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尽有苍绿

你站在废墟里,目光澄澈,万物在你的笑容中变得苍绿。

[A]

楼道的灯又坏了。

下班回来恰好遇到住在楼下的小情侣,女孩正絮絮叨叨和男友抱怨,这里住得越来越不舒心,楼道灯一个月坏两次,过道的垃圾总忘记清理,三楼的艺术家每天深夜都唱歌扰民。男友拉着她的手,低着头没说话,月光中隐约看见他紧抿的唇。

我摸黑爬上五楼,在四楼拐角踢到不知谁放在门口的垃圾桶,刚在心里抱怨了一句,便被杵在门口的黑影吓了一跳。

那黑影在我的慌乱中慢慢抬起头,按亮了手机,白森森的光照着她的脸,大眼睛里还有迷茫的雾气。

我拍了拍胸口,走近坐在地上的女孩儿:“徐萌萌,怎么坐在这儿?”她扶着墙从地上蹭起来,小声地喊了句“姐姐”便没再说话,背有点驼,柔顺的长发也是乱糟糟,看起来可怜兮兮。

我在心里幽幽叹气,翻出钥匙开门,她像小奶狗一样跟在我身后。屋里漆黑一片,只有若有似无的音乐声,背后的人“嗖——”地一下抓住我的包。我走了几步,准备去开客厅的灯,转头却看见黑漆漆的电视屏幕突然冒出个血淋淋的脑袋。

“啊——鬼!”后面的人抢在我前头尖叫,刚按下开关,就看见坐在沙发上的江山一脸无语地看着我,瞬间,眉头又拧在一起,一点都不符合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他从沙发上起身,顺手关了还在放鬼片的电视,指着我身后:“你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回去吗?”又把脸转向我,“谁让你带她进来的?”

我轻轻拍了拍还局促抓着我衣服的手,踩着江山的影子向卧室走:“你把一个小女孩扔门口还有理了?绅士风度都到哪里去了?”关上房门的瞬间,隐约听见粗里粗气的一句“被狗吃了”。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徐萌萌已经不见了,江山又坐在那个专属座位,百般无聊地按着遥控器,俊秀的眉目显得紧绷,正在昭示自己的不满。

“徐萌萌呢?”

“我让她滚了。”依旧粗声粗气,又补了一句,“以后不要让陌生人进来!”

徐萌萌和江山同一个高中,隔壁班级,住在对面小区,长发及腰,皮肤白皙,水汪汪的大眼睛和讨喜的圆脸,我见了都喜欢,唯独江山这小子总对她横眉瞪目。我也有过慌不择路的青春,怎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每天早早就等在公车站,错过好几辆回校的车也要等江山到迟到,遇到我还会甜甜地喊“姐姐”,手里总攥着江山喜欢的养乐多。有这么个女孩喜欢是多么幸福的事,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居然把人关在门外。

加班了一晚上,胃里空****,我去厨房煮面,还是多嘴地说了一句:“对女朋友好一点。”

“他才不是我女朋友!”他猛地窜起来,灯光在他的动作中忽明忽灭。

我有些累,没与他辩驳。

他一动不动杵在我身后,遮住大片的光。

[B]

工作总是不顺利。

连续几天高强度的加班让我的脾气变得暴躁,傍晚接到江山问回不回家吃饭的短信时,忍不住恶狠狠地回了信息:别管我,你自己吃饱就行。

他没有再回复。

又是加班的深夜,四楼的灯修好了,三楼的又坏了,我像喝醉般昏昏沉沉,一脚踢到了硬邦邦的铁门,回到五楼,发现脚实在疼得厉害。暴躁地踹掉高跟鞋,坐在沙发上的江山平静地朝我望了一眼。

今天看的是迪斯尼动画片。

我连衣服也没换就冲进洗手间,在自己脸上泼了好几把冷水后坐在马桶盖上发呆,直到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才猛然醒悟。

“什么事?”

“你进去很久了,没事吧?”他的声音很轻,在夜里显得有些飘忽。

我起身,开了门,差一点撞上他的胸膛。

胃又开始抗议,我越过他,在冰箱下层挑挑拣拣取了包速冻饺子。他不依不舍地跟到我身后,电视里的松鼠还在手舞足蹈地叫嚷,我开火,在等待冷水沸腾的短暂时间里,江山突然问我:“你是不是恋爱了?”

我转头看他。在晦暗不清的光影里,江山的眸子和他的T恤一起融成了大片的苍绿。我头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忍住没对他发脾气:“胡说什么?”

“那怎么每天都这么晚,昨天十点回来,今天十一点。”

“加班啊大哥!我也想早点回家,但是老板不同意啊!”

他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说:“要是做得不开心,那就别做了。”

“工作哪里有那么简单?不做了,再换份工作重新开始?那下一份呢,说不定比现在更艰难。”我把饺子一颗颗沉入沸腾的水中,不小心被烫了一下,“你啊,还是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他抢过我手中的活,将我拉到一边,倔强地站在电磁炉前,背影挺得老直。我猛然发现,他似乎高了很多,即使瘦,肩膀没有那么宽厚,但也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是的,他已经十八岁了,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四年,他不再是那个瞪着大眼睛充满敌意的小萝卜头,而我也二十四了,早告别了青春无敌。

四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无论是我,还是江山。

帮我煮好了饺子,倒在大碗里,又给我端了小碟的陈醋,江山就回他的房间,很快,门缝里的光亮熄灭了。

我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不由得想起四年前。

那天天气很热,热得就像要爆炸,就连空气也是热的,江川却突发奇想,说要带我去见他的弟弟。他的手心黏腻,布了一层薄薄的汗,我却舍不得放开,紧张地站在树下,看着那个背着双肩包穿着整整齐齐校服的男孩朝我们走来。他那时比现在矮了一大截,却是同样的少年老成,皱着眉头,充满敌意地瞪着大眼睛看我,话却是问他的哥哥:“江川,这个女人是谁?你不要我了吗?”

我把头埋在枕头里,手放在胸口的位置,有些难过。

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江川了,我甚至想不起他的样子。

这才过了两年而已。

[C]

第二天醒来,江山已经上课去了,餐桌上放着油条和豆浆,我摸了一下,还是温的。

我看了一眼时钟,完了,迟到了。

新上任的总监总燃烧着一把火,作为助理的我,理所当然被当成靶子。他总觉得我应该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即便不说话,我也能清楚地窥知他的内心,递交他心中最完美的答卷。

“小沈,这也叫做报表,给我拿回去重做!”

“沈佳绿,宣传文案不是让你今天交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看到!”

“这叫做会议记录?这是小学生写的报告吧?”

……

我只是迟到,却被自作主张地认为我对这份工作不满,对他的不满,照旧又被训了一顿,我忍了好久才没当着他的脸抹掉脸上的口水。洗了个脸,我决定给自己泡杯咖啡醒醒神,恰好遇到设计部的凌岳,他拍拍我的肩,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同情。

“你受苦了,人民不会忘记你!”

我乐了。

连续两个星期高强度的加班,总监终于大发慈悲让我准点回家。刚上楼,又看到杵在门口的徐萌萌,这一次,她是站着的,焦躁不安地踱步,见我回来,眼神闪亮:“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我的心情挺好的,忍不住调侃:“江山又把你关在门外?我去骂骂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不是,江山已经一个星期没去上课了。”

“不可能呀,他每天穿着校服都准时出门啊!”

这些天来,江山的表现一直很稳妥,乖得不像话,每天早晨给我买早餐,晚班回来宵夜也已经做好,就像个贴心小棉袄。为了补偿和犒劳他,我下班后特意上超市买了牛排,准备给他煎牛排,慰问他那个被快餐和速食摧残的胃。

我开了门,江山果然不在,书包和校服也没在,书本却都藏在书桌下的盒子里,我又翻了他的衣柜,找不到他最喜欢穿的那件阿童木T恤。江山的房间乱糟糟的,符合他这个年龄,我坐在被褥散乱的**发懵,直到徐萌萌提醒:“姐姐,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我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他不接。”

我点点头,后知后觉地拿起手机,谁知那头关了机。我在他房间里捣鼓,翻到他班级做的通讯录,一个个打过去,可谁也没和他在一起。打到第十五个电话,我的声音已经沙哑,甚至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小小哭腔。

徐萌萌乖巧地给我递纸巾:“姐姐,你别哭呀!”

“你说,江山这王八蛋去哪了!怎么现在还不回家?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办啊!”我控制不住自己胡思乱想,在小女孩面前慌了手脚,急冲冲地出门找江山,还是徐萌萌帮我锁了门。

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的路灯都亮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橘子色的光芒里。

我和徐萌萌找了两个小时,也没找到江山,就在我准备报警的时候,电话响了。

[D]

这是我第一次对江山动手,在深夜静寂的警局门口。

他挺直着背站在那儿,像荒漠里的松。

他看着我,眼中夹杂着一点委屈,依旧高昂着头,脸上还印着可笑的巴掌印。他也不说话,似乎在无声地控诉,倔强的样子让我想起江川,怒气又“噌噌”地上涨。

“你说话呀!装什么哑巴,有胆子做,怎么没胆子认?现在了不起了,会骗人了,说去上学,却给我跑去网吧和人打架!你真是了不起呀江山!”

在两个小时前,我接到警局的电话,问我是不是江山的家长,他在网吧和人打架,把人的脑袋砸出一个窟窿。我把徐萌萌送回家后,火急火燎地赶来,才知道江山最近都没去上课,在网吧找了份网管的工作。若不是今天我不用加班,若不是徐萌萌又堵在家门口,若不是有人在网吧闹事和他打了起来,江山还真的能瞒天过海。

路灯盛开在他的头顶,他慢慢地朝我逼近,与光亮一同撞进我的眼里:“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辛苦!”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轻轻的鼻音,我蓦地眼眶一热,差点就在他面前丢盔弃甲。我咬牙,声音不自觉地放软,“这是我的责任。”

谁知,他却像被激恼一般,冷笑道:“责任?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狗屁的责任!”

“你是江川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他死了,你就是我的责任!”

他突然打断我:“别提江川,如果不是你,江川不会死……”

我的胸口就像被撕开一个大洞,鲜血汩汩地往外冒,与腐肉混合,散发着难闻的腥气。我看着居高临下的江山,他似乎也慌了,嘴里笨拙地说着“对不起”,我摇摇头,避开他要触碰我的手。

“你没错,如果不是我,江川不会死。”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江川死的那天是雨天,大雨滂沱,路上行人稀少。

我们因为什么原因大吵了一架,最后我像电影里那些任性的女孩,一个人连伞也没拿就跑掉了。他追着我跑了很远,最后才将湿漉漉的我拉住,气喘吁吁地将我抱在怀里,我恼怒地将他推开,却将他推出了人行道,撞到了突然冲出来的货车上。

他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沈佳绿,别哭。

那一年我大四,在一家外贸公司实习,江川死后我拒绝父母在老家帮我找的单位,一个人带着对我怀着戒备和敌意的江山在这个城市驻扎。和江川在一起的我就知道,他父亲早早过世,母亲改嫁去了外地,家里只有他和江山两个人,靠着亲戚接济和兼职来养活自己和弟弟。我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消除江山对我的恨,和平地相处,同样,我也用了两年时间磨灭我父母要我回家的想法,口头与我脱离关系。

我以为江山原谅我了,现在我才知道,他没有,就连我也原谅不了自己。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我坐在便利店门口,喝完了最后一瓶啤酒才摇摇晃晃地起身,没料到被酒瓶子绊倒,整个人匍匐在地上。

有只大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我知道是谁。

他小心翼翼地搀着我,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是很清,大意就是他不会在说那混账话,也不会让我担心,会好好去上课。我的脑子一片混沌,盯着脚下肩并肩的影子,顿住了脚步。

“回家了。”他小声地劝。

见我没有动作,他的眉头又拧在一起了,那张与江川越来越相似的脸在这一刻我可以清楚地将他们区分开来。我伸出手,借着酒劲轻轻地将他的眉头抹平,在他的错愕中,把头埋进他的胸膛。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秦陵里的兵马俑。

可我没有放手。

江川,对不起。

我好想你。

[E]

酒精真是害人不浅。

第二天醒来投影欲裂,更糟糕的是,我清楚地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事。记忆提醒着我做过的荒唐,真让我难堪。

更糟糕的是,这天是周末,江山不用上课。

我走出卧室已经是中午,江山正在厨房煎我前一天带回来扔在冰箱的牛排,整个厨房烟雾缭绕,像步入琼瑶仙境,糟糕的是,这仙气带着浓重的油烟味。

我们之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最后是我打破尴尬的气氛,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想往常一般威严:“江山,你明天给我老老实实去上课!”

他低着头咬牛排,也不知听出我的色厉内荏没有,点头,说了句声好。

接下来几天,江山便真的老老实实去上课。

江山的成绩不错,长得也好,唯一的遗憾是性格太过沉闷孤僻,似乎没多少好朋友。自意外发生后,我总胆战心惊,唯恐他会再做出什么惊天壮举。好在,我的线人徐萌萌同学会每天会给我发短信,打报告说明江山的行踪,她是个好女孩,对江山的心意人人皆知,连我都暗自佩服这个女孩,唯独当事人荣辱不惊。

说来羞愧,借酒发疯后,我不知为什么面对江山总有点怯,特别是看到他那双和江川一模一样的眼。

所以,整整半个月,我自告奋勇地留在办公室加班,每天踟蹰到夜深才回家,这样和他相处的时间会短一些,我也不至于太过尴尬。设计部最近在赶个大单子,好几天下班我都遇到凌岳,他便说要送我回家,我推拒了几次,他说顺路之后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上了他的车,心想着回头请他吃个饭抵消人情。连接三天,他的热情让我招架不住,我大致知道他或许是对我有意思,隐晦提了我不想恋爱的心思,却被当面戳破。

“沈佳绿,人不能总活在阴影里!”

“你调查我!”我当即就炸毛了。

“我没有!”他急忙解释,“我妹妹是凌菲,和你同班,上次我们公司野营的照片给她看到,她便和我说了你的故事。她也没有别的意思,你别怪她,怪就怪我!”

我摆摆手,下了车。

说实话,凌岳的条件不错,设计部的领军人,长得周正,又温文尔雅,公司好几个女孩都对他有意思。我对他的印象也是不错,只是,我从未想过要与他发展下去。

糊里糊涂回到楼上,江山却还坐在客厅。我怔了一下,这几晚我回来得晚,大多时候他都给我做了宵夜温在保温盒,人直接睡了。

“怎么还没睡?”我问,“以后不用等我,你还要上课,早些休息。”

他没说话,半边脸落在阴影里。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我走近几步,伸出手准备去探他的头,却被拂开,尴尬地顿在半空。看,我又忍不住把他当成江川了。

“你怎么那么晚?”他突然问,声音微微黯哑。

“说了加班!”

“你撒谎,最近都有人送你回来,你明明是恋爱了!”他突然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就像在指控,“沈佳绿,你撒谎!”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心虚,背过身,尴尬地冷笑:“我没有!”

“你恋爱了对不对?你是不是准备不要我?你是不是忘了江川?”

我终于被激恼了,将手中的包砸往墙上砸:“你闭嘴,不要再提江川了!”

他没再说话,沉重的呼吸持续了许久,才慢慢地走向房间。我听到房门关上那一声小声的“咔嚓”,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小声地啜泣。

[F]

我和江山的冷战持续了七天。

有个晚上,我回家,刚打开门便发现一片漆黑,正准备开灯却听见江山沙哑的声音:“沈佳绿,不要开灯。”我还没反应过来,不远处就有摇摇晃晃的火光慢慢朝我逼近,眯了眯眼,才发现是捧着蛋糕的江山。

噢,我居然忘了自己的生日。

他没有唱生日歌,傻傻地捧着蛋糕走到我面前,脸被火光印得粉红,语气是掩盖害羞的恼怒:“沈佳绿,恭喜你,又老了一岁。”

“好吧,姐姐原谅你了。”

他低头嗫嚅:“我才没有姐姐!”

“你说什么?”我听不是很清楚。

“没,快吹蜡烛吧,老姑娘!”

我吹了蜡烛,开了灯,趁他没注意在蛋糕上抠了一块,往他脸上抹去。他低呼了一声,像个小老头,絮絮叨叨地抱怨:“沈佳绿,这是吃的,多浪费!”虽是这样说,脸上却带着笑容。

总而言之,我和江山算是握手言和,我不用再每天在公司乔装加班。

但江山开始忙碌了,用凌岳的话来说,高三的学生就好比截稿日的设计部,更可怜的是,他们这一整年的每一天都在截稿。虽然江山总表现出漫不经心,徐萌萌告诉我,他的成绩可好了,和另外一个女孩总是不相上下,你追我赶,霸占班里的第一名。女孩说话的时候,嘴唇微翘,有些吃醋的模样。

“喲,吃醋啦?”

“才不是,我只是怕不能和他上同所大学。”

我也考虑到这个问题,在一模成绩出来后,决定和江山好好谈一谈,他却吓了我一跳。

“不去外地,就报你和哥哥的学校。”

“开什么玩笑?你的成绩这么好,我们学校最多算个二流本科,你何必浪费在这里!”

“反正我不去外地!”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我急了:“可是本地没几个好学校,最好的也就是二本,你的成绩可以上211了!你是不是担心学费问题,别怕,你尽管选报外地的学校,学费不用担心!”

他突然撇开脸,望向窗外苍绿色的天:“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准备赶我走!”

“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你谈恋爱了,我看到了,那个男人每天送你回来!你背叛了江川,沈佳绿,你背叛了我们!”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高我整整一个头的男孩,他却抢在我前头红了眼,眸子迅速被一层水汽覆盖。

“对不起。”他说完,便进了房间。

凌岳的确是在追我,每天送我下班,不止是我,还有另外两个女孩。他说,只是顺路,你别多想。他这一招的确高明,步步逼近,杀人于无形。

我看着江山紧闭的房门,颓唐地跌坐在沙发上。

[G]

那一天的控诉像一场梦,稍纵即逝。

日子还是照旧波澜不惊,很快,高考便来临。

高考结束后,江山对我说要参加同学聚会,他极少和同学打成一片,所以我挺开心地送他出门。谁知,他却是醉着回来,被徐萌萌搀扶着,他整个人趴在她身上,像个孩子一样闭着眼。

我开了门,准备伸手接过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收回手,走在前面打开他的卧室门。

他的酒品很好,醉了也像睡着,乖乖地躺着,任由别人摆弄。徐萌萌帮他擦脸,或许是不舒服,他眉毛微微颤动,突然抓住她的手。

“不要赶走我,不要不要我……”

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才发现,它不知何时只剩半杯。

我走出房间,把自己关进洗手间,狠狠地往脸上泼了两把水,可心跳依旧不规律,就像胸腔被塞进了低音炮,强烈地震动着。

我突然有些嫌弃自己。

接下来几天,江山显得神秘兮兮,每天早出晚归,接电话也是躲在阳台,似乎是避着我。我心情微妙,一方面是不舒服,一方面又是松了一口气。有次不注意,听到他在房间讲电话,有“美国”“抛夫弃子”等字眼,我大致知道那边的人是谁,我百爪挠心,还是忍着没有问。

填报志愿一直是我和江山之间的禁忌话题,我没再逼着他,谁知他真的就自暴自弃填了本市几所大学。是他的班主任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劝劝我才知道这件事。

我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开口,他却直截了当对我说:“不要叫我改志愿,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们谁也别想丢下我。”

“没有人要丢下你!”

“有,爸爸走了,妈妈走了,哥哥也走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也会丢下我,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他看着我,目光幽幽,像两盏忽明忽灭的灯,仿佛风一来,它便会熄灭。

我看着那张和江川不甚相似的脸,我想,就算是在黑暗中,我也可以清楚地将他们分辨出来。

因为江川,永远不会有这样悲戚的表情。

八月底,我接受了凌岳的追求,和他在一起,惊动了半个办公室。

这场恋爱对我来说就像一个任务,我接受了凌岳,我们约会,吃饭,看电影,再过段时间带他回去见家长,再然后,我们会结婚,生宝宝,人生就走完了大半。

江山和徐萌萌暑假去了电影院打工,很巧的,我们相遇了。江山攥着票子,始终没有递给我们的打算,引起了队伍的**。凌岳目光在我们之间徘徊,问:“这是?”

“我弟弟江山!”我说。

“我不是你弟弟,你姓沈,我姓江。”说完,他把票扔给我,走人。

电影终究还是没有看,离开电影院时,徐萌萌追着我跑出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

“姐姐,你别这样对江山,他喜欢你。”她的眼睛微红,咬着唇,这副倔强的模样和江山很像,她重复着,“他喜欢你,你别这样对他。”

[H]

我被江山抵在楼道,他灼热的呼吸喷撒在脖颈。

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往外挤,我轻轻推开他:“江山,你没喝醉,我知道。”

果然,他抬起头,抿着唇,也不说话,像孩子一样沉默地发泄自己的不满。

“放开我,好不好?”

“不好。”他终于开口。

“我是姐姐,这样成何体统。”我循循善诱,“快放开,我明天还要上班!”

他又将我抱紧了一点,像是咬牙切齿,“我不放,你不是姐姐,你明明知道我的心,为什么要这样糟蹋我。”

“我是女人,一个二十四即将二十五岁的女人,空窗了两年多,我不可能一辈子不谈恋爱不结婚。就算不是凌岳,也会有下一个。”

“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不可以吗?”

“你是弟弟。”

“我不是弟弟!”他凶狠地打断我,“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你会在半夜偷偷开我的房间帮我盖被子,你会给我做饭,关心我是不是生病,你也一样喜欢我!”

“这是我的责任!”

“你放屁!你不喜欢那个男人,他牵你你会避开,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和他在一起!要谈恋爱,我不可以吗?我也可以啊!”

“不,你不可以!”我说,“江山,只有你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有病,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永远不会!”

他突然放开我,眼中的苍绿突然转化为荒芜。

“我没有病,我身体一直健康,我还有体检证明。”

“是,你没有,可你能保证你没有携带遗传基因吗?江山,你知道江川死的那天我们为什么争吵不?我们在谈分手,我要和他分手,他不肯,所以我们吵架了。江川已经死了,你也放过我好不好?江山,放过我!”

有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眶滚出,滴在我的手背,像热油一般滚烫,很疼。

“我嫌弃你,所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I]

九月,江山和他的母亲去了美国。

我和徐萌萌去送他,自始至终,他都不愿和我说一句话。

离开机场的出租车里,徐萌萌也不愿搭理我,只盯着窗外的风景,无论我和她说什么,她都是那一句“姐姐,我不会原谅你”。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说了一句对不起。

[J]

江川死的那天,我们的确是在谈分手。

不过不是我和江川分手,是他和我分手。

他一直有心脏病,那天他去体检,终于确诊自己的病和父亲、祖父一样,而他们都没有活过三十岁,所以他要和我分手。我那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我和他说,不分手,就算他明天就要死,我也不会离开他。他当然不答应,然后我们吵架,后来的事情,我想你们都知道了。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和江川在一起。

我甚至想过,要是和江山这样在一起其实也不错。

但这个想法只是稍纵即逝,很快,便被打消。

江山妈妈来找我,是她在江山那里碰了壁之后,直接来到我公司。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扔支票,也没有恶语相向,她客气地请我喝了咖啡,和我讲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失去丈夫后的无助,以及抛弃自己孩子的无奈和后悔,最后她请求我,说我已经让他失去了一个儿子,请放过她的小儿子。

所以,我放过了江山。

也放过了我自己。

[K]

和凌岳恋爱半年后,我们和平分手。

他说,佳绿,我始终觉得自己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我说好。

我依旧住在这栋房子的五楼,徐萌萌恋爱了,我见过她的男友,高瘦白净,像记忆里熟悉的背影。

邮箱里塞满了来自美国的明信片,我统统都塞进了柜子,却不敢看。

房间里的摆设依旧和以前一样,就像,还住着人。

我总是做梦。

你站在废墟里,目光澄澈,万物在你的笑容中变得苍绿。

然后,天就亮了。

至今我还是弄不清,我有没有爱过你。

可我想,这大概已经不重要。

时间打马而过,我们那卑微荒芜的过往很快会被你摒弃,总有一天,你会忘记我,忘记我的一颦一笑,忘记我曾带给你的欢喜悲忧,关于我的记忆最终只退化成一个青春的轮廓。你不会再难过,不会再悲伤,这就是时间的力量。

我也会忘记你,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