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永不老去深深深夏
我会忘记你,就像我们从未相遇。
01.
夏齐是个奇怪的人。
在学校,他没有朋友。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总低着头,几乎不与人说话交流,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勃勃。我猜他最喜欢做的事是打电话,在食堂里,在午休时,甚至是课间的小憩,他都在打电话。靠在某个角落里,握着那台被同学们艳羡多时的手机,絮絮叨叨地讲着,脸上的表情几近空白,声音很小,窸窸窣窣像觅食的老鼠。
我从走廊穿过,大家一哄而散,唯独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兀自讲电话,低着头,背有点驼。光影交错的地面,有他的影子,还有我的。
这是我认识夏齐的第二年,他是班里唯一一个至今还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的学生。
夏齐是个奇怪的人。
不止是我,六楼这个三十平米办公室里的十四个老师都这么认为,当然他们不会这样说,最多漫不经心的带过一句:“赵深老师,别那么较真,那样的家庭怎么需要你操心。”
的确。夏齐的家庭环境很好,名牌书包,名牌鞋子,薄薄校服遮盖不住内里T恤的logo,每天有专车接送,手机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长得也好,清爽短发,白白净净瘦瘦高高背着双肩包吸引了不少同学的目光。
夏齐的成绩不好,这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大学毕业后来到这所高中教语文兼班主任,这个班是我带的第一届学生,一带就是两年。高二文理分班走了一些同学又来了新同学,没有意外,我会跟着他们,直至毕业。
这两年,他竟一句话都没有与我说过,多么神奇。
清凉的风刮过,打了个喷嚏。他猛地抬头,像只受惊的鹿,湿漉漉的眸子与我对视了十秒后,逃了。像兔子一样,窜回教室。
我哭笑不得。
若不是那次大胖与瘦猴在班里干架,可能至毕业,他都不会与我说一句话。
其实不是大事,无非是两个男生在班里开玩笑互骂。外号瘦猴的瘦高男生骂另个被叫做大胖的:“八戒八戒,你那么胖,椅子不会被你压碎吗?啧啧啧,将来找老婆,你老婆肯定不能和你同张床。”若是平时,大胖不会生气,但前一天,他向班花表白却被一句“你太胖了”拒绝,破碎的心还未痊愈,被这么一刺激就怒了,抓起书就朝瘦猴砸去。
我在学生通知下赶到教室大战已经停止,两个男生背着手站在讲台上,教室一片狼藉,夏齐满头是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我板起脸,肇事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齐齐低头,一言不发。
他们不说,自有人说。
“赵老师,大胖和瘦猴打架,两人砸书砸保温壶最后砸椅子,大胖的椅子砸到了夏齐,他头破血流。”
我头疼不堪,“你们两个,去办公室等我。夏齐,你跟我来。”
他愣了一下,缓慢从椅子上站起,额头上的鲜血流了不少,有女孩子拿了面巾纸放他桌子,也不知道擦一擦。血滴到白校服,鲜红往里渗,凝固成了暗红。
拖沓的脚步,寂静的面容。夕阳将他切割成两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中。
02.
学校是私立高中,医务室装饰得精美豪华,两个校医三个护士却无一值班。空****的医务室,只有冰冷的医学器具,消毒水强烈刺鼻。
拿了消毒水和药棉纱布,我问夏齐:“医务室没人,现在我帮你消毒和止血,不放心的话我马上送你去外面医院。”气氛恼怒交织在一起,我的语气不免恶劣,夏齐轻轻点头,自己坐在病**。
他很高,坐着和我站着平齐。我拍拍他肩膀,示意,“低一点。”他听话的弓着身子,像一颗熟透的虾子,浓烈的血腥味盈满了鼻腔。
大块药棉浸泡在双氧水里,皮肤上的血污慢慢被洗净,起了大量的白泡。床单在夏齐手下皱成一团,他开口和我说第一句话:“老师,我疼。”
手一抖,药棉又摩擦到了伤口。
那张脸皱成了一团,像刚出炉的包子,这个比喻把我自己逗笑了,不禁就笑出声。包子似乎觉得自己方才的行为不够男子汉,恼怒地垂下头,脚轻轻地踢了踢地上的椅子,似在抗议。
“没事啦,怕疼不是什么大事!是正常的,老师以前大学有个同学,喜欢打篮球,弄伤脚去正骨都疼得哭爹喊娘……”我笑笑,把裁剪好的纱布往他头上贴,额头被纱布硬生生盖住一半。
夏齐笑了,嘴角上扬的弧度微不可闻,但真的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如晨曦割破云层,推翻漆黑寂静的夜。
走出医务室,夏齐走在前面,我喊住他:“夏齐,回去记得去医院缝针。还有,今天的事情是刘庆庆和包颂不对,我会让他们写检讨并向你道歉,你能原谅他们吗?”今天的事情不小,若是夏齐父母要追究估计大胖与瘦猴都会很麻烦,他们是调皮,但不是坏。我不知道他听出我意思没,他重重点了点头,转身朝教室走去,背影像一只孤独的长颈鹿。
事情过了三天,大胖和瘦猴一人交了两千字的检讨,向夏齐道歉,并自动包揽班级一个月的卫生。夏齐家里一直没有动静,虽说我与夏齐说过那番话,但任何父母见自己孩子在学校受伤都不可能罢休,夏齐父母却很平静。
那天上完课后,我将夏齐叫到课室外,他去过医院,头上的纱布换了。
“夏齐,你家长……”我欲言又止,“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意见。”
“真的是这样?”
“嗯,我说头是自己弄伤的。”
我继续追问,夏齐沉默地站在阳光里。
浓绿的树荫织成一顶巨大的伞,疼痛如子弹击向我的心脏。他不悲伤,不愤怒,不焦躁,不快乐,有的只是寂静与沉默,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拍拍他的肩膀,“进去吧,快上课了。”走了几步,听见夏齐叫老师。
回头,他在笑。
“他们不会在意的。”
03.
从什么时候开始,夏齐遇见我不躲避了,微微站直,像其他同学一样喊我:老师。
我们的第三次对话发生在一个傍晚。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批改完作业已经很晚了,夏天的暮色如火烧般绚烂,校园里空****,走出教学楼却意外地看到夏齐。他站在树荫下,还有两个女孩子,应该是高三的学生。其中一个大胆地拦在他面前,揪着他校服袖子不放,另一个站在后面低着头小声地说着什么。
这场景不陌生,电影偶像剧里挺常见的表白。
夏齐应该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停地躲避那只触碰他的手,不敢推,不敢逃。
高中校园里,这样的事司空见惯。我本想默默离开,却不料隔得老远就听到夏齐喊我,很急的语气:“老师,赵深老师。”
见我走近,两个女孩蓦地黑了脸,小碎步离开,不忘鄙视夏齐:“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找老师,你以为你还小呀!”
夏齐脸红,足以媲美天边的夕阳。
我与他开玩笑:“我说夏齐,你喊老师原来是要我帮你挡桃花呀?这是怎么回事啊?”夏齐低着头,耐克鞋蹭着地上的沙石。我假装严肃:“我不是迂腐之人,这个年龄谈恋爱是正常的,但是老师还是建议你,等大学了再谈恋爱!”
他终于急了,像女孩一般跺脚:“老师,我没有!”
我哈哈大笑,他似乎才发现我逗他,又羞又恼瞪了我一眼。那是我第一次见夏齐除了面无表情之外,像正常人一样有其他的情绪。
“你怎么还不回家?在这干嘛呢?”
“李叔家有事,晚了。”他倚着墙,看我,纯净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杂质。见我要走,想伸出手拉,默默又垂下。
我想起了小时候家里养的那条小奶狗,每次我去上学,它都是跟到了门口,呜咽着,想跟不敢跟,怕被我妈骂。
“走,老师请你喝杯奶茶。”
他没说话,跟在我身后,脚步雀跃。
校门口的大台北奶茶,三块钱一杯的烧仙草。他应该没吃过,盯了很久才小小啜一口,接着,又是一大口,再像我一样拿着勺子吃里头的花生葡萄干和凉粉。
“好吃吗?”
“嗯,没吃过。”
路灯不知何时亮起,夜色像丝绸裹住这座城,黑色的轿车无声无息停在校门。放下手中的勺子,他起身:“老师,我走了。”他习惯性驼着背,缓慢走向那辆车,我买单,刚想走,他又折回来,小跑。
那是一瓶星冰乐,还带着他的体温,我推回,他又固执塞到我手中。
沉默的夜,他奔跑着回到车里,黑色驶进漫长夜,很快失了踪迹。我把咖啡放进包里,走向小摩托。
那瓶咖啡一直放在我包中,有天中午和隔壁班李老师吃饭,她抢过想开,被我制止后闷闷地放回原处:“这是宝呀?”
我笑笑,没说话。
04.
我读不懂他。
夏天的太阳又猛又毒,那天午休我看见夏齐又在打电话,站在走廊上,阳光暴晒着他的脊梁,浑然无觉。
男同学在楼梯口喝饮料,女孩子在咬雪糕,他突兀站在阳光里。
日光像针,带着莫名其妙的难受,我走向夏齐。他很认真地打电话,上下嘴皮子触碰又分开,直至我走到背后都没察觉。
“夏齐。”我喊他,如惊弓之鸟,手机突然就掉到地面,屏幕一片漆黑。我捡起手机,抱歉道:“不好意思,老师不是故意要吓你,看看手机坏了没有,如果坏了,我帮你……”我没再继续,因为他看我的眼神太过惊悚,像看着凶猛的鬼。
天很热,他鼻翼都是汗,我在这眼神中竟生出冷。这场对峙,我败了,抱紧教材转身走,他突然叫我,声音带着哀求。我停下,他又沉默,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问我,“老师,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什么?”我提高声音,“你说什么,我不知道!”
他慌张地重复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什么?我不知道!”
“你是不是知道了?”
他像沾了水的面,纠结成团,我郁闷,疲惫。铃声在此时响起,走廊里流窜的男生女生把我们冲撞开来。我还有课,不再与他纠缠,转身走。
他站在那,微驼着背,垂着头,如一块石,亘古恒久保持一个姿势,接受烈阳暴晒,接受雨雪风霜。
我没把这事放心上。
接下来的好几天课,夏齐像换了个人,无论讲唐诗宋词,还是鲁迅巴金,他都盯着我。即使转身,都能感觉到这视线定格在我后背,幽幽的,带着不明的委屈。我被盯得浑身难受,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心想着要找个时间和他好好谈谈,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找他,他自己坦白了。以往作文他都写得一塌糊涂,这次却满满当当写了两千字。我翻开,看了两页,毫无逻辑,繁冗啰嗦,但那方方正正的字体却像一把剑,狠狠插进我的胸膛。
呼吸沉重艰难,那双毫无波澜的眼,似乎在纸上,冷冷地看着我。
——老师,你是不是知道了?我知道,你知道了。你肯定觉得我可笑,每天对着手机一个人讲电话,害怕别人发觉,将手机调成了静音,可你还是知道了。
——我很早就想和你说,但我不敢,我怕你像他们一样讨厌我。现在,你肯定讨厌我了吧,恨我吧,想笑吧!我也觉得自己可笑,很想大声嘲笑自己。
夏齐的表达能力不好,在作文的最后,他不停地重复:老师,你别讨厌我,求求你,别讨厌我,好吗?
密密麻麻的黑色字迹,我如灌下一管黄连,从喉头直抵心坎,苦涩难当。
我拿起红笔,批了个“优”。
05.
作业本发下那天,夏齐的脸五光十色,像调色盘。
不安,焦虑,忐忑,不可置信,随即嘴角弯了起来,弧度很小,像吃到糖的小孩。一整节课,夏齐都显得很快乐,甚至举手起来回答问题。这一举动,吓坏了班里的大半同学,下课时,大胖同学刘庆庆不安地问我:“老师,夏齐是不是被我砸坏脑袋了!”
我一口气缓不过来,差点呛死,无奈地拍拍大胖的肩膀:“你们应该和夏齐多交往,他比较内向,成绩不怎么好,作为同班同学该互帮互助!”
大胖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赵老师,你对夏齐真好,偏心!”
我承认自己对夏齐偏爱,他让我看到多年前的自己。那些往事已被望得七七八八,唯独记得初中自己不爱说话,孤独自闭,很渴望有朋友,却不敢和人多接触。
夏齐成绩依旧很差,依旧每天安静地独处,但他却很少假装打电话,连伪装都失去兴趣。我找他谈话,鼓励他和同学多说话,多接触,他只是沉默,末了冒出一句“他们不会喜欢我的”。后来,我又找了他几次,结果还是一样,索性放弃。
风风火火的高二过得很快,一眨眼,便是烽火连天的高三。高三根本没有暑假,学校象征性放了一个星期假,随即开始热火朝天的补课。
40℃的高温,植物被烈阳炙烤得恹恹,土地像锅炉蒸煮着万物,风扇带出的热风加剧了学生的烦躁。有女生受不了高三的压力,躲在楼道嘤嘤哭泣;男生去打球,不停用球砸篮板发泄,仅是一个月,球场就换了三块篮板;操场上跑步的人数剧增,走近时还能听到在小声的背单词。
毕业班的学生们都恨不得组团呐喊,办公室的气氛也是紧张压抑:窸窸窣窣纸张翻动声,小声的吐槽抱怨声,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声,汇成了一曲令人焦虑的交响乐。
校门关得越来越晚,常常天黑了,路灯亮了,教室里还逗留着做题的学生。
与这凝重气氛格格不入的人是夏齐,他每天准时上课准时下课,平静得不像一个高三的学生。
那天小测试,批改试卷忘记了时间,待到饥肠辘辘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匆匆忙忙收拾了东西走出办公室被站在门口的黑影吓了一大跳,不小心就尖叫出声。
“老师,是我。”
藏匿在黑暗中的脸慢慢露出来,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必须仰头才看得清他的表情。我松了一大口气,蹲下身捡起散落一地的试卷,夏齐帮我捡,似嘲笑似抱怨:“胆子好小,老师那么晚才回家?”
“那你呢?你怎么在这里!我记得放学时你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云淡风轻转移了话题:“老师,喝奶茶。”
还是校门口的奶茶店,加了香精色素的廉价奶茶,夏齐啜得津津有味。喝了两口,我停下来,夏齐看我,没说话。
“太甜了,有点腻。”
鹅黄色的灯光下,黑色的眸子沉淀了失望。
“我以为,你喜欢。”
心猛地一悸,手中的奶茶洒了一桌子。
06.
有的事隐隐约约知道即将发生,我却没去遏制。
后来我总想起这个夜晚,夏齐这双后来包裹了浓烈感情的眼,在这时,它一直看着我。
皎阳似火,我出了一身汗,夏齐穿着长袖校服站在办公室门口,手中托着保鲜盒,不说话,就在那里站着,若不是我回头,不知还要站多久。
“夏齐,有什么事吗?进来说!”
他放下手中的保鲜盒,推到我面前。西瓜被细致地剔去瓜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底下一层铺着冰块,盖子一揭开,冷水争先抢后冒出来。我摇摇头,说不吃,他固执把保鲜盒放在我桌子上,眼中充满了倔强。办公室有五六个老师,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这边,我只好说谢谢招呼他们一起来吃西瓜。
夏齐一直在看我,像在生气,最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教数学的李老师笑了:“赵深老师,这下我们惨了!”
“怎么说?”
“学生把水果拿来给你吃却被我们瓜分了,他可要恨死我们呀!”
虽知是开玩笑,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我开始躲着夏齐,上课时尽量避免与他对视,偶尔在校园里遇见他也绕路走,那双眼睛一直跟着我,幽幽的,带着忐忑与怒。
我躲了他一个多月,却在一个夜被他堵截。那天摩托车坏了,从办公室出来已经将近十点,慢吞吞地推着车出校门,那个黑影一直跟着我,起初还以为是贼,当我提着包包想往他头上抡才发现是夏齐。
“你为什么跟着我?”
“你为什么躲着我!”
“没有,哪里有这回事,你想多了!”
“你明明在办公室,却关了灯,只开小台灯。”他咬着下唇控诉道,带着不甘和委屈,“我做错了什么?你讨厌我了吗?”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夏齐,我是老师,你是学生,仅此而已。”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晚,幽蓝色的夜,以及夏齐盈满了泪水的眼。说实话,很难过,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推着车,慢慢朝北走,把他遗留在原地。
第二天,夏齐没有来上课,起初我以为他在闹脾气,第三天打电话家访才得知他发了高烧。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恹恹的,像被烈阳暴晒后发黄的植物,“老师,你不讨厌我吗?”
“不讨厌,你是我的学生。”
他自作主张忽略了后半句,渐渐高兴起来,“老师我没事别担心,明天就可以去上课了。”
“这是老师应该做的。”
我把自己包裹在厚厚的坚硬的壳里,以为不去回应他,青春期的热情很快会被浇熄。生活又不是小说电影,这个年头,有几个青春期没有暗恋过老师长辈,只要不回应,一切都会平息。
我这样说服着自己,可心中的酸涩感不停泛滥。
07.
唐初的出现像一场台风,毫无预兆,没有防备。
那天和往常没有区别,上完课后刚出教室门便听到有学生在喊:“赵深老师,有个帅哥找你。”没走几步,便看到唐初站在十米开外,笑着和我打招呼:“嗨,赵深,很久不见,你漂亮了。”
唐初是我的前男友,我们的爱情故事不传奇,不轰烈。前面曾说过初中我微微自闭,时常独自在教室发呆,直到所有人都走光,没有人叫我,没有人提醒我校车走了。唐初是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在校车上帮我占座,帮我补习数学。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后来的大学,唐初去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后来,他出国,我们分手了,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他那时对我说的话。
“赵深,你对我的迷恋不是爱,只是偏执。可能将来的某一天,你恍然发现,你没有爱过我,只是依赖我而已。因为我是第一个走进你世界的人。”
唐初走后,我堕落了一段时间,每天在宿舍打游戏看电影囫囵度日,但很快还是恢复过来。没有唐初,日子还是要过。
时隔五年,唐初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学校,像一阵风刮进我平静的生活。周围的学生都在起哄,我头疼不已拉着他往办公室走,直觉告诉我有些不对劲,回头便看见夏齐站在那,,猩红着眼,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豹。
唐初来找我,只是单纯地想来看看我,没有别的目的。时隔多年,对这个当初爱得死去活来的男人,我也不再惦念,就像他说的一样,我对他只是依赖。
夏齐失踪了。
那天唐初出现后,他就没有回过学校。起初我还以为他像那次一样生病或者闹别扭,直至他的家人找到学校我才知道他真的失踪了。夏齐的父亲是个不言苟笑的男人,他在办公室大发雷霆:“要是我儿子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找了夏齐很多天都没找到,直至一天深夜,我找寻到江边,在那里发现了他。他穿着单衣,冷冷地看着我靠近。
“夏齐,你去哪了?知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在找你!”我带着从未有过的愤怒,朝他咆哮,“现在都高三了,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他倚着栏杆看我,似笑非笑:“老师,你也在找我吗?”
“当然,不然你以为这么晚我还在外面闲逛干嘛!”
“老师,那天那个男的,他们说是你的男朋友是吗?”
我顿了十秒,说了一个谎,“没错,那是我男朋友,或许明年我们就会结婚!”
风很大,夏齐的双眼在风中迅速变红,眸中聚集满了水雾,他不可置信地对着我咆哮,“你说谎,不可能!”像是我骗了他一条命,“你骗我!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怎么能!”
咬咬牙,我重复道:“唐初是我男朋友,明年,我们就结婚!”
他不知道在何时爬上了围栏,猎猎江风拂乱他的发,“老师,你走吧!我坐坐就回去了!”他背对着我坐在围栏上,我一点都不怀疑,在我走后,他会从这里跳下去。
心口像被一只手用力地拉扯着,疼得我说话都艰难,我叹了口气,“夏齐你下来,跟我走。”
他回头,湿漉漉的眼看着我。
“我不回家。”
“跟我走,去我家。”
08.
我租住在一间老旧的公寓,楼梯间的灯常年不亮。夏齐跟在我身后,抱怨,“你怎么住在这里,多危险。”
“我很穷,我只能住在这种地方。”
意识到我的不快,他静默了。
这个夜里,夏齐在我家住下,睡在我房间的小**,我搬着枕头被子睡沙发。我一直没有睡着,凌晨一点,听到稀稀疏疏的声响,脚步声最后在我身体停下。
夏齐温热的呼吸越靠越近,喷薄在我的脸上,我猛地睁开眼,他被吓一掉,跌坐在地板上。
“夏齐,我的你的老师!”
“我爱你!”
“你知道什么是爱吗?”我从沙发上坐起来,像神父劝告告解的信徒,“你现在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你只是依赖我。这不是喜欢,你以后便知道!”说完,起身,“既然你想睡沙发,沙发给你睡,我回房间!”
“老师,”夏齐突然喊住我,“我懂什么叫爱。”
“十四岁时,家里有个叫桃子的女孩子一直照顾着我,她说她爱我。起初,我不知道什么叫爱。后来,她说她妈妈重病要一笔钱,我偷了妈妈的结婚戒指给她。她走了,再也没有回来。那时,我感觉到痛。”
“那个感觉,和看到你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的感觉一样。”夏齐突然窜了过来,抱住我的腰,“老师,我只是爱一个人!我错了吗?”
拳头攥紧又松开,我终究还是没有拉开他抱紧我的手。天冷了,我贪恋这薄薄的温暖。
夏齐睡在沙发上,拽着我的手,像一个孩子。我拿出手机,拨打了夏家的电话。
“你好,夏先生吗?我是夏齐的老师,他现在在我这里。”
“嗯好,夏先生别忘记承诺的话,希望把夏齐接回家后,我可以看到钱到账。”
挂了电话,我挣脱夏齐的手,走向房间。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看见夏齐坐了起来,眼眶里盈满了泪。
泪打在地面上,我捂住了嘴巴,生怕他听见。
他醒着,我知道,这个电话本就要打给他听的。在江边,当看到夏齐坐在围栏上,有那么一刻,我想像个小女生一样抛下所有,奋不顾身和他在一起。但,我知道我们永远都没有可能。
说来巧,夏齐所说的那个桃子我认识,是从前的邻居。她母亲有尿毒症,她一直在做保姆养活自己和母亲,可后来她却被人齐齐斩断了三根手指。无论别人怎么问,她都不肯说是怎么回事,只是说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她拿错的,并不是那只戒指。
而是夏齐的爱。
这个夜,我们谁也没有入睡。客厅传来的低声哭嚎像一把钝刀,慢慢地切割的着我的皮肉,我的心脏,直至鲜血淋漓。
他是一只受了伤的兽,我是射杀他的猎人,却不料,伤了自己。
09.
夏齐在清晨离开,披着露水,离开这破旧的公寓。
我一直站在阳台上,看他离开。
他不会走远,因为我已经打了电话,如无意外,他会被父母带回去,换所学校,甚至送出国。
我将永远不会和他相见,这样或许便能两两相忘。
此时我并不知,在这之后的无数个日夜,我总想起那双纯净的眸子,稍不注意,泪便落了下来。
我从不知,我对你的感情竟是如此深沉,它穿越岁月的长河,历久弥坚,像利刃,抵在我心上。
无法忘却,无法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