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九:笺藏
清宁人左某,家境丰厚。家里最小的儿子阿尧,字轻侯,因天生就有奇异的能力,没有办法进行管束,所以不曾得到别人的教导。阿尧很淘气,每每对别人恶作剧,过程和结果都匪夷所思,惹下不少灾祸,家人为此很伤脑筋。曾经有盗贼贪慕左家的钱财,夜半行窃,悄悄启开房门。忽然见到六尺金刚怒汉手持巨斧劈下,惊吓中惨嗥不止,神志失常。其实所见只不过是幻术的一种罢了。这种惊吓人的戏弄与恐吓之事,不胜枚举。
左家的一个邻居,有一次和朋友聚会回来,喝得略微有些醉意,穿经一条小巷子时,忽然见得青光灿然,有门户敞开着。当时人还有着理智,疑心这条巷子里为何多出一扇门来,探首张望,看见里面灯火璀璨,禁不住好奇,便信步走了进去。宅院里似乎在大宴宾客,桌上摆着新鲜的瓜果和美食,上等的好酒在樽里散发着香气。高声招唤呼喊,没有人回应,四周的琴瑟丝弦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乐音艳丽而悱恻,令人心动。进入厅内,八仙桌上放有巨大的木匣,隐隐露出一条缝,揭开去看,满匣都是珍贵的珠宝玉器,流光泻彩。他因此起了贪念,往怀里塞了两条明珠链,唯恐主人察觉,夺门而出,才到门口,猛然有些清醒,觉得似梦非梦,并不是现实中所可能撞见的境况。才自明白过来,已经蓦然回到现实世界,但身体仿佛被禁锢而无法动弹,大声呼救。恰好有马夫经过,发现这人除了脑袋从青砖墙里探出来,身体却仿佛和墙壁牢牢地嵌在一起,毫无缝隙,十分诡异。急忙叫了人来,都不能明白原委。便试着找到铁器敲碎墙壁。
这件奇事惊动了好几条街的人来看热闹,左家的阿尧顿脚叹气说:“他先出门再醒转,就没事了!”让家里的老仆去阻止别人敲碎墙壁。老仆年迈,心急,出门后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赶到小巷子时,已经来不及,看见墙壁被粉碎后,这人的身体根本没有出现,仿佛已经化为了泥石,和墙壁合为一体,被敲得粉碎。墙壁碎裂后人的脑袋掉在地上,不停地呻吟,过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断绝了气息。
左某猜想这件奇事又与幼儿有关系,不敢声张,连夜举家搬迁,到了山南,买了一户人家的闲置庭院,严厉约束左轻侯的举止,动辄因为各种杯弓蛇影的事情对他进行管制,恐怕再出现不堪设想的后果。
在山南一住就有八年时间。山南以制笺闻名天下。有很多著名的制笺坊,大多都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技艺,各自具备不同的特色。诸如“锁锦笺”,是以杭州上等丝绸抽出细微而肉眼难辨的丝缕掺入纸浆中均匀铺晒而成,纸色各异,又有韧性,根据纹理,又细分为“山水锁”“深闺锁”“黄卷锁”等流派。而以“洒泪笺”闻名于世的“送别坊”,相传是百年前坊主送友作别以后,感而慨之,以雨中春柳捶打成浆,添上丹砂、慈石等物研磨成粉,意外地发现此笺成型后纹路隐现,有若风中洒泪痕而得以传世。这些自然是雅士所爱好,至于有钱的王公贵人,则喜欢收藏和使用较为富贵吉利的“春风笺”“金玉满堂笺”以示身份。种种奇异的制笺手法令人拍案称绝,爱不释手,没有方法可以一一详细叙述。
左轻侯十六岁,唇红齿白,白衫翩然,是当地有名的美少年。对于山南的各种名笺很有兴趣,经常去坊间和搜集寻找令人大开眼界的笺纸。有一回在郊外春游,忽然遇上大雨,情急之下就近到一户人家的檐下避雨,这户人家有女儿在廊下收拾衣物,被他撞见,情不自禁凑近了打量,惊呼说:“莫非是有过一面之缘的青瓦姑娘吗?”他唐突地迈过门槛去追问,少女来不及闪避,羞红了脸颊,回身向他施礼说:“多谢公子还记得我。但我家里现在没有别人,这样交谈是很无礼而不知耻的举动,请你不要再多说了。”说完就急急忙忙掩上门。左轻侯于是讪讪地回去了。
打听青瓦姑娘的经历,原来自幼父母双亡,是个孤女,曾经因为容貌清丽而被送到青楼去学习各种技艺以求生。当年左轻侯就是因为与友好人流连于勾栏之间,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后来有远房的族中长辈愿意替她赎身并收留,寄住在这里。这一天适逢山南试笺会,制笺名家齐聚一堂各自展示得意之作,盛会一连举办五天,城里密密地聚集着远道赶来的商人和有兴趣的文人、豪客。
第二天前往,青瓦闭着门不愿意见面,惊惶地说:“让人瞧见了,这将是有污名节的事情。”左轻侯轻薄地调笑说:“难道我不知道你家的长辈前赴试笺会没有回来吗?如果开门让我进去,则外人会变成内人。”青瓦隔墙投掷瓦片,砸在了他的额头,血流不止,只得狼狈地回去了。
第三天一大早又赶路而至。青瓦斥责说:“浪**成性的公子哥儿,昨天吃的苦头还不够吗?”左轻侯笑着回答说:“只要这一条性命还在,怎么可以不来探望佳人?我听说你兰心蕙质,喜欢沉浸在制笺的技艺中,特意准备了一些微薄的礼物赠送给你。”把一盒精心准备的上等笺纸搁在门口。青瓦开启门缝去取笺盒,他也没有轻浮孟浪地趁机凑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只雪白的素手从门缝里探出又收回。青瓦在门后笑说:“这才是令人放心的君子行径。”两人隔着院门聊天,过了一会儿,听见门缝里有簌簌的声音,是青瓦把那些世间罕见的笺纸递还出来。诧异地问她原因,她不屑地说:“这些技艺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之处。”
左轻侯笑着说:“我有幸可以见到你所声称的绝世名笺吗?”青瓦没有搭理他。过了片刻,忽然见到门缝里递进来两三张笺纸,竟然是她曾放置在房中的。她非常惊骇地厉声说:“一个人有奇异的技能而不坦**地使用,不知道自重与尊重别人,这和下三烂的盗贼、匪徒没有区别。”左轻侯急忙道歉说:“你教训得很正确,以后我不会这样了。”即使是这样,青瓦依旧性情暴烈地痛斥了他很久。原本还稍稍能够聊天的气氛也被破坏了。天色渐渐近了薄暮,青瓦的怒气消减了很多,叮嘱说:“如果你是真心爱慕我的话,请珍惜我的名节,不要让我的家人撞见这样无礼的场面,马上离开吧。假使不和任何人说起关于我的消息,我们还有继续往来的希望。”左轻侯被她激烈的态度所震慑,回去以后连最要好的朋友也没有提及。只是闷在心里,每天长吁短叹,不知情的朋友嘲笑说:“天下再难得的东西在你的手上都予取予求,有什么是心中恋慕而不能获得的呢?”
先前,左轻侯迷恋的是青瓦风致楚楚,又曾在风尘中容身,想来虽然推脱再三,但只要自己一鼓作气,死缠烂打,究竟还是可以得手。之所以没有强行借着超凡脱俗的能力去逼迫,大约也是耽于这种若即若离的情趣。但数次没有得手,便渐渐丢在了脑后。有一次,同窗好友娶妻过门,喜柬里夹的一片七色薄笺,见了十分惊艳,追问之下,得知是出自“月上下坊”青瓦姑娘的妙手。
心中念念不忘,当天夜里便用幻术潜入青瓦姑娘的闺房,见几案上有新制的笺纸,用镇纸压着,便悄悄将它取走了。连夜掌灯细看,笺纸十分奇异,在淡青的底色中隐约能看到云纹涌动,忽聚忽合,在灯下凑近了细看,忽见得那笺上的纹路竟然聚成一行字迹,是娟秀清丽的小楷,讽刺说,公子这样清雅的人,为什么会爱好做贼的勾当呢?竟然是预先料到了左轻侯的幻术而特意制作的这样一张笺,青瓦的灵慧可见一斑,于是益发增添了左轻侯的爱慕之心。
当即修书一封,在青瓦的笺纸上题以佳妙的词句表达自己的心意,又借着幻术把笺纸送还了原处。第二天晚上又按照这个方法取得了新的笺纸,这一次,青瓦留言说,人品虽然不算上等,但这样婉秀脱俗的诗句实在令人心动。为了声名不愿意让外人知晓,但私心里愿意多看到公子的风流文采。
左轻侯受到鼓舞,答应说绝不让外人得知内情。两人继续借着笺上题句交往了一段时间,渐渐在左轻侯的案头积压了一沓笺纸。先是用锦匣藏得妥当的,忽然有一次青瓦很慎重地提醒说,如果不小心泄露出去,她女儿家的清白声名就会毁于一旦,请求马上把信笺烧毁。如果办不到,她就会中止私下的来往。左轻侯虽然舍不得,还是依照她的吩咐把信笺在香炉里焚烧成了灰烬,又用银箸搅抖炉灰,使纸烬融入香炉灰中分辨不出来。
第二日左家仆人一直不见公子起床,敲门又没有人回应,等到午后强行破门而入,发现左轻侯躺在**,已经断绝了气息,面容如同喝醉了酒似的浮着一股诡异的笑意,全身**,手臂虚抱,姿态很不堪入目。赶紧要给他套上衣裳,但尸体已经冷硬了,很难把平常的衣物套入角度怪异的四肢中,只得草草用宽大的外袍罩住了。疑心是狐魅精怪所导致。在办丧事的时候顺便又请了高明的道士来除妖驱邪。
道士来自昆仑,是昆仑派长老神识子的记名弟子,颇有一些神通。揭开蒙脸的白布看了左轻侯一眼,惊讶地说:“莫非是中了蛊毒吗?”当即查询死者最近往来的人,没有可以值得怀疑的,在左家翻寻蛛丝马迹也没有收获。恰巧有下人抱着左轻侯房中的香炉送到库房去,路经门外被神识子看到,叫住了查看。他把朱砂用无根水稀释以后添加明矾、硫黄和含恨草等,浇在灰堆里,能够看到本来灰白色的炉灰好像被人用手指搅动,翻滚着分成两堆,其中一堆颜色较深,俨然就是青瓦所制纸笺焚烧过后的遗留。笺中含有“海棠蛊”,是湘西巫教中很难见到的一种高深蛊术。
昆仑养有一种长着白色翅膀的蚕,叫作“潜渊龙”,是克制各种毒物的罕见宝贝,头生角而尾如鱼,长不过三寸,能够循迹而探求食物,因此带领着众人到了青瓦家,已经人去楼空,青瓦不知所终,盘问当年收养她的族中长辈,神色讶异不像是伪装,说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细细推想,约莫是七岁那年,父亲忽然在某地暴毙,青瓦曾经被人带走,后来才流露到花街柳巷卖艺,也许在这段时间里她受到了湘西巫教高人的指点。问她当年的情况,这才知道她的父亲就是曾经因为左轻侯恶作剧而身体被卡在墙壁里不得脱身,最后死于非命的那个邻居。
左家因为这件事感到很羞愧,叹息着说:“这是天命所注定的报应,没有办法怨责别人。”安葬了小儿子以后,举家又迁到了别的城市。
过了三年,青瓦姑娘忽然又回到了山南,依旧以制笺为生,终日在“月上下坊”以制作各种奇异的笺纸维持生计,不喜欢和人说话。有人曾经在清明节的时候,在左家阿尧的坟头见过她午夜焚香祭拜,穿着素净的白衣,身子清瘦单薄,宛如艳鬼。“月上下坊”曾经流出一种笺纸,通体雪一般的素净,完全没有任何杂质,比皎洁的白玉还要清洁。有人无意中对着烛光照,能够看到边角有些不经意洒落的斑斑点点,在灯光下呈现淡淡的红色,形态有点儿像初开的海棠,疑心这里面也种上了海棠蛊,不敢收藏。这种奇异的笺纸因此在世上渐渐绝迹了。相传蜀中唐门的糖菩萨家里收藏了两三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