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旧戏服
引子
其实当初选择青山一高的时候,死党顾丛柏是坚决反对的。
他坐在我的对面,用吸管啜饮着一瓶冰镇可乐,听见我的志愿是青山一高,一下子喷花了对面的落地窗,嘴巴张大,眼睛瞪圆,良久,才大声地质问我说:“砚云,你他妈疯了是不是,你没听说过青山一高的事情么,据说那座学校是建在一片墓地上的,当时打地基的时候挖出来好多尸体,据说也正是因为这样,学校里面才怪事不断,虽然那里的教学质量很高,但报考那所学校的学生,除了是成绩不好实在无处可去之外,就是疯子,那你属于哪一类?”
听了他的话,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其实我哪一类都不属于,也许是从小看侦探小说看多了的缘故,我这个无神论者一直对很多古怪的事情充满了兴趣,所以才在志愿书上义无返顾地写上了青山一高。
而关于顾丛柏说的那件事情,我是有所了解的。
其实说到底,很多学校都是建在墓地之上的。一来,是因为墓地所在的地角没有开发商愿意开发,即使建成了居民楼也卖不出去;二来,学校建在上面,是取邪不压正之意。
现在想来,那时的顾丛柏的确有些搞笑,这个身高达到了一米八的大个子,在苦劝无果的情况下,在高中开学之前,居然跑到城郊的一家寺庙里,为我求了一只桃木佛。
然后,他将另一只同样的据说开过光的小佛,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便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他说:“不好意思啊砚云,你也知道我的成绩不好,所以,只能报考青山一高这种每年都生源不足的烂学校了,其实本来我打算留级的,但那天听说你报考了青山一高之后,心一横就把志愿给改了。”
说到此,他上前一步,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像是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说道:“放心啦,只要有够努力,像我们这样的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再说了,就算以后考不上大学,我还可以继承我爸的古玩店啊,那里的东西不怕卖不出去,越留越值钱!而且,青山一高附近就有家古玩市场,平常,我还可以去那边实习!”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接过了那只桃木佛,漫不经心地塞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1.我凑近了看时,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我看见圆圈里面写的的,居然是一个个繁体的“寿”字。
我和顾丛柏真的发光了,我们之所以发光,倒不是因为我们的成绩优秀或者长相出众,而是因为在进入青山一高的第二天,我们就拍到了一张照片。后来,那张照片在男生宿舍里面疯狂流传,我们俩便成了学校里面炙手可热的人物。
现在想来,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情形。
当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由于我们两个人上晚自习的时候逃课到学校外面的网吧打游戏,回到宿舍的时候,楼门已经关了。
其实那个时间并不算晚,但是青山一高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10点以后,宿舍楼门必当紧闭。
在我们苦苦哀求着宿舍管理员大爷为我们开门的时候,这个年过花甲的老头,还美其名曰不让我们进去,是为了全宿舍的同学着想。
他从小窗户里探过头来,把架在耳朵上的那副拴了红绳的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仔仔细细地看了我和顾丛柏一遍之后说道:“门关了,门关了,今晚不会再开了,你们爱去哪去哪吧?”
“你……”
我上前一步,正欲跟他好好理论一番,顾丛柏却从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襟,示意我不要再白费工夫了,然后他抬起手来指了指墙上的一张告示——
敬告:因特殊原因,学校管委会决定凡在晚上十点以后还滞留在宿舍以外的学生,一律拒绝入内。
那张告示贴了很久的样子,是用红色的毛笔写在一张白纸上,告示的下方还盖了教务处和校长室的双印章,看起来挺隆重的样子。不过,也许是因为久经风霜的缘故,红色的墨水被雨水打湿之后,沿着纸张一道道地流下来,在昏黄的路灯光的晖映下,竟像是一道道殷红的鲜血。
我愤愤地朝着楼门踢了一脚,正想跟顾丛柏从这里离开,传达室里却再次传来了管理员的声音。
他那种声音那种语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说给我们听,反正当下听起来很怪异,竟然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浑身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么晚了还想进入宿舍,谁知道你们是人是鬼啊。”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拉上了窗子,直到我转过身去,看向窗户的那一刻,才发现刚才被管理员关上的那扇玻璃窗上,居然贴了一张黄纸,纸上用红色的线条勾勒出的,正是港台灵异电影中,那种用来驱鬼的道符。
他,他居然说了那样一句话。
我转过头来和顾丛柏对视了一眼,只见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冷冷地骂了句:“真他妈邪门!”
然后他便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在走到一根电线杆下之后,回过身来看向我的方向,埋怨道:“走吧,去教学楼对付一晚,刚才经过教学楼的时候,看见一间教室里的灯还亮着,估计那里还有一个跟我们一样的倒霉蛋。”
他头顶的路灯光漫射而下,也许是灯下黑的缘故,电线杆的阴影淹没了他的表情。我抬起腿来,正想上前一步,却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因为,我发现他的背后,突然多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看起来像个人,却又看不清四肢面目,好象穿了一件异常肥大的衣服,包裹住了小小的身体,夜风一来,长长的衣衫迎风飞舞的样子,倒像是一面旗,黑色的,悄无声息的幽灵旗。
我的嘴巴张得老大,想要呼喊,声音却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莫名的恐惧一下子席卷了全身。
许久,才勉强发出了一个声音:“顾丛柏,你身后那是什么鬼东西。”
顾丛柏听到我的话之后,似乎还未来得及感到害怕,便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身去,在大叫了一声“阿娘喂”之后,看着对面的那个东西愣了几秒,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从电线杆后的那株小树上猛地一扯,便把那件东西扯了下来,举向了我的面前。
我试探着上前几步,直到那时,才发现,他的手里捧着的居然是一件五颜六色,云勾缱绻,丝绸质地的旧戏服。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直到看清了那件肥大的衣服上的花纹,以及用金线勾勒出来的龙凤图案后,整颗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看起来,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喜欢恶作剧,把这东西挂在树上了。
顾丛柏将那件衣服揉成了一团,抱在了怀里,接着转过身,重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一边向前走,一边自顾自地说道:“这衣服质地不错哎,正好可以拿来当毯子。”
可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我,却明显地感觉到某些地方有些不对劲,那件衣服似乎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想了好久,在即将到达教学楼之前,才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向前几步,一下子从顾丛柏的怀里抢过那件衣服,跑到了另一盏路灯下面,铺在了灯光下面。
直到那一刻,我们才彻底看清了那件衣服上的图案,那件衣服上除了勾描了好看的云勾和龙凤之外,居然还绣着许多圆圈,而每一个圆圈里都有一个字。
我凑近了看时,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因为我看见圆圈里面写的的,居然是一个个繁体的“寿”字。
这,这居然是一件死人才穿的寿衣!
2.不停地颤动着的宝珠下面,居然是一张小巧的,苍白如同素纸的,女子的脸。
我和顾丛柏将那件衣服丢在原地,失魂落魄地飞奔向不远的教学楼,是在半分钟之后。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顾丛柏的脸都白了。
灯光明亮的教学楼门口,他扶着自己的膝盖,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边对我说:“赵砚云,我们是不是点背碰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我一遍遍地嘟囔着“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强行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疑惑地看了顾丛柏一眼,同样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只知道,从此以后我他妈再也不逃课打游戏了。
在愣怔了几秒之后,我们两个人达成了默契,看样子,只能先走进教学楼,在楼里对付一晚了,因为我们觉得,楼内肯定要比楼外安全许多。可是,当我们两个人胆战心惊地走进楼内以后,才发现里面的情况并不比外面好到哪里去。
因为,当我们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的时候,在正对面的楼道尽头看到了更加可怕,更加诡异的一幕。
因为生源匮乏,资金来源有限的缘故,那座教学楼处于常年失修的状态,四十几米长的走廊上,声控灯几乎全都坏掉了。顾丛柏在大声地咳嗽了几声,跺了几下脚之后,才有一两盏在叮叮地轻响了几声之后,亮了起来。
看见电灯亮起,我和顾丛柏的脸上同时浮现出一丝轻松。
可是,顾丛柏的那抹笑容刚刚出现不久,却突然凝滞在了脸上。只见他朝着我背后的走廊指了指,许久,才异常小声地说道:“她,她在那里!”
他的眼睛瞪得溜园,嘴唇不停地颤抖,虽然我们两个人之间隔了足有一米的距离,但我甚至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
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我的心也悬在了嗓子眼上,但最终好奇战胜了恐惧,在默念了几句“百无禁忌”之后,猛地转过头去,看向了背后那条长长的走廊尽头。
然而,那一刻,灯却突然灭了。
“顾丛柏,那里到底有什么?”
强烈的明暗反差之下,我的眼前一片黑暗,试探着轻声问道。
然而,很长时间之后,身后的顾丛柏却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看样子,他已经恐惧到无法用语言形容自己刚才看到的情形的地步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窗台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猫叫,电灯再次亮起的时候,我看见一道黑影从窗口一跃而下,跳到楼下的花丛里去了。
我像只关节极不灵便的木偶似的,向着走廊尽头的方向,缓缓地扭转了脖子,我甚至能够清晰地听见脖子里关节咯咯吧吧的声响。
在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之后,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走廊尽头的某个位置。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里居然出现了同样一件戏服。
不,那件戏服跟刚才看见的那一件似乎有些不同,因为,这一件的颜色要比刚才的那一件艳丽许多,而且,还有一顶冷冷地反射着灯光的凤冠。而不停地颤动着的宝珠下面,居然是一张小巧的,苍白如同素纸的,女子的脸。
直到那时我才发现,人在极度恐惧的时候是容易迟钝的。
我就木然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对面的那个女子。我看见她背靠着走廊尽头的墙壁,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与此同时嗓子里发出一段凄绝的念白:“我与程郎分别十载有余,杳无音信,竟把我这薄命之人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了!恨只恨负心人天良丧尽,全不念我夫妻患难情長。到如今看错了风尘欢场,留下这清白体还我爹娘 。”
一字一句,细细听来,竟是一场凄婉的伤情戏。
此时,因为吓傻了一只在在背后默不作声的顾丛柏,终于提起了勇气,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她是鬼吧。”
“……”
“她一定是鬼了,要不然为什么脸那么白?”
顾丛柏说完这句话,才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拉了我一把,重新向着楼下跑去,他的速度非常之快,看样子是要赶在那只女鬼反应过来之前,赶紧逃命。可是,刚刚跑下去几个台阶,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定在了原地,接着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说道:“电视上说,如果是鬼的话,照片上是不会显示出影象的……”
说到此,他把手机调到摄影状态,试探着往回走了几步,最终却重新走回我的身边,猛喘几口气之后,将手机拍到我手里,对我说道:“你不是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么,那好啊,证明给我看!”
我定定地看了顾丛柏几眼,我本想把手机顺着窗户丢下去,然后报头鼠窜的,可是,为了自己的声誉,最终还是拿起手机向着楼上走去。
对面的那个女子,还在低声地吟唱着,仿佛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念白里,从来没注意到我似的。
我硬着头皮,从墙角探出身去,把镜头对准了她,接着,喀嚓一声,狭窄的楼道一瞬间亮若白昼。
顾丛柏这个王八蛋居然把相机调在了闪光状态。
然而那一刻我已经没心思去在乎这些了,只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的那个女孩,只见她在被闪了一下之后,缓缓地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看向了我的方向,轻轻地“咦”了一声。
“妈呀!”
那一刻,我再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握紧手机,大喊大叫着就跑向了楼下,然后和顾丛柏一起,没命地向着楼外跑去。
3.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间发现,像只受伤的小兽似的蜷缩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女孩,居然有着一副如此好看的眉眼。
现在想来,那一天我和顾丛柏就是在疯狂逃命的时候,在教学楼的门口撞进校长怀里的。
我记得顾丛柏当时只是一个劲地朝他喊着“鬼啊鬼啊鬼”。
而他却是一脸的平静,在把我们推向一边之后,冷冷地说道:“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学校本来就是建在一块明朝的墓地上,当时皇帝在这里秘密处决了一大批宫女,太监,所以这里才很邪门。但是,那些东西是不会无援无故地伤害人类的。”
他的那句话说得异常平静,而且在我看来这种鬼神之类的东西,实在不应该从一位校长的口中说出来。
可是,还没等我来得及发问,他便像是命令般地冷冷地说道:“以后晚上千万不要来这里了,我送你们回宿舍。”
后来我和顾丛柏是被校长送回宿舍的,管理员大爷在看到校长驾到之后,自然只能听命打开了楼门。
我记得校长在临走之前,还指了指墙上那张斑驳不堪的告示,告戒我们说,十点之前一定要回宿舍。
回到宿舍之后,我和顾丛柏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
散发着淡蓝色荧光的手机屏幕上,那个女孩就静静地坐在楼道的尽头,宛若一只在暗夜里静静开放的花朵,现在看起来,倒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楚楚可怜。面施粉黛,浅眉淡描的她,如果站在戏台上,而不是在那种情形下,出现在阴森可怖的走廊里,一定是一位能够博得阵阵掌声的绝美女子。
后来,我和顾丛柏得出一个结论,那个穿着古怪戏服的女子绝对不是女鬼,因为她不但能够被拍进相机,而且相机里的那个她居然还有影子。
女孩的照片在学校里面疯狂流传是在第二天以后,那时候顾丛柏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四处宣扬他拍下了女鬼的照片。
然而,令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种做法会再次引起校长大人的注意,他在一个午后,将我和顾丛柏叫到了校长室,接着居然一改往日沉稳老练的作风,气急败坏地将顾丛柏的手机摔了一个稀巴烂。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和顾丛柏的注意力开始转向了这个有些阴郁的中年男人。
我们觉得身为校长的他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学校里面公开张贴告示宣扬有神论,而且还对那个女孩的照片讳莫如深,一定是想隐瞒什么。
他那顾作镇定地眼睛,出卖了他的心。
于是,几天后,我和顾丛柏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们要重新见一下那个女孩。
当然,在此之前我们是经过了一段长期的思想斗争的,后来,顾丛柏在猜了三次硬币都是同一个结果之后,从脖子上掏出那只木佛,说道:“赵砚云,咱有这个,咱不怕!”
于是,那一天晚上,我们在下了第二节晚自习之后,便偷偷地潜伏在了教学楼的男厕里,直到,走廊的尽头再次传来那段熟悉的京剧唱词。
我想,我将永远记得那一天当我和顾丛柏忐忑不安的走出厕所,手捂木佛走向那个低声吟唱的女孩子面前时的情形。
我们就那样战战兢兢地站在她的面前,随时打算拔腿开溜。
我看见我们两个大男生的影子几乎将她瘦小的身躯全部淹没,在定定地看了几眼我们的脚尖之后,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看向了我们。
直到那一刻,我才猛然间发现,像只受伤的小兽似的蜷缩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女孩,居然有着一副如此好看的眉眼。
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在看向我们的时候,她的双眼之中居然盈满了泪光,念白也戛然而止。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们,薄若蝉翼的双唇微微颤抖着,许久才问出了一句话。
她说:“我美不美,我是不是跟妈妈一样美?”
4.惨淡的月光下,她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然后,对我笑了一下,缓缓地向着楼边走去。
二楼走廊里那个喜欢拌鬼吓人,曾让全学校的师生胆战心惊的女孩子,居然是谭校长的女儿。
这是我和顾丛柏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才得出的结论。
我们之所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是因为那个似乎因为受到了某种刺激而变得精神失常了的女孩,告诉我们她叫谭谨若,她的姓氏跟校长相同。
除此之外,她还告诉我们,从前她有一个爱唱戏的妈妈,后来,她妈妈从这幢七层高的教学楼上跳了下去。后来,我们向管理员大爷打听后才知道,两年前,青山一高的确发生过跳楼事件,而那件事情的主角便是校长夫人。
我依然记得那一天的谭谨若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来,轻轻地抓起我的手,然后拉着我跑向教学楼顶的情形。
虽然对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孩子还是有点儿担心,虽然她的手冰冷到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但我最终还是没有狠心的将自己的手从她的掌心里抽离,因为她看我时的眼神分明告诉了我她把我当成了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可是理解她的孤独与不甘的人。
楼顶之上,大风忽来,将相对于她来说有点儿肥大的戏服吹起,发出猎猎的声响。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变成了一面旗帜,旗帜上的每一根丝线,每一只图案,都在淋漓尽致地诠释着,属于她的,不被人理解的忧伤。
惨淡的月光下,她轻轻地放开了我的手,然后,对我笑了一下,缓缓地向着楼边走去。
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妈妈飞了,妈妈穿着最爱的戏服从这里飞了下去,开成了一朵红色的玫瑰。妈妈穿着一件画着龙凤的丝绸衣服从这里飞了下去。后来爸爸将她安放到了棺材里,我把那件衣服偷偷地脱了下来,想要穿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妈妈说过,穿了那样的衣服就可以上天堂的,我想跟妈妈一起上天堂。可是,爸爸却打了我,他不让我跟妈妈一起去天堂……”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了那件龙凤寿衣的模样。也许,那是一生都热爱戏曲的校长夫人的遗愿吧,她选择穿着那样一件“不伦不类”的衣服,结束自己的生命,似乎是想要在死后还能唱戏。
也许,正是因为对妈妈的思念,后来的谭谨若,才变得精神失常起来,喜欢穿着妈妈平常的戏服,到处吓人。
想到此,我抬头看向已经走到楼边的谭谨若,只看见她已经站在了十几公分高的水泥台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看起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一跃而下的样子。
“不好!”
身后的顾丛柏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一个健步冲上了前去,然后,将精神失常的谭谨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一天,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几乎有些疯狂的谭谨若重新抱回安全地带。
可是,正当我们想要安慰她几句的时候,一双长腿便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缓缓地抬起头来,借着稀薄的月光,渐次看见了谭校长那紧闭的双唇,看见了他因为气愤而微微张合的鼻翼,以及那一双目露凶光的眼。
他说:“你们两个人,公然违反校规是不是?”
……
5.最后一幅画中,楼下的空地上,血液飞溅成了花朵。
既然已经得知谭谨若不是鬼,而仅仅是一个疯子,很多关于校园里面闹鬼的流言也开始不攻自破。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气急败坏的同学们扯掉了那张捕风捉影的告示,慢慢地开始不再遵循每天必须十点以前回宿舍的校规,而且还在篮球场上烧毁了那件粘满鲜血的寿衣。
那时的我和顾丛柏,已经明白了为什么校长偏偏让同学们十点以后不要出来的做法,因为谭谨若曾经对我们说过,自从妈妈跳楼以后,爸爸就开始把她反锁在家里,因为房门是从外面上锁,她无法出来。只有到了爸爸下班回家后,不得不在里面插上房门之后,她才能够从里面打开房门出来。当然,这期间谭校长也曾试图阻拦过,因为他怕自己这位因为受到了刺激而疯掉的女儿惹事生非,他还在房门里面上了锁。可是,谭谨若却总是能够找到钥匙所在。后来,谭校长没有办法,便只得默许了她的这种做法。并且告诉她,只要她白天不出门,让同学们看见自己有一个疯女儿而嘲笑自己就行了。后来,学校里便开始流传闹鬼的事情。这正中谭校长下怀,于是他便顺水推舟地写了一个告示,规定10点以后学生不许出门。
这样一来,肯定就没有人知道他女儿的事情的,他也借此保全了自己的名誉。
当然,谭谨若对我们说的那些话,可没这么有条理,这些事情是我和顾丛柏从她那破碎的,零星的只言片语中分析出来的。
可是,话虽这样说,我心底的某个地方,还有有些疑惑。
我觉得,如果仅仅是因为名誉的话,把自己的女儿关在房间里,并且故意装神弄鬼,似乎有点小题大作了。
好在,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我的推断。
那时候,顾丛柏似乎有点喜欢上了那个名叫谭谨若的,有点儿神经兮兮的小姑娘,这一点其实并没有什么奇怪的,顾丛柏从来都不属于那种按常理出牌的人。
于是,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们便在下午的时候,逃掉了一节化学课,偷偷地溜进了校长家所在的家属区。
那一次,顾丛柏用一跟铁棍撬开了校长家的门锁,然后,我们就再次看见了神情安然的谭谨若。我们撬门的时候,还看见校长家的房门上居然也贴了一张黄色的道符,当时顾丛柏冷笑了一声,将道符从门上扯了下来,狠狠地丢在地上后,还踩了几脚。
看见我们之后,原本乖乖地坐在沙发里的谭谨若,眼中突然露出了欣喜的神情。
似乎是为了回报我们的到访,那一天的她带着我们参观了她妈妈的房间,以及她自己的房间。
我们看见谭妈妈的房间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戏服,以及生前票友们演出时的照片。
谭谨若轻轻地走到一只相框面前,把相框拿起后举到我的眼前,一脸兴奋地对我说:“看,妈妈。”
相框中是一张几乎有些泛黄的胶片照,而照片中穿着凤冠霞帔的那个女子,跟眼前的那个女孩长着如此相似的一张脸。
那一天,谭谨若还请我们看了一张戏曲碟,看碟的时候,坐在电视机前的她一反常态,居然安静的不像话。她的双眼始终紧紧地盯着电视屏幕,突然间就湿润了眼眶。我听得清清楚楚,电视里梅兰芳的唱词,正是那天晚上她坐在走廊里不停念叨的那一段。而那个故事,述说的正是某位男子在飞黄腾达了以后的薄情。
那一刻,我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来,握紧谭谨若的肩膀,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问出了那句在心中纠结了好久的话。
我说:“谭谨若,是不是有些事情,你不能说!”
那一次,谭谨若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在我和顾丛柏临走之前,递给了我一本小小的画册。
我是在回到宿舍以后才打开那本画册的,画册里面细细地描绘的是一个身穿明艳戏服的女子的模样。
不得不说的是,谭谨若的绘画功底的确很好,只了了几笔,一位眉眼动人的戏子便跃然纸上,生动到仿佛时刻都会从里面跳脱而出似的。
而,让我和顾丛柏都唏嘘不已的是,画册的后半部分就显得有些凌乱有些抽象了,很显然,这一部分是谭谨若精神失常以后所作。
画册的最后几张,描绘的是这样的情形:
一位身穿肥大的戏服的女子,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到一个房间里面去找某个男子,而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看见的却是这个男子正和另外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情形。
画面中的女子在看到这一幕之后,似乎并没有争辩,而是抱起小女孩向着楼顶跑去。
她站在楼顶上,似乎是在和紧追其后的男子争吵着什么,接着便抱起女孩打算一跃而下。
男子上前与她争抢孩子的时候,却一不小心,失手将女子推下了楼。
最后一幅画中,楼下的空地上,血液飞溅成了花朵。
……
“原来,原来是这样。”在看完那本画册之后,顾丛柏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一定是当年谭谨若她妈知道了谭校长有外遇的情形,所以才打算带着孩子以死相逼,却没想到弄巧成拙,无缘无故地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不知道顾丛柏的那句话对不对,我只是感觉自己的心里很难受,好像吞下了一团棉花似的。
这样想着,我转过头来看向了教学楼的方向。
可是,那一刻,我的目光却一下子定格在了楼顶的某个位置。
因为我看见,那个穿了七彩戏服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楼顶,此刻正静静地坐在楼边,双腿悬空,看着楼下的某个地方喃喃自语,不用去想,我就知道,她口中念叨的肯定是那段悲伤的唱词。
肯定是因为我和顾丛柏打开了房门,她才从家里逃了出来!
手中的画册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我来不及多想,便拔腿向着教学楼的方向飞奔。
6.她说:“你要相信,这仅仅才只是开始!”
我想,我将永远记得那一天的谭谨若坐在楼顶上,大声质问随后赶来劝她回家的父亲时的情形。
她的质问条理清晰,吐字清楚,完全不像一位得了精神分裂的病人。
伴随着她的质问,聚集在楼下的许多同学开始唏嘘不已,他们的表现同时也证明了我和顾丛柏的推断。
最后的最后,我只听见泪流满面的谭谨若大声地喊道:“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别人都不会知道么,我就是要选择在这样的白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你的真实面目。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相信我,也没关系。”
她说:“谭耀祖,妈妈那么爱你,我那么依赖你,你为什么还要背叛我们?”
说话间,她对着身后焦躁不堪的谭校长轻轻地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前去,似乎要对他说些什么。
可是,当谭校长试探着走上前去,轻轻地在她面前弓下身来,想要听她说话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那一刻的谭谨若居然奋力一抓,抓住爸爸的小腿之后,猛地将他向前一推,径直推到了楼下。
我和顾丛柏想要上前施救,可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只见谭校长甚至来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楼下就已经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以及同学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我和顾丛柏惊疑不已,我们只那样定定地看着依然平静地坐在楼顶边缘,深情地念叨着某一段念白的谭谨若,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看见秋风吹起了她身上那件妖艳无比的戏服,吹颤了凤冠上的琉璃珠。
她的侧脸是那般的完美,那般的好看。我想,如果没有这场恩怨的话,这个名叫谭谨若的女孩子,一定会像其他正常的女孩一样,依偎在父母的身边,过着平淡而又幸福的生活吧。说不定,这个年纪的她,会喜欢上某一个男孩,她会为了他欣喜抑或忧伤。这一切,才是她在这样一个花季般得年龄里所该经历的。
而如今,她却只能黯然地坐在楼顶,看着亲生父亲的尸体,轻声地吟唱着一首儿时妈妈曾经唱给她听的歌谣。
她唱一遍,再唱一遍,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如当初一般,未曾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