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长笑天君

风雨之中,人人心头俱是异样的沉重,南宫常恕缓缓放下了点苍燕的尸身。

南宫夫人取出一方丝巾,替南宫平扎起了臂上的伤口,轻轻道:“孩子,你挥一挥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南宫平挥了挥手,只觉心中热血,俱已堵在一处,哽咽道:“没……有……”

鲁逸仙看到这母子相依之情,想到自己一生孤独,不禁黯然垂下头去,无言地拾起了脚边的一把酒壶,轻轻摇了两摇,听到壶中仿佛还剩有几滴余酒,掀开壶盖,仰首一吸而尽,举手一挥,将酒壶抛出厅外,“空空”一串声响,酒壶滚下了石阶。

司马中天双拳紧握,只听黑暗中又自响起一阵马蹄之声,听来似乎还不止一两匹马。

南宫常恕抬头道:“司马兄,可是你留在庄外接应的弟兄进来了?”

司马中天一步掠至阶头。

只见四匹健马,冒着风雨缓缓驰来,定睛一望,马鞍上却竟无一人,只有最后一匹马上,斜斜地插着一杆红旗,狂风一卷,连这杆红旗也都被风吹到地上,晃眼便被污泥染成赭色。

司马中天心头一震,倒退三步,身子摇了两摇,一手扶住门框,喃喃道:“完了……完了……”

南宫常恕失色道:“难道庄外的弟兄也遭了毒手么?……”

司马中天缓缓道:“有马无人,自是凶多吉少!”突地双臂一振,仰天厉喝道:“群魔岛的鼠辈,匹夫!有种就出来与我司马中天一较高下,暗中伤人,算得是什么好汉!”喝声之中,他一把抄起了方才落在石阶下的铁戟,狂挥着冲下石阶,戟风呼呼,将风雨都激得**在一边,那四匹健马一声惊嘶,放蹄跑了开去!

南宫常恕失声道:“司马兄……”话声未了,只见暗林中突有三团黑影飞出,司马中天手腕一震,竟将这长达丈余的铁戟,震起三朵戟花,“夺、夺、夺”三响,将三团黑影一齐挑在铁戟尖锋之上。

南宫常恕大惊之下,亦自飞身掠下石阶,一把拉住司马中天肩头,沉声道:“司马兄,镇定些!”

司马中天连声厉叱,却身不由主地被他拉上石阶,众人目光望处,心头不禁又是一寒。那铁戟顶端三根尖锋之上,挑着的竟是三颗血淋淋的人头!

南宫常恕只怕司马中天情急神乱,手掌一挥,连拍他身上几处穴道。

司马中天只觉心头气血一畅,望着戟上的人头,呆呆地愕了半晌,颤声道:“果然是你们……”“当”的一声,铁戟失手落在地上!

鲁逸仙以拳击掌,恨声道:“群魔岛中,难道当真都是只会暗中伤人的鼠辈……”

此时满厅中人,情绪俱都十分激动,鲁逸仙目光一扫,大声道:“我就不信他们都有三头六臂,就凭你我这一身武功,难道……”

南宫常恕沉声道:“二弟。”他语声中似乎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就只这轻轻一唤,鲁逸仙便立刻住口不语,南宫常恕道:“姑不论敌势强弱,但敌暗我明,我等便已显然居于劣势,若再不能镇定一些,以静制动,今日之局,岂非不战便可分出胜负。”

南宫平垂下头去,目光凝注着血泊中的明珠。

鲁逸仙默然半晌,缓缓道:“如此等待,要等到何时为止呢?”

司马中天霍然回过头来,厉声道:“我宁可冲入黑暗,与他们一拼生死,也不愿这样等在这里,这当真比死还要难受。”

南宫平目光一转,笔直望向他爹爹,他口中虽未说话,但是他目中所闪动的那种兴奋的光彩,实已无异明显地说出了他心中的意向,宁可立刻决战生死,也不愿接受这难堪的忍耐。

南宫常恕苦叹一声,缓缓道:“生死之事小,失约之事大,我南宫一家,自始至终,从未有一人做过一件失约于人的事,今日我南宫世家虽已面临崩溃的边缘,却更不能失约于人,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那诸神殿的使者到来,将这一批财物如约送去,否则我南宫常恕,死难瞑目。”

他说得异常缓慢,却也异常沉重,一字一句间,都含着一种令人不可违背的力量。他话一说完,便再无一人开口,呆望着窗外的漫天风雨,各个心中俱是满腹的心事。

南宫夫人轻轻道:“平儿,可要换件干净的衣服?”她的注意力,似乎永远都不离她爱子身上。

南宫平感激地摇了摇头,鲁逸仙哈哈笑道:“别人看了他这身衣裳,有谁相信他是南宫庄主的独子?我看与我走在一起,反倒像些。”

南宫夫人轻轻一叹,道:“今日我和你大哥若有不测,你倒真该好生看顾这孩子才是,他……”

鲁逸仙双目一张,精光四射,仰天笑道:“你两人若有不测,我难道还会一人留在世上么?”

南宫夫人道:“你为何不能一人留在世上?这世上要你去做的事还多得很呢!”

鲁逸仙道:“我为何要一人活着?世上的事虽多,我也管不着了,与你两人一齐去死,黄泉路上倒也热闹得很,总比我日后一人去做孤魂野鬼好得多,大哥,你说是么?”

南宫常恕叹息着微笑了一下,南宫平心中却不禁大是感慨,突见司马中天精神一振,大喝道:“来了……”

只听一阵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自风雨中传来,步声越来越近,众人心情也越来越是紧张。

南宫夫人悄悄倚到南宫常恕身侧,却又反手握住了南宫平的手掌。

鲁逸仙目光一望,眉宇间突有一丝黯然的神色闪过,他一步掠到厅门,一阵风雨打湿了他的面颊。

石阶上终于现出三条人影,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了上来,来势竟似十分和缓,仿佛没有什么恶意。

鲁逸仙大喝道:“来人是谁?若不通名,便将你们当强盗对付了!”

这当中一条人影,轻轻咳嗽一声,黑色中只见他头颅光光,似是一个出家僧人,脚步一抬,忽然来到鲁逸仙面前,鲁逸仙愕了一愕,挺起胸膛不让半步,这僧人沉声道:“老衲不常走动江湖,便是说出名字,施主也不会认识的。”

鲁逸仙凝睛一望,只见他浑身水湿,白须斜飞,神色之间,似乎另有—种庄严和穆之气,不禁立刻消除了几分敌意,另两人也随之而上,一人头戴笠帽,身穿蓑衣,手中倒提一口水淋淋的麻袋,笠帽一直压到眉下,黑暗中更看不出他的面目,一人高髻乌簪,蓝袍白袜,却是个道人。

这三人装束虽不同,但俱是白须皓然,神情间也似颇为安详。

鲁逸仙道:“此间时值非常,三位来此,是为了什么?”语气之间,显已大为和缓。

白发僧人双掌合十,微微一笑,道:“老衲此来,正是为了‘南宫山庄’的非常之变,施主若不怀疑,老衲进去后自当原本奉告。”

鲁逸仙微一迟疑,这三人已迈步走入了大厅。

南宫平心头一动,忖道:“此刻山庄外杀机重重,这三人怎会如此安详地走了进来?”心中不觉有些怀疑,抬眼一望,只见他爹爹面上却仍然是十分镇定,便也放下了心事。

白发僧人一步入厅,立刻高喧一声佛号,缓缓合上眼帘,似乎不忍看到厅中的血腥景象,敛眉垂日,缓缓道:“为了一些身外之物,伤了这么多人命,施主倒不觉罪孽太重么?”

南宫常恕叹道:“此举虽非在下本意,实乃无可奈何之事,但今日过后,在下必定要到我佛座前,忏悔许愿,洗去今日之血腥!”

白发僧人双目一张,道:“施主既有如此说法,显见还有一点善心未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你为何不将这些惹祸的根苗,化作我佛如来的香火钱,为子孙儿女结一结善缘?”

众人面色俱都微微一变,南宫常恕道:“在下虽有此意,只可惜这些钱财,早已不是在下的了。”

白发僧人微微笑道:“出家人戒打诳语,这些钱财明明还在施主身边,怎会早已不是施主的了?”

司马中天大喝一声,道:“就是他的,不化给你又当怎地,难道你还想强讨恶化么?”

白发僧人仍是面带微笑,不动声色,仰天笑道:“施主们若不愿来讨这个善缘,那么此间就非老衲的事了。”袍袖一拂,倒退三步,缓缓接口道:“但老衲与施主今日既有见面之缘,等到日后施主死了,老衲必定念经超度施主们亡魂。”

众人面面相觑,司马中天厉喝道:“我死了也不要你管,快些与我出去……”

蓝袍道人哈哈一笑,道:“施主你印堂发暗,气色甚是不佳,万万不可妄动火气,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切记切记。”

司马中天胸膛起伏,满面怒容。

那蓑衣老人缓缓走到他身前,突然伸手一掀笠帽,冷冷道:“你难道不信他的活么?”

司马中天怒道:“不信又怎……”抬目一望,只见这苍衣老人鼻子以上仿佛一颗被切烂的西瓜,斑斑错错,俱是刀疤,头发眉毛,俱都刮得干干净净,双目之中,闪闪发出凶光,生相之狰狞凶恶,竟是自己平生未见,下面的话,不禁再也说不下去。

南宫夫妇、南宫平心头俱是一凛,鲁逸仙更是大为后悔,不该放这三个人进来。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莫怕莫怕,我长相虽然猛恶,心里却慈悲得很,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他两人来此化缘,还是空手来打秋风,我却是带了货物,公公道道地来做生意的。”笑容一起,面目更是狰狞,笑声铮铮,有如铜锤打击在铁鼓之上。

南宫平、鲁逸仙、司马中天面色凝重,静观待变。

南宫常恕微微一笑,道:“阁下带了些什么货物,怎不拿出让大家看看?”

蓑衣老人道:“南宫庄主果然也是个生意人……”手掌一反,将麻袋中的东西俱都倒了出来,竟是一袋被雨水冲得有如腐肉般苍白的头颅。蓑衣老人大笑道:“这货色保证新鲜,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你看这买卖可还做得!”笑声凄厉,令人心悸。

南宫常恕冷冷道:“一颗头颅,换一口箱子,这买卖也使得,只是这货色还不够新鲜。”

蓑衣老人道:“你可是要更新鲜些的?”

南宫常恕身子一闪,突然提起一口箱子,沉声道:“若是你立刻切下自己的头颅,这口箱子,便是你的!”

蓑衣老人哈哈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庄主又何苦要我的命呢?”双手乱摇,回身就走。

众人不禁一愕,只见蓑衣老人头也不回,突地左脚一钩,挑起一颗头颅,直击司马中天的面门,身躯乘势一转,右掌搭上南宫常恕的箱子,左掌斜劈南宫夫人的眉头,右腿一挑,又有一颗头颅飞起,“呼”的一声,笔直飞向鲁逸仙,风声虎虎,仿佛一柄流星铁槌。

司马中天方自一愣,只见一颗人头,直眉直眼地飞了过来,一时间竟不及闪避,抬手一掌,挥了过去,直将人头劈开数丈,飞出厅外,这才想起这人头的眉目似是熟悉,竟是自己旗下一个镖师,心头一凛,仿佛隔夜食物,都要呕吐而出,厉喝一声,“呼”地一拳击出。

鲁逸仙身躯一闪,滑开数尺,只听身侧风声掠过,“砰”的一声,一颗头颅击在墙上。

南宫常恕五指一紧,紧握掌中铜环,只觉一股大力,自箱上传来,急忙加劲反击。

南宫夫人拧腰错步,手掌反切蓑衣老人的手腕。

蓑衣老人哈哈一笑,身子倏然滑开,南宫常恕箱子推出,司马中天收拳不住,“砰”的一拳,击在箱上,木箱四散,箱里的珍宝,撒满一地。

南宫平心头不禁暗中吃惊:“这老人手脚齐用,一招四式,连攻四人仍有如此威力,武功端的令人骇异,怎地武林中却从未听过此人的来历?”

白发僧人微微一笑,道:“南宫檀越内力不错,南宫夫人掌势轻灵,若以文论武,两位已可算得上是举人进士间的人物,至于这位施主么……”他目光一望司马中天,笑道,“却不过只是方自启蒙的童生秀才而已,若想金榜题名,还得多下几年苦功夫。”

鲁逸仙冷冷道:“我呢?”身形一闪,一招击向白发僧人。

蓑衣老人道:“试官是我,你算找错人了。”一步拦在鲁逸仙身前,斜斜一掌,自鲁逸仙双拳中直穿而出。

鲁逸仙双掌一错,“铁锁封江”,蓑衣老人手肘若是被他两条铁臂锁住,怕是立刻生生折断。

白发僧人微笑道:“好!”

蓑衣老人手腕一抖,一双铁指,突地到了鲁逸仙的面前,双指如钩,直夺鲁逸仙双目。

鲁逸仙双掌锁人不成,又被人家锁住,当下大喝一声,陡然一足飞起。

白发僧人摇头苦笑道:“不好!”

只见蓑衣老人左掌一沉,急切鲁逸仙的足踝。鲁逸仙这一足本是攻人自救,此刻却又变成被攻,眼见便要残目伤足,哪知他突地阔口一张,两排森森利齿,竟向蓑衣老人的手指咬了过去。蓑衣老人微微一愕,撤招变式。

白发僧人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就凭这一口,已可选得上一个孝廉。”

蓑衣老人道:“这算什么招式!”

鲁逸仙道:“你没有见过么?嘿嘿!当真是孤陋寡闻得很。”

言语之间,两人已战在一处,刹那间便已拆了十余招。鲁逸仙招式飞扬跳脱,虽然有些不合拳理,但招式却是犀利已极,蓑衣老人竟奈何不得,两人拳来足往,司马中天竟看得愕在当地。

蓝袍道人微微一笑,又道:“想不到当今武林中,还有三五个这样的好手,叫我下手将他们杀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南宫平突地冷冷道:“群魔岛中,若都是你们这样的角色,那么江湖中人人畏之如虎的群魔岛,看来也未见有如传说中那般可怖。”

蓝袍道人双目一张,道:“少年人,你怎知道我们是来自群魔岛的?”

南宫平冷笑一声,道:“外貌善良,心肠歹毒,言语奸猾,武功不弱,又能老得可以进棺材了,若非来自群魔岛,却是来自何处?”

蓝袍道人哈哈笑道:“好好,少年人果然有些头脑……”语声未了,南宫平已拾起地上一柄长剑,振剑击来,蓝袍道人不避不闪,袖袍一拂,竟待以流云铁袖,卷去南宫平手中的长剑。

哪知南宫平这一剑看似沉实,却是虚空,剑尖轻飘飘一颤,手腕急地向左偏去,剑尖却自右刺来。

蓝袍道人一招流云铁袖,竟只刮着南宫平一片剑影,南宫平掌中长剑,已刺向他左面咽喉,他实未想到这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竟会施出这般空灵的剑法,袍袖一振,倏然退出五步。

白须僧人双眉一皱,面现惊诧之色,道:“阿弥陀佛,小檀越学武已有多久了?”

南宫平道:“你管不着!”剑光缭绕,旋回而上,乘势向那蓝袍道人攻去。

白须僧人道:“看小檀越这般年纪,这般智慧,这般武功,老衲实在动了怜才之心,若肯随我回去,十年后便不难名登魔宫金榜,二十年后,便可夺一夺榜眼状元了。”

南宫平道:“我南宫平堂堂丈夫,死也不肯与群魔为伍!”

白须僧人一惊道:“南宫平,你便是‘南宫山庄’的长子么?”

南宫平大喝道:“不错!”突然剑尖向对方袍袖一扫,身不由主地倒退三步。

白须僧人面沉如水,缓缓道:“南宫檀越,老衲对令郎已动怜才之意,本愿将南宫一家,俱都接回岛去,共享富贵,但施主你若还要坚持己意,老衲既不愿这批财物被诸神殿上那般老儿用来为恶,更不愿令郎这样的人才被那些无知的糊涂老儿利用,今日说不得要大开杀戒了。”

南宫常恕心念一动,突地沉声道:“二弟,平儿,住手!”

南宫平身形一跃,倒掠而回!

鲁逸仙已自气息喘喘,全力攻出数拳,将蓑衣老人逼开三步,身形一转,蹿到南宫常恕身侧,厉声道:“大哥你千万不要被这和尚言语打动,群魔岛上,收容的俱是大奸大恶之徒,诸神殿里,归隐的却是武林中的仁义豪士。不谈别的,单论此点,诸神、群魔两地,谁善谁恶,已是昭然若揭,今日事已至此,我们只有与这般魔头拼了。”

司马中天双臂一振,道:“正是,拼了!”

南宫常恕道:“此两地谁善谁恶,俱是出于传说,你我怎能骤下定论?”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道:“阿弥陀佛,南宫檀越之言,当真是持平之论。”

南宫常恕面色一沉,道:“但南宫世家与诸神殿订约已百多年,无论谁善谁恶,在下也不能毁了祖宗之约,今日之事,在下义无反顾,但今日之局,胜负却在未可知之数,司马中天镖头与我二弟合力,决战这位朋友,胜负参半,拙荆与犬子联手,也未见负于这位道长,是以今日成败关键,仅在于在下与大师之间的武功强弱而已,你我胜负一分,局势便可断定!”

白须僧人合十道:“南宫檀越之分析,虽不中亦不远矣,但以檀越你的武功,却万万不是老衲敌手的。”

南宫常恕沉声接道:“局势既是如此,那么你我又何必去学那等市井小人,杀砍拼命……”

白须僧人苍眉一扬,目光闪动,截口道:“如此说来,施主是要与老衲两人单独较量较量了。”

南宫常恕道:“在下正是此意。”

蓑衣老人突地厉声道:“此法绝不可行……”

鲁逸仙道:“大哥,还是小弟出手的好!”

南宫平道:“孩儿在此,怎能还要爹爹你亲自出手!”

白须僧人微微一笑,道:“令弟与令郎生怕你有失闪,都说此法绝不可行,这也是他们的孝悌之心,南宫檀越你……”

南宫常恕截口道:“吾意已决,大师之意如何?”

白须僧人道:“你我分出胜负之后又当怎地?”

南宫常恕道:“只要在下输了,南宫一家,任凭大师处置。”他说来斩钉截铁,竟似胜算在握。

鲁逸仙等人本觉这白须僧人武功必深不可测,此刻心中不禁俱都为之大奇,但众人俱知南宫常恕一生谨慎,绝不会做出毫无把握之事,是以各自心中虽然惊疑,却俱都闭口不语。

白须僧人目光一转,哈哈笑道:“老衲虽有意如此,怎奈我这两位伙计却未见得肯答应。”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面色森严,齐声道:“绝不答应!”

鲁逸仙等人心中却又不禁大奇,此事明明于他们有利,而这两人此刻却严词加以拒绝。

南宫常恕双眉一展,仰天笑道:“果然在下猜得不错……”

白须僧人变色道:“什么不错?”

南宫常恕笑声一顿,缓缓道:“人道得意夫人易容之术,妙绝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下无虚,只可惜夫人你智者千虑,毕竟还是忘却了一事。”

众人心头俱都一震,只见那白须僧人目光一闪,道:“忘记了什么?”

南宫常恕道:“夫人你虽然满口出家人的口语,却忘了出家僧人的头顶之上,怎会没有受戒的香火戒痕,掌中不持佛珠,手掌不住合十,满身袈裟佛衣,脚下却穿着一双文士朱履,最不该是夫人虽将面容装得满面庄严,目光却不住闪动,哪里似个得道高僧?”

他语声微顿,厉声道:“夫人你虽然心智灵巧,样样皆能,但若是武功高些,在下也无法试出你究竟是谁,只可惜你自知武功稍弱,始终不敢与我动手,看来武林中人,纵有万般巧技,也是假的,只有武功深绝,才是根本之计。”

白须僧人怔了半晌,突地“咯咯”一笑,道:“这虽然怪我将你们的智慧估量得太低了些,是以略为大意,但你能看破我的假装,终也算是不容易的了,我先前又不该施出那还未练熟的‘**魄魔音,销魂艳舞’,让你猜出得意夫人,必在附近,最不该的是,我竟然装成一个和尚,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和尚生着我这样一双眼睛呢!”

众人凝目望处,只见她面色虽然庄严,但眼波却是流**已极,心中不禁俱各叹服,一是暗赞这得意夫人的易容之术,果然妙绝人间,再来却是叹服南宫常恕的目力,这和尚自入大厅,人人可见,怎地除了南宫常恕外,竟无一人看出他是得意夫人易容而成的呢?

只见她笑语声中,手掌一面在脸上轻轻钩动,突地双手一扬,那道貌岸然的白须僧人,便赫然变成了个艳光照人,徐娘未老的中年美妇。

南宫常恕道:“夫人行藏既露,还不赶快退去,难道真想血溅此地么?”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我三人与你五人动手,实在较为弱些……”语声娇脆,与方才的苍老口音,截然而异。

南宫常恕冷冷道:“夫人分析局势,也当真是持平之论。”

得意夫人笑道:“只可惜南宫庄主你智者千虑,却也毕竟忘了一事!”

南宫常恕道:“忘了什么?”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忘了得意夫人除了易容变音之外,还有一件妙绝天下的绝技……”

南宫常恕心念一转,面色大变,脱口道:“施毒……”

得意夫人道:“不错,又被猜对了,只可惜你已猜得太迟了些……”

南宫常恕身形一退,低叱道:“快闭住气。”

得意夫人笑道:“我说迟了,就是迟了,你们此刻,都早已吸入了我无味无形的毒气,不出半个时辰,便要全身溃烂而死,此刻再闭住呼吸,又有何用?得意夫人一生得意,若是常常失意的话,江湖中人怎会将我称作得意夫人呢?”

她伸手一拂鬓角,得意地娇笑道:“你们此刻若是立刻回心转意,乖乖听我的话,我也许还会大发慈悲,解开你们的剧毒,否则的话,再过半个时辰,纵有华佗复生,也救不了啦。”

南宫常恕面上一片惨白,沉声道:“花言巧语,一派胡言,你纵然舌巧如簧,也难令人相信。”

得意夫人秋波一转,笑道:“你口上虽硬,其实心里早已相信了,是么?因为你早已听得江湖传言,得意夫人的‘如意散魂雾’,无色无味,若不早服解药,三丈方圆之内,无论人畜,沾上一点都活不过一个时辰,只可惜这毒雾还不能及远,我辛辛苦苦化装成个慈眉善目的和尚,淋着大雨,一步一步地走来,为的就是要使你们不加防范,我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入这间大厅,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们毒死。”

她吐语如莺,娇柔甜美,眼波流转,**人心魄。南宫平心念一转,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郭玉霞来,暗忖道:“天下心肠狠毒的妇人,怎地全都是如此模样!”

只听鲁逸仙大喝一声:“好个毒妇,我和你拼了!”

司马中天亦俯身抄起了地上的铁戟,蓑衣老人、蓝袍道人,身形一闪,拦在他们面前。

司马中天身形微微一顿,突地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身家。

鲁逸仙厉声道:“我早已活得够了。”双拳雨点般击出。

得意夫人道:“你活得够了,难道别人也活够了么?”

鲁逸仙拳势一顿,倒退三步,转目望去,只见司马中天神情沮丧,南宫常恕面沉如水。南宫夫人的目光,黯然望着她的爱子。

鲁逸仙只觉心头一寒,暗叹一声:“罢了。”忖道:“鲁逸仙呀鲁逸仙,你孤家寡人,无儿无女,自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人家妻子俱全,又怎能和你一样?何况她正值盛年,你怎能凭一时冲动,害她丧身?”

要知他性情偏激,情感热烈,是以才会为了心上失意而隐姓埋名二十年,千方百计,弄来巨万家财,自己却衣食不全,此刻一念至此,但觉心头一片冰凉,垂手而立,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夫人黯然忖道:“鲁老二为了我们忍气吞声,其实我又何尝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只是平儿……”目光转向南宫常恕,夫妻两人目光相对,心意相通,一时之间,唯有暗中叹息。

南宫平黯然忖道:“我虽有拼命之心,但又怎能轻举妄动,害了爹爹妈妈,只是我大哥的事,却不能不问。”抬起头来,大声道:“你怎地将我大哥龙飞害成那般模样?此刻他到哪里去了?”

得意夫人微笑道:“只要你乖乖听话,你大哥的事我自然会告诉你的。”秋波一转,接道,“此刻天已快亮了,毒性也快将发作,你们既不战,又不降,难道真的就在这里等死么?”

南宫常恕突地冷笑一声,道:“夫人且莫得意,普天之下,绝无不可解的毒药……”

得意夫人咯咯娇笑道:“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兜着圈子说话,无非想套出我这毒药的来历,老实告诉你,我这毒药,普天之下只有两家,换句话说,天下也只有这两家的解药可救,但其中一家却远在塞外,你此刻纵然插翅飞去,也来不及了。”

南宫平心头突地一动,南宫夫人已缓缓叹道:“你到底要我们怎样,才肯将……”

话声未了,只听“咕”的一声,一只毛羽漆黑的八哥,穿窗飞了进来,落在一只箱角之上,两翼一振,抖落了身上的水珠,仰首“咕”地长鸣一声,其鸟虽小,神态却是十分神骏。

南宫常恕双眉突地一展,大喜道:“来了来了!”

只见那八哥微一展翅,轻轻落到南宫常恕肩上,学舌道:“来了来了……”石阶下“叮”的一响,厅门前突地出现了一条高大的人影,有如山岳般截断了门外吹入的风雨。

在这惊人魁伟的身躯上,穿着的是一件质料异常高贵的锦衣,但是他穿的却是那样漫不经心,对襟上七粒纽扣,只懒散地扣上了三粒,衣襟敞开,露出了那铁石般壮健的胸膛,也露出了胸膛上乱草般生着的那一片黑茸茸的胸毛,正与他懒散地绾成一个发髻的漆黑头发,相映成趣。

发际之下,是两道剑一般的浓眉,左目上盖着一只漆黑的眼罩,更增加了他右目的魅力,左臂懒散地垂在膝上,右臂拄着一只漆黑的铁拐,右腿竟已齐膝断去,他发亮的眼睛只要轻轻一扫,世上任何事都似乎逃不过他眼底。

而此刻,他眼帘却是懒散地垂着的,这种懒散而漫不经心的神态,使得这铁一般的大汉更有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

刹那间大厅中所有的目光俱被他吸引,得意夫人身躯一震,眼波中立刻泛起一种奇异的目光。

那八哥“咕”的一声,飞回他肩上。

南宫常恕一抱拳,道:“候驾已久,快请进来。”

那大汉缓缓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令郎么?”目光一亮,霍地凝注到南宫平面上,光芒一闪,便又垂下,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刮得发青的下巴,半张着眼道:“好好……是条汉子……”

得意夫人悄悄滑入了阴暗的角落,双手一垂,缩入袖里。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身形木然,面色凝重,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独眼巨人。

那大汉懒散地微笑一下,头也不回,缓缓道:“不要动手了,你那‘如意散魂雾’,对我是绝无用处的。”语声懒散而雄浑,有如天外鼓声一般,激**在空阔而宽大的厅堂里。

得意夫人身子一震,袖管重落,那大汉铁拐“叮”地一点,巨大的身形,缓缓走了进来,颔首道:“好好,这些箱子都备齐了……”

那八哥咕咕叫道:“好好……”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目光一错,交换了个眼色,齐地悄悄展动身形,向这大汉后背扑去。

那大汉头也不回,轻叱道:“莫动!”

蓝袍道人、蓑衣老人手掌虽已伸出,但身不由主地停了下来。

独眼大汉缓缓转身,懒懒笑道:“多年不见,你两人怎地还爱干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蓝袍道人干笑一声道:“多年不见,贫道只不过想对故人打个招呼而已,怎会有暗算你之心呢?”

独眼大汉瞑目道:“好阴险……”伸手抚摸着那八哥的羽毛,“你两人总算也寻着群魔岛了,那么,今日到这里来,定必是要和我作对的,是么?”

蓑衣老人大声道:“不错!”脚步一缩,倒退一步,目光炯炯,再也不敢眨动一下。

独眼大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哂然一笑,转身道:“南宫庄主,令郎既已来了,箱子又已备齐,若有好酒,不妨拿两坛来,吃了好走!”

蓑衣老人厉声道:“我知道你不将我们看在眼里,但今日若想将箱子搬走此地,却是难如登天。”

蓝袍道人咯咯笑道:“我两人武功虽不如你,但以二敌一,你却也未见得占什么便宜,何况……嘿嘿!南宫一家,说不定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独眼大汉眼也不睁,缓缓道:“好好……你两人不说我也知道,但那大姑娘今日不将解药乖乖送上,她还想活着走出‘南宫山庄’么?”

得意夫人面色一变,却娇笑道:“哟!你不要我走,我就陪着你。”

独眼大汉懒懒笑道:“好好……无头翁、黑心客,你两人快将她抓过来,待我让她舒服舒服。”

司马中天心头一凛,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心双恶”,难怪武功如此精绝,手段如此毒辣。

“风尘三友”亦是微微色变,只有南宫平入世不久,却不知道这百十年来,江湖上血腥最重的“无心双恶”的来历。

只见蓑衣老人无头翁阴恻恻笑道:“我两人将她抓来……嘿嘿!你入了诸神殿后,怎地连说话都有点疯了?”

独眼大汉冷冷道:“你两人难道已活得不耐烦了,不想要解药了么?”

无头翁、黑心客齐地面色一变,齐声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哈哈笑道:“原来你两人还不知道……好好,我且问你,你两人可曾先嗅过解药么?”

“无心双恶”心头一震,面色大变,独眼大汉大笑道:“你两人只当她故意说些话来骇吓南宫家人的,其实没有真的施出毒雾来,只因你两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时施毒的,是么?”

黑心客面色越发铁青,无头翁头上的刀疤条条发出红光。

得意夫人轻笑道:“不要听他胡说。”笑声却已微微颤抖起来。

“无心双恶”一起霍然转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么?”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没有……”她不知该说“有”抑是该说“没有”,一时之间,再也无法得意起来。

无头翁脚步移动,一步步向她走了过去,一字字道:“拿解药来!”

独眼大汉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缓缓道:“真的解药嗅过之后,会一连打七个喷嚏,你切莫被她骗了。”

得意夫人脚步后退,惶声道:“他……他骗你的!”

无头翁厉声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药来,我就将你切成三十八块,一块块煮来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来滋味必定不错。”

独眼大汉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骚气,不过也将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颤声道:“我拿……给你……”缓缓伸手入怀,突地手掌一扬,十数点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躯一掠,已穿窗而出。

黑心客袍袖一扬,无心翁双掌齐挥,“呼”的两声锐风,震飞了暗器,脚下不停,大喝一声:“哪里走!”“嗖嗖”两声,跟踪而出,另一点寒星却斜斜击向南宫平。南宫平微一抬手,正待将这点寒星接住,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暗器,突觉手腕一麻,“叮”的一响,寒星远远飞出,那独眼大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左手两指,轻轻一敲他手腕,右胁一抬,胁下铁拐一点,震飞了那点寒星,如此魁伟的身躯,来势竟比弩箭还快。

南宫平怔了一怔!

独眼大汉又已恢复了懒散的神态,一点一点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缓缓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稳稳地站在他肩上,咕咕叫道:“动不得的。”

独眼大汉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虽然没有真的能施出无形的毒粉毒雾,但暗器之上,却是绝毒无比,是碰不得的,我这条腿就是在火焚‘万兽山庄’时沾着一点她老公的暗器,差点连老命都送掉了,到后来还是要生生切了去。”

众人齐地一惊,司马中天脱口道:“你说什么?”

独眼大汉目中淡淡地露出一丝嘲笑的光芒,缓缓笑道:“世上哪里会有完全无色无味,又能在别人完全不知不觉中放出的毒物?若有这种东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他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发愕的面容,接道:“如意散魂雾,只不过是一种淡淡的毒烟而已,仍然肉眼可见,我早已领教过了,方才我那般说法,只不过是要他们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气,叫那位大姑娘尝一尝‘无心双恶’抽筋剥皮的毒刑,哈哈!她哪里拿得出叫人连打七个喷嚏的解药来,只是……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头来‘无心双恶’只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他满含嘲弄的笑声,**漾在大厅中,使得这死气沉沉的厅堂,立刻有了生气。

司马中天浓眉一扬,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险些叫她骗了。”

独眼大汉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骗不倒的。”

司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难道不怕死么?”

独眼大汉道:“谁说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头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则你又怎会只身夜闯‘万兽山庄’,火焚百兽,力劈伏兽山君……”刹那间仿佛老了许多。

独眼大汉大笑道:“那只是少年时的勾当,人越老越奸,今日我也不愿与人动手拼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奸计。”

南宫常恕微微笑道:“在下虽早知阁下武功惊人,却未想到前辈竟是风漫天风大侠,更想不到风大侠黄山会后,一隐多年,居然还在人间。”

风漫天笑道:“黄山一会,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神龙丹凤’两人,却不知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有多少人尚在人间,只是大多已去了诸神、群魔两地,认真说来,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宫平惊道:“风大侠便是武林人称‘冒险君子,长笑天君’么?”

风漫天仰天大笑道:“这只是江湖中人胡乱称呼而已,我却不是君子,只不过是个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声一起,全身便充满了活力,笑声一顿,神情又变得懒散无力。此刻风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宫常恕、鲁逸仙将地上散落的珠宝,俱都聚到一起,装入那两口被震开箱盖的箱子里。

风漫天、鲁逸仙,一言不发,对面而坐,不住痛饮,那八哥也伸出铁喙,在杯里啜着酒吃,两人一鸟,片刻间便将那一坛美酒喝得干干净净,风漫天伸手一拍鲁逸仙肩头,乜眼笑道:“好酒量。”

鲁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为何要到那诸神殿去,留在红尘间多喝几坛美酒,岂非乐事?”

风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闪而隐,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长身而起,喃喃道:“乐事乐事……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时!”

南宫夫人身子一颤,凄然道:“要走了么?”

风漫天道:“趁那些厌物还未回来,早早走了,免得麻烦。”

南宫夫人黯然望了南宫平一眼,道:“地窖里还有几坛好酒,风大侠何妨喝了再走。”

风漫天眼帘一合,沉声道:“酒终有喝完的时候,人终是要走的,夫人,你说是么?”

南宫夫人默然半晌,缓缓点了点头,道:“终是要走的……”缓缓伸出手来,为南宫平扣起一粒纽扣,道,“平儿,好生保重自己,对风老前辈要有礼貌,不要乖性使气……”

她语声极为缓慢,但话说完了,一粒纽扣却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离别爱子之时,能再拖一时半刻,也是好的,那一首慈母别子的名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便是形容这般情景,游子临行之时,慈母多缝一针,便可多见爱子一刻。

南宫平虽早已热泪盈眶,却仍然强颜笑道:“孩儿又不是初次离家,一路上自会小心的。”

鲁逸仙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司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见了他,谁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满中原的铁戟红旗。

南宫夫人手掌簌簌颤抖,一粒纽扣,竟仿佛永远扣不好了。

南宫平突觉手背一凉,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亲面上流下的泪珠。

一霎时他只觉心头热血冲至咽喉,突地大声道:“妈,你不用担心,孩儿发誓要回来的。”

鲁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声道:“好,有志气,世上再牢的笼子,也关不住有志气男儿的决心,风大侠,你说是么?”

风漫天懒散地张开眼来,道:“是么?不是么?是不是么?”

鲁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长叹道:“是么?不是么……”

南宫常恕缓缓道:“风大侠,这些箱子你两人怎能搬走?”

风漫天道:“你们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纵然千里长亭,终有一别,但多送一程,还是好的,南宫庄主你说是么?”

南宫常恕四望一眼,黯然道:“司马兄不知可否暂留此处,等这山庄的新主人来了再走。”

司马中天缓缓点了点头,道:“南宫兄只管放心,小弟虽然老了,这点事还能做的。”

南宫夫人展颜一笑,道:“如此就麻烦你了。”那粒纽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马中天道:“山庄外本有小弟留作接应的车马,此刻不知是否还在?”

鲁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宫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动身形,立刻跟出。两人并肩飞掠到山道上,只见遍地断剑残刀,暗林中,乱草间,零乱地倒卧着一些尸身,尸身上的鲜血,却已被风雨冲得干干净净。

两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阵凭吊古战场般的寂寞,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转首望去,正有几匹无主的马,徜徉在林木间,健马无知,尝不到人间的凄惨滋味,却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新鲜的春草。

南宫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湿的空气,与鲁逸仙一齐步入林中,突听远处草丛中,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呻吟之声,两人对望一眼,一起纵身跃去,只见两株白杨,残枝叶坏,树干之上,竟似被人以内家真力抓得斑斑驳驳。

树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两人稳住心神,轻轻走了过去,突听一声惨笑,两条人影自草丛中霍然站起!

南宫平一惊之下,低叱声:“什么人?”叱声方出,却已看清这两人赫然竟是“无心双恶”!

只见他两人衣衫狼藉,满身乱草,似是从树下一路滚过来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迹殷殷,双睛凸出,满是凶光。南宫平、鲁逸仙纵是胆大,见了这两人的形状,心头也不禁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无头翁厉声惨笑,嘶声道:“解药,解药,拿解药来……”双臂一张,和身扑了过来。

南宫平一惊退步,哪知无头翁身子跃起一半,便已“扑”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赔我命来!”手掌一扬,亦自翻身跌倒,却有一道乌光,击向南宫平,他临死之前,全身一击,力道果然惊人!

南宫平拧腰错步,只觉一股香风,自耳边“嗖”地划过,风声强劲,刮得耳缘隐隐生痛。

乌光去势犹劲,远远撞在一株树干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宫平、鲁逸仙凝神戒备,过了半晌,却见这两人仍无声息,走过一看,两人果已死了,双眼仍凸在眶外,显见是死不瞑目。

鲁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长叹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这盒毒药,说是解药,‘无心双恶’虽然心计凶狡,但见她受刑之后,才被逼取出,以为不会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当了。”

哪知得意夫人却在暗中冷笑:“饶你奸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脚水。”原来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药。

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风中,足够致数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着一点,已是性命难保,何况“无心双恶”两人生怕嗅得不够,一盒毒粉,几乎都被他两人吸了进去,他两人纵有绝顶内功,也是阻挡不了,当下大喝一声,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支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这两人在地上翻滚抓爬,正如疯子一般,那树上的抓痕,地上的乱草,便是他两人毒发疯狂时所留下,得意夫人却乘此时偷偷跑了。

“无心双恶”虽然满手血腥,久著恶名,但南宫平见到他两人死状如此之惨,心中也不禁为之恻然,当下折了些树枝乱草,草草盖住了他们的尸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寻了几匹健马,套上山庄外的空车,匆匆赶了回去。

只见南宫常恕、南宫夫人、司马中天,一起负手立在长阶上,人人俱是满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终于过去,日色虽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却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众人将箱子一齐搬上马车,鲁逸仙拾起了那一日前还被他视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渍斑斑,他想将这麻袋送给南宫平,南宫平却婉谢了,除了南宫平外,别人自更不要。

鲁逸仙不禁苦笑几声,摇头道:“这袋中之物费了我数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财富一物,在不同的人们眼中,便有不同的价值,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有人却是锱铢必较。

司马中天与众人殷殷道别,神色更是黯然,到后来突然一把握住南宫平的手腕,长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贤侄你切莫忘了。”他还是没有忘记郭玉霞在暗地中伤的言语。

南宫平怔了一怔,唯唯应了,却猜不出话里的含义。司马中天心灰意懒,壮志全消,也不愿多说,目送着车马启行,渐渐消失在冷风冷雨里,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

车声辚辚,马声常嘶,二十七口红木箱子,分堆在两辆马车上,由浮梁笔直东行,鲁逸仙、风漫天箕踞在一辆车上,沿途痛饮,南宫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辆车上,却是黯然无语。

道路颠簸,车行颇苦,但是南宫夫人却只希望这颠簸困苦的旅途,漫长得永无尽头,只因旅途一尽,便是她和爱子分离的时候,南宫平又何尝不是满心凄凉,但却都忍在心里,半点也不敢露出来,反而不时将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闻的可笑之事,说出来给他父母解闷。

到了晚间,歇在厅门,五人租了处跨院,将车马俱都赶在院里,风漫天在墙上扒下一块粉尘,在车篷上画了两个“关”字,铁杖一点,转身就走,那八哥双翅一张,高高飞到天上。

鲁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来么……”

风漫天仰天笑道:“有了这个‘关’字画在车上,普天之下,还有谁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来这两个龙飞凤舞、银钩铁画的“关”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时的花押,有一次他为朋友自太行群盗手中讨还了三万两银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银鞘上画了个“关”字,便赶回鲁东,只写了张纸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见之下,心里大惊,只当那辛辛苦苦要回来的银子,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虽然连夜赶去,却已隔了三日,哪知这三日三夜里,银子竟未短少分文,原来武林中人见了银鞘上的“关”字,不但没有下手,而且还在暗中为之守护。

这些雄风豪情虽已俱成往事,但风漫天乘着酒兴说了,仍听得鲁逸仙热血奔腾,豪兴逸飞,拍案大呼道:“酒来,酒来。”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道:“鲁二哥,你还记得我昔年为你兄弟调制的‘孔雀开屏’么?”

鲁逸仙长叹一声,道:“怎不记得,这些年来,我虽然尝遍于天下美酒,却始终觉得及不上你那‘孔雀开屏’之万一。”

风漫天大奇道:“什么‘孔雀开屏’?”

鲁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宫大嫂以十一种佳酿混合调制而成的美酒,酒虽俱是凡酒,但经她妙手一调,立时便成了仙酿,那当真有如昔年‘武圣’朱大先生所创的‘鸡尾万花拳’一般,虽是武林中常见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缀,编在拳式之中,立时便有点铁成金之妙,今日‘鸡尾万花拳’虽已失传,但这‘孔雀开屏’酒却仍调制有方,却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么能听这般言语,鲁逸仙说得眉飞色舞,风漫天更是听得心痒难抓,连声道:“南宫夫人,南宫大嫂,如果方便的话,便请立刻一施妙手,让俺也尝一尝这妙绝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威猛,言语庄肃,但此刻却“夫人”“大嫂”地叫了起来,南宫常恕、南宫平虽然满心愁苦,见了他这般神情,也不禁莞尔失笑。

南宫夫人微微一笑,当下说了十一种酒名,叫店伙送来,无非也只是竹叶青、大曲、高粱、女儿红……一类的凡酒,南宫夫人取了一个酒勺,在每种酒里,俱都舀出一些,或多或少,分量不一,却都倒在一把铜壶中,轻轻摇了几摇,又滴入三滴清水,一滴浓茶。

哪知他方才将壶盖一掀,便有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尽言语也难以形容。风漫天哪肯再放下壶柄,三口便将一壶酒喝得干干净净,抚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鲁逸仙笑道:“我可曾骗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却要说佳酒本天成,但却要我南宫大嫂的妙手才能调制得出来。”

风漫天伸手一抹嘴唇,大笑道:“这个却未必,这‘孔雀开屏’么,俺此刻也制得出来了。”取了那柄酒勺,亦在每样酒中舀子一些,倾入铜壶,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浓茶,轻轻摇了几摇,大笑道:“这个不就是‘孔雀开屏’么!”引口一吸。

只见他双眉突地一扬,双目突地一张,吸入口中的酒,却再也喝不下去,只觉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里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鲁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么?老实告诉你,这个当我三十年前便已上过了,酒虽一样,但配制的分量,先后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正与武功一样,否则那‘鸡尾万花拳’,我鲁逸仙岂非也可创得出来了!”

风漫天勉强喝下了那口酒,却赶快将壶中的剩酒,倒得干干净净,双手端着酒壶,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宫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长笑天君这番当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个几壶。”

南宫夫人含笑答应了,一连调了十几壶酒,道:“平儿,你也来喝些。”

南宫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儿只想能再吃几样你老人家亲手做的菜……”

话声未了,风漫天已自精神一振,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鲁逸仙亦自等不及似的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熘活鱼,干炸子鸡,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杰作。”

风漫天哈哈笑道:“干炸子鸡犹还罢了,菠菜豆腐有什么吃头,我看你当真人穷志短,穷得连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鲁逸仙摇头道:“这个你又错了,要知天下万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样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缀,便成妙句,你我便杀了头也做不出来,同样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这正如同样的一趟少林拳,在无心大师掌中施出,便有降龙伏虎的威力,在江湖卖艺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语声微顿,痛饮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赋之分,两人交手,胜负之判,还要看当时的天时、地利、人和,做菜调酒也是如此,一丝也差错不得,一丝也勉强不得,何况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显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菜,也越能显出我大嫂的手艺,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说没有吃头,等会儿你不吃好了。”

南宫夫人只望在分离以前,多让南宫平快乐一些,竟真的亲自下了厨房。

南宫常恕望了望他爱妻,又望了他爱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爱侣,俱在身旁,妻贤子孝,可称无憾,却怎奈会短离长,自更令人肠断。

只听厅外“咕”的一声,那八哥飞了进来,咕咕叫着说:“好香,好香……”一个店伙手端菜盘,走了进来,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盘中的菜,喉结上下滚动,原来也在咽着口水。

鲁逸仙一把先将一盘菠菜豆腐端了过来,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儿,只有我爷俩儿来享受了。”

风漫天斜眼望去,只见那一盘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阵阵清香扑鼻,心里实是难忍,哈哈一笑,道:“说不吃么,其实还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飞也似的夹了一筷。

这一口吃将下去,他更是再也难以放下筷子。

鲁逸仙道:“你说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盘子,左避右闪。

风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双筷子,出筷如风。

鲁逸仙端菜盘,往来移动,一只盘子,看来竟有如一片光影,盘中的菜汁,却半点也未洒出。

风漫天手中一双筷子看来,却有如千百双筷子,只有光影旋转,筷影闪动,鲁逸仙虽然用尽了手上功夫,刹那间一盘菜还是被风漫天吃得干干净净,半块豆腐,半根菠菜也没有了。

鲁逸仙放下盘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武功!”

风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长叹一声,道:“好菠菜!”

两人对望一眼,不禁相对狂笑起来,那八哥在他两人头上往来盘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来它方才也乘机啄了几口。

这一顿饭一直吃到三更,风漫天、鲁逸仙两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颓倒,鞋子未脱,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风依依,南宫父子三人,却仍坐在明月下,清风中絮絮低语,说到后来,群星渐稀,月光渐落,微风渐寒,南宫常恕道:“明日还要赶路,平儿去睡吧!”

南宫夫人道:“一路辛苦,平儿你真该早点睡了。”

南宫平道:“孩儿是该睡了,爹爹妈妈也该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虽已说了数十句“睡吧”,却谁也未睡,对这短短的相见之期,他们是那么珍惜,只恨天下千千万万个能够终日相见的父母儿子,不知道珍惜他们相见的日子而已。

风漫天一觉醒来,见到这严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阵黯然,口中却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余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顿,夫人可愿意么?”

每过一地,风漫天必定要出去转上半天,回来时总是带着满满一车货物,大箱小箱,俱都关得严严密密,也不知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见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长短,到后来珍宝越来越少,车子却越来越多。

由浮梁东行,一路上山区颇多,黄山、天日、七里泷、会稽一带,本是绿林豪强出没之地,这一行车马,自是引人眼红,一路上只见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汉,飞骑来去,但风漫天等人却满不在意。

那绿林豪客见到他们的车尘,知道必定油水极多,自是人人心动,但数股人互相牵制,又奇怪他们身带巨万银子,却无一个镖师相随,不知究竟是何来历,是以一路下来,谁也不敢单独抢先出手。

这一日到了东阳,前面便是会稽、天台、四明三条山脉的会合之处。

未到黄昏,他们便投店住下,风漫天到街上转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门外突然人声嘈杂,纷纷惊语。

原来风漫天竟在东阳城里每家铁匠店里,都订了一两个高有一丈,方圆也有丈余的铁笼,共有二十余个之多,大小不一,形状参差。

铁笼送到栈门外,人人见了都惊疑不止,谁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笼更是奇异,四面都密密地编着铁丝,风漫天将一些箱笼等物,俱都搬到铁笼里,又抬起铁笼放到车上,赶车启行。

踩盘子的绿林强人见到这般情况,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将金银锁在笼子里,难道我们不会将笼子一齐搬走么?这五个人看来仿佛有恃无恐,却原来想的只是这个笨主意!”心中不禁大为放心,决定今夜就下手。

走过几个村落,前面便是山区,道旁飞骑往来更频,一个个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汉,手挥马鞭,指指点点,那些车夫却骇得面白齿颤,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强盗一来,就双手抱头到路旁一蹲,其余的事死也不管。

南宫夫妇、鲁逸仙、南宫平,也不知道风漫天买来这些铁笼有何用途,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风漫天哈哈笑道:“从前有个笑话,一个人拿了根竹竿进城,横也进不了城门,竖也进不了城门,到后来只有从城上抛过去,另一人见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为什么他不将竹竿折为两段,这样不是方便得多。’”

鲁逸仙愕了一愕,还未会过意来,道:“为何不直着从城门穿过去……”

风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着进去,这就不是笑话了。”

鲁逸仙一摸头顶,道:“你这些铁笼究竟有何用处?”

风漫天大笑道:“这用处若说出来,便不是笑话了。”那八哥“咕”的一声,直飞到天上,叫道:“笑话,笑话……”

突听“嗖、嗖、嗖”三声,三支响箭,一支接着一支,划空而来,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话来了,笑话来了……”嗖地飞回风漫天肩上。

南宫常恕早已料到此着,他生性严谨,不动声色,招呼着将二十余辆马车围成一圈,那些车夫果然抱头蹲到道旁。

只听四侧马蹄声响,烟尘滚滚,东南西北四面,各自驰来数十匹健马,东面为首一人,黑面虬须,端坐马上,有如半截铁塔,呼啸一声,振臂大喝道:“‘天外飞来半截山’在此,众家弟兄,先请停下!”

喝声之中,他只手一按马鞍,突地翻身站起,笔直地站在马鞍上,身形虽庞大,居然十分轻捷,围着车队奔了一圈,四面的马队,果然一齐停了下来,一阵阵健马的长嘶声中,又有三条汉子,自四面马队中飞驰而出。

四匹马连袂而奔,马上人突地一跃而下马鞍,凑在一起,低声商议起来。

鲁逸仙微微一笑,道:“这批强盗倒是互相认得的,我本想看他们狗咬狗地自相残杀一场,哪知他们倒聪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赃了,看来这场热闹是看不成了。”

风漫天轩眉笑道:“热闹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们先莫动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话才说完,那四条汉子已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气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个瘦小枯干、缩腮无肉的汉子,目光更是忸怩作态,扬声道:“车队的主人在哪里,请出来说话。”语声却有如洪钟一般。

风漫天故作茫然,四望道:“谁在说话?”

枯瘦汉子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区区!”

风漫天浓眉一皱,道:“在下与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宠召,有何见教!”

枯瘦汉子哈哈一笑,道:“台端认得在下么?在下便是来自枫岭之腰,秋枫寨,落叶庄的‘秋风卷落叶’杜小玉……’

风漫天哈哈笑道:“秋枫寨,落叶庄,好个风雅的名字。”

杜小玉道:“这三个一个是分水关的左右双刀胡大侠,一个是……”

“天外飞来半截山”双眉一轩,厉声道:“杜兄还要与他啰唆什么?朋友你也少在我铁大竿面前装蒜,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兄弟四人此刻的来意,你难道还不懂么,闲话少说,丢下买路赎命钱来,便饶你一命。”

铁大竿目光一凛,狞笑道:“你要念诗么,老子就念首诗给你听听……此山是我开,此林是我栽,若从此路过,丢下买路财。牙缝里蹦出半个不字,一刀一个不管埋!”伸出海碗般大小的拳头,砰的一拳,击在一匹套车的马头上,那匹马惊嘶半声,横地而倒。

南宫常恕等人面不改容,杜小玉三人却对望一眼,失色道:“好神力。”

铁大竿仰天笑道:“老子的诗你们听得懂么?”

风漫天惊道:“我只当你们是郊游踏青的风雅之士,哪知道你们竟是截路打劫的强盗……”手肘悄悄一触南宫平,大声道,“强盗来了,镖师何在,还不来打强盗?”

南宫平心中暗笑,霍然长身而起,铁大竿四人听到那一声大喝,脚步微微一缩,抬目望去,却见这“镖师”不过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四人心里更定,铁大竿哈哈笑道:“就这镖师么?哈哈!大镖师,你是哪个镖局的,听到老子们的名声,还没有吓出蛋黄么?”

话声未了,突听“啪”的一声,脸上已被南宫平着着实实扇了个大耳光子,铁大竿呆了一呆,怒吼道:“畜生……”

声才出口,右面脸上也着了狠狠一记,被打得后退数步,铁大竿嘴角流血,回手一抹,便要和身扑上,哪知杜小玉却已一拉他衣角,轻轻道:“且慢!”朗声笑道,“这位镖师好俊的拳脚,不知高姓大名,拜在哪位老爷子门下,大家既然都是道上同源,说出来也许还是一家人哩!”

南宫平朗声道:“在下便是神龙弟子南宫平!”

风漫天微微一怔,实未想到南宫平毫不迟疑地便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他却不知南宫平生性磊落,从不知隐姓藏名之事。

铁大竿、杜小玉、“左右双刀”胡振人,以及另一黑衣汉子“阴阳斧”赵雄图面色齐都一变,四人对望一眼,失色道:“阁下真的是南宫平?”

南宫平冷哼一声,默然不语,四人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只见他卓立辕旁,神态轩昂,目光炯炯,当真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要知南宫平自从火并快聚楼头,出入“慕龙庄”,声名早已传遍天下,这四人虽然俱是一方之雄,此刻也不禁心头打鼓。

“天外飞来半截山”手抚面颊,退到一边,三人俱都跟了过去,只见他挥手招来一条大汉,一把抓起那大汉的衣襟,恨声道:“我叫你详加打听,你说这车队中不是残废和老头子,便是秃子和小白脸,那么这南宫平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不成?”

那大汉子一震,颤声道:“他……他便是南宫平么?”铁大竿反手一掌,将他击出数步。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就凭我们四人,难道还怕了他么?好歹也要拼上一拼!”

他四人在这里嘀嘀咕咕,暗中商量,鲁逸仙在那边微笑道:“想不到贤侄你竟也有这么大的名声,只可惜你一下便将名字说了出来,莫要将这些强盗吓跑了,笑话岂非看不成了?”

南宫平微微一笑,只见铁大竿四人又并肩走了过来,只是神情之间,已远不及方才那般得意。

杜小玉目光一转,抢先道:“这趟镖既然是南宫公子你的,兄弟们无论是看在龙老爷子面上,抑是看在公子你的面上,本都该拍手就走,只是……嘿嘿,这三位朋友,却还想领教领教公子你的武功,也好让弟兄们死心。”

他轻轻两句话便将责任一起推到别人身上,南宫平冷笑一声,一步抢出,微微抱拳,道:“哪一位上来指教?”

杜小玉脚步一缩,远远退下,铁大竿、胡振人、赵雄图你望我,我望你,他三人有心群殴,却不敢独斗,尤其是铁大竿面上痛还未消,更是杀了头也不敢出手,他人虽鲁莽,玩命的事却是不敢做的,正是标标准准的欺弱怕恶之徒,当真是身子最大,胆子最小。

南宫夫妇见了他爱子如此威风,心中不禁得意。

只听杜小玉冷冷道:“三位兄台虽不必抢着出手,却也不必太谦了。”

铁大竿等三人面颊齐地一红,他三人再是畏惧,但在许多兄弟面前,这个台却是坍不起的。

胡振人面上阵青阵红,回首冷笑道:“杜兄怎地忽然置身事外了,倒叫小弟奇怪得很。”

杜小玉冷冷道:“胡兄不愿动手,自管站在旁边看看便是!”

胡振人大喝一声,道:“胡某也去领教领教又有何妨?”双掌一拍,自背后抽出长刀,大步迎出。

风漫天突地摇手道:“且慢。”

胡振人脚步立顿,风漫天道:“南宫镖头,这场架你是万万打不得的。”

南宫平愕了愕。

风漫天道:“这场架打将下来,无论谁胜谁负,这般绿林好汉,定必要一拥而上的,那时乱刀齐下,连我这老残废的命都保不住了。我先前请你来保镖,只当就凭你的名头就能将人吓跑,此刻既然事已至此,说不得我只有破财消灾,拿钱赎命了。”说得当真活灵活现。

胡振人大喜道:“老先生当真是位明达之士,既是如此,胡某负责没有人来难为你老。”

铁大竿胸膛一挺,大笑道:“算你见机得早。”他一听事情突地演变至此,立刻便又威风起来。

南宫平心中暗笑,退回一边。

南宫平等人虽知此老此举必有玄妙,但直到此刻为止,却还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铁大竿等人却是满心欢喜,三人各个一招手,就要指挥兄弟前来搬箱子。

赵雄图突地面色一沉,道:“且慢!”

胡振人道:“什么事?”

赵雄图道:“亲兄弟,明算账,今日的买卖不小,我们虽是好弟兄,却也得把账算算清楚,这些箱子有大有小,箱子里的货物有贵有贱,你我手下的兄弟,若是胡乱一抢,那就乱了。”

胡振人道:“正是如此,小弟方才抢先动手,这批箱子自然该分水关的弟兄先动,至于杜兄么,嘿嘿,他既然早已置身事外,此刻也只好请他在旁边看看了。”

落叶庄群豪立刻一阵**,有几个立时就拔出兵刃,但杜小玉却是面含冷笑,不动声色,原来他早已看出此事必有蹊跷,即使事情真的这般容易,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只要分水关弟兄一得手,他便出手将胡振人击倒,这四人中他不但心计最深,武功也高人一筹,是以他算来算去,心里早有成竹在胸。

赵雄图面色一沉,冷笑道:“胡兄方才动了手么?铁兄,你可曾看到?小弟却是没有看到。”

铁大竿道:“若说动手的话,小弟倒是最先动手的。”想到自己方才一连吃了两个耳光,面上也不禁有些微微发红。

胡振人面色大变,一摆掌中双刀,大声道:“依两位之见,又当如何分配?”

铁大竿挺胸道:“自然是该我天台寨的兄弟先拿!”他胸膛一挺,便比其他两人高了一个头。

赵雄图冷笑道:“若是以身材大小为准,自然是该铁兄占先,只可惜有时身材再大也无济于事。”

铁大竿大怒道:“你小子说什么?”

胡振人一摆双刀,大声道:“凭哪点也轮不到你!”

赵雄图双目一转,道:“还是让杜兄分配好了,杜兄武功最高,落叶庄兄弟最多,杜兄又最精于计算,必定不会叫别人吃亏的。”他一看自己占了下风,便赶紧先招上一个帮手。

杜小玉目光转处,只见南宫平等人面上虽然不动声色,但目中却似有笑意,心念一动,缓缓笑道:“这货物小弟早已不想要了,怎能再为三位分配?”落叶庄群豪一阵大乱,杜小玉手掌一挥,竟真的远远退走。

铁大竿三人齐地一愕,突听风漫天笑道:“三位若是举棋不定,老夫倒有个极好的方法。”

赵雄图生怕铁大竿、胡振人两人联合对付自己,闻声大喜道:“好极好极,老先生如此明达,想出来的方法必定是公平的。”

铁大竿、胡振人对望一眼,这两人心里其实也在互相猜疑,听到如此,也一齐应了。

他面色一沉,接口道:“我这位镖师若是发了脾气,于三位可都没有好处。”

三人心头一寒,赵雄图道:“只要你方法公平,我等自无异议!”

风漫天哈哈笑道:“自是极公平的,各位既然俱是绿林好汉,双手血腥越重,便越是英雄,此刻在这里的所有朋友俱都算上,只要每人说出一件人所共知的英雄之事,就可站在前面,我击掌为号,号令一出,各位便可自行选择一口箱子,若是说不出的,便请退到一边。”

他话声微顿,突然一拄铁拐,自铁笼外挑起一口箱子,接口道:“而且我还可告诉各位,离我越近的箱子,越是贵重,各位抢箱子的时候,便可各凭武功,来定贵贱了。”

众人听了他这离奇古怪的方法,心中本来大是疑惑,但等他一掀箱盖,只见箱子里珠光宝气,刹那间人人眼都红了,财欲蒙心,哪里还有人想到别的,羞耻之心,更是早已抛到一边。

铁大竿等三人,自恃武功身手,谅必稳稳可以抢得一箱最贵重的珠宝,又想到自家的兄弟,怕哪一个说不出件把“英雄之事”来,三人只望钱财快些到手,当下一无异议,一起应了。

铁大竿一拍胸脯,大声道:“有一夜老子在临海城一夜之间,连作七案,直杀得刀口都卷了起来,此事人人知道,不用我铁大竿再作吹嘘,想必可算得上是件英雄之事了。”说完仰天长笑。

胡振人哪甘示弱,立刻接口道:“这算得什么,有一日我在泰顺城外,光天化日之下,将数十个联袂至雁**烧香的妇女,一起……”

这些人生怕来不及似的,一个接一个,将自己的“英雄之事”俱都说出,还生怕别人不信,俱都说出证据,一时之间,南宫平等人只听俱是**屠杀、人神共愤之事,无论任何一事,都够资格上刑场砍头十次。

杜小玉冷眼旁观,越看越觉此事不大寻常,方才风漫天铁杖一点,他也听出了金铁之声,心念数转,只觉手足发冷,越退越远,落叶庄群豪,本是人人跃跃欲动,但这些人却最信服杜小玉,见到庄主未动,便也强自忍下,跟着杜小玉闭口不言,退到一边。

五六十条汉子,只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将这些“光荣的历史”说完,你挤我,我挤你,都想挤到离风漫天近些的铁笼前,数十只眼睛,有如饿狼一般,炯炯地凝注着笼中的箱子。

风漫天仰天笑道:“好好,各位果然都是英雄,我双掌一拍,各位便可大显身手了!”缓缓分开双掌,众人只见他双掌越离越近,心头也跳动得越来越快,一双眸子更是要突出眼眶来,谁也没有听出风漫天笑声中的杀机,目光中的寒意。

众人轰然一声,一哄而上,手脚舞动,张牙咧嘴,将人情礼义都抛在一边,当真有如一群野兽,拥向残尸——

南宫平、鲁逸仙听了那些人神共愤之事,心里早已气愤填膺,此刻更忍不住跃跃欲动,南宫常恕夫妇两人,却仍是声色不动,都知道风漫天这武林的奇人必定有出人意料的举动。

只见那数十条大汉刹那间俱都入了铁笼,风漫天突地轻轻叱一声道:“上锁!”

南宫常恕四人身形一齐展动,有如鹰隼一般凭空飞出!

那般人只顾眼前财宝,生怕落了人后,哪有时间注意别的,何况即便注意,也来不及了。

刹那间只听一连串落锁之声,南宫常恕等四人,身法、手法,是何等迅快,二十多个铁笼,一瞬间便已都锁上。

有几条汉子这才惊觉,失色呼道:“不好。”

风漫天浓眉一扬,放声一笑,突地撮口长啸起来,那八哥“咕”的一声,冲霄而上。

啸声一起,众人只觉心头一震,天地间都仿佛变了颜色。

只听啸声越来越是高亢,直震得天上浮云四散,地上木叶飘落,便是南宫常恕等人,亦是面目变色,何况那帮绿林强盗?这些绿林强盗此时有的早已四肢软瘫,有的虽然尚能支持,但也是面青唇白,牙齿打战,就连站得远远的杜小玉,也无法抬起脚步。

啸声之中,二十多只铁笼里,俱有一两口箱子的箱盖,已经缓缓自动掀起,众人方才觉得一阵寒意,涌上心头,突听震天般一声狮吼,一条猛狮,自一口巨箱中缓缓站起……

接着,虎吼之声亦随之大作,豹鸣、狼嗥,万兽齐鸣,声震天地,与啸声相和,更是震人心悸。有的铁笼中是狮虎怒啸,有的铁笼中是狼豺凶嗥,那四面编着铁丝的铁笼里,箱盖掀得最迟,也最慢,箱子里却涌出了百十条毒蛇,只见红信闪闪,蛇目如炬,四面的数十匹健马俱已口吐白沫,倒在地上。

方才还自像野兽一般要择肥而噬的人,此刻却已变成了俎上鱼肉,—个个浑身战栗,缩向铁笼角落。

长啸,兽吼,惨呼,天色低冥,木叶萧萧,天地间立刻满布杀机!

群兽被风漫天制住,困在箱中,此刻亦被啸声震醒,早已饿极,刹那间只见血肉横飞,当真是令人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