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十:离合记

陕西人苏梦泽,去终南山探访朋友。趁着夜色赶路,起初月光就像厚雪一样铺陈大地山林,四处都清晰明亮,隐没在远处的猿啸鸦啼也别致可喜。渐渐深入山中,天空忽然有云层淹没月亮,四周昏暗不辨方向。继续向前,更加觉得四周陷入浓密的黑暗之中,想要再回头时,已经完全无法辨视左右了。

正在彷徨而不知所措,见得黑暗中有两颗如同星辰闪烁的红光,慢慢向着这边靠近。疑心是深山里巨蟒大蛇的双眼,害怕得两条大腿一直发抖,就连逃跑都不敢。没过多久,听闻有枯草被拨动的窸窣声,更加紧张得不知所措。本来要大声惊呼,却听见有两个女子轻微而清脆的笑声传入耳中,仿佛正在交谈。过了片刻,见到两个少女提着红纱灯笼从草丛中往自己藏身的方向走近,一个绿衣,一个黄衣,都穿道家的服饰,衣饰十分的锦绣华丽,面容也很秀美。

撞见苏梦泽,两个少女都很吃惊,穿黄衣裳的问他说:“怎么会跑到曲直境里来呢?”

苏梦泽不知道她提到的“曲直境”是什么,只得把自己要去终南山访友而迷路的过程说了一遍。绿衣少女说,既然如此,反正天色已晚,不如歇息一夜,待到天明再赶路吧。黄衣少女阻止她说:“忘记了今天要和风四娘决战吗?一旦动起手来,恐怕难以有余力来保护外人。”苏梦泽因为迷途而不知所措,坚持要跟随她们一同走。两个少女无奈,只得带着他沿着一条荒无人烟的小径继续向前。三人交谈,听见黄衣的少女被称作“阿看”,绿衣少女叫作“小来”,看上去明显不是普通人,但对于自己的来历却不愿意透露,当苏梦泽询问的时候就避开这个话题,只是叮嘱他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一定要记得躲在屋子里不要出现。”

走了大约两三百步,眼前豁然一亮,前面出现一片湖水,月光照耀水面,如同银色的镜子一样光洁亮堂。湖畔芦苇丛生,苇絮如同烟雾一般随风在湖面上飘散着,凄迷而广袤。有曲曲折折的小桥从芦苇深处探伸出来,顺着走进去,风吹着长长的苇秆向下倒伏,遮埋了所经过的路。苏梦泽回想起先前其实是在山径行走向上,眼前的风光却似乎在平原阔湖,迥异于山景,十分诧异,忍住没有发问。

在芦苇间的长桥上兜兜绕绕,尽头忽然现出一座亭子,已经建在了湖水的中央,四周白鹭纷飞,苇絮成屏,微风吹送着丝竹之声,使人感到宁静美好。在亭间坐定,左右的窗棂都雕刻着飞云、仙鹤和各种祥瑞花朵。打量四周不知道袅袅的乐音从哪里奏鸣出来。阿看笑着说,长夜漫漫,怎么可以没有酒来打发时间。于是从指缝里抽出一根细细的丝线,垂入水中,过不多久,缓缓向上提抽,竟然拎上一只竹篮,篮中有四格的方形双耳青铜簋,盛放着热气腾腾的各式点心,另外还有玫瑰色的琉璃杯和莹白的象牙筷子,酒则盛在一只泛光的荷花水晶壶里。阿看解释说:“不用这种壶,就容易让美酒失去原来的味道。”所有的器具都很精洁雅致,不是平常人家所能拿得出来的。

三人用猜诗的方法来斗酒。苏梦泽自认为是知识渊博的读书人,很是自负。两个少女似乎也很是在诗学方面下过功夫,小来尤其灵慧,经常说出令人非常精妙的句子。阿看垂着袖子掩脸笑着搅局,说:“这样呆滞的游戏难免生闷,不如用别的方法赌酒。”苏梦泽喝得高兴,答应下来,说:“猜诗容易,猜别人的心思困难,这种新奇的方式还没有机会尝试过。”小来在旁边发出爽朗的笑声,说:“苏公子的心思不必细猜,一定是全落在阿看身上。”苏梦泽于是讪讪地笑,望着阿看,借着酒意说:“我的心思果然写在脸上,但不知道阿看姑娘看出来没有呢。”

正在调笑,突然眼前的光亮一暗。抬头仰望,有一层巨大的阴影正从天空的月亮下向着湖面侵掠而下。过不多时接近了,蓦然又光明大盛,苏梦泽渐渐感到身体里的酒意上涌,全身的燥热仿佛被引发出来,全身渗出微汗。阿看急忙伸腕捉住苏梦泽,说:“千万要抓牢了。”把他拢入道袍的宽袖中。袖里的世界很宽广,苏梦泽紧紧握着栏杆,从她袖子里向外探看,只见天空那巨大的阴影临近了,却是一个黄衫的中年女人,云鬓雾鬟,满头珠钗首饰,华美至极。但衣裳仿佛被火引燃,在天风中熊熊燃烧着,整个人都隐没在一层吞吐不定的火光里,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幻生成这个模样,大约就是先前两个少女所说的“黄四娘”了。

黄四娘从嘴里吐出来的一粒珠子,先前只是鸽蛋大的一颗,慢慢涨胀而大,火花四溅,如同巨大的火轮滚滚向前,苏梦泽担心两名少女不能抵挡,好几次在火球临身之际差点大呼出声。而两名少女面色没有改变,双肩耸动,飞木如刺,在空中发出密集而尖锐的呼啸声。黄衫女人驾驭着火球腾空闪避,衣袂好像着了火,四下飞溅火星,光痕在暗沉的天空下飞舞,仿佛蛟龙一般。两名少女所投射的木刺密密的好似雨点,却被火龙所一一吞噬,反而更加增添了火势。不知道过了多久,阿看与小来所发射的木刺渐渐不如先前那样气盛势足,黄四娘笑着说:“技艺大约到了穷尽的程度了吧!”在空中催着火球逼近。

苏梦泽知道气势是从盛到衰的过程,担心两个少女力不能敌,见她们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急忙大声喊道:“使用木刺是下策,何不借用湖里的水来克制对方。”声音才发出来,阿看所施展的幻术就给他道破了,从她的袖子里掉落到地上。站起身来时,发现置身于山路之上,哪里还有芦苇、湖水和长亭?更不要说有什么姿容明媚的少女和驾驭火球在半空飞舞的妇人了。

这时候已经是天色大亮,听见身边有人惊呼:“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问话的是清晨上山砍柴的樵夫,因为起得早,赶山路到了这个地方已经有些疲乏了,正坐在树下歇息。细问究竟,樵夫以为他是山中的精怪,很是费了一番口舌才让对方放下心来,临别的时候仍然眼光半信半疑。苏梦泽自己认为这桩奇遇过于不可思议,试图在四周寻找蛛丝马迹。沿着大树绕行了好几圈,无意中见到脚下不远处有一处水洼,想必是前两天才下过雨,积蓄而成,四周布满了矮而短的枯草,再细看,周边有些散乱的草茎,看上去竟仿佛如果把自己缩小到蚂蚁那么大,则可能就如同置身于一座大湖的水畔了。心里虽然怀疑,但看不出什么别的印迹。左右张望,又等了很久,终于还是一无所获地走了。

过了两年,苏梦泽有一次路过邯郸的闹市,见到一个穿着黄色道袍的少女,就远远地跟随着直到荒郊野外,追赶着问:“是不是阿看姑娘呢?”果然没有认错人。阿看惊讶地说:“原来是故人。”问她当年的情况,阿看叹气说:“曾经叮嘱过你而没有听从,小来因此葬送了性命,我百年道基也被毁了,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万幸。”苏梦泽深感内疚,说:“这是我的过错,愿意以后供养你。”就把她带到家里来,专门拨出一间宅院给她居住,并且安排仆人细致周到地照顾她。

他很好奇地打听当时身体变小而周遭环境变大的法术,阿看很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真正厉害的,是和我同样在修习木性法术的织叶先生,他所容身的宫殿是树枝上的一片叶子,通过叶脉进去以后,建造着一百多座风景各异的亭台楼阁,能够容纳三千个人弟子而有余裕,我达不到这样的地步。”苏梦泽对这种法术兴趣浓厚,请求她教导自己,遭到了阿看的拒绝,说:“我现在失去了法力,已经和平常人没有区别了,只希望能够平平静静地过日子,不要再生波折。”她问苏梦泽是否愿意娶她为妻。苏梦泽大喜过望,说:“一直担心你不还俗,唯恐提及这个话题会触怒你,使你离开我。”

苏梦泽有个亲戚,以海上贸易为生,一年只能筹划两次出行,每次都需要半年的时间,历经海上各个不同的国家,回来喜欢向人详述各类风土人物,每一种都十分奇妙,不是平常人们所能想象的。有一回说起海外有座浮楼,坐落在水天之间,没有东西可以与地面连接而不向下沉坠,从船上仰着头能够看到上面有缥缈的云气遮绕着窗台,里面有人走动的迹象。大声吆喝,隔很久则会有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张望。想要上去观摩一番,没有得到邀请,猜想这是天上的仙人所居住的场所,不敢逗留太久,唯恐仙人发怒而掀起怒浪狂涛,于是就离开了。阿看在一边听见了,默默地回房去收拾衣物。苏梦泽注意到她的举止和神情与平常不一样,追上去询问,阿看流着眼泪说:“那就是我的家乡啊!”

苏梦泽挽留她说:“不是已经丧失了法力,成为了凡人吗,为什么不能接受这样平静舒适的生活,选择那样辛苦而又无望的奔波呢?”阿看说:“世界上很多看似重要的事情其实都微渺而短暂,因此需要另外寻找长久的方法来寄望,这就是修行道术的原因。已经明白了这一层道理,再想要和其他庸庸碌碌的妇人那样盲目生活,是没有办法了。”苏梦泽没有办法,说:“那么请允许我跟随在你左右,使平凡无色的人生也添一些不同的经历。”

于是买舟从东南方出海,历经十个月的时间,仍然没有找到苏梦泽亲戚所说的浮楼。好几次因为语言不通,险些被一些岛上的流民杀死。渐渐盘缠用得差不多了,决定返程。这一天黄昏,忽然在海面上远远地见到几条色彩斑斓的光气,上下交错。阿看急忙吩咐船夫避开,说:“那是西域神火族的法宝光焰。”

这时候海面上突然生起了大风,所置身的船竟然不能和这狂烈的大风相抗,被吹得偏离了航线,在骤然涌起的滔天巨浪中摇摇摆摆,不知道漂流到了哪里。船民都用粗硬的绳索把自己绑在桅杆之类的地方,苏梦泽不习惯这种海上生活,本来就呕吐了一段时日,身体虚弱,竟因此昏迷过去。等到风平浪静了苏醒过来,已经看到船上多了一个绿衣的道姑,眉目依稀熟悉,竟然就是被阿看说是已经死去的小来。观察她的身体发肤,并不像是鬼魂那样虚无缥缈,阿看说这是“又生术”,是木系法术里很奇异的重生方法。问她这种法术是谁所传授的,回答说是落英水府的织叶先生。又问她在海上与谁对敌,回答说:“仍旧是黄四娘,这是师门的宿怨啊!”

海上浮楼在江湖上被称作“离合楼”,楼上有人唱歌形容说,离天空只有三尺三,离海面只有三尺三,天海相距无穷无尽的远。苏梦泽从船头迈脚,一步就能跨到楼梯上。楼上有一群少女发出吃吃的笑声,纷纷说:“快婿来了。”一个个都年轻美丽,围绕着苏梦泽调笑。居住了十五天,所奉上的食物精美可口,所呈送让他更换的衣裳柔软华美,所用的器具和摆设雅致玲珑,没有一样不是世所罕见的。又有老迈的妇人,有三四个少女搀扶围绕着,被人唤作“太婆”。问苏梦泽说:“愿从此居住在这里,永远不回去吗?”苏梦泽犹豫了很久没有回答,阿看笑着说:“现在明白了当年你劝告的时候我的心情吗?”

住了半年左右,因为思乡而渐渐茶饭不思。于是决定返回故里。临行时,太婆问他想要带走什么礼物,苏梦泽摇头拒绝。小来打趣地说:“当年不是曾有过赌酒猜心思的游戏吗,阿看难道看不出苏公子的心意吗?”苏梦泽急忙阻止她。阿看笑着说:“郎君的心思,不过在我。又唯恐我离乡而心生不快,所以才难以启齿。不过我既然已经嫁给你做妻子,自然应该追随左右。”于是收拾衣物行李,和苏梦泽告辞而去。才下了楼梯,身子已经到了船上,回头看时,海天渺渺一色,天高云阔,触目尽是虚无,再也没有了离合楼的影迹。

船在海上航行了大约四十天,终于抵达了陆地。还没有踏上岸来,就看到有黄衣的妇人如同疯子一般冲上前来,衣裳仿佛着了火似的,熊熊燃烧。苏梦泽大惊失色,说:“又是黄四娘吗?”阿看镇定地安慰他说:“无妨,上次在海上和小来大战,已经死去了。只不过因为她的精神一直锁系在我们身上,需要过很多年才会被消磨干净,因此一腔的怨念才会化成幻像。”果然见到妇人投身入海,化为青烟而消失了。

阿看说:“黄四娘是西域神火族的弟子。西域神火族源自魔教,教中有眦睚必报的传统,她死去以后,一定会有人来为她报仇的,这是两个门派的宿怨。日后一旦牵连到你身上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也没有好的办法可以让你置身事外。”

果然过了三年,忽然仆人报告说有奇怪的客人求见,正在门外等候。出门看时,那人已经消失踪迹,再回房时,发现阿看也不见了。心里面知道不妥,急忙四处寻找,在郊外的一座池塘边发现一堆被焚毁的灰烬,灰烬堆里有一枚玉,握在手里还很温热,正是当年迎娶阿看时所赠送的物品。苏梦泽悲恸地大哭,将阿看的衣物埋葬以后,乘船东渡入海。

船在海上航行,没过多久,忽然见得半空浮现火烧云,这时候是下午,阳光虽然炽热,但高而远,这样红彤彤的薄暮云彩气象非常突兀,急忙指挥船夫向着云朵下方靠近。船夫认为这是妖邪作祟,不敢前往。苏梦泽于是从大船上指挥船夫放下一只仅能容身的小船,用桨划过去。果然见到有两个道门中人在海上斗法,一个操纵火球,一个借着海水的涛浪抵敌。那个操涛运浪的女子果然是阿看。没过多久,用火焰进行攻击的敌人驾着青烟逃走了,阿看从天空飞下来,叹着气说:“已经经历过了两次死别,还会重新聚首,难道真是摆不脱的冤孽吗?”因此陪着他重返陕西家乡,直到苏梦泽老死。曾经生育过一个儿子,取名叫梨陌,聪颖活泼,才思敏捷,当地有名望的人家都希望能与苏家结姻,苏梦泽没有答应。临死之前微笑对阿看说:“缘分总算到了尽头,以后将不会纠缠了。”他死以后,阿看为他守丧三年,后来与儿子忽然离开,不知去向。有人说她化名俞大娘,隐迹成方丈仙岛上洗衣的妇人。又有人说昔年湘西巫教的掌教伤夫人,或许最初的出身就是在离合楼。但这些说法过于荒诞无稽,无从查考,只能聊备一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