人无语,你这会儿才知道害怕,刚才抽什么羊角疯呢?人家汲鸠王子好心好意和咱们同行,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差点儿剁了人家,什么玩意儿!

7

万年王子一行匆匆出城,铜马驿这档烂事儿很快传开。不是万年等人跑得快,真会给义愤填膺的高墨人撕个稀巴烂。

几只鸽子从城里飞起,很快消失在万里云天。

两个时辰后,一辆帷车驶出铜马驿,在三十多个扈从的簇拥下出了高墨城。毫无疑问,车里躺的是负伤的汲鸠王子。高墨人个个咬牙切齿,大骂那个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乌孙王子。

又有鸽子从城里飞起,飞向员渠城方向。

有伤在身,汲鸠王子一行走得不快,第二天日落时分才走到离高墨城不足二百里的野人沟。

野人沟里有没有野人不好说,反正这一带山高林密,的确是个剪径的好地方。历来行商走北道,哪怕人手众多也不敢在日落后穿过野人沟。

进出野人沟只有一条路。

一块半人多高的大石头挡在路中心,石头上坐着一个人,衣服褴褛斑驳,像是萨满神师的法衣。头发蓬乱,一个青铜鬼脸遮住了大半个脸孔。手里拿了一只酒葫芦,不时仰头喝上一口。两条腿悬在半空,不停晃**,完全不把三十多个焉耆侍卫放到眼里。

“什么人?”两名扈从策马挥刀冲上去。在野人沟敢用大石头挡路又这么古怪的家伙,用脚心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好鸟。

马如奔雷刀似闪电,两个扈从也是狠茬子,想一刀结果了对方。

未及冲到跟前,那两个扈从像是中了邪一般,忽然从马上滚落下来,声似鬼嚎,满地打滚,疼得死去活来。

一众侍卫全都傻了眼。

须臾之际,那两人寂然不动,有密密麻麻的黑色甲虫从他们口鼻中爬出,尸体迅速干瘪下去,只剩下空****的青铜甲衣。

他们不怕死,哪怕面前有千军万马也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可碰到这种比鬼魅还可怕的蛊虫,他们有一种极度的无力感,勇气就像竹筛里的水,很快漏得一干二净。

这时,一声哨音突兀响起,霎时,从野人沟两侧的山岩巨树后钻出数十个精壮汉子,张弓搭箭,显然要将汲鸠等人一网打尽。

“不好!有埋伏!”那些扈从赶紧从马背上滚下来,寻找藏身之处。对方居高临下,他们若还骑在马上,就会成为对方的活靶子。

“嗖嗖嗖”,箭如飞蝗落下。

几个躲避不及的扈从眨眼间变成人形刺猬,惨叫着倒下去。

剩下的人不甘束手待毙,逆着山坡攻上去,与对方搅杀在一起,两侧山坡上响起野兽般的嘶吼声。

扈从们全都跑光,道路中央只剩下那辆孤零零的帷车。

鬼面人又喝了一口酒,抛掉葫芦,拍拍手从大石头上跳下来。

“汲鸠殿下,我是蛮岭奉螝,万里迢迢来寻你,你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吗?”

帷车里死一般寂静。

鬼面人走近帷车大笑道:“汲鸠殿下,你的人都快死光了,你打算在车里躲到什么时候?来来来,奉上你的头颅,让我的蚕儿好好饱餐一顿。它吃过公主,香嫩可口。至于王子,加上你正好十个呢。”

帷车里还是没有动静。

鬼面人疑窦顿生,刚要放出金蚕蛊试探一下,忽然从车下射出两道人影,两柄寒光闪闪的半月弯刀斩向鬼面人。

“萤火也敢与皓月争辉,不自量力!”鬼面人轻蔑一笑,右拳疾出,后发先至,如同熊罴捶大木,将一个扈从打得倒飞而回。

那人口吐鲜血,全身骨头爆裂如豆,竟是一拳毙命。

另一个扈从刀砍到中途,喉咙被一只大手攥住,再也动弹不得。然后他看到鬼面人半张脸露出诡异的笑容,五指慢慢收紧,令人牙酸的骨碎声响起,他的脑袋生生给人拧了下来。

鬼面人不止是个蛊术高手,还是一位武技大宗师。

“殿下,你好大的架子,非得让我的金蚕儿请你下车吗?”鬼面人桀桀笑着,一道红光从手心里飞出,射进帷车。

帷幔无风自动,一抹银芒从帷后掠出,初细如线,继而像大星垂野,神岳崩摧九州陆沉,一柄环首刀劈在鬼面人身上。

刀名重渊,昆仑金精所铸,汉刀八祖之一。

半边身子被斩掉,青铜鬼面滚落,露出一张真正的鬼脸——半边白晳如玉,半边漆黑如墨。

鬼面人倒在血泊中,纵有一身骇世武功也枉然,瞪大双眼死死瞪着那个从车里钻出来的伟岸身影。

“你不是焉耆王子,你是那个汉人小军侯……原来铜马驿火并是你的诡计,我早该想到的……”鬼面人知道上了当,悲愤莫名。

“呯”,奉螝清晰听到了心脏的爆裂声。半边身子被斩掉,他犹可利用秘法苟延残喘。本命蛊一死,他再想活比登天都难。

奉螝完全绝望,双眸血红:“郑吉,我以祖巫的名义诅咒你……”

不等奉螝说完,郑吉一脚将他的脑袋踏得稀烂:“一只恶心的虫子而已,凭你也配说诅咒二字?”

山坡上的恶战接近尾声,对方被全歼,汲鸠的亲卫死了三分之二,还活着的人人带伤,算是惨胜。

此刻,万年一行被呼啸而来匈奴天狼骑包围,带队的正是乌氏胤。

当初,乌氏胤被龟兹王子相虺抓住。相虺到底没敢杀了他,而是将他逐出了白马城。

乌氏胤看到人群里身穿汉人服装的汲鸠,知道中了计,用刀指着笑得像花骨朵儿似的汲鸠,气得直哆嗦,恨不得将他那张脸当场捶烂。

他此行奉令擒杀汉人郑吉,却不能奈何万年和汲鸠半分。

天狼骑来得快去得也快,烟尘滚滚骤然而逝。

汲鸠大笑,不小心牵动肩膀,疼得哎哟一声:“万年你个王八羔子,事先说好的苦肉计,你他妈还真砍啊,老子差点儿死翘翘!”

万年看着汲鸠呲牙咧嘴的模样,再想想乌氏胤那张臭脸,双拳捶地,笑出两眼泪花子。

汲鸠大怒:“你还笑……乌氏胤扑了个空,绝不肯罢休,我们得赶紧想个法子才行。”

万年一边擦眼泪,一边摆手道:“哎哟喂,笑死我了……你让我再笑会儿,真的停不下来……哎哟喂,本王子笑死了……”

众人全都白眼,这个乌孙王子真是个……活宝。

万年好不容易笑够了,两手撑腰说道:“郑吉临走时交待过,让我们不用管他,直接赶去危须城,他到时在那里与咱们会合。”

众人心情沉重,郑吉以身诱敌,而对方是那个防不胜防的蛮岭养蛊人啊。

苏子攥紧沉鸦剑,眼望来路默默念叨:“郑大哥,你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归来的,对不对?”

一路之上,吴半夏始终将脸藏在兜帽里,有意无意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连半句话都不肯说。

万年倒是有足够的耐心,不时给她送水送吃的,还没话找话,大肆吹嘘闯**江湖的经历,把自己塑造成仗剑大杀四方的无敌大侠。

几个跟随万年游历诸国的扈从都别过脸去,手扶额头,不忍卒听。

殿下哎,当年咱们在西夜国偷了兀朵儿公主一条裤子,被人家追杀八百里,差点儿尿崩,那种气吞山河的壮举咋不听你提呢?

郑吉不在这里,可她知道背后还有一把剑虎视眈眈,虽不如青蚨剑可怕,依然能够要她的命——当初被郑吉一刀劈碎铜琵琶,她受伤太重,一身功夫剩下不足六成,否则依她的性子,岂会看姓冯的脸色?

以她如今的状态独自走出大漠根本就是奢望,只有暂时托庇于这个乌孙王子,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不惧郑吉,不怕冯无疾,却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红叶楼同行。一入红叶楼,终生是杀手,想离开这一行谈何容易?

郑吉收拢人员,掩埋了死去的同伴,安排剩下的扈从先回员渠城养伤,身边只留下一个伤势较轻、熟悉地形的亲卫。

此人名叫树下麃,是跟随汲鸠多年的心腹。

郑吉没有循原路去追万年等人,而是让树下麃带路,专捡人迹罕至的地方走。凭直觉,他知道匈奴人肯定在前方某个地方张网以待,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匹马单刀,目前还没有和天狼骑掰腕子的本钱。

多亏他们够机警,一路上避开好几处匈奴眼线,算是有惊无险。

当太阳第五次升起之时,他们进入了一条水草丰茂的河谷。极目远眺,河水如带,驼马如云。树下麃说,前面不远就是危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