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无岸之河

麦冬第一次踏进梅宅是在冬天,落了雪,墙角的蜡梅开了。

白的雪,黄的梅,没有一片叶子的枝丫,静静地探向空中。

蜡梅与一般花朵不同,它们先花后叶,和彼岸花一样,花与叶不相见。

雪已经下了几天,厚厚的一层,覆盖在天地间,这一树蜡梅在这座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兀自开着。

孤芳,寂寥。

即使是麦冬家里那位成天都泡在八点档豪门恩怨里的母亲,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会走进传奇富豪梅里雪的居所。

从大门走进去,发现这个宅子非常的大,建筑远看不觉得惊艳,越往里越历曲通幽,回廊深深,里面有一大片人工湖泊,四周种着松柏,松叶间积满了云朵一般松松的雪堆,风一吹,有些碎雪落下来,落在水面,化开。

那样静,那样美。

One

两周前,麦冬接到电话的时候,修长的手指正在啪啪敲打着键盘,敲到一半,悠地停下动作。

有一瞬,屏幕上的五号宋体字像是有形有声的魔咒一般,每个字她都认识,但它们组合在一起,变成词组和句子,却格外陌生,陌生到没有任何意义。

——没劲。

——没劲透了。

在这个世界这个国家每一天,每一天都有很多事情发生,有些事无声无息,如一片叶子落入尘埃,如一粒尘埃被脚碾过,被淹没。

而有些事,却通过网络世界,受到了不该有的关注,被放大,被讨论,被热议。

比如这天,某知名女星被外籍男友骗婚。

麦冬是自媒体时代第一批经营公众号的人,她这人写文章纯粹是因为打发时间,但由于敢说,文风还算独到,语感简洁而又犀利刻薄,重要的是总能找到常人的共鸣点,她的文章莫名其妙成为了朋友圈的爆款,几乎每条推送都阅读十万加。

不过一年半的时间,便坐拥千万粉丝群体。

广告商纷纷找上门来,洛阳纸贵也不如她的文章植入贵。

通常像麦冬这样的自媒体作者都在有了流量后便趁热打铁地招募团队,迅速成立公司,开始有目标有方向的商业经营模式。

可是麦冬不一样,她依然坚持自己更新,朋友总说:“麦冬,你对自己太狠了,堪称自虐。”

麦冬摇头,他们不懂,她不是自虐,而是有某种程度的精神洁癖,她的精神和情感领域有一堵厚厚的墙,无人出入,哪怕是可控范围的。

但是不管怎么样,一个自媒体要想不断壮大,还是得有大众感兴趣的内容支撑。

追热点。

必须追热点。

可是网上一冒出个什么新闻,公号狗们便像嗅到了骨头香气般蜂拥而至,麦冬知道,一切都变了味道,她已经找不到当初那种热情了,再也写不出满意的东西了。

公号后台,上一篇推送的留言栏里,粉丝们纷纷催促——

女神,什么时候更新?每天晚上准点守着眼巴巴等你更新。

麦冬小姐,XXX被骗婚事件你怎么看?

……

广告商的合同还在手边,对方的宣发人员发来消息通知她合作款项已经打到了她的账户。

有钱不赚都是白痴。

但是此刻,麦冬就想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白痴,脑子这种东西拿来当摆设有什么不好,至少显高是不是,只要不动就行,一动就一个头两个大。

她合上电脑,浑身无力地瘫在沙发上,好像这一瞬间,骨头架子都散了,如果可以,她想就这样放空自己,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瘫着,从早到晚,从晚到早。

就在这时,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麦冬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划开了手机。

“你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好?”宋子谦温柔的声音传来。

“你怎么知道?”

“听你妈说的。”

麦冬觉得她家老太太真是够八婆的,什么破事都跑去和宋子谦讲,敢情真把人当亲儿子了。

“我不是状态不好,我是江郎才尽了。”麦冬自暴自弃。

“写不出东西不要逼自己,换个方向。”其实说起来,宋之谦是麦冬的贵人,当年就是他点拨说“麦冬,我看你挺愤青的,文笔也不错,可以开个公众号写点自己的东西,”麦冬才走上这条路的。

“怎么换?”

“你不能老这么宅着,出去走走,散散心,就当找找灵感。”宋子谦说,“你不是喜欢海吗?陆薇休年假,我们这周准备去三亚,可以捎上你。”

“不去。谁说我喜欢海,我喜欢山。”

Two

清晨,麦冬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睁开眼睛,入眼的是方方正正的窗口,黛色的山与树像是画家浓默重彩的一笔。

起来推开窗户,山间独有的带着泥土与绿草香味的清新空气扑面而来,两只小鸟一前一后停在树梢,叫了几声又飞走了。

是啊,麦冬还是对宋子谦“出去走走”的提议动了心,她干脆利落地收拾了行囊,孤身一人,说走就走。

这座山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整个山脚只有一家民宿,是一对夫妻经营的,丈夫自己是一名建筑设计师,麦冬看网上介绍说,他们卖掉北京的房子,花了几百万在G省的农村建了这个占地近600平的民宿。

这里依山傍水,远离尘嚣,连手机信号都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能不能与外界沟通,全靠WIFI。

感谢万能的WIFI。

民宿一楼西侧是餐厅,麦冬起来洗漱一番,妆也懒得化,穿着酒店的拖鞋下楼慢悠悠地吃着自助早餐。

餐厅客人一开始寥寥无几,可麦冬无所事事,吃得懒散,客人陆续来了两波,急急吃完又走了,她也没太在意。

不一会儿,忽然涌进一群小孩子,他们站在门口,东张西望,麦冬以为是哪个学校出来冬令营,见小孩子在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带队的老师出现,心想,这届老师也太不负责了。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忽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吸引住了,那人从拐角的暗处走到光亮中,该怎么形容他呢。

即使像麦冬这样刻薄的文字工作者,也不得不承认这人过于英俊,是那种高鼻深目,棱角分明,让人过目难忘的英俊。

由于职业关系,长期宅在家里伏案写稿子的麦冬,已经很久没见到这等姿色的男人了,这让她心情大好,所谓赏心悦目,说的就是此情此景此人吧。

“小河老师。”孩子们兴奋的声音忽然打断她的思绪。

原来他就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师。

“进来吃饭。”梅络河似乎没有感觉到某一处某个女人饶有兴趣的打量,走到门口将这群孩子带进了餐厅,七八个孩子,身高不一,大的有十一二岁,小的只有五六岁光景,径直走向最大的那张圆桌,整整齐齐地坐好。

他背对着她而坐,背脊挺直修长,在一圈孩子中间,像个大家长。

她没有走上前去,就这么静静地,心情很好地吃完了早餐。

Three

整个民宿的氛围很好,麦冬走了一圈发现,二楼除了露天的绿色游泳池,还有不少公共休闲区域,她抱着电脑走进了一间摆着书和唱片的屋子,中午阳光透过竹帘洒在墙上,一片光影斑驳。

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开机,思绪依然飘在半空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公众号后台有人取消关注,又有更多的新人来。

网络世界里的人,来来去去,相互之间,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记得谁。

“和大家宣布一件事,本号将无限期停更。”

麦冬敲下这几个字,像以往每一次那样,检查了一遍,勾了勾嘴角,点击了保存并发送。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真正松慨下来,好像心中有块巨大的石头,突然落了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阵音乐声,麦冬合上电脑循着声音走去,在西边的屋子里,那个叫小河老师的人在教他的学生弹琴,孩子们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纯真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地笑容。

麦冬忽然想起她妈妈对她说的话:麦冬,别天天宅在家里,蓬头垢面的,你要出去见见人,重要的是早点结婚,生个孩子。你看看人家子谦的媳妇,人多乖巧,多精神。

你觉得人家好,你让她去给你生孙子去。麦冬没好气地说。

小时候,她妈就喜欢拿她和宋子谦比,现在,又喜欢拿她和宋子谦的老婆比。

麦冬觉得烦不胜烦。

正好这时,民宿的女主人上楼晒被套,看到麦冬,冲她点了点头,也拉回了她的思绪。

麦冬走过去,和她闲谈:“这些小孩都哪来的?还有那个老师,看着挺有闲情雅致的。”

女主人说:“你说的是小河老师吧,他是来支教的,这些小孩子都是本地农村的孩子,这附近教育条件差,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父母外出务工了,小河老师给他们带来了书本、衣服,教他们英语、音乐还有做人。

麦冬有些吃惊,她对支教这两个字一点都不陌生,不久前还在公众号上写过一篇名为“别打着支教的口号,去消费穷人苦难”的文章。在文中历数一些大学生和所谓的社会“公益人士”要么为了丰富自己的个人经历,要么为了自己能够评优评级,又或许为了作秀给观众,跑到偏远山区一两个月,打着支教名号,完全不顾原有的教学秩序,走马观花地给自己镀完金后,便收拾行李拍拍屁股消失了,给这些穷苦的孩子们留下的,只是无尽虚无的希望,和缥缈无望的情感。

麦冬想,这家伙看着人模人样,没想到是这种渣渣,找了这么一个环境优美的民宿好吃好喝,悠闲自在的度着假,却也敢打着支教的名号,嘴上冷哼了一声,不留情地说:“看来真是什么人都能支教了,可别祸害了这些单纯的孩子。”

她刚说完,发现音乐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而客栈女主人定定地望向她身后,麦冬觉得如芒在背,她缓慢回过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黝黑的,有一点冷寂的。

不是他又是谁。

Four

次日,麦冬决定去山上走走,把防晒霜往全身上下抹了个遍,出门的时候发现自己真是只猪,带了两个包包居然全是单肩链条包,连一瓶水一把折叠伞都装不下的那种。

回忆起来,每次出远门,她妈妈对她都特别放心,因为有宋子谦在,事实上,也一直都是宋子谦照顾她,将她宠得无法无天,以至于……他和陆薇结婚那天,她才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一件事,生命里有什么东西,那原本以为会一直在的东西,她可能要失去了。

她不喜欢陆薇,也不喜欢宋子谦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女人,可是,那又怎样,他还是结婚了。

麦冬的运动鞋踩上了青石板路,这段路的尽头便是山路的起点,两旁都是杂乱无章的树和罐木,高矮不平无人修剪的野花兀自开着,麦冬端起相机,时而拍树,时而拍花,时而拍云。

一个人走走停停,行至山林深处,惊喜地发现草地上长了很多蘑菇,麦冬兴奋地采了很多,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发现不知怎么找不到原来的那条路了。

手机在这里也没有信号,眼看太阳渐沉,天就要黑了,她有些急了。

长到这么大,麦冬从来没在外露营过,更何况是这种荒山野岭,只是心里越着急,步子迈得越大,越找不到方向,仿佛每一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

这还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走至一个小山坡,麦冬忽然一个不稳就滑倒了,连人带相机往下滚去。

她痛得大呼救命。

……

回应她的是风吹着树叶细小的声音。

失去重力的那瞬间,她想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麦冬没有死,一棵歪脖子树卡住了她,她摔得痛极了,扯着嗓子,几乎声嘶力竭:“救命啊救命……”

也许是命不该绝,在她喊到不知道第多少声的时候,隐约有一帮小孩的声音传来:“好像有人在喊?”

“我也听到了。”

“你们看,在那里”

麦冬仰头望去,几个小脑袋齐齐让开,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人,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坡上走下来,一直走到他面前,伸手将她拉起,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谢谢啊。”麦冬眼角挂着泪痕,她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特别是在发现相机镜头摔坏了,自己那只昂贵的包包也被划开一大条口子时,眼泪差点又没出息地滚落下来。

“姐姐,你流血了。”几个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围了过来。

麦冬这才发现自己自己的手臂正在往外淌血,包里不知道有没有创口贴。

那人见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着包,一边还要避免伤口蹭到包上,觉得有些好笑,一言未发,从拎在手里面的竹篮子里抓出几株草蹲在路边,捡了一块石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当麦冬停下翻找的动作看向他时,他忽然站起来,对她说:“把手给我。”

她愣了一下,伸出手。

“那只。”他的声音十分低沉。

麦冬缩了缩,还是把受伤的手伸了过去。

他用手虚虚托住她的手腕,另外一只手自然地覆了上去,一阵清凉的感觉传来,在他的手和她的手之间那个流血的伤口上覆了一层青绿色的泥。

“这是什么?”麦冬太久没有和男生这么近距离接触,脸上没来由一阵燥热。

“草药。”他淡声说,“自己捂着。”

他这么一说,空气中真的飘来了若有若无的药香,很淡,带着一点点雨后的清凉,很好闻。

Five

回到房间麦冬四仰八叉地躺倒在**,一天没上网,她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刷了刷朋友圈。

陆薇更新了照片九宫格,碧海蓝天、热带美食,以及她的美照,在精心构图和滤镜下,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格调,最后一张是海边夕阳下两个人手拉着手的背影,那男子修长挺拔,女子纤细柔美,配文:你在的每一天,都是最好的时光。

麦冬撇了撇嘴,举着自己受伤的手看了看——

这是回来后梅络河用纱布帮麦冬重新包扎的,麦冬咔嚓拍了一张,写道:哈哈哈有了不更新的理由。

发完就去洗澡了。

平时洗澡的时间是麦冬想选题的时间,因为这个时候头脑较为清醒,但今天,她不知为何哼起了歌,然后哼着哼着,就想起了这两日的场景,顺带……对,一定是顺带……想起了梅络河。

次日睡到11点才醒,手机里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宋子谦打来的,麦冬没有理会,梳洗一番,决定去找梅络河,跟他认真道个歉,也好好道个谢。

梅络河站在一层盛开的月季下,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女人的丝巾和头发不时被风吹起,与她面前的远山黛水格格不入而又融为一体。

“阿络,你就真的那么讨厌我吗。”

“你不该来这里的。”还是那把冷淡的嗓音。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回去吧。”男人说完这三个字转身走了,走到麦冬身边,脚步却没有停下,女人摘下墨镜,用手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

麦冬一惊,难怪觉得女人眼熟,她不就是新闻上被男友骗婚的女星汤小姐吗?

什么情况?

这也太狗血了。

秉着自媒体人的八卦精神,她马上跑到了梅络河必经的路口,一见他过来就走上去:“这民宿真是卧虎藏龙,那个不是大明星汤紫琼吗,你看过她的新闻没?”

“没有。”

“装,你刚刚和她……我都看到了。”麦冬当然不会被这轻飘飘的两个字糊弄过去,说:“你……你不会是新闻里另一位主角吧?”

梅络河给了他一个白眼:“脑袋是个好东西。”

麦冬不甘示弱:“感情也是个好东西,你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冷酷无情。”

他停下来:“你很懂感情?”

她头一扬:“那必须,我可是三千妇女之友。”

“谈过恋爱吗?”

她被问得一愣,没错,她怼天怼地怼渣男,旁人都以为她看破红尘了,实际上,她至今娘胎SOLO,也不知道甜甜的恋爱之神什么时候能眷顾到她头上。

当然啦,这个时候,输什么都能输了气场:“怎么?你要拜师学艺让我教你吗?”

说完,发现好像哪里不对,他正盯着她看,一双黝黑的眼,直直地,仿佛要看进她心里。

Six

是宋子谦的电话打破了两个人之间微妙的气氛,麦冬连忙接通,那一道熟悉的温润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为什么不接电话?”

“没看到。”

“手受伤了?”

“小伤,没多大事。”

“你自己注意点,别碰水。”

“知道了。”

“对了还有个事,”那边顿了一下,“有个富豪最近要出一本传记,你有没有兴趣?”

“富豪?谁啊?”麦冬免不了八卦。

“梅里雪。”

麦冬发现面前的人还没有走,正看着他,下意识走在一边。

她知道宋子谦接手了他岳父的企业,打交道的多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当他说出这个名字时,她还是很吃惊:“真的假的?不行不行,我没写过传记。”

“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行。”

或麦冬心底深处也想尝试着做出一些改变,一周后,结束旅游的麦冬背着她那台心爱的笔记本电脑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梅居,可是她并没有见到梅里雪本人,接待她的是一位老管家,他给了她一些资料,说需要试稿,试稿期间不仅会给一笔不菲的报酬,还特许她自由出入这个宅子,而与她竞稿的还有三位著名的传记作家。

果然,这样的肥差是不会平白无故砸到她头上的,不过,这并没有令麦冬心生退意,她原就是带了点体验生活的心来到这里的,所以心态还行。

梅里雪人虽没露面,却通过管家向他们传达传记的要求,只有两个字:温度。

可是手中的资料和这偌大的宅子一样冰冷,冰冷得仿佛与世隔绝。

这两天,她研究完资料又抽空去了一趟梅宅。

雪还没有化,宅子里有人在挂灯笼,红通通的,很是喜庆,衬着这寂寥的宅子有了一点森然之气,麦冬走近一些,忽然惊呼一声:“你……你不是?你怎么在这里?”

梅络河穿一件笔挺的黑色大衣,好看的下颌线半埋在同色的高领毛衣里,手里还挽着一副对联,长身如玉地立在那灰檐之下,白雪之间。

“正好,过来帮个忙。”在这里见到她,他却似乎没有多意外,递给他一瓶胶水。

麦冬想起管家的话,恍然明白了,他应该也是自己的竞争者之一,只是他怎么还做起这些事来。

不等她问出口,却见他将对联展开,他身量虽高,却还是要用力踮起脚尖才能让对联与门齐平。

“小心。”她怕他踩到雪滑倒,好心地提醒道。

“这面对齐了吗?”他回头问她。

“向左一点。”

“这样?”

“对。”

她刚说完,他脚下一滑,她飞奔过去想扶他一把,他却半点也没有摔倒的意思,把手落在她的头顶上,雪还在下,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身上,落在他们之间。

他轻轻地掸了掸她发上的雪,说:“我们还挺有缘的。”

她忽略自己的如雷的心跳,晒笑着退了一步,说:“是啊是啊。”

“那什么时候履行你的约定。”他看着她脸上飞起的绯红,忽然问。

“什么约定?”

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看着她,那黝黑深邃的眼仿佛更黑了,黑得让人难以捉摸:“这么快就不记得了?你说要教我……”

他这么一说,她想起那天他问她是不是很懂感情,她大言不惭地自称三千妇女之友,还说要教他,“那个我……我……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真要命,他怎么还记着那事。

梅络河喜欢看她吃瘪的样子,他找到那间远离尘嚣的山间的客栈,确实有自我逃避的心理,而她又为何而来?

大家喊他小河老师,可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支教老师,见到她第一眼,她的质疑,像一面打碎在眼前镜子,照见自己破碎的脸。

在梅络河关注的公众号“麦子的冬天”里,他看过她很多推送,其中也有关于支教的内容,而在她的每条推送下面,都有一张小小的照片,可是照片再小,他也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无论是她的文字世界里还是现实生活中,她像武侠剧里愤世嫉俗的女侠,仿佛可以随时握着宝剑去绞杀恶龙,却常常忘了自己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

他们都是被人保护得很好的人,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心底却都有一些什么不甘。

Seven

一个人物要立体丰满,除了他自身的才华与人品,避不开的还有他的成长环境,家世背景——梅里雪是家中独子,他自己却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是照着继承人的路子培养的,孰想,大儿子剑走偏锋走上了艺术之路,他的事业心仅在于经营一家画廊,前段时间还被媒体拍到与同姓友人举止亲密,倒是二女儿,大学不仅念了经商管理,还跟着父亲在公司历练,学了一身本事,在梅里雪退下来后成了梅家真正的继承人,至于小儿子,只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但鲜有人见过他的样子,网上竟然连一张照片都找不到。

凭着麦冬做自媒体的直觉,她在网上搜集了梅里雪的八卦艳闻,专挑那些写明星富豪八卦的公众号看,大佬的风流韵事总是让人津津乐道的,其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除开那些与各路女星贴身热聊之类没有营养的八卦,梅里雪先后结过两次婚——现任太太曾经只是他旗下酒店的一名普通迎宾,之所以能一步登天,是因为她长得像一个人——梅里雪的初恋白婉莺。

年轻时两人因为家世不当和种种误会而分开,那女子也是个倔强的人,一时想不开嫁给了打鱼家的儿子,长年飘在一搜旧渔船上,过得十分清贫。

梅里雪渐渐掌权以后,曾找过白婉莺,可那女子傲骨铮铮,始终拒绝他的帮助。

她的丈夫生活失意,待她不好,她又体弱多病,没过几年就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只是几年后某大学多了一座用她名字命名的楼,那幢楼的捐助者正是梅里雪。

后来有人采访梅里雪,他也不避讳,说,这幢楼是纪念他一个已故的老友,圆她的大学梦。

都说商人多凉薄,没想到这个商场上手段雷霆的人竟也是个痴情的人,麦冬研读了官方资料,将传记初稿细细打磨了一遍,然后打印出来送去了梅宅。

管家让人泡了茶,她端着茶杯忍不住四处望了望,又收回目光,简短地聊了几句便告了别。

只是途经某处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雪化了,高高的门庭此时静立在阳光下,灯笼的穗子被风吹动,对联上的字发着金光。

——没有人。

厚重的门紧紧闭着,仿佛写着谢绝打扰。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旋即向前迈开脚步。

“你在等我吗?”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一旁的门已经开了,那人从里面走出来,还是那般模样,只是样子似乎有些温柔。

“不是,我只是路过。”她自然要否认的,忽然想起什么,问,“你也交稿了吗?”

他微微一愣,然后才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般,黝黑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不答反问:“你呢?有信心吗?”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想了想说:“反正我用了我百分之八十的才华了。”

不等他开口,又说:“不过,这段时间为了写稿收集了不少豪门八卦,就算写不成传记,以后转行写个言情小说也行啊,就当素材收集了,这可是真霸道总裁,这么说也算赚到了。”

梅络河看着阳光下她飞扬的脸,像是发着光,心念一动:“那你都知道些什么八卦,不说来听听吗?”

“那可多了。”麦冬看了看,现在自己还在人家的地盘上,可不敢造次。

他像看穿了她的心思,提议道,“这前面有家餐厅不错,边吃饭边讲。”

那是麦冬第一次和梅络河约会,如果这算约会的话。

那些所谓的豪门八卦他自然是不感兴趣的,他感兴趣的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什么样子。

不过麦冬对可能会成为她雇主的梅里雪还是有敬畏心的,只是说到他那个神秘的小儿子时,忍不住猜测:你说,这个小儿子身上会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然怎么会藏着掖着。

梅络河差点被红酒呛到,说,“可能他只是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不可能,反正我不信。”她嚼着牛排说道。

Eight

几天后,麦冬第一次见到了梅里雪,他坐在黄花梨的椅子上,和她想象中的一样,脸上没有一点老态,却比她想象中的要温和一些。

他说:“麦冬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麦冬简直受宠若惊。

后来几个月,她以传记作家的身份,跟在梅里雪左右,发现他真有一个有意思的老头,作息很规律,每天早上依然会保持读书阅报的习惯,依然关注经济,也关注电竞,科技等新兴领域,关注年轻人的兴趣爱好。

他很少再接受外界采访,最近一次见客,己是半年前。

麦冬看过新闻,半年前,梅里雪突然宣布退休,这一年他即将七十岁,这个掌握权力大半辈子,忽然退下来的男人,让外界颇有些猜测,有人说他身患重病,恐时日无多。

而后不久,便曝出某大牌球星出现在梅里雪的私人球场里陪着梅里雪先生打了一场球,这个七旬老人在篮球场上身姿矫健,雄狮一般。

麦冬在他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一张全家福,应该是在棒球场拍的,三个孩子陪伴左右,大儿子留着一头不羁的长发,果然很像个艺术家,女儿很漂亮,趴在父亲肩上,笑得很甜,可是麦冬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戴着黑色棒球帽,挺拔如松,面容英俊,眼睛黝黑的人。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男人。

“你喜欢阿络?”梅里雪见她出神,忽然开口问道。

“阿络?”

“我们三少年的全名叫梅络河。”管家在一旁解释道。

麦冬大惊,络河居然就是梅里雪那个传说中最小的儿子,他一开始以为他是小河老师,后来得知他叫络河,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他姓梅。想起这两次梅宅相遇,原来,那天在餐厅她当面诋毁的人,就在自己面前。

这样想着,脸上不由一热。

“对不起梅先生,我……不知道他是您儿子。”

“你别紧张。”梅里雪始终微笑着,“其实我要谢谢你,我想是因为你,阿络才肯回来,他和他哥哥一样,是很有才华的孩子,只是这两个孩子没有长成我期望的样子,可他们像一条河,流向了自己的方向。”

麦冬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他教那帮孩子弹钢琴的画面,孩子们盘腿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纯真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地笑容。

民宿的主人告诉她,那些小孩子都是本地农村的孩子,附近教育条件差,很多孩子都是留守儿童,父母外出务工了,小河老师给他们带来了书本、衣服,教他们英语、音乐还有做人。

并不是每一个人生来都有成为自己的自由。

年轻时,梅里雪不能,他商海沉浮一生,对于孩子选择,他或许不解,或许愤怒,可是到最后,他也只是一个等待他们归来的父亲。

“他已经看过了大海,可他仍旧想做一条河,那一定是一条温暖的河。”麦冬说。

Nine

麦冬出来的时候,梅络河在门口等她,冬日的太阳将他本就祈长的身影拉得更长。

“去那边走走吗?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好啊,正好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然而,他们谁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麦冬的电话响了,是她爸爸,父母离婚后闹得挺僵的,而后各自重组了家庭,她跟着她妈妈嫁到了宋家。

他曾恨父亲负心,也恨母亲绝情,直到遇到了如父如兄的宋子谦,以为他会一直陪伴着自己。

这些都是她不能释怀的事。

或许梅里雪先生对她说起他的家事感染了自己,麦冬也想起了很多,想起小时候父亲对自己也曾极尽宠爱,接了电话,语气比起平时也放软了很多,可是要命,他爸竟然想起要她去相亲。

麦冬偷偷看了一眼一旁的梅络河,故意把手机拿远,说:“爸,你说什么……我这……我这信号不好,听不太清,先挂了哦,改天我去看你。”

说着,不管那头有什么反应,自顾自结束了通话。

她努力保持着得体微笑重新望向梅络河:“对了,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你和我父亲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他望向她,幽黑寂静的眼里似有点点星星涌动。

“所以……”所以他都知道,知道她喜欢他啊,麦冬心跳徒然加快,她明明有很多很多勇气,她明明是三千父女之友,可这一刻为什么会手足无措,“所以,那天你听到我打电话了?还意外地听到了你爸爸的名字。”

梅络河点头:“我不是父亲最出色的孩子,我敬他,怕他,有一段时间,大哥和家里闹得很凶,大哥没有结婚,父亲却一直盼望一个长孙,我妈私底下安排了一个女明星在我身边,希望她有机会为梅家生下长孙,可是连这样的愿望,我都没有替他们实现。”

“那个女明星是汤紫琼吧?”麦冬想起来在民宿见到汤紫琼在梅络河面前哭泣的场景,她曾经在新闻上看到——汤紫琼一心想嫁豪门,最后却找了一个外籍男友闪婚了。

梅络河没有直接回答,算是默认,他说:“后来,我离开了家,去了G省,你之前说的没错,我这个人挺冷酷无情的。”

麦冬听到他这么说自己,心里有点难过:“你这个人虽然外表冷酷了点,但实际上对偏远农村的小孩都能这么温柔,而且,你也没有计较我在背后说过你坏话,不但救了我一命,还亲手给我捣草药,还有,虽然你没说,但其实你心里很珍惜你的家人,梅先生快要寿辰了,你回来是为了准备这件事吧,只是,梅先生好像误会什么了?”

麦冬说着说着脸就红了起来。

“也不全是误会”此时,两个人已经并肩走在人工湖边,梅络河看着她垂下眼睑:“我曾经答应过我二姐,如果有一天遇到喜欢的人,我会回来。”

“你说什么?”

“我说……”他故意拖长了音调,“麦冬,我喜欢你。”

麦冬感觉到心快要跳出心口,她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那也是我先喜欢你的。”

他无声地笑了:“傻瓜。”

说完,伸出手,棒着她涨得通红的脸,亲亲地吻下去。

两个拥吻的身影久久地倒映在湖面上。

湖水漾开,湖里远远地游来几只野鸭,不一会儿又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