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又见长安乱

1

捉到关一刀,韩不疑大喜过望。虽说前后折损了三十余缇骑,能抓到通缉多年的河西巨匪,绝对是奇功一件。他怕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不敢耽搁,向杜延年匆匆打过招呼,就带人押解关一刀回去。

杜延年没有阻拦,只要史公子和霍公子安然无恙,至于犯人该由谁送又送到哪里,他只是太仆,不管这些。

韩不疑没有高兴多久,离开梅子坞,穿过扶辇桥,他就被一彪人马给截住了。

来人正是金建。

论官职,韩不疑也许不惧金建这个驸马都尉,但金建是当今天子最宠信的人,加封侍中,出入禁中。只此一点,朝野上下除了霍大将军和他那个飞扬跋扈的儿子霍禹,哪个敢撄其锋芒?

韩不疑心中惴惴,笑着上前询问来意。

金建也不说废话,直接索要关一刀。

韩不疑如何肯答应?且不说他和关一刀之间的恩怨,如今死了三十多个缇骑,才好不容易逮条大鱼,金建闻到腥味就上来,爪子未免伸得有些长了吧?

“金侍中,抓捕盗贼本是中垒令的事情,韩某说句不中听的话,好像与驸马都尉无关吧?”

“关一刀抢了凤凰胆,又差点儿要金某的命,如何与本官无关?”

“就算如此,那也是廷尉府的事儿,金侍中真想横插一脚?”

“韩大人,今日抛开庙堂不谈,关一刀我是要定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韩大人肯通融,金某必有后报。”

韩不疑冷笑:“韩某不通融,你就要硬抢,金侍中是这个意思吗?”

金建知道谈不下去,干脆向身后一招手,数十名身披玄甲的胡骑开始冲锋。这些侍卫是金建重金打造的,名为玄甲卫。来自乌孙的甲等战马,人马俱披重甲,戴铜面具,只露两只眼睛。每人一具神机甲字弩,弯刀如月,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别看不足百人,一旦发起冲锋绝不逊于千军万马的声势。况且这些侍卫是万里挑一的胡骑好手,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岂是捕盗的缇骑可比?

韩不疑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缇骑虽占数量上的优势,他也不敢玉石俱焚。打不打得过是一方面,主要是他惹不起这个姓金的小王八蛋。真要在扶辇桥头杀个血流成河,输赢不讲,到最后脑袋搬家的肯定是他。

“你赢了!”韩不疑退开,把关一刀拱手让给金建。

金建拱手道:“韩大人盛情,金某没齿难忘!”

韩不疑道:“韩某公私分明,此事定会向陛下如实禀报!”

金建冷笑两声,扬长而去。

折腾了大半天,折损了不少袍泽,却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缇绮们都有些垂头丧气。好不容易回营,又被人截住。

来人是霍禹。

听说梅子坞出了事儿,霍禹再也坐不住,他不知道关一刀为何与霍山闹翻,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关一刀绝不能活着落到缇骑手里,否则,光是买凶杀人这一项罪名就够他喝一壶的。若是别人还好说,金建那厮知道了真相,一定不会善罢干休。

按说缉捕盗匪用不到羽林骑,霍禹以霍云被执和长安九市大乱为由向天子讨了一份旨意,率一百羽林骑直奔梅子坞。路上听说关一刀被缇骑擒拿,他又转去堵韩不疑。

听说金建抢走了关一刀,霍禹勃然大怒。

关一刀……桃姬……霍禹喃喃自语,脸色狰狞。

大将军权倾朝野,手中又有鹪鹩坊,真当半桃小筑那点儿破事逃得过霍家的耳目?不是霍家愿意隐忍,而是缺个契机罢了。

霍禹想想凤凰胆和那个自己觊觎许久的桃姬,再想想宫里的小皇后,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抛开凤凰胆不提,金建这是要干什么?父亲连宫里的女人都不许天子碰,金建却在外面给天子养了个女人。关键是这个女人还怀了孕,一旦诞下龙种,他那个肚子不争气的外甥女上官云霓将置于何处?真让桃姬上了位,他们霍家没了皇后这个金字招牌,江河日下是一定的。父亲活着还好说,一旦山陵崩,偌大的霍家还不由着金建那厮揉扁搓圆?

古人说无毒不丈夫,姓金的,你做了初一,就别怪我做十五。

霍禹大手一挥,羽林骑冲风破雪驰向半桃小筑。

2

半日后,一个消息传遍长安城。羽林骑抄了半桃小筑,与驸马都尉府的玄甲卫大打出手,双方死伤数十人,血水染红了红楼外面的虎溪。金侍中重伤垂死;那个名叫桃姬的女子从楼上坠下,当场毙命。

至于关一刀,直接被霍中郎砍了头。霍禹拿到了凤凰胆,又一把火将半桃小筑烧得干干净净。

此事震惊朝野,当今天子闻讯,呕血三斗。

霍大将军亲自出面,将霍禹撤职查办,打入大牢候审。一干羽林骑和玄甲卫以及在半桃小筑侥幸活下来的人,全部处死。

长安城再次见识到霍大将军的铁血手段。

郑吉和万年离开梅子坞回到虾撁坊,却不见了苏子和蝉衣。

吴半夏看向郑吉,冷冷道:“你要找人的话,可以去西陂泽。”

万年叫道:“西陂泽?她们去那里做什么?”

郑吉问道:“谁劫走了她们?”

吴半夏没说话,指向外面。

廊外有一秦碑,历一百四十余年而不毁,上面的碑文据说出自前朝丞相李斯之手,挺遒清劲,随势生姿,如千钧强弩,万石洪钟,令人叹为观止。不过此时碑文被人用重手法生生抹去,又以指代刀画了一只鸡爪和几抹虾须,笔法拙劣如小儿涂鸦。

郑吉看向吴半夏:“你和他们交过手?”

吴半夏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

万年笑道:“这是什么破玩意儿?装神弄鬼吗?”

冯无疾叹道:“指力通玄,如龙象蹴踏,天下无矩矣。”

万年骇然咂舌:“不会吧?天底下真有这号牛人?”

“五十年前,江湖上突然出现一对夫妻,亦正亦邪,武功奇高,折在他们手里的江湖名宿不下双手之数。据说当年徐无敌和他们交过手,胜负未知。”

“敢和老跛子叫板,那是神仙级别的人物啊。说了半天,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鸡公虾婆!”

“什么意思?”

“那对夫妻成名数十年,没人清楚他们的来历。男的擅使一对鸡爪钺,女的身藏一双虾尾刀,江湖上有个响亮的绰号——鸡公虾婆。”

“鸡公虾婆?”万年忍不住大笑:“这名字真不含糊!”

“与名字相比,他们杀人的手段更不含糊!”

“苏子没来过长安,怎么会招惹到那两个老不死?”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你说是咱们连累了苏子姑娘?”

“我只是猜测,否则事情说不通。”

“又是买凶杀人?”

“不然呢?”

“算了,我懒得去猜。不管鸡公虾婆还是鸡毛鸭血,总之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老法子。江湖赌命,入了局由不得我也由不得他们!大家还是各凭本事挣命吧。”

大家都看向郑吉,不知不觉间将他当成了一锤定音的人。

郑吉笑了笑:“天色还早,我带虎蛮去西陂泽看看,你们留在这里听我的消息。”

万年急道:“这怎么行?你明知道鸡公虾婆手段不俗,还要单刀赴会。别人跟着也就罢了,一个小蛮子有什么用?再说了,你今天刚和关一刀打了一场,哪有余力再对付两个老妖怪?”

虎蛮瞪视万年,一副拼命的架势。

郑吉笑道:“鸡公虾婆虽然可怕,也不是见了面就要吃人。我只是去瞧瞧,也许见面之后相谈甚欢,再来个瓦铫煮春雪的雅事,又是一段江湖佳话。”

万年扶额:“让鸡公虾婆请你吃茶?他们不把你煮了算我没说。”

话是这么说,郑吉主意已定,众人也不再勉强,毕竟郑吉的身手他们都是见过的,不敢说打得过鸡公虾婆,逃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两骑冒雪出了长安城,直奔数十里外的西陂泽。

西陂泽合终南山溪泉而成大泽,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前人有“日出东沼,入乎西陂”之语。天色欲晚,飞雪如絮,时闻凫雁之声。地冻天寒,陂上少行人,朔风嘶啸,白茅摧折。湖上风急浪高,一叶扁舟出没风浪之中。舟上一人,戴斗笠披蓑衣,执竿而钓,大袖飘摇。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有歌声远远传来:“鹏抟九万,身为下贱,半文钱难倒英雄汉。一朝权在手,巍巍高楼连霄汉。青,也是眼;白,也是眼。世间豪杰入吾彀中,喑哑叱咤,席卷天下如覆手。一夜楚歌起,身死乌江渡。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郑吉策马行至湖边,遥遥抱拳道:“舟上可是鸡公前辈?”

舟上人不答话,反手一抡,钓竿如瘦蛟跃波,一根白亮亮的银线从浪涛中飞出,穿越百丈宽的湖面朝郑吉疾射过来。

郑吉知道厉害,手按马背倒掠出去,如惊矢之鹰鹘。

鱼钩裂空而至,砉然如凤鸣,钩住了郑吉那匹栗色坐骑。

鱼线仿佛有万钧之力,那马奋力挣扎嘶声悲鸣,雪泥四溅如飞,却挣脱不掉一枚小小的鱼钩。那人大笑,执竿借力凌波掠起,大袖鼓**如飞鸟。千百凫雁冲雪盘旋,不离左右,几疑天上仙人御风而行。

虎蛮几乎看呆了。

郑吉拱手揖礼:“鸡公前辈一手儿钓鲸术登峰造极,在下佩服!”

那人登岸收竿,笑骂道:“什么登峰造极?全是屁话!你真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小子在心里怎么骂我?”

虎蛮愕然,神仙也讲粗话?

郑吉笑道:“真是冤枉!借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骂您,顶多腹诽两句罢了。咦,您连这个都知道,岂不真成了积年的老妖?”

“小兔崽子,几年不见长本事了,连老夫都敢调侃,信不信我将那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娃儿也喂了西陂鱼?”鸡公取下斗笠,面如三秋古月,肌肤滑嫩如婴儿。若不是满头白发,真让人以为是一个翩翩少年呢。此刻两手叉腰,朝郑吉吹胡子瞪眼。

虎蛮狠狠揉了几下眼睛,没来由叹了一口气。真是人比人气死个人,这哪里是什么高来高去的神仙?分明是一个千年老妖嘛。

“信!怎么敢不信呢?别说钓匹马,您老就是去西海里钓一头龙也没谁敢说什么。可那姑娘又没招惹您,何苦把人家抓过来遭罪?”

“我不抓她,你会乖乖地跑来见我?”

“古人说君子不妄动,动必有道;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前辈此举似乎有些过了啊。”

鸡公翻了个白眼:“老夫何时说过自己是个君子?”

郑吉噎了个半死,揉揉鼻子笑道:“前辈叫我过来有何训示?”

“训示没有,不过两句提醒罢了。”

“请前辈明示!”

鸡公满意道:“这个态度还不错,不枉老夫当年在梅顾面前替你说过几句好话。对了,听说今天你在梅子坞拿下了河西关一刀?”

“您老连这个都知道?”

“真以为老夫孤陋寡闻?实话告诉你,关一刀之事牵连甚广,弄不好就是一个人头滚滚的下场。庙堂无小事,杀人于无形。你初来乍到不问轻重,不怕惹得一身臊?”

“适逢其会,不能袖手旁观罢了。”

“听说过鬼鲤这个人吗?”

“传闻长安有三异,人猫、媚猪和鬼鲤,而三者以鬼鲤为首。”

“你可知关一刀来长安见的第一个人是谁?”

“难不成是鬼鲤?”

“你小子倒是聪明!且不说人猫和媚猪,单讲这个鬼鲤,的确机心莫测。世人多闻鬼鲤之名,却不知他的底细。关一刀到长安为何要见鬼鲤?他们谈了什么?又有什么谋划?除了当事者,外人不得而知。不过有一点不用怀疑,关一刀被困梅子坞的确出自鬼鲤之手。”

“鬼鲤这是下了一招无理手?”

“也不算无理手,只能说关一刀识人不明。”

“听前辈之言,鬼鲤才是幕后操刀人。他为何要这么做?”

“你可知元凤元年那场公案?”

郑吉微微点头。

3

元凤元年九月,安阳侯上官桀与御史大夫桑弘羊谋划政变,由鄂邑长公主设宴邀请霍光,准备埋伏甲士杀死霍光,废黜天子刘弗陵,拥立燕王刘旦为帝。不料事情败露,长公主与刘旦自杀,上官家和桑家被灭族,京畿长安流血漂杵。

鸡公感慨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何况权宦之家?朝荣暮落也是常事。想当年上官氏和桑氏两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到底逃不过一个人头滚滚的下场。自古封侯事,几人得善终?”

“前辈提起当年公案,莫非鬼鲤和那两家有不同寻常的关系?”

“孺子可教也!”鸡公得意道,“有个秘密老夫不告诉你,恐怕你一辈子都想不到。那个从老龙亭消失的鬼鲤真名叫桑鲤,是前御史大夫桑弘羊的私生子,寄养在渤海郡。桑家被灭族,他因身份隐密而逃得一命。而立之年前往长安,成为大名鼎鼎的鬼鲤。”

郑吉大惊,若鸡公所言属实,鬼鲤实在太厉害了。孤身入长安栖居于霍大将军卧榻之旁,不说别的,光是这份胆量就非一般人可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不得不说,鬼鲤深悉灯下黑的道理,难怪连无孔不入的鹪鹩坊都看走了眼。

那么新的问题又来了,鬼鲤蛰伏数年,履险如夷,广交庙堂公卿与江湖异士,岂能没有图谋?都说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谁又是鬼鲤的化龙池?倘若梅子坞血案与鬼鲤有关,那么其志非小,一定还有什么更可怕的后手。不过,这些显然与郑吉无关,他只是一个被削了职的边军小军侯,在王侯多如狗、公卿满地走的长安城实在没有置喙的资格。正所谓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是不能也。

见郑吉沉吟不语,鸡公说道:“庙堂翻云覆雨成王败寇,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有正邪忠奸这种事?看在你小子还算知趣的分儿上,我好心提醒你两句。宁作壁上观,莫为局中人,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前辈提点之恩,在下谨记在心。”

“记不记得是你的事,老夫叫你过来也不是听你感恩戴德,而是有事情交待你办。”

“前辈只管吩咐,但凡在下做到的,绝不推辞!”

“又耍心眼儿不是?这件事老夫提出来,你做得到要做,做不到也得做,不然老夫肯饶你,那对鸡爪钺可要跟你讲讲道理。咦,怎么不说话?”

郑吉苦笑,您老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说个屁?

鸡公笑道:“那个跟你从乌孙来的小女娃儿叫苏子对吧?”

郑吉点头。

“她师父白衣箫王叶无羡与老夫是旧识,拙荆偶遇苏子,颇觉有缘,想收她做个门生。不料那女娃儿死活不肯,非等你一句话不可,真是气死老夫了。鸡公虾婆的名号在江湖上响了五十年,临了收个弟子还得巴巴地看人家脸色。想起这个,老夫都恨不得把自个儿用鱼钩甩到西陂泽里。”

郑吉大喜,正如鸡公所说,这对夫妻成名江湖数十载,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多少人想成为他们的亲传弟子而不可得。如今鸡公虾婆肯收苏子做关门弟子,说不得又是轰动江湖的大事。

“前辈放心,在下见了苏子姑娘,定会尽力相劝。”

“这就好,算老夫没有白疼你。瞧那个女娃儿的样子,对你颇有些念念不忘。要不你娶了那女娃儿一起嫁到我们家来?”

郑吉的脸当时就黑了。

鸡公大笑。

郑吉忽然问道:“长安有个史公子,前辈可否听说过?”

“长安城姓史的人家多了去,你说的是哪个史公子?”

郑吉将梅子坞之事托出,鸡公笑道:“与杜佗相善,又得杜延年和邴吉看重,长安史姓公子虽多,无一是你所遇之人。因为那人本不姓史,而是高祖后裔,刘氏宗室!”

“白龙鱼服?”

“当年那场巫蛊案,你可知详细情形?”

郑吉摇头。关于那场父子相残动摇国本的巫蛊之祸,天下众说纷纭,至今莫衷一是。

鸡公说道:“当初先帝宠臣江充与卫太子刘据有隙,以巫蛊之事陷害太子。卫太子不得自辩,恐惧之下起兵杀了江充。旋即兵败,身死泉鸠,长安城杀得人头滚滚。卫皇后自杀,卫太子三子一女皆遇难。唯有襁褓中的皇曾孙刘病已逃过一劫,被收系郡邸狱。征和二年,邴吉调到长安任廷尉监,奉诏治理巫蛊案于郡邸狱,知卫太子冤情,数救刘病已。后元二年,先帝大赦天下,邴吉将刘病已送交其祖母史良娣的娘家抚养。先帝驾崩时,遗诏将刘病已收养于掖庭,上报宗正并列入宗室属籍中。刘病已向东海人澓中翁学习《诗经》,高材好学,尚气任侠。大约感于鲁国史氏养育之恩,故以史姓自称。”

郑吉恍然:“原来是先帝曾孙!怪道如此不凡。”

“说到刘病已,其实与你也有渊源。当初徐长卿为御前第一行走,是卫太子刘据身边的红人,刘据将汉刀八祖之一的重渊刀赐给徐长卿。巫蛊之祸后徐长卿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匿身东海,有人说他远走大漠,也有人说他死于当年那场长安乱。小子,你倒是说说他如今是死还是活?”

“前辈无所不知,这种事儿还能瞒得过您?”

鸡公斜睨他一眼:“这个世上从来没有无所不知,如果有,都是用血换来的。”

郑吉不再说话,大风起龙卷,天地苍茫。

4

湖畔有竹林千亩,风过万竿摇空。林中有茅屋,有人结庐而居。

郑吉见到了苏子。两人很是默契,谁也没有提起鸡公虾婆收徒的事儿。苏子不提是因为郑吉来了,答案不言自明;郑吉不提,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苏子身披白色斗篷,身材修长,肤如凝脂,宛如画中人。

鸡公虾婆名震大江南北,却膝下无子,颇为遗憾。不料在长安城偶遇苏子,一见如故,才起了收徒的心思。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真是玄妙无比。

风起,万竿青竹摇**,飞雪如粉蝶,落在苏子身上。

郑吉陪着苏子沿西陂泽走了很久,苏子很高兴,说了很多话。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风也止息了,一轮明月挂在中天,映照着梦幻般的大地。远山、近树和莽苍的竹林都拥着厚厚的雪裘睡着了,唯有黑色的西陂泽还不肯安分,一浪逐一浪,不知疲倦地追逐着月光。

郑吉见苏子拉紧了斗篷,于是解下袍子披在她身上,笑道:“天冷,要不早点儿回去?”

苏子不肯,在雪地里跑了十几步,弯腰捏了一把雪团回身掷向郑吉,娇笑道:“郑大哥,你敢不敢来追我?”

郑吉一把抓到雪团吞下去:“好啊,敢打我!信不信我一口吃了你?”

“啊?”这次轮到苏子大惊,见郑吉恶狠狠扑过来,吓得转身就跑,像一只不幸遇到大灰狼的小兔子,西陂泽畔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郑吉追,苏子跑。雪厚尺余,蹒跚难行。苏子哪里是郑吉的对手?才跑了数十步,已是娇喘吁吁香汗淋漓。

郑吉大笑:“苏子,看你还往哪儿跑?抓到你了。”

苏子吓坏了,脚下一滑被雪绊倒。

郑吉赶紧去拉,不料被苏子一扯,两个人全滚到雪窝里。

郑吉抱着苏子,但觉怀中玉人柔若无骨,异香扑鼻,心脏不由狠狠跳了几下,登时手忙脚乱起来。

苏子不出声,将小脑袋抵在郑吉胸前,犹如一头温驯的小鹿。

“苏子,你没事吧?”

苏子摇头不语,眸子迷离,吹气如兰。

郑吉不敢再动,任由苏子将小脑袋枕在他的胸前,抬头望天,月明星稀,千山暮雪。

过了很久,苏子问道:“郑大哥,你会忘了我吗?”

郑吉没有说话,可以忘掉吗?那个秋日美丽的邂逅,黄鹄楼上一曲鱼荻引,还有这双风雪中凝望的眼眸。人活着到底在追求什么?如果真的可以,也许终老江湖是个不错的抉择——青山向人,鱼鸟沉浮。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可是,真的好不甘心啊,那个白衣如雪一骑西归的女子呢?

苏子抬起头,“郑大哥,你怎么啦?”

郑吉坐起来,笑着帮苏子扑去身上的雪:“没什么……苏子,天晚了,受了寒可不好,还是早点儿回去吧。”

苏子垂下眼睑,嗯了一声,却没有动的意思。

“苏子……”

“郑大哥,我想再听一次鱼荻引,可以吗?”

郑吉看着月光下苏子那双比西陂泽还要深邃明亮的眼睛,扑扑身上的雪,轻轻点了点头。

见郑吉珍而重之取出鱼荻箫,苏子眸子里的柔情又浓了几分。

西陂泽畔,一曲箫音悠悠而起。初细如丝后如缕,一声两声落花雨。诉尽平生云水心,尽是春花秋月语。

苏子把额头倚在郑吉肩头,泪落如雨。

你是谁前世的回眸?

你是谁今生的初见?

你是谁江南烟雨中凝固的水墨画?

你是谁断桥上那片远去的油纸伞?

山盟枯萎,

海誓凋落,

请抱紧我,

如果有轮回,

在来世的人海中,

你一定要找到我

……

5

郑吉和虎蛮回到虾撁坊时,看到徐虎正在大门外东张西望。

见郑吉二人安然无恙,徐虎大喜:“殿下一夜没睡,嚷嚷着要出城寻你。你再不回来,我们可就要杀向西陂泽了。”

虎蛮想起鸡公那根鱼竿,笑道:“幸亏你们没去,不然西陂泽的鱼要大饱口福了。”

徐虎瞪眼:“小子,啥意思?徐爷也是见过世面的,还能给两个老不死的吓住?”

虎蛮撇嘴:“就你那把破剑,除了大点儿,有个屁用?”

徐虎大怒,给郑吉拉开问道:“还有事儿?”

徐虎立刻笑道:“杜佗公子一早就来了,等了您两个时辰。”

郑吉将马匹交给虎蛮,直奔上房。

徐虎一把拉住虎蛮,坏笑道:“郑公子昨晚有没有得手?”

“啥意思?”

“苏子姑娘那么个天仙似的美人儿,我不信郑公子不动心。说不得烈火遇干柴,天雷勾地火,生猛得一塌糊涂,你说是不是?”

“我怎么知道?”

“咦,昨个儿不是你一直跟着吗?咋会不知道?”

“知道又怎样?跟你这种人说话,简直污了小爷的清白。郑大哥和苏子姑娘是什么人?也是你这种脏心烂肺的家伙可以乱说的?滚滚滚,哪凉快待哪儿去,别误了小爷喂马。”

“小兔崽子,敢跟徐爷这么说话,反了你是不?信不信我一剑下去剁了你第三条腿?”

虎蛮拍拍背上的铁弓:“你最好不要试,不然我先让你尝尝做阉人的滋味。”

他妈的……徐虎反被威胁一通,气急败坏。想想虎蛮恐怖的箭术,脖子一缩还是算了。没了子孙根,下半辈子还他娘的咋过?

万年一眼看见郑吉,大喜道:“兄弟,你可回来了。不然杜公子就要调兵抄了西陂泽呢。”

杜佗笑道:“调兵的话可不敢乱说,不过郑公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霍大将军那里不好交差。”

万年愣道:“什么意思?”

杜佗道:“近日西域扜弥和于阗等国忽弃汉邦,与匈奴过从甚密,斩杀汉使,阻挠诸国行商,先后有光禄大夫周昆和期门郎傅也先等人身葬胡沙。这几国歃血为盟,倒行逆施,以致西域南道马贼猖獗,商旅不行。大将军很是恼火,决定遣使前去申斥诸国,拨乱反正,重修旧好。这个差事,一般人难以胜任,于是家父向大将军推荐了骏马监冯禹作为使者前往西域。考虑到此行凶险,又向大将军举荐了郑公子作为副使。遣我先给郑公子报个信儿,朝廷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

万年说道:“蕞尔小国,汉家铁骑只消兵临城下,便能摧枯拉朽一举**灭,何必如此麻烦?他们敢斩了天使,未必不敢为难冯禹,此行九死一生,断不可取!”

杜佗道:“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孙子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当初先帝东并朝鲜、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攘夷拓土国威远扬,却也扰劳天下,使民生凋敝海内虚耗。当今天子继位以来,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与民休息,使百姓充实,四夷宾服,岂能再轻衅战端?话又说回来,若扜弥等国将汉天子的仁慈之心当作软弱可欺,助纣为虐一意孤行,须知汉家十万铁骑也不是摆设。殿下不信的话,尽管拭目以待。”

“这个我自然是相信的!”万年笑道,“不提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就说从骠侯赵破奴七百轻骑破楼兰,降姑师,都是兵锋所指一鼓而下,西域诸国哪个不怕?不过扜弥和于阗等国如今倚仗匈奴,斩杀汉使,敢做了初一,就未必不敢做十五。这个时候出使,说句不中听的话,跟往虎口里探头差不多。要不杜公子回去跟太仆大人说说,让我和郑吉做个伴儿?别的不好说,本王子当初一剑一马游历西域诸国,不管是谁都还卖我几分薄面。若是能够成行,多少有些助益不是?”

郑吉笑道:“你来长安,求学才是根本,其他的莫要多管。况且出使西域是朝廷大事,岂能任人置喙?我知你的好意,可涉及军国大事,一旦旨意下来,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休说扜弥和于阗这等蕞尔小国,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此行莫测,只恐误了朝廷大事,至于生死,倒还在其次。”

有句话郑吉没有说出来,愿将深心奉汉土,不予自身求利益。为国而死,死有何惧?大丈夫活在世上,当效张骞、傅介子立功异域,以取封侯。默默无闻老死于户牖之下,才是壮士的悲哀。

杜佗大笑:“史公子果然没有看错人,他说郑公子侠肝义胆,公忠体国,是可托大事之人。如今看来,此言诚非过誉。”

万年问道:“昨个儿那个史公子,我与他一见如故,正要寻他好好切磋一番,今日如何不见他前来?”

杜佗打趣道:“原本说要一起来的,后来又有事耽搁了。依我看,大约是被你昨个儿耍的那套剑术给吓住了,一个人在家里苦修绝世剑术呢。”

众人大笑。

杜佗说了昨天半桃小筑发生的事情,扼腕叹息。

万年捶首顿足:“昨个儿郑吉不是提醒过吗?怎么还是不小心?”

杜佗苦笑:“有些事不是小心就不会发生,何况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怎么个小心法儿?倒是郑吉,你是如何猜出有个捉刀人的?”

“只是怀疑罢了。依关一刀之谨慎,绝不会自陷死局,除非有人下了一盘天大的棋,瞒天过海。这个人不可能是关一刀,显然他背后另有其人。这个人想要做什么?仅仅为了杀一个蒙父祖余荫的霍公子?如果不是,其人之志大约可以管窥几分。说实话,我也没料到此人环环相扣,算无遗策,终至于弄成这个结果。”

杜佗笑道:“虽然出了这种事情,父亲深疚于心,还是盛赞堂兄识人之能。郑公子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又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实在是为将者不可或缺,异日必能成为我大汉的栋梁之才。”

万年也笑道:“我倒是不怀疑郑吉的前途。只是大汉军法太苛,郑吉明明是立了功的,却差点儿因此掉了脑袋。也就是郑吉不愿意,不然我非把他留在乌孙不可。依他的本事,只要不做大昆弥,其他的都是举手之劳。”

杜佗点了点万年:“你又胡说!这里是长安城,当心治你一个煽惑罪,连书都没得读。”

众人大笑。

这个时候,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有谁再提起捉刀人,也没谁去追问捉刀人的身份。因为那个捉刀人必然已经走进朝廷的视野,再私下里讨论,反有妄议朝政之嫌。被有心人听到,又是一场不小的祸事。

正说着,朝廷有旨意下来,封郑吉为侍郎,择日与骏马监冯禹同赴西域。

郑吉领了旨,又选了日子再次拜谒了太仆杜延年。

杜延年好好勉励他一番,临行又殷殷嘱咐,郑吉心下十分感动。

杜延年笑着告诉郑吉,大将军本来想见他一面,只是最近宫里宫外的事情太多,实在脱不开身,所以就由他这个当朝太仆出面抚慰了。

安顿好之后,郑吉又去了一趟西陂泽。不料茅屋依旧,玉人已去,只剩下千亩竹林风声瑟瑟,万顷泽波寒烟漠漠,一时心下空落落的,独自披斜阳,郁郁而归。

这个时候,草原上的白灾闹得正凶。匈奴左谷蠡王蠢蠢欲动,敦煌边军与匈奴骑兵有过几次小规模的接触,双方互相忌惮,都没敢大打出手,派出斥候互相试探。这样一来,两方斥候都被置于棋盘的最前沿,你来我往,猎杀和反猎杀,使大漠蓑草多了一抹凄艳之色。日日杀戮不断,双方斥候损失的数字直线上升。敦煌边军几乎打光了斥候预备队,不得不抽出精锐骑兵加入斥候。

这是钝刀子割肉,双方都在忍耐,咬牙等对方的极限到来。

杜藜踢翻几张桌子,胡子拉碴,两眼通红,有几次喝醉了像野狼似的长嗥:“要是郑吉还在这儿,老子怕个毛啊?一柄吞雪刀能杀得匈奴人头滚滚!可惜我一手把他赶出了边军,自毁长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