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渡鬼
前记:这是我来青山一高报道后的第二天,须发半斑白的老校工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彼时,跟我一同报考了这所学校的顾从柏,因为暑假里跟随做古玩生意的顾爸爸去甘肃谈一单“大生意”,耽误了行程,要在两天后才能来学校报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顾爸爸跟几个甘肃“铲子”谈生意的时候,被人家算计了,钱货两空。脑袋还被对方用锄头开了瓢,孝子顾从柏只得陪老爹在当地住了半个月的院,直到顾爸爸痊愈才启程回家。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时,学校还没正式分班,只是分了宿舍。我自作主张替顾从柏占了一张床。那时候,上一届学生离开后的宿舍里还未打扫,乱糟糟一片狼藉。只有一位穿着蓝色粗布大褂,腰弓的像虾米一样的老校工慢腾腾地打扫着,并无其他人帮忙。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帮他一起打扫起来。
作为回报,那晚老校工非得请我吃饭。再三推脱,在对方以“怎么?你嫌我老头子脏啊”为要挟后,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他回了乱糟糟的住处。
老头做的菜虽然不好吃,他却美滋滋地喝光了半瓶二锅头。
喝得满脸通红的他,指着窗外夜色里显得有些阴森的学校,眯着眼睛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告诉你哦白同学,这个学校可是闹鬼的哦。当初在这里建学校,正是想邪不压正,用你们的正气镇住这里墓地的邪气!”
“嘁,”我只是礼貌性地喝了半杯酒,脑袋比他清醒,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都是迷信,这世界上哪有鬼?”
“哎!!你还别不信,这样,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可是千真万确发生在我爷爷身上的,听完这个故事,你再说信不信!”
他信誓旦旦的告诉我,故事里的阿川就是他那生活在晚清乱世的爷爷。
因为故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我跟大家一样,都是位看客,在此,只能作为旁观者,代为记叙成文:
一、纸元宝
那个穿黑袍的女子又在岸边招手了。
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原本不想出船的阿川只得暗骂一声,硬着头皮撑下了竹篙。
被摩挲了成千上万次,已经变成暗黄色的竹篙在水中**起一圈圈涟漪,河面上静得可怕,甚至连一只晚归的飞鸟也没有。那个奇怪的女人,是他今天的第三名渡客,要不是因为老娘生病,实在需要银钱医治,他才不会摸黑摆渡,要知道看似平静的泗河,实则暗流涌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船覆人亡。
“晚上摆渡要加钱的,一两!”
狠了狠心,阿川伸出了一个手指头,白天只需三个铜板,他料定这么晚了女人无处可寻他渡。
“路上不要说话,只低头弄篙便是!”
女人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毫无感情的口吻,而她的身后果然像上次一样,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
那孩童带着一只蓑笠,黑纱遮面,看不清表情。
但是从身高上可以推断,已不是上月的那个孩子。
“要去哪?”
“对岸!”
女人一边简短地回答着,一边引导着默不作声的孩童走上了船,坐到了船头。与此同时,阿川听见那女孩居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转眼,船已离岸。
天上的星辰在黝黑的河面上投下了好看的光影,宛若穿梭在光影交错的银河里。
女孩依旧在哭。
身旁的黑衣女子仿佛有些厌烦了似的,在船行至河水中央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冷冷地说道:“不要哭了,下辈子投胎到一个爹亲娘疼的好人家,也省得像此生这般颠沛流离。”
阿川猛地打了一个机灵。
“投胎”二字宛若腊月天落进领口里的一枚雪片,让他浑身为之一振。
“投胎?那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女孩,她们到底要去哪里?”
阿川不敢再多想,只牢牢地盯紧了自己的脚面,大气都不敢喘。
“看样是遇到脏东西了,早先就觉得这女子不太对劲,早知道不该贪图那一两银子,要是自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卧病不起的老母亲恐怕也活不成了吧?”
这样想着,阿川只觉得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卖力撑篙,期待着早一刻将这二位送向对岸。
一路上,黑纱掩面的女孩都在嘤嘤地哭着。
那隐隐约约地哭声,与竹篙的打水声混在一起,回**在死气沉沉的广阔河面上,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凄凉感。
行了半辈子船的阿川突然间不知道,下一秒会飘到哪里。
一定是碰上鬼了。
眼前那位面无表情的女子,分明就是一名专门为新死的孩童引路的女鬼,带领他们匆匆地赶往阴曹地府,等待着下一次投胎。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深秋的季节里,阿川居然后背尽湿。
而彼时的阿川,居然第一次在那个乘坐了自己多次船的女子脸上,看到了**邪的怪笑。
她一边从肥大的黑袍里掏出一锭银子递到阿川的手中,一边拉起女孩的小手,消失在了一片雾蒙蒙的黑暗中。
直到女子完全消失,女孩那嘤嘤的哭声再也听不见时,心有余悸的阿川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可是,等他拿了银钱揣回怀里的时候,才发现某些地方不对。
那银锭实则太轻了。
借着惨淡的星光低头去看时,阿川吓得差点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彼时彼刻,静静地躺在他掌心的,分明是一只用银箔纸糊成的纸元宝。
只有烧给死人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元宝。
一定是女鬼看出阿川已经知道了关于自己的一切,所以索性在阿川面前摊牌。
量他也没胆说出去。
二、视而不见
泗河上的船夫阿川病了。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人们没见他再出过船。
他的那艘小木船,停靠在自家窝棚边的芦苇**里,如今居然有迟迟不愿南迁的芦雁在里面筑了巢。一个月时间里,神魂颠倒的他唯独没有忘记的便是每天都细心照料卧病在床的老母亲。
平日里曾一起摆渡的街坊感念他的孝顺和往日的和善,竟纷纷送来了柴米油盐。
“阿川,阿川!”
“你怎么了,是不是遇到哪家漂亮的女子,被人把魂勾去了啊。”
肌肤黝黑的蒋武一边猛推了一下阿川的肩膀,一边将几斤白面丢到了一旁的木桌上。虽然仅仅只来到四个几个月,平日里靠打鱼为生,但是蒋武为人耿直爽朗,短短时日内便与阿川亲如兄弟。
阿川咕哝了几句,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蒋武的话阿川听到了,他心说,我哪里是碰到了什么女子哟,那分明是一名女鬼。可是,想起当日的情形,他又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好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那名女鬼不曾再出现过。
长长的泗河水又变回了往日的宁静。
但他心里却绝望地知道,那女鬼还会来的,下一次,她带着的该不知是哪家可怜的孩子。
“蒋武,你相不相信世间有鬼?”
盘算了许久,阿川最终还是说出了盘踞在心中许久的那个疑问。
“呸!”
帮忙收拾着凌乱不堪的窝棚的蒋武,一边将咬在口中的辫子吐出来,一边走上前,上上下下将阿川好生打量了一番:“鬼不鬼的关你屁事,好好照顾好你老娘吧,再不出船恐怕家里就揭不开锅了吧。邻里们总不能没完没了地接济你们,这样一个乱世,卖儿卖女的大有人在,又有谁家有那么多闲粮?”
说着话,蒋武已经弯腰走出了低矮局促的窝棚。
“可是,我真的碰到了女鬼,专门抓小孩子的女鬼。”
看见蒋武就要离去,阿川连忙说道。他看见蒋武微微一愣,折返了回来,脸上带着鄙夷的微笑:“都说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看来是精神病!”
“大白天的发什么癔症!”
蒋武的语气里不无鄙夷。
然而阿川却没有反驳,只见他缓缓地走向了窝棚深处,在自己床下翻找了半天找出来一只破旧的木盒,将盒子呈到蒋武面前,轻轻地掀开来,里面正是那只纸糊的银元宝。
“信不信由你,这是当日那女鬼给我的渡资。”
蒋武的面色明显阴暗了不少,平日里阿川也不是那种信口开河之人,如今他又将这东西举到自己面前,如今不由他不信三分。
“你说的是真的?”
蒋武脸上尚存疑色,伸手碰了碰那枚银锭又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反正我是不信,如今这样一个乱世,每天都有人战死饿死,若有鬼岂止千万?这偌大一片泗河水恐怕早就被冤魂填满了吧。”蒋武转身望向了浩浩****的河面,语气中满是对朝廷的抱怨。八国联军打到了北京,各地民团四起,据说连老佛爷都逃跑了,放眼望去,又有谁拿老百姓的命当命。
“你不信,敢不敢与我一同出夜船,我相信,那女鬼还会来的。”
阿川终于鼓足了勇气,如今看到蒋武这般笃定他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莫非自己是上了那女子的圈套,为的就是不付渡资?
早点把事情搞清楚,也早一日重拾旧业为老母亲赚钱治病。
“那有何不敢!”
蒋武拍着自己的胸脯,不自觉抬高了声音:“这世上还没有我蒋武不敢做的事情。”
有了蒋武的陪伴,阿川多少有了些勇气,当日傍晚便重新拖出了木船,在船头点上了防风马灯,早早地赶到了前几次遇到女鬼的水域。
可是,一连等了几天,也不见那女鬼的影子。
本就觉得阿川是在无理取闹的蒋武早已等得不耐烦,可是,正当蒋武胁迫着阿川想要将船驶回的时候。身后岸边的某个地方,却再次传来了女孩嘤嘤的哭声。
“船家,对岸!”
女鬼阴冷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川连头也不敢回。
反倒是无知无畏的蒋武回过头去,向着对岸看了一眼:“咦,什么都没有啊,哪来的喊声?”
听到蒋武这么说,阿川便觉得有些奇了,连忙转身去看,却看见黑袍女子就站在距离不到十米的岸边,船头的马灯甚至能映亮她那张惨白的,纸一样的脸。
而女子的身边,毫无例外地站着一个带着蓑笠的女孩,黑纱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不就在那里,女鬼就在眼前!”
阿川几乎是颤抖着小声提醒身旁还在四下张望的蒋武。
“哪里有人,什么人都没有啊。”此时此刻,他仿佛连那女鬼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此船若不渡我,今日必葬身巨鱼之腹。”
看到一脸土色的阿川似有犹豫,女子再次冷冷地说道。此时此景,心惊胆战的阿川只能从蒋武手中抢过竹篙,鬼使神差地向着岸边撑去。
“你干嘛,去岸边干什么?”
仿佛被一双大手蒙住了眼睛的蒋武还在喊着。
可是阿川却吃了秤砣一般,还是固执地将船靠向了渡口,眼见女子带着孩童上了船,幽幽地从一脸茫然的蒋武身边走到了船头,坐在了灯下,女子的发梢甚至扫过了蒋武的面颊,可是蒋武竟毫无察觉。
“疯了吧阿川,为何要去对岸?”
望着已经缓缓地行到了河中心的渡船,蒋武几乎暴跳如雷了。
可是,如今女鬼就近在咫尺,阿川也不好多说,只得握牢了竹篙免得被蒋武夺去,只在心里盘算着,今日好生将二位送达,从此以后便再不做摆渡营生,哪怕明日起跟老娘一起住进深山,不问世事,耕种余生也好。
三、草丛里的脚印
“阿川。”
在被蒋武猛推了一下肩膀后,已经将木船靠到对岸的阿川才慌忙将第二只纸元宝丢到地上。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了,到底看到了什么?”
若说中邪,那黑衣女鬼明明还未走远,甚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女童的哭声。若说没中邪,为什么身旁的蒋武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鬼,我能看见,你却看不到的女鬼,引着一个女童去地狱!”
说这句话时,阿川几乎是在全身颤抖了,然而身旁的蒋武居然大笑出了声音,他甚至转过身,用双手在嘴巴挽成了喇叭形状,对着黑漆漆的一片河面大喊:“鬼在哪,你们谁是鬼啊?”
阿川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双眼里满是惊恐,好在那女鬼并未回头。
他的耳边依旧回响着女鬼将“银钱”递到自己手中时的那句话,她说:“船家切莫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也不可从此以后不渡我们,那样的话,恐怕下一次我要引去的便是你的母亲了!”
她那样说明明是在威胁了,他相信,她一定说到做到。
“阿川,不要胡思乱想了好不好,一定是你前些日子拼命赚钱累垮了,精神有些恍惚了,这世上哪里有鬼!”
回程中,阿川几次想反驳蒋武,都强忍住了。
如今,既然别人都看不到她的存在,按她所说守口如瓶相安无事,无非是最好的相处。
若能保一家平安,每日多渡一人,不,多渡一鬼,又有何干系?
船尚未靠岸,蒋武已经骂骂咧咧地跳到岸边,负气回家去了,而局促的窝棚内再次传来了母亲那重重的咳嗽声。
喂母亲喝下了熬好的汤药后,浑身无力的阿川便躺回了自己**,窗外乌云散开,月光明亮,他辗转了整整一夜也无法睡去。他记得母亲曾给他讲过阴阳眼的故事,据说长了阴阳眼的人是可以看到鬼魂的。
可是,如果自己真的长着一双阴阳眼的话,以前为何不曾看到半个灵魂。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东边天空微微发白,雄鸡叫过三遍后,阿川才终于心安的睡去。
人们都说,白日里厉鬼是不敢出门的。
那一日,阿川一直睡到太阳偏西才起身,据母亲说期间蒋武曾经来过一次,看他睡得香便没忍心叫醒,只用带来的鲜鱼为母亲熬了一碗鱼汤,侍奉着老人家喝下后便回去了。
阿川伸了一个一个懒腰,走到棚外,不经意地朝着昨日女鬼上船的地方看去。只见几个官军模样的带刀男子,正蹲在那里细心地查看着什么,鬼使神差般的,阿川居然撑船赶了过去。
直到上岸后,他才看清,那几个官兵是在查看草丛里的脚印。
一大一小,两双脚印,可不正是那女鬼和孩童所留。
可是,鬼怎么会有脚印呢。
“咦!”
想到这里,阿川不禁出声,这一下引得了其中一名官兵的注意,连忙起身问他道:“怎么,你在此见过生人?”
“我…”
阿川张了张口,女鬼的告诫再次响起在耳边,正在他犹豫不决考虑着要不要讲当日的所见所闻告诉那些官兵的时候,蒋武的小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两船相撞,险些使阿川跌落水中。
转眼间蒋武已经跳上船来,代替阿川回到道:“大人莫听他胡说,最近他撞见鬼了,喜欢胡言乱语,邻里们都知道。”
说话间,站在官兵身旁的几位邻里已经笑出声来:“恐怕是遇到了女鬼,把魂勾去了吧。”
那官兵苦笑一下,连连对阿川挥手道:“去去,一边去,兄弟们正忙着破案,没人听你的鬼话!”
船上的蒋武见此情形连忙搂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脸转向河面后,压低声音劝道:“你可知在官军面前信口开河是要问罪的,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女鬼这种鬼话么?莫说那一切都是你臆想出来的,就算真的有鬼,你觉得官兵能捉得住?他们又不是钟馗!”
细细想来,蒋武的话也仿佛有些道理,可是,却分明有些地方是不对的。但是,他又从街坊那里听说,不远处的泗水城里也出现了专门吞噬童心的女鬼,城内的女童隔三差五就会走丢。这样看来,正好佐证了自己所见。
那女子,必是一只厉鬼无疑了。
算了,既然相安无事,又何必节外生枝!如今,母亲能平平安安,才是他最大的心愿。
四、踏冰而来
说来也奇怪,接下来的两个月中,那女鬼再也未曾出现过。
直到河面上结了冰,渡船再也无法行进的时候,阿川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这样的光景,那女鬼是不会再找自己摆渡了吧。
窝棚里摆满了蒋武送来的鱼干,自己也已备下了许多米面,这个难熬的冬天,想来定能平安度过。
想到此,阿川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
能在这样的乱世中偏安一隅,是多少达官贵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啊,这样想来,自己也算是造化了。
帮母亲盖好了被褥,又在老人床前生了火后,阿川也渐渐地睡了过去,他已跟蒋武商量好了,明日要凿开冰面下一张大网,凭借蒋武的经验一定能收货很多鲜鱼,到那时拉到泗水城卖了,便可以给母亲和自己置办一身过年的新衣了。
可是,半梦半醒间,阿川似乎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咯咯!
他一下子惊醒,睡意全无,躺在**仔细去听,那声音那么熟悉,那么近,仿佛就在屋外,就从脚下的冰层深处传来。
咯吱,咯咯咯!
他猛地从**坐起,他终于想明白,那是重物踩在冰面上发出的声音,是不是甚至还能听到冰面开裂的声响。
这么晚了,是谁那么不要命敢涉冰渡河啊,泗水河上冰面厚薄不一,万一冰面破裂跌入河中,后果不堪设想。这样想着,他披了外衣,连忙走到窝棚外面。
他本以为那人离的很近,可是走出去后才发现,那个明明灭灭闪烁的微光的灯笼,其实是在对岸。
那人是想沿着冰面,走回泗水城。
冰面的传音效果很好,所以才会听的那么真切吧。
“哎……”
阿川对着对面跳跃着的灯光大喊了一声,脚下的冰面随之发出了断裂的声响,于是他连忙收声。
与此同时,他居然再次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女童的哽咽声。
“呜呜呜……”
阿川感到自己的头皮发麻,那隐隐约约的红色灯光,飘**在冰面上,就像是一只孤魂,找不到回家的路。
他敢断定了,那一定是被女鬼引去了的一个灵魂,如今,正摸索着想要找到回家的路。
“咯吱,呜呜呜。”
踏冰声与女童的呜咽声混合在一起,在这样一个漫长寂静的冬夜里显得如此渗人。
阿川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只得缓缓地转过身,蹑手蹑脚的走回了窝棚内,用两根胳膊粗细的木棍,顶住了四处透风的柴门,钻进被窝,用被子牢牢地蒙住了脑袋。
“咯吱,咯吱。”
“呜呜。”
然而,那声音却越来越近,半个时辰不到,甚至已经近在眼前了,听起来,她分明是在走向这个小小的窝棚。
莫非是母亲床前的火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想到这里,阿川连忙跳下床来,手忙脚乱的去灭火。
可是,刚敲开水缸里的冰层取了一瓢水还未浇向火堆,背后却响起了女孩的哭声。
这一次,他听得真切,那哭声,就在窝棚外,他甚至可以看见拎在鬼魂手中的那只灯笼了。
“呜呜呜,嗯嗯嗯。”
女童的哭声越来越响,听起来仿佛是在围着窝棚打转,阿川牢牢地闭紧双眼,不敢去听,不敢去看,不敢去想。
可是此时**的母亲偏偏被哭声吵醒,咳嗽着问道:“外面是谁家孩子在哭啊,大冷天的,快让人进来暖暖身子。”
而此时,外面的女鬼似乎也听到了动静似的,停止了哭声。
此时此刻,阿川甚至想要放声大哭了,他看见水瓢内的冷水微微起了涟漪。
他听见外面的女童,娇声娇气地喊道:“奶奶,救救我吧,我冷!”
“还不快去开门,难道要我去开么?”
看到自己无动于衷,母亲大声地呵斥道,与此同时连连咳嗽了几声,郎中曾说过母亲的病最怕动气,如今,自己若不开门,把母亲气出了好歹可如何是好。
这样想着,阿川终于下定了决心,硬着头皮,缓缓地走向了房门。
柴门外的女孩一脸风雪,头发凌乱,就连睫毛上也结了一层白霜,那只闪烁不定的灯笼仿佛与她的小手牢牢地冻在了一起似的,随着寒风摇曳。
看到阿川开门,女孩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笑容,接着便噗通一声栽到了阿川的怀中。
借着灯笼的光亮,呆若木鸡的阿川发现这个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女孩是有影子的。
鬼是没有影子的。
五、鬼非鬼,人非人
三月里。
阿川最后一次渡了那名女鬼。
而那一次,女鬼刚刚上船,就被从四周黑暗里扑来的几名官兵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蒋武的居所处也传来了官兵破门而入时的吵嚷声。
那是第一次,他看清了“女鬼”那张遮挡在长发下的脸。
而她的手边,正是一名年仅十三岁的哭成泪人的女孩。
三个月时间里,那位涉冰而来的女孩在官家的悉心调养下,渐渐恢复了神智,告诉了众人一个惊天的秘密。
原来那名“女鬼”整日里在泗水城游**,为的就是巧言蛊惑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孩,骗其喝下可以使人半梦半醒的迷药后,带到对岸被信奉邪教反贼们占领的小城,高价卖给教徒,做祭祀生殉。而仅仅来到泗水城几个月的蒋武正是那女人贩的同伙。
他们选择傍晚,用这样一种方式渡河,是因为蒋武认定了胆小如鼠的阿川不敢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就算说出去,别人也不信。
蒋武本想亲自渡她们过河的,可惜,外来的他,不熟悉泗河的水况,为避免翻船只得另辟蹊径。
那一日,蒋武故意对女鬼“视而不见”,正是想要阿川坚信,他所渡是鬼而非人。
若不是那名侥幸从贼窝里逃脱的女孩,阿川不知道是不是事到如今都还对此深信不已。
鬼是没有脚印的,而官兵却明明在岸边发现了脚印。
鬼是没有影子的,早在第一次渡她的那一晚,他就在船首的马灯下看到了摇曳不定的影子。
想了许久,阿川才想明白。
错就错在他把蒋武当成了兄弟。
他信的是人,而非鬼!
后记:
故事讲完了,已经有了些许醉意的老校工讲平底的烈性白酒一饮而尽,然后,转头笑眯眯地看向了我:“白同学,故事你也听完了,那你说,这世上到底是有鬼还是没鬼?”
我转眼看着黑漆漆的窗外,脑子里不时地浮现着故事里的情形,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不得不承认,老人家是对的。
这世间其实是有鬼的,那可怕的厉鬼,一直住在阴暗的人心里。心房的角落,阳光一旦被乌云遮蔽,魑魅魍魉便有了可乘之机,把那里变成生杀予夺的十八层地狱。
“嗡嗡嗡!”
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我接起电话,又听到了顾从柏那熟悉的声音:“白砚云,上午忘了问你了,咱们班新同学你见了没有,有没有美女啊?不会跟初中时一样,咱们班被别的班称为侏罗纪吧?”
我微微一笑,回答道:“有,全都是美女,你赶紧回来吧!”
然后,不等他说话便挂掉了电话。
对面,斜倒在小**的老校工已经微微起了鼾声,我拿起床边的外套盖在了他身上,关了房门,走进了校园。
校园里老旧的路灯有三分之二都坏掉了,因为这所私立学校的升学率这些年极地,收益不好,一直没有资金更换。
冷飕飕的秋风沿着山脊冲进校园,打到我的脸上,我拉了拉衣领,搓着手抬头看向了夜空。
一枚镰刀似的的月牙儿挂在空中,反倒斗大的星辰显得比月亮还亮。
美丽的星空让人流连,我索性走进一旁荒草重生的小公园里,找到一块凸起的石板坐下来,尽情地欣赏起来。也许是很少喝酒的缘故,看着看着星空,居然有了睡意,不知不觉和衣倒在石板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一位穿着堇色凤袍的古代女子居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头顶的珠玉宝钗在夜风中摇曳声响,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凄惨的笑意,语气中却不乏威严:“哪里来的浪**公子,为何在我家门前流连?”
夜风扑面,我一个机灵爬了起来,四下张望时,哪里有人?
我用双手支撑石板起身时,才摸到石板上似乎刻了字,只是刚才掩藏在荒草败叶不曾瞧见。我打开了手机电筒,拨开碎叶仔细去看,才见上面刻着的是——大明XXXXX之墓。
“这,居然是一块墓碑!”
我屁股着火一样爬了起来。
耳边再次响起了老校工的话:“这个学校可是闹鬼的哦。”
“世上没鬼,世上没鬼!”
我强迫自己稳下心虚,凑近了再看时,才见中间的名号已经被人为凿平了,我跟着顾从柏学过一些古玩鉴定知识,我断定,那些凿痕至少也有几百年了。
是怎样的恶毒与仇恨,才会在人死之后,连名字都凿去,抹平,使其成为无根可归的孤魂野鬼?
“咕咕咕咕!”
不远处的楼顶上,传来一阵夜猫子的叫声,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个时候顾从柏在就好了。”
我这样想着,再也不敢看了墓碑一眼,转身,向着宿舍的方向小跑而去。
都说人心比鬼更可怕,宿舍里人心多得是,她该不敢追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