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七天

第一天·针线包

十九岁的阿多租住在A市某街区某栋九层住宅的一楼,房东是一对老夫妻,住在对门,儿女都在加拿大。每个周末他们会做姜葱鸡,邀请她过去吃饭,带上自己腌制的蜜饯,不太甜,老太太最喜欢这些。楼上是温馨的一家三口和一对总在半夜吵架的小情侣。阿多喜欢楼上胖乎乎的小女儿,小情侣吵完后隔天总会带着歉意和她打招呼。

阿多在一家便利店工作,晚上去夜校学英语。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三年,一开始懵懵懂懂跌跌撞撞,现在终于在这个城市立足,一切变得顺利。如果不是门铃在天未亮就响起的话,她今天还会和往常一样睡到七点,做早餐吃完后去上班。

急促的门铃将阿多从美梦中吵醒,窗外一片灰蒙蒙,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从猫眼往外看,鬼也没一只,打开门,门口放着一只牛皮纸盒,不大,像鞋盒。她带着疑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粉红色的针线包。

阿多对着盒子研究了许久,针线包看起来很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或许是一场恶作剧,她气愤地将它扔到房间的角落。被这么一闹腾,睡意无影无踪,在**滚了几圈后没有睡着,阿多索性起来打豆浆。吃完早餐时间还早,慢吞吞出门上班顺便提走了楼道里的垃圾,恰好遇到晨运的老房东。

“小姑娘这么早就去上班啊!真勤快!”

“今天醒得早就早点出门!”

“好好,年轻人就该这样!路上小心呀!”

晨曦透过云层落在帆布鞋上,结束和老夫妇的寒暄,阿多一扫早晨的阴郁,迈着轻快的步伐奔向公车站。

现在的她人人喜爱,神憎鬼厌只存在过去,那些死掉的时光里。

第二天·玩偶熊

阿多在睡梦中又被门铃叫醒,恼火地从**翻起,天还挂着几颗黯淡的星。阿多蓬头垢面冲向大门,猛地拉开,门外空无一人,地上放了一只和昨天一模一样的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装了只巴掌大的玩偶熊。阿多把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没有找到丝毫线索,她将盒子连同熊砸在床脚。从十三岁开始,阿多就厌恶这些毛绒玩具。

阿多六岁时妈妈受不了酗酒的爸爸跟着另一个男人走了,爸爸又娶了一个新女人,像多数家庭伦理剧一样,新妈妈不喜欢阿多,生了弟弟后爸爸也不喜欢她了。从前阿多有只小熊,很普通的毛绒玩具,妈妈走后某天,那只熊被剪得破烂扔在了垃圾桶。从那时起,对熊就有莫名的偏执。没有钱买,只能羡慕地看着邻居小姑娘玩。后来阿多和同学借了一只漂亮的玩偶熊回家,弟弟却因此进了医院,他对动物毛发和毛绒玩具过敏。

熊被丢进了垃圾桶,阿多被揍得鼻青脸肿。熊是同桌的生日礼物,阿多害怕她去告诉老师,第二没敢回学校,背着书包出走了,她一个人乱逛,在偏僻的城北遇到了一伙小混混。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遇到了河川,他工作服上沾满水泥石灰,手里拿着一把铲灰的铁揪,在她看来他却像一个王子。石灰王子问小混混:“你们抢劫还是勒索?人女孩子才多大,好意思下手吗?”说完挥了挥铁揪。十五六岁的小混混们见形势不对,四窜逃走。石灰王子也想走,走了几步回头发现阿多还在原地,闷着脸将她送回家。

想到这里,阿多给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说好忘记的吗,怎么又想起了,都过去多少年了。

第三天·小镜子

前一天晚上去上课回来得比较晚,阿多却没有得到好睡眠。门铃又一次在天亮前的刹那响起,又出现一只牛皮纸盒。阿多光着脚走出幽暗的楼道,没有发现一个人,连鬼都没有一只,只有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猫在喵喵叫。

一面旧镜子,镜子里,是蓬头垢面的自己。阿多吓了一大跳,将镜子扔回盒子里。心跳很快,却想不明为什么在看到镜子的那一霎,她会觉得害怕。

接连三天,诡异的盒子将阿多折腾得神经衰弱,连早餐都没有吃就去上班。她很烦躁,一整天都板着脸,将收银机敲得咚咚响,引来了店长好几个白眼。趁着早上店里没有多少顾客,同事加彦给她泡了一杯奶茶。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睡不好,有点烦!”

“别这样,”他拍拍阿多的肩膀,“朋友送我两张电影票,晚上我们都不用值班,一起去看电影吧!”

加彦和阿多差不多年纪,人高马大又帅气,很多来购物的女孩子都对他暗送秋波,他一直没有什么反应。阿多和店里另一个女孩子私下讨论,难道他喜欢的不是女孩子?直到后来,加彦好几次请她吃饭和看电影,阿多才后知后觉明白,他在追求自己。

晚上看完电影后加彦送阿多回家,他熟门熟路地将她送到了小区门口。路灯昏黄,加彦像偶像剧男主一样深情款款地表白:“你一个人生活,什么都自己扛,让人觉得心疼!我想照顾你,给你可以依靠的肩膀。”

阿多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盯着自己的鞋子,猛地抬起头:“我没有告诉你我家地址,你怎么知道的?”

加彦笑了:“从你第一天上班,我就在关注你。”

阿多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盒子或许是他放的?

第四天·手指饼

阿多失眠了。

一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凌晨三点,阿多索性抱着被子坐到了玄关处,屋子里一片漆黑,她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绿色的光芒,像等待捕食猎物的猛兽。

四点,从猫眼往外望,墨绿色的夜一片宁静。

五点,阿多打着哈欠看着外面,阴森幽暗,空无一人。

阿多靠着门迷迷糊糊睡过去,门铃突然响起,等她清醒过来起身开门,盒子已经摆放在门口,脚步声奔跑着远去。

盒子里装的是手指饼。阿多猛地想起,几天前好像和加彦说过自己喜欢吃。悬着那颗心,渐渐放下来,或许放盒子的人,就是加彦。

在这天,便利店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傍晚店长清点数额,发现收银台丢了五百块钱。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但阿多觉得店长看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就像钱是她偷走的一样。

那目光像一条蛇,将她紧紧缠绕住,阿多觉得呼吸都困难。

下班时,加彦跟在她身后,走到公车站,他喊住了阿多。

“有事吗?”阿多心烦意乱,语气也不耐烦。

“钱不是你拿的。”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是我!”

“不是,你不是那种人。”加彦无比笃定,“我相信你。”

只是一句话,阿多就不争气地哭了。距离她上次听到这句话,已经过去四年。

那一年,阿多十五岁,因为一点小事和弟弟吵架,被爸爸毒打了一顿后她从家里跑出来,跑到了城北。河川一直住在城北,每次她不开心都会去找他,他也习惯了被当成避风港。那一天工地刚好发工资,河川带着她是逛超市,买完东西出门,门口的报警器响了起来,保安从她的口袋里搜出了一块手表。

阿多不知所措,面对保安的质问和众人的指指点点,她吓哭了。河川将她抱在了怀里。

“我相信你。”

最后河川花了半个月工资把那块表和阿多带回家,他说相信阿多就是相信,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一句:表为什么会出现在她身上。

那一年河川十九岁,黑T恤和破牛仔让他显得土气又落魄,他和眼前光鲜亮丽的加彦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真的,我相信你。”

第五天·碎花伞

或许是加彦的话让她安心,或许是半夜下了大雨,阿多睡得特别沉,连门铃响都不知道。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开门,盒子在老位置,放着碎花伞。

雨还在下,出门上班时找不到自己的黑色大伞,阿多索性撑了那把碎花伞去上班。天黑压压的一片,就像要爆炸,走到便利店门口阿多遇到了加彦,他满脸阳光。

“阿多,你换了新伞啦?真好看!”

阿多意味深长地看着加彦,他掩饰得很好,看不出一丝别的痕迹。

丢钱事件还未结束,店长旁敲侧击:“钱谁拿的就交出来,机会只有一次,如果今天交班还没有结果,可别怪我不留情。”

雨滴答滴答下不停,便利店笼罩着沉重的低气压。加彦朝她挤出一个笑,阿多努力让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僵硬。

没有人站出来承认,店长骂骂咧咧了一整天。

下班加彦送阿多回家,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让她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阿多的鼻腔酸涩难忍,像盈满了一整瓶盐汽水,那种工地分发的廉价饮料。

那时河川总把它留给自己。

第六天·毛线帽

第六天,粉红色的毛线帽。阿多像往常一样打开后又放好,扔在了床脚,这是第六个盒子。

下了公车,刚走到便利店门口就听到店长咆哮,加彦低着头杵在门前,像做错事的小孩。清晨,店里没客人,阿多刚进门,目光齐刷刷地扫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

“抓到小偷了,”店长皮笑肉不笑,“就站在你旁边!”

阿多看着加彦,他没有看她,“是不是误会?”阿多提高了声音,“有证据吗?这事可不能乱说!”

店长从手机调出一段录像,影像里显示的是午餐时间,加彦蹑手蹑脚走到收银台,熟练地按下了密码,从里面抽出几张红头,又关好收银机。阿多胃里突然泛起一股寒气,让人发冷,事实上她的声音也有些抖:“怎么有摄像头?什么时候安装的?”

店长沾沾自喜:“一直都有啊,针孔摄像头,在那儿!要不是装了摄像头,怎么可能抓到内鬼?”她指着身后的墙,那个位置清楚地可以照到收银台,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电子眼。

“为什么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告诉你?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手心都是汗,阿多盯着店长化着精致妆容的脸,胃里的东西翻涌着,她想吐。低着头收拾自己的东西,沉默走出便利店,身后一直有人在喊她,她没回头,加快脚步,直到加彦拦住她。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偷钱。”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要钱。”加彦扯出一个笑,就是这个笑,迷死了许多少女,“虽然我做错了,但我对你的感情是真……”

“啪。”

阿多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闭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收银机的密码!利用我!怪不得说相信我,他妈的钱是你偷的当然相信我!现在我不干了!你大可收起这副情圣的面孔!”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我什么时候问你要过收银机密码!我他妈的是偷钱,但我从来没有利用你!”

他深深地看了阿多一眼,转身离开。单薄的背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回敬给阿多。

第七天·葡萄酒

辞职了,再也不用早起,阿多一整晚都对着电视在看老得掉牙的粤语长片。五点十三分,天还未亮,门铃响了。她以为不会有第七个盒子,毕竟她和加彦撕破脸皮了。

第七个盒子里,装的是一瓶葡萄酒。

七个一模一样的盒子,看着这乱七八糟的的一堆东西,阿多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尖叫出声:这些都是不是加彦放的,而是河川。一开始她觉得眼熟和蹊跷,但后来以为是河川做的就没多想,葡萄酒像一把钥匙,开启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

针线包和小镜子是她从同学书包里摸出来的,她当成宝一样藏在河川那里,手指饼是她最喜欢吃的,而碎花伞,毛线帽和玩偶熊,都是她从超市里偷过的。

十三岁的阿多遇到河川,后来,她只要在家里受气便到城北去找河川。河川住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从十三岁到十六岁,少女阿多把河川当成了最后的依靠。她有两个秘密,一个是她喜欢偷东西,她想要的爸爸永远不会买给她,所以她去偷。后来遇到了河川,他对她好,渐渐也克制了伸出手的想法,偶尔实在忍不住才会小偷小摸。葡萄酒,是阿多偷的最后一样东西。

阿多用力把葡萄酒砸了出去,玻璃伴随着暗红色的**,一地狼藉。

阿多的第二个秘密:她喜欢河川。

十六岁第N次离家出走,河川20岁,有了第一个女朋友,那一天阿多哭着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我那么喜欢你。”他只是摸摸阿多的头,告诉她自己将她当成妹妹,从前他也有个妹妹,可是后来车祸死了。

那一天,河川像从前一样安抚她,带着她去逛超市,走到红酒柜那边,阿多控制不住自己,偷了一瓶葡萄酒藏在大衣里。以前小偷小摸没有被抓到过,唯一一次河川赔了钱了事,直到去警察局阿多才知道害怕,将责任推给了河川:“东西是他偷的,还威胁我帮他运出去!”

河川那天一直沉默,他的眼神让阿多犹如坠入深海,寒冷,绝望。后来,这家频频失窃的超市把以前失窃事件都归咎于河川身上,他坐牢了。阿多带着一点钱,逃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生。

阿多看着这堆东西,恐惧像绳索勒住她的心脏:他出来了吗?他一定是来报复我的!一定是要来报复我的!阿多一边咬牙切齿地碎碎念,一边把七个盒子叠起来打算拿出去扔。

我要去报警,我要离开,我不能让他报复我,不能让他毁掉我现在的生活。

屋子里很暗,阿多抱着盒子往外走,却不小心踩到了那只玩偶熊,整个人滑到在地,头狠狠地压在她砸碎的那瓶葡萄酒的残渣上。

她慢慢合上眼帘。

傍晚时分,穿着黑T恤和破牛仔的男人走到阿多的门口,按下了门铃。

他是河川,那一年入狱后,他恨过阿多,翻来覆去想不通为什么阿多要这样对他,难道只是因为他找了女朋友,不喜欢她?在狱中的日子很煎熬,河川不停地想起阿多来,她甜美的笑,她跟在自己身后跑,她被父亲毒打后伏在他怀里哭,渐渐的,恨也就没有那么深了。他甚至发现,自己喜欢她,喜欢这个可怜的从小缺爱的女孩子。

出来后,河川找了很久才找到阿多,跟了她一个月,才发现她在这个城市过得不错,还有男生在追求她。不敢打扰,河川只好放了她喜欢的东西在天亮前放在门口给她。

直到今天,见阿多一直没有出门,河川才鼓起勇气按下她的门铃。

他按了许久,一直没有人来开门。

浓浓暮色如布匹覆盖住这个城市。

夜,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