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上陆沉

前记:

这跟第一个故事一样,也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

彼时,顾从柏喊我和他爸爸一起去福建某个靠海的小镇收海捞瓷。名为带我长长见识,其实,就是借机带我一起去旅游。

而故事的主人翁阿勇,皮肤黝黑,笑起来像海浪一样爽朗。他常年从事潜水海捞工作,得了严重的潜水病,脑袋因为时常受到水压挤压,也不好使了,常常出现幻觉,经常疯言疯语、要不是他的技术好,恐怕早被东南亚老板辞退了。

这个故事,就是他讲给我和顾从柏听的。

一、海底的女人

“据说在天琴岛附近的海域,原本还是另外一座地势较低的岛屿的,不过后来随着气候变暖,洋面升高,那座小岛就沉入了海下,再也找不到了。”

手上拿着一只飘带的阿勇躺在沙滩上,雍懒地闭上了眼睛,一边让海风将飘带吹起,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这个暑假的第一天,他便把厚厚的暑假作业塞进了炉膛里,对于他来说,两个月的度假生活换两节课的罚站,这生意,来得妥当!

一阵海风吹来,他手中红色的飘带发出猎猎声响。

“风向改变了呢,每年一度的台风季节又要登陆天琴岛了。”看着近在咫尺的阿勇,我自言自语般地说到。

见他再没有任何反应,我站起身来,戴上蛙镜向着海边走去。

蔚蓝色的海水渐渐没过了肚皮,我轻轻地蹲下身来,将脑袋没入海水里面,不远处岛子上嘈杂的声响利马变得安静下来,耳朵里面只有海浪拍打沙滩的声响,渐渐地这唯一的声响也越变越淡,抽丝剥茧般被另外一种仿佛来自心底的声音代替。起初好象是在一个儿童乐园,到处都是孩子们欢笑打闹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汽笛的长鸣,再然后就是巨大的物体沉海时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和钢铁挤压变形时发出的刺耳的咯吱声响。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便从海水深处传来,她说:“云仆,云仆,云仆。”

每一声,每一字都那么轻柔,那么温暖,仿佛在远方某个地方唤我归去。

这已经是我第二十九次听到这个声音了,起初我以为这是我的一个错觉,但后来,我仔仔细细地分析过后,发现整个天琴岛上的女人都没有这样的声线。

我觉得,在海底的某个地方,藏着一个神秘的女人。

而且这个女人多多少少跟我有些瓜葛,要不然,她不会每次都呼喊我的名字。

这样想着我轻轻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一张巨大的人脸正朝着我的方向游过来,她的长发松散开来,像是黑色的海藻,鼻孔和耳朵里面冒着水泡,在波光的辉映下显得异常恐怖。于是我刷地一下站起身来,一边朝着岸边奔跑,一边大喊大叫。

而此时,一直躺在沙滩上的阿勇却哈哈大笑起来。

等我转过头时,才发现一个女孩正从海水里站起身来,也已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看着湿漉漉的她无奈地笑一下,嗔怪她道:“叶子,以后再也不要开这种玩笑了好不好,你不知道你刚才的样子有多吓人。”

我说:“大海很神秘的,你整天在海下扮鬼吓人,小心某一天它真的把你带走,让你变成一缕幽灵,整天飘**在海水里。”

叶子在听了我的话之后,笑笑地走上前来,伸手推了一下我的脑袋,伸出舌头对我做鬼脸道:“你的胆子怎么那么小啊邵云仆,居然那么害怕大海,亏你还是从海边长大的呢。”

其实叶子说得不错,要按照我的经历应该比天琴岛的孩子更加亲近大海才对,据说小时候的我就是躺在一只木盆里,随着洋流飘到天琴岛上后被爸妈收养的,这也是他们一开始给我取名“海生”的原因。后来,等我长到十二岁的时候,我和阿勇他们在海边玩耍的时候从沙滩里挖出来一个生了锈的铭牌,我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重新用砂纸将它磨亮。铭牌上刻着两个字——云仆。我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于是就在作业本上把名字改成了“邵云仆”,爸爸和妈妈懒得管我,就随了我的心愿,也许他们同样觉得海生这个名字太土了。

二、消失的陆地

暑假是难得的清闲时光。

我骑着自己那辆海蓝色的单车,载着她到三公里以外的图书馆看书,其实我并不怎么爱读书,我喜欢的是图书馆里那些可以免费上网查资料和看影片的电脑。

我们选了一个宁静的角落,叶子选了一本小说,坐在原木地板上细细地阅读。我转过脸来,看见柔和的阳光从她的背后打过来,为她柔软的黑色长发渡上了一层好看的香槟色,白木格子的窗外,红白两色的蔷薇已经攀爬到了一米多高的高度,正从开了一条缝的窗户里探头探脑地伸进来,随着微风轻轻打着颤。我面前的电脑里放着一首轻音乐,耳麦深处,有一条浅浅的溪流,此时正潺潺流淌。面对这样的景致,我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满足的微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情形。那时候的我总是不爱说话,去幼儿园的时候总是远远地跟在一群孩子的屁股后面,仿佛不是跟他们来自同一个世界。那时候,天琴岛上的很多孩子都在大人那里听说了我的来历,所以总是可以疏远我,刁难我。我记得当时阿勇还曾经带头打过我呢。不过,好在那时候的叶子总是跟我站在一边,她总是刻意放慢脚步,笑笑地看着我,等我超过她走到前面的时候,她会在某一个绿灯亮起的十字路口,突然加快脚步走上前来,轻轻地拉起我的手。

我的指尖轻颤一下,两个人相视一笑。

我听见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她,用一种略显稚气的声音,异常笃定地对我说:“别听他们的海生,人怎么可能是从海上生出来的呢,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跟别人有什么不同,我就是喜欢跟你在一起,和你做朋友。”

想到这里,我重新转过身来看向屏幕,耳边的音乐渐渐淡去,也许是由于一直看着身处阳光中的叶子时间久了,我的视线居然漫漫地发生了变化。我看见整个电脑屏幕正在变成一片汪洋,汪洋中有个旋涡,正在一丝丝地拖拽着我向里深入。耳边再次传来了那些熟悉的声音,嘈杂的游乐园,女人低低地啜泣,以及那一句句令人毛骨悚然的“云仆,云仆。”

我大叫一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开,踉踉跄跄地跑到叶子身边的时候,却不小心撞倒了她身后的书架。

巨大的书架倒下来的时候,我才如梦初醒般扑向浑然不觉的叶子,我想,她那瘦小的身躯,肯定经受不了那么巨大的撞击,这一生,我最不愿看到的便是,我所心爱的那个女孩受到丝毫伤害。

成千上万本尘封已久的书籍,伴随着呛到让人窒息的尘土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只顾紧紧地将叶子拥在怀里,早已感觉不到书本砸在身体上发出的剧痛。

世界再次静下来的时候,我们身边的书籍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好在沉重的实木书架盖下来的时候卡在了身后的电脑桌上,要不然,后果真的无法设想。我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叶子的时候,才发现她的眼中已经盈满了泪水。我就那样深情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来,轻轻地抹了一下我额头上的伤口,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流血了。

她哽咽着说道:“邵云仆,你傻啊。”

我不说话,看着她只是笑只是笑。

温热的鲜血沿在下巴流下来,一滴滴砸在一本翻开了的古书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低头看时,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本古老的《天琴岛地方志》,书上的文字全是繁体,看来最少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而且敞开的那一页恰巧是天琴岛以及周边岛屿的地图,奇怪的是,我们居然在上面看见了一个眼睛形状的岛屿。对于常年生活在天琴岛上的人来说,周围的地形太过熟悉了,而且以前我也曾看过很多张地图,却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个小岛。

我抹掉滴落在它旁边的一滴鲜血,才看见了它的名字——天目。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阿勇说过的话,他说传说中在天琴岛的东南方向,曾有一座小岛的,后来被淹没了。

东南方,小岛,那不就正是地图上的天目岛。

然而现在,那个至少方圆一公里的小岛,到底去了哪?

这样想着,我抬起头来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向同样莫名其妙的叶子,然而那一刻,在她背后阳光照不到的暗影里,我居然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睡袍的女人的影子,她的脸正从海藻一般的长发里慢慢地抬起来,看向我的方向,低声唤道:“云仆,云仆,妈妈来找你回家,回家!”

那一刻,也许是出于本能的反应,我拿起身边的书籍,疯狂地向她丢去,然后拉起叶子的手,向着身后的房门夺路而逃。

三、神秘海域

叶子说我疯了。

她一边将从药店里买来的OK绷贴在我的脑袋上,一边埋怨我说:“哪有什么神秘女人啊,我怎么没看见呢,你的脑袋是被砸迷糊了吧,居然还想乘船去那片海域看一看到底有没有那个小岛,现在正是季风交替的季节,你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么?”

虽然她不能理解我这种看似怪异的想法,但阿勇却无比赞同,他说:“去吧,去吧云仆,到时候我跟着你一起去,另外我还能帮你弄到一条游船。”

我知道,他口中所说的游船是指旅游旺季时载游客出海的那种双层小油轮,因为现在要避风封海的缘故,游船全都停进了港口里。阿勇的爸爸原本就是一条游船的船长,从家里把船钥匙偷出来,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从小就喜欢看一些关于航海的书,他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一个船长,就应该在浩淼的海洋上航行,他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只眼睛糊起来扮海盗。

天琴岛上有句谚语,敢在季风变换时出海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技术相当娴熟,经验异常丰富的老水手,另一种就是指我们,我们是疯子。

虽然把出海的日期特意向叶子做了隐瞒,但是,当阿勇发动马达的时候,站在二层甲板上的我,还是借着黎明前微弱的天光看见了沙滩上正一瘸一拐地向我们跑来的叶子。

她的白色长裙已经被蔷薇花枝划开了好多口子,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好看的脸颊上也被荆棘划破了几个血口,正一点点地向外渗着血液。她说,为了不惊动父母,她是从自家的围墙上爬下来的,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说:“邵云仆,我知道像你这种爱幻想的家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没办法,谁让阿勇那王八蛋从小就爱欺负你来着,他的块头又那么大,我怕你吃亏,所以我就偷偷跟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仰起,眼睛眯起来,潮汽雾湿了的头发,轻轻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样子那么好看。

我对她微微一笑,拉着她的手,走上了游船。

阿勇的驾驶技术是自学来的野路子,游船好不容易才驶出港口,站在甲板上的我和叶子相视一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游船离岸越远,海面上的风浪越大,起初只是一层薄薄的涟漪,等到离港口两三海里的时候,水面上已经翻腾起高达一米的海浪,游船也开始摇晃起来。我一只手抓住甲板前护栏,一只手紧紧搂住叶子的肩膀,鼻腔里充满了海水的咸腥气味,和她发梢淡淡的柠檬香气。

希望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好在,按照地图上标识的位置,天目岛并不远,也就四五海里的距离,如果真像阿勇从老人口中听说的那样,它是最近才被海水淹没的,那里的水也不会很深,船上自带的那些供游客潜水的设备已经足够我们下潜到那片神秘的土地。

四、黑蓝色海藻

那一天,我们按照地图上的方位,围着那片海域巡视了整整三圈后,终于把船停了下来。

游船所处的位置,是在一片海水颜色较淡的区域,按照海水的颜色分析,这里的水要比其他地方的浅许多,如果这片海域真有一个沉没的小岛的话,那一定是在这里了。

阿勇一边从驾驶舱里走上来,一边点燃一支香烟扔进嘴巴里,看着从海面上缓缓升起的太阳,伸了一个懒腰道:“嘿,今天天气真好,风也停了,好象连老天都在帮我们。”

我放开叶子的手,一步步地走到船边,脚下能明显感觉到海浪拍打在游船上发出的晃动。我探出脑袋去看向海面,一颗颗黑蓝色的海藻在水下二三米的地方局促在一起,正随波飘**。根据我的经验,能够长出这种海藻的地方,一般海水都不会很深。想到此,我转过身来看向阿勇,他仿佛知道我的想法似的,已经转身走进了船舱,再次出现在甲板上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套潜水服,他将另一套潜水装具丢到我的面前,示意我换上。

他说:“时间不多了,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返回天琴岛,要不然我爸非得打断我的腿。”

我轻笑一下,走上前去,正欲低身将衣服套起来的时候,叶子却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眼神中充满了紧张的神色。她说:“邵云仆,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哪有什么天目岛,这里只是一片海洋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

她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叶子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阿勇拉向了一边,他一边推攘着让我快点换上潜水服,一边抱怨道:“早就跟你说别让她来了,女人就是累赘,现在天气那么好,能有什么危险啊。”

叶子被他推了一下,脸上明显已经有些不悦,为了安慰她,我只能转过身来对她抱歉地笑了笑,我说:“放心吧叶子,现在的浪不大,再说我们还有能够支撑两个小时的氧气瓶,你在船上等着我们,一会我们就回来了。”

见我一意孤行,叶子也不再阻拦,只静静地看着我,说:“好吧,那你早点上来。”

“扑通”。

坐在栏杆上的阿勇向后翻了一个身,已经沉入了海底。

我对着叶子微微一笑,将氧气罩放入口中,对着她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紧接着跳下了水。

从水面之下看上去,淋漓的波光为甲板上那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子蒙上了一层美丽光影,她的双手牢牢地抓住栏杆,正向着水下张望。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我觉得我和她之间虽然只隔了一汪浅浅的海水,却仿佛自此以后便是天人永隔般伤感。

我真后悔,在跃下水之前没有多看她一眼,没有伸出手去多抚摩一次她的长发,没有跟她多一次拥抱……

我正想着,脚下突然一沉,右腿像是被一个巨大的触角缠住,此时正拖拽着我快速向水下游去。

我想呼喊,口中却只能冒出一连串白色的气泡。

我拼命地扑腾着双脚,想要摆脱脚下那团阴影,直到阿勇放开了手之后,我才发现原来那只缠住我的“触手”居然是他。他对着我摇了摇头好象在嘲笑我的懦弱,然后伸手指了指水下,率先向下游去。

伴随着深度的增加,光线越来越暗,回望时,太阳已经被海水折射成了一个巨大的光斑,圆形光斑的边缘此刻也已经模糊不清。我转过身,看向几米远外的阿勇,此时他正将面前的一团团海藻拨开。那些黑色的海藻很浓很密,面积很大,仿佛在水下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大网,把上下两个世界隔开了。

在目睹阿勇消失在那片海藻里以后,我加快速度,从被他身体撕裂的那个口子里钻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光线一下子暗了许多,阿勇也已经不知道游到了哪里。

我继续向前游去,几道光线从海藻的缝隙里面照下来,落在海底的一颗枯树上。那树木很大,已经被海水浸泡成了黑色,树干上长满了珊瑚,盘满了各色各样的海藻。起初,我以为它是被海水冲到这片海域来的,可是等我潜到树下,才发现它的根系深深地埋在了土壤里,直到那一刻,我才如梦初醒一般自言自语道:“难道,这里没被海水淹没之前果真有一片陆地!”

五、沉没的教堂

“云仆,云仆。”

耳边再次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我猛地回过身来,恐惧地向着身后的黑暗看去。以前虽然我也曾听到过这个声音,但却都不如今天这般阴柔,因为以前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海底传来,而这一次,它,就在我的身边。

那种声音像是母亲哄着婴儿入睡时的喃喃私语,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是从自己的身体里传来。

我站在原地不住地转着圈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与此同时,我明显地感觉到,天光越来越暗,身边的暗涌也越来越猛烈。

“莫非是变天起风了?”

海上的天气一向多变,此时,海面上也许已经下起了大雨,风也越来越大,浪随风涨,所以我身边才会暗流涌动。如果真的是这样,此时游船上的叶子肯定很害怕吧,她一定很担心我和阿勇的安危,又或者阿勇早我一步发现了危险,早已经返回到船上去了。

想到这里,我猛地转了一个身,打算升到水面查看情形,如果情形真的很严重的话,我们就不得不考虑无功而返了。

然而刚刚上升了几米的距离,突然一阵巨大的暗涌迎面扑来,撞得我的脑袋一阵发懵,再看时,头顶那片黑云一般的海藻已经向着远处飘散。成千上万的海藻退散以后,光线一下子照射下来,此时,我已经能模糊地看见海面上的游船。游船晃动的幅度很大,看来风浪明显加剧了,好在还没有下雨。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加快了上浮的频率,脚蹼却不小心踢在了一个硬硬地物体上。回头看时,才发现,那居然是阿勇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

我大叫一声,呛了几口海水。

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重新将漂浮到一边的氧气罩塞进口中,游上前去拼命地晃动他的肩膀。可是,他已经死了。他的眼睛鼓得很大,眼球里面布满了血丝,一条黑色的海藻牢牢地缠在了他的脖子上,看样子,他是刚才通过那层海藻的时候不小心被缠住了,而我,却把他拼命挣扎时的动作当成了是在撕开裂口。他窒息死亡之后,身体随着暗流飘向了水下,我还以为是他自己游了进去。

我强忍住心中的恐惧,想要抱起他的尸体浮出海面,可是,当我游到他的身后,不经意看向水下时,却被水下的情形惊呆了。

我看见,那棵神秘的大树上,居然绑着十多条拇指一般粗系的铁链,随着洋流的涌动,这些铁链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抱成了一团,另一头指向了地势较低的方向,不知道,它们的另一头到底拴着什么东西。那种铁链我曾经见过,在天琴岛上,渔民们一般都是用它来制作锚链的。

那一刻,也许是由于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我居然轻轻地放开了阿勇,沿着铁链的方向,一点点地向着远处游去。

此时,那个悲伤的声音再次响起:“云仆,云仆,你终于回来了,大浪就要来了,我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

大树的另一面,有一架古拙的木制滑梯,一只巨大的枝桠上,还挂着断掉了一条铁莲的秋千。秋千和滑梯上长满了各种海底生物,给人一种苍凉久远的感觉。此时,耳边再次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她们的笑声如银铃一般在我身边的海水里游**,仿佛触手可得。

我沿着铁莲继续向前游去,地势突然向下,看来,大树所在的位置原本是一个山顶,而铁链已经被洋流冲到了它身后的山崖下面。我缓缓地将身体直立,双脚踩着山坡的地面,向着崖边一步步靠近。

悬崖其实并不高,严格地说,那根本算不上是悬崖,只是突然突起的一个十几米高的小山包罢了。也许,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在那次大水来临的时候,全都跑到了这个地势较高的地方避难吧。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当我站在海底的这块高地上的时候,眼前所见,山下,居然是一个小型的教堂。虽然教堂的很多地方都已经坍塌了,但是却还保留着基本的形状。

教堂的拱形门窗里面长出了好多长长的海藻,那些细长的植物,随着洋流来回摆动,形成了火焰的形态,放眼望去,像是一场黑色的大火,正在吞噬这里的一切。

我抬起脚,准备游到近处查看究竟,却突然踩在了一个硬硬的物体上,发出磕巴一声闷响。

我低头,随着灰尘和淤泥的一寸寸脱落,我惊奇的发现,此时安静地躺在我脚下的,居然是一只白色的,阴森的骷髅!

我全身像是触电一般地站在原地,一寸寸艰难的转过头来,直到那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游到了那些铁链的尽头。而每一条铁链的尽头,全都牢牢地绑着一具骸骨。那些骸骨有大有小,大部分都是七八岁的模样,他们紧紧地抱着其中两具成年人的骸骨上,丝毫也不愿意分开。而且,我惊奇的发现,其中一名成年人骸骨的怀里,还抱着一具小小的孩童的骨骼。

那孩子的骨骼那么细小,看起来,也不过是半岁大的模样。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金属链,链子的另一头,悬挂吊坠的铁环已经脱扣,看样,以前这上面肯定还挂着一个项链坠或者铭牌之类的东西。

半岁大,不正是我从海面上飘到天琴岛时的年龄么。

看到这种情形,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那个小小骷髅的额头一下,眼中早已落下泪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只是觉得好伤心,好难过。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神奇地浮现出一幕温馨的情形:在低矮的小山冈上,巨大的枫树下面,一位年轻俊朗的父亲,正将亲手做的项链戴在半岁大的儿子身上,项链的铭牌上面,刻着两个简简单单的小字——云仆。男人对怀抱儿子笑意盈盈的女人说,这是他为他们的孩子取的名字。在这一家三口的身后,木制滑梯和秋千的一旁,站着十几名孩子,她们排着队,一步步很有秩序地走上前来,撅起嘴巴,分别在那个婴孩地额头上印下了浅浅一吻,于是,那个孩子,便笑了……

我打了一个机灵,猛地抽回手来。

怀抱婴孩的那个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睡睡袍,面部紧紧地贴在那个孩子的脸上,看样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替他抵挡风浪。我伸出手去,轻轻一扯,那睡袍便碎成了一屡屡的模样。我在他们面前蹲下身来,默数着那些骸骨的数量。

一、二、三……

然而当我数到第七具骸骨的时候,那个女人却突然转过脸来,用一对黑洞洞地眼窝看着我说道:“云仆,你终于回来了!”

她说话的时候,上下颌骨一动一动的样子,令人头皮发麻。

我倒抽一口凉气,猛的转过身来,那一刻,身后随着洋流飘过来的阿勇,却一把将我死死地抱住了,那些原本缠在他身上的海藻像是突然具有了生命一样,开始一丝丝地从他身上剥离,朝着我的脖颈缠绕而来。

我拼命地挣扎,海底地泥沙被激起,视线一下子暗了下来,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呼吸困难,猛的蹬了一下腿,好在终于摆脱了那些海藻。那种脱离很奇妙,像是某只小小的卵生动物一下子脱壳而出,周身膨胀了许多,轻松了许多。

我跟随着一串气泡,缓缓向上升起。

六、凶猛潮水

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我终于升上了水面,水面上起了大风,我朝着站在船头向下张望的叶子大声呼喊,可是她却仿佛听不到我的声音一般只顾朝着水下打探。她的表情异常焦急,我如一屡风一般飘举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去,想要抚摩她的脸庞,可是却无论如何也碰触不到她的肌肤。

忽而一阵风来,将我吹向了天琴岛的方向。

我拼命挣扎,拼命摆动着四肢,可是却丝毫不能改变方向。

我沿着波涛汹涌的大海往回飘去,越过银色的沙滩,越过停着五颜六色船只的海港,最后,躲在了一家沿海小酒馆里海风吹不到的角落。

对面的桌子上,那个大胡子渔夫正在跟另外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聊着天,他说:“自从五十年前的那场台风过后,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大的风了,那一年台风把天目岛淹没在了水下,不知道这一次,又有哪个小岛会倒霉了。”

他说,当年他才六岁,很多事情也是从长辈那里听说的,据说天目岛上原本有一所专门收养孤儿的教堂,管理教堂的是两位年轻的夫妻。后来,潮水慢慢上涨,他们也曾向天琴岛发出求救信号,可是那么大的风浪哪有人敢去营救,后来住在那里的十几口人就全部被大水淹死了。

说到此,他押一口烈酒,突然将嘴巴凑近了另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说到:“你听没听过一个传闻,被大水淹死了的人,灵魂会常年游**在那片出事的水域,等待某一天有个跟他年龄相仿的人经过那片海域的时候,将他拖下水,然后把自己的灵魂附在他的身上。”

他说:“据说邵家那个拣来的儿子,当年躺在木盆里从海上飘过来的时候就只有半岁大小,而五十年前,那对夫妻恰巧有一个六个月大的孩子,所以岛上的人每次都对他敬而远之。十八年前,一艘油轮在经过那片海域的时候突然触礁沉船,船上36口人无一生还,据说只有云仆活了下来,都说当年他是被亲生母亲放在木盆里才脱的险。我看不像,要我说,那个孩子早就死了,而如今附在他身上的是五十年前那个婴儿的冤魂。”

听到此,我终于明白天目岛上那些铁链的用途了,当年,那两位年轻的夫妻,肯定是带着孩子们爬到了最高的地势上以后,担心越涨越高的潮水将他们冲散,所以全都用铁链绑在了大树上。可是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那一年的潮水会那么大,直至淹没了整座小岛。据说,那一年的台风过后,天琴岛附近的海平面足足上升了十几米,这跟天琴岛所处的经纬度,和地球磁场的作用有关系,据说每过几十年,岛子附近的海面就会发生一次变化,要么淹没了某个小岛,要么又露出某片陆地。

七、是谁藏在了我的身体里

我再次凭借自己的意识飘到那片出事的海域是在两个小时以后。

那时候,风已经停了,我担心叶子的安危,所以小心翼翼地从酒馆里飘了出来,艰难地向着她的方向飞去。

天已经晴了,凌乱不堪的甲板上积满了海水,而身穿白色长裙的叶子此刻正倒在甲板中央,看样刚才这里肯定发生了巨大的撞击,而她肯定是撞在了某个坚硬的物体上面,晕了过去。

我俯下身来,将脸贴在她的鼻子下面,我欣喜若狂地感觉到,她还有呼吸。

我想要呼喊却发不出丝毫声响,我想要将她抱起,贴在自己的胸膛,可是,她的手臂却轻易地从我怀抱里洞穿而过,仿佛我只是一屡空气。在确定自己无能为力之后,我缓缓地站起来,飘升到一定的高度,想要审视一下这片海域的情况,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路过的船。

可是,我却只看见船边布满了成片的黑色海藻,海藻的周围,到处漂浮着白色的泡沫。

而此时,两具紧紧撕打在一起的尸体正在从海水里面升起来,我渐次看见了阿勇那张苍白的脸,看见了被他紧紧掐住了的自己的眉目。

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已经死了,而此时飘在空中的,只是我的一屡魂灵。

然而,正当我转过身来想要重新飘回叶子身边的时候,却看见飘在水面上的那个自己突然睁开了双眼。

他拼命地将阿勇的双手掰开,伸出脚来将他踹向了海底,一边哭嚎着,一边爬上了游船,慌忙发动了马达。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就算那个人真的是我,他为什么会开船,我知道,这里的三个人,除了阿勇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驾驶游船。

在一通晃动之后,原本躺在甲板上的叶子缓缓地苏醒了过来。

我看见他踉踉跄跄地走进驾驶室里,一边拉着那个我的胳膊,一边问道:“云仆,阿勇呢?”

我看见,坐在驾驶位上的那个自己,突然转过脸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叶子反问道:“你找什么阿勇,我不就是阿勇么!”

……

后记:

“哈哈哈哈,吓着了吧,看你们俩脸都白了!”

讲完了故事的阿勇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吓得我打了一个哆嗦。

他一边把烤得焦黄的鱿鱼塞进口中,大快朵颐着,一边将手中的啤酒瓶朝着一波一波冲上岸的浪头丢过去。

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下,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恐怕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