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岛在云烟更深处

One

宫屿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少女端着一只微微泛黄的粗瓷碗缓步走来,轻轻扣在他面前简陋的木桌上。

碗里的**比咖啡的色泽浓郁,比纯粹的黑又要稍浅一些。还没入口,那股熟悉的苦涩到令人恶心的味道已经腾空随着冒出的热气扑面而来,让宫屿想要掩鼻而逃。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了,多少次闷头喝下这一碗碗**,他的全部的理智都对自己说,喝下它。他所有的感官却都在反抗,拒绝它。

“趁热喝吧!”少女的脸在挥之不去的热气里淡而又强烈地存在着。

“我不喜欢这个碗,能不能帮我换一个来。”他看着少女淡淡的眉眼,固执地站在那里要亲眼看他将这碗中药喝完才肯走的模样,随便找了一个理由。

“这里唯一的那只白瓷碗前两天已经被你打破了,以后这就是你用来喝药的碗。如果你再打破的话,我只能拿砂锅代替了。”她说话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威胁时该有的表情,或者嘲讽,或者嫌弃,或者斩钉截铁,都没有。却如重锤击在他心上,她提醒着他,他现在落魄在这个连一只看上去像样点儿的碗都找不出的地方,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锦衣玉食,银屏金屋,光车骏马的宫家少年。

如今的他空余一身病弱和作不了任何用途的孤傲。

优渥的生活养成了他挑剔的习惯和刁钻的性格,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歇斯底里,打碎了她端来的药碗,瓷片在地上四分五裂,药液溅了她一身。

她不恼,静默地俯身收拾。

完后,对他说:“我再去煎一碗来。”

不出多时,一模一样的药汁又端来一碗,这样反复几次以后,他换了招数,然而没用,他早知道,任何招数对她都没用。

Two

她叫商陆,和一种植物同名,可作药。

她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前一天夜里下过雨,庭院里那些喜阳的花卉被打落了不少,湿答答地铺在地上,那是两年以前。

她是夏医生带来宫家的,那时他家住在沿江的别墅里,夏医生只年长宫屿几岁,一家世代从医,他母亲曾是宫家的家庭医生。

宫屿从小热爱击剑运动,在省市级的比赛中拿过很多大大小小的奖项,并得过男子个人花剑冠军,可谓成绩斐然,他17岁原本可以进入国家队,却在一次比赛预赛前感到身体不适,随后被查出患有血小板减少症。

夏医生带商陆过来正是因为宫屿的病,宫屿在得知这种病需要持续用药物治疗和调养后,闹起了大少年脾气,拒绝服用夏医生给他开的那些味道奇怪药。

宫家大得有些曲折,商陆跟在夏医生身后,淡的眉,怯生生的眼,明明对这个豪华的家充满了好奇,却一刻也不敢举目张望,直到那个穿着棉质睡衣脸色苍白却依旧难掩俊美的少年出来在正前方的视线里。少年的眼里有着没来由的厌恶,和一点点探索。

夏医生问:“宫屿,今天好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答得飞快。

“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病人的侄女,她叫商陆,她婶婶患病怕拖累亲人,死活不肯去医院,两个月前病情恶化,不幸去世了。”

真好笑,他用心良苦地找人来,就为了威逼他,和他讲一个讳疾忌医的故事。

宫屿在心里冷笑一声:“那又怎样?”

“宫屿,你这样,你妈会担心的。”夏医生语重心长。

佣人就在这个时候适时的将煎好的药端了上来,宫屿皱着眉,忽然指着盘子里那碗用精致小碗盛的药汤对一声不吭的少女说:“既然你是夏医生找来劝我喝药的,那好,如果你敢喝,我就喝。”

“宫屿,你这是……”面对这种不合乎常理的要求,夏医生想说什么加以阻止,然而那个从走进来起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少女却飞快地走过去,闷头将碗里药悉数的灌下,然后双手托着碗,一直走到宫屿面前:“你喝。”

There

不久后,宫屿忙碌的母亲从佣人那里得知了此事,便通过夏医生,抽空请商陆到家里见了一面。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自此以后,商陆一有时间便出现在宫家,很尽责的为宫屿煎药,送药,监督他服药。头几个月,宫屿冷着脸,眉头紧皱,厌恶都写在眼里,落在行动上,他极尽所能嘲讽她,赶她走。

她性子淡,又总是闷声不吭,像拳头砸在海棉上。他知道她求财,便背着母亲,将过往一次击剑比赛得来的奖金兑现,甩在她面前的桌上,让她拿了走人。

她摇头,这次她开口说话了,她说:“你病好了,我就走。”

他烦她总是和他提起病和药两个字:“说吧,你赖在我家到底有什么阴谋,是不是贪图我家的钱?我告诉你吧,就算你不走,在这里也非亲非故的,说白了就是一个下人,宫家的一切和你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药该凉了,喝吧,我一会来收碗”第一次她没有盯着他,转身走了出去。

那一次宫屿说得畅快,心里舒服了不少。苦涩的中药喝在嘴里,也好像没那么难忍了。

他以为那个少女铁石心肠无坚不摧,却在某一日无意看见她蹲在花树下,将半个头埋于双膝,他想走过去嘲笑她两句,却不期然看见,她面前的地上晕开一小片湿迹,她听到脚步声,飞快地别过头去,用袖子掩住了眼睛,她竟然在哭。

后来,他对她态度好了很多。

有时,还会和她聊聊以前在学校里的趣事,她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沉默,有时也会配合他微笑。

然而,好景没有太长,宫家出事了,宫屿母亲的公司落入商业陷阱,在两年后正式破产,亏掉一千多万,因此欠下累累负债。

别墅不得已被变卖,新房主搬来他家那个周末,母亲不堪重负坠楼了。

也是在那时宫屿才知道,母亲的公司两年前他刚查出生病的那段时间就已经出现了亏空,她一直在苦苦支撑,寻求起死回生的方法,也是因为这样母亲无瑕顾看闹大少年脾气的宫屿,商陆就在这个时候适时出现了,宫母调查了这个女孩,发现她家境贫寒,背景干净,便有意将她留在儿子身边。

大概是早就想到有这样一天的。

而宫屿全然没有发现这两年母亲一日比一日忙碌,一天比一天憔悴,没发现有一段时间他们家饭菜口味变了,佣人走了。没发现那个女孩为了调理他的身体又让他跟上营养,每天研究养生食谱。

Four

家变和母亲的离开让宫屿受到了巨大冲击。

这段时间,除了夏医生来看过他之后,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唯独那个被他曾弃之如敝履的少女站在他身边,在他无家可归的时候,说,跟我走。

而彼时的宫屿比最初生病时更敏感易怒,他红着眼朝她吼“跟你走?走去哪?你自己走吧,我不用你管。”

可她一直是那样固执的人,固执地站在他身边,说:“你妈在我无助的时候收留过我,我也不会放任失去亲人的你不管的。”

之后,宫屿才知道她本是个孤儿,跟着叔叔婶婶,后来婶病故,叔叔远赴新加坡工作,很多年没有回来。便空余一个房子,是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两居室,桌椅破旧,家具寥寥无几,卧室的门坏了就用一块破旧的布帘子隔着,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小小的彩电。

他初次踏进她家时,迈了脚又想退出,根本就掩饰不了嫌弃:“这,能住人吗?”

她推开主卧没坏的门:“以后你就住这间,我已经收拾好了,不会很脏。”

他阴阳怪气:“商陆,现在你同情我是吧,生活在这种地狱一样地方的人,凭什么同情我?”

商陆愣了一下,慢慢地说:“因为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从一个地狱踏入另一个地狱,而是从天堂跌入地狱”

他一时语塞。

这一年他19岁,她18岁。均已成年。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比跌入地狱更可怕的是爱上一个人,无法给她天堂。

宫屿的病一直靠断断续续地吃药稳定病情,没有办法完全根治,家变以后,商陆仍旧保持着为他熬药、送药、目送他服药的习惯。

这厮又开始不领情,摔碗、发脾气、找理由。周而复始。

有一次,夏医生来看他,问他未来有什么打算,他才发现自己除了会击剑,一无所长。就像一个废人。

但他仍旧挑着眉,说:“我要重新回到赛场。”

夏医生说:“宫屿,你的病不适合重新回去。”

宫屿一直不喜欢夏医生,只觉得他年纪也没有比自己长几岁,却偏生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老练又世故。但说到底是他的医生,当他发现夏医生的帽子忘了带走时,还是捡起来帮他送了过去,就因为这样他听到了同样送夏医生下楼的商陆和他的谈话。

夏医生说:“商陆,也只有你受得了宫屿那小子。”

“夏医生,你别这么说。”她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上次麻烦你帮忙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夏医生顿了一下,如果这个时候宫屿站在他面前,一定能看到他眼里的担忧和疼惜,他说:“这句话我本不该说, 但是商陆,你上次的话让我很震惊,我真的不希望……”

“不用担心,我已经成年了,我有分寸的。”商陆对她笑了笑,也打断了他的话。

夏医生叹了口气:“如果我是宫屿,我绝不会让自己成为你的累赘。”

“你答应我不告诉宫屿的。”商陆口吻严肃了几分。

宫屿听得一愣一愣的,想要冲上去质问他们究竟瞒着自己做了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是,将手中的针织帽子揉作一团。

像少年敏感的心。

Five

那天回去之后,商陆依旧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模样,在厨房做饭。

厨房很小,最初,宫屿没有走进去,而是环着双臂倚在门边,冷不丁地问:“你和夏医生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没有啊!”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把削了皮的土豆洗净,捞出来放在案板上,“怎么会这么问?”

“你说谎,我都听到了,他劝你甩掉我这个累赘是吗?他心疼你是吗?”宫屿加大了声音,并未发现现在的自己眼里的妒火多么炽热而旺盛。

“你想太多了。”这时,商陆开始切菜,她原本刀法熟练,土豆在案板和她的手里的刀下很快成片,成丝。然而,突然一片阴影笼罩过来,那时的宫屿已经有一米八多了,他一钻进来,本来就小的厨房就显得更拥挤,而此刻他站在商陆身边,一瞬间挡住了她的光,宠辱不惊的女生在他靠近过来的时候突然一慌乱,刀便切到了手指上。

她飞快地咬着牙,咬住了下意识的痛呼,将流血的手指藏到身后,宫屿却没有留意到这个细节,而是咄咄逼人地看着她:“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你隐瞒了我什么?”

“我让夏医生帮我们留意一下工作。”商陆在他的压迫下感到有点窒息。

“只是这样?”

“嗯。”

“我会自己去找工作,把这段时间欠你的都还你,你没必要去求他帮忙。”他保证道,步步紧逼的身子也终于松懈下来,退了两步,她依旧嗯了一声。

他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准备放过她,却在这个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你的手怎么回事?”

由于手被切破了皮没有及时包扎止血,血汩汩地往外冒,已经流了满手,有的血液顺着手指掉在了地板上。

他是有些惊住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出厨房塞在沙发上,声音是一贯的暴躁带着恼怒:“切到了手指怎么不说,你哑巴了吗?药呢,药放在哪里?”

家里根本就没有治损伤的药,他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块纱布。他大概是第一次帮人包扎伤口,手有点轻微的颤抖。那本是一双握剑的手,修长,漂亮,掌心有一层很薄的茧。

好不容易包完之后,说:“走,还是去医院。”

商陆摇了摇头:“一点小伤,不碍事,不用小题大作。”

他低吼:“什么小伤?感染了破伤风会死的。你不是怕死吗?”

两个人因为这件事又差点吵了起来,但最终医院没有去成,宫屿主动揽下了做饭的责任。他哪里做过饭,而这里又连一本像样的食谱也没有,食材本就简陋,工具比食材更简陋,最终以他将厨房弄得乌烟瘴气差点着火只能吃泡面告终。

经年以后,宫屿在新加坡开往马来西亚的游轮上对一名海姐说起这一段,只觉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粗陋的,快乐着,而他当时却全然未觉。

也有过闹笑话的时候,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去买菜,商陆让他买苦瓜,结果他买成了西葫芦瓜。商陆随口问了句:“没有苦瓜买吗?”

“这不就是苦瓜吗!”他额头上三根竖线。

“当然不是,你不知道苦瓜外沿有锯齿吗?”商陆无语。

“我还以为那些锯齿都是你切出来的。”他倒振振有词。

商陆觉得不能再跟这个外星人沟通了。

Six

不久以后,商陆找到了工作,宫屿也在准备重返运动场。虽然夏医生叮嘱他,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但他不想放弃这条对他来说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宫屿的教官知道他的情况,摇了几次头,然而,那个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少年,语气恳切:“教官,我能行的,我的病经过调理已经没有大碍了。”那是一种死也要死在比赛场上的倔强,教官最后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至于商陆做了什么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被老板刁难他都不知道,他们默契的谁也没有过问对方。

他只知道,她的工作薪水尚可,发薪水的时间不定,她除了用薪水换来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昂贵的中药,她还是给他煎药、送药,看他服药,有时还会给他买些他以前爱穿的牌子的衣服。

要知道,他以前穿的牌子可都不便宜。

他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亏欠得多,一生难安。有时,他觉得自己可能一生都会这样病着,靠一个女人活在这个世上,每当这样想时就会脾气暴躁,跟她吵架。

有一段时间,他要去另外一个城市参加比赛,收拾了东西的时候一直在想,如果这次能够赢得比赛就用奖金给她买一件特别的礼物,如果没有赢,他就离开这座城市,离开她。

然而,比赛场上,他很不争气地再次晕倒,去医院做CT检查被告知头颅内出血。商陆赶来的时候他刚做完骨髓穿刺,头沉沉的,只觉得疲惫,不想睁开眼睛,也不想面对她。

商陆不知道他其实醒着,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般。她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喃喃地说道:“你要好起来,一定要好起来。”

有滚炀的**流到他的指缝里,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迟疑地感受到,她对他,或许比同情,比责任多了些什么,他不敢睁开眼,去确认。

在这样的情形下,倒也真的睡了过去,待到一觉醒来,站立在病床前的高大身影,是夏医生,他居然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不过很快宫屿就发现,夏医生并非为了他而来。

是他的目光出卖了他,他此刻正一脸柔情地凝视着那个趴在他病床一角的女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的疲累,商陆一只手微微曲着,伏在宫屿的身边,竟然睡着了,她肩上是夏医生不知什么时候为她披上去的外套。

“你怎么了来了……”宫屿刚想和夏医生打招呼,夏医生用手指比了下,示意他不要吵醒商陆。

看得出来,这几年,商陆很信任夏医生,而夏医生也对她不一样,宫屿第一次发现是那次偷听了他们的对话,那次他大发脾气,害得商陆一刀切到了手指。

而这次,他连生气的理由也没有。只是觉得闷,闷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Seven

宫屿出院后,夏医生带他们去吃饭。浪漫的法国餐厅,烛光晚餐,只是三个人总是有一个显得多余。

可是,夏医生选择了这样的场合告白,很老的招数,商陆吃甜点的时候吃出了一个戒指,夏医生说:“商陆,这是我送给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你想承担的,我们一起承担。”

向来淡定的商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求婚式告白有点不知所措,她将戒指放在桌上说:“夏医生,这礼物太贵重,还是送给合适的人吧。”

说完,看了一眼始终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冷然睥睨着这一切的宫屿,说:“抱歉,我和宫屿还要赶车,先走了。”

夏医生坐在主角离去后的烛光灯影里,黯然神伤成了背景。

宫屿问商陆“夏医生条件这么好,你为什么不答应他?”时,他们已经在火车上,她歪头看着窗外,用她一贯的口吻说:“没什么。”

“不过,我也不希望你答应他。”他忽然说。

“为什么?”这次她错愕地回过了头,许是因为提到了夏医生的告白,她的脸色有点不自然的潮红,让她秀气的脸显得有些娇艳。

“没什么。”宫屿学着她的口吻,狡黠地回道。

如果当时宫屿知道她背着他做了什么工作,知道接下来的结局,那他宁愿在夏医生告白的那一刻,她说好。

是的,商陆从来不谈及她的工作,直到一年后,她离世。

她是在一家临床药物试验中心服下了一种药剂之后出事的,强烈的药物反应让她头昏脑涨、血压升高、心跳急剧加快,并随之昏睡过去,医院对她进行了24小时紧急抢救之后,无效宣告死亡。

直到这时,宫屿才知道,她做了一份多么特别的工作:试药员。

在百度键入那三个字,得到的解释是:正规药品正式进入临床必须经过3期临床试验,最后一期就是在健康人群中试验药品中存在一些不确定因素,药品在试药员证明其安全性与疗效性之后,才能通过药监局批准进行生产。

是药三分毒,试药是个风险很大的行业,健康的人服用治病的药物,本身就很容易出现一些不良反应和难测的风险,无异于踩在刀尖上。

有人用六个字形容这种职业:高薪、风险、奉献。

而商陆,一个年仅18岁的女生,带着怎样的决心踏入了这个行业。

那次,他在医院做完骨髓穿刺,她紧握着他的手哭过后,在他的病床前睡着,可能就是因为服用了带安眠成分的药物。

而原来,她一直在用试药换来的钱,为了宫屿买来稳定病情的药,而他,不知感激,对她摔碗,发脾气。

想到这里,他失声痛哭。

夏医生得知商陆死讯焦急赶到的时候,迎头得到的是宫屿给他的一拳。

宫屿打他是因为想起了那一次,商陆送夏医生出门时和他的对话,商陆曾在宫屿的追问下告诉他,她想请夏医生帮忙找工作。

“你为什么要介绍她去做这种工作?你为什么要害她?”宫屿像发了疯一样对着夏医生吼。

夏医生也怒了,这个少年老成的男人红了眼睛:“是的,她来找我,说要去做试药员,我一直都没有答应她。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你还记得当年,你非逼她试药,才肯喝药吗?后来她知道了试药员这个职业的存在,是你害了她。”

提到当年,宫屿想起了那个跟在夏医生身后第一次踏进宫家别墅的少女。他何尝不知道,害了她的人是自己,一切都因为自己。

可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何德何德,让她甘愿付出一切的善,来对待他。

夏医生却告诉他,商陆那个时候出现在他家的真实原因。

那一年,因为宫屿得病,夏医生常常出入宫家别墅,有几天,他每天都能看到一个女孩,站在白色的栅栏外,时而看看某扇窗口,时而走来走去,心事重重。

有一次夏医生好奇,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见他手里拎着药,迟疑着开口:“你是医生吗?宫屿他没事吧?”

“他没事,你是他同学还是?”

“不是的。不过医生,可以带我进去看看他吗?我……我喜欢宫屿,我经常看他的击剑比赛,但他还不认识我,我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就走。”商陆真诚地请求道。

夏医生答应了她,并在一路上和她套好说辞,没有想到,就这样,将这个女孩,带到了宫屿身边,以后很多年,他嚣张跋扈,他敏感低沉,他经历变故,她一直在他身边,隐忍,坚韧地守护着他。

夏医生也算看过人世冷暖的人,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孩,不言不语就对一个人付出全部。

她甚至在宫屿母亲在世的时候打动了她,也打动了他这个旁观者。

而宫屿一直不知道,最初,他总以为,她做这一切是为了求财,后来又以为,她因为感恩。

她去做试药员,不是没有想过严重后果,她买了意外保险,受益人那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两个字:宫屿。

宫屿从没有听到她说过,她爱他。她是爱他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她爱他,深至不言。

宫屿握着那张保单,心中钝痛,那钝痛又自心脏扩散,让他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

他总想让自己痛一点再痛一点,那样就能看到她端着一只碗缓步走来,轻轻扣在他面前简陋的木桌上,说:“趁热喝吧。”

碗里的**无论多么苦,多么难喝,他都会听她的话,趁热喝了它。

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再也不能在梦境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她站在那里,淡,而又强烈地存在着。

而她至死也不知道,他也喜欢她,不知道他在家变后和她发脾气,是不想她总是为他苦着自己,不知道他看到她和夏医生走近而生气,是因为妒忌,不知道,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让他痛彻心扉地离不开她。

他是一个久病难愈的人,她叫商陆,她是他的药。

Eight

整理商陆的遗物时,宫屿在她房间一个上琐的抽屉里看到一个本子,里而夹着一张对折的A4纸,那是她做试药员的工作合同。

如果他早点留意她,早点看到这份合同该有多好,那样,他一定还来得及阻止她去冒险,那样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还有青春,有未来,有一生的时间相依为命。

除了合同,商陆藏起来的还有很多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击剑运动员的衣服,手握长剑,意气风发。

那么多年过去了,宫屿看到多年前的自己,看到少女的爱恋,泪眼朦胧,心在那个瞬间便老去了。

她大概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一整个本子里,只写了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希望宫屿的病快点好起来。

第二个愿望:希望和他一起去新加坡寻找叔叔。

宫屿双手颤抖地合上本子,对着桌上相眶里唯一一张她的照片说:“好”

——好,我会好起来,替你实现愿望。

照片上的女孩眉眼淡淡,似乎笑了。

商陆火化后,宫屿用一个小小的药瓶装了一点她的骨灰,用一根红绳捆着,戴在脖子上。

他用了一个月稍稍平复好心情,整理好一切,然后去新加坡找他叔叔。

打听了很久,才知道商周陆的叔叔可能在马来西亚,于是,他又踏上了新加坡开往马来西亚的游轮。

他在那搜游轮上看到了一场盛大的海上的烟火,那天,他摸着脖子上的药瓶轻声喃喃:“我看过最美焰火是在这片海上。”

这时有个乘务员经过,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在跟她说话,对他笑了笑。

他看到她的胸牌,为了不让她觉得奇怪,索性问了一句:“你呢,丁帆?”

后来,他和那个叫丁帆的女孩讲了他的故事。

故事里的女生以此生,守护他。而他将,用余生,怀念她。

她叫商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