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皇孙拔剑击浊浪

上文说到,历经八年经营,吕后权势,已如泰山之固。三个赵王的厄运,如阴霾压顶,令刘氏子孙心惊胆寒,纷纷蜷缩避让,或隐忍于僻地,或甘心为附庸,鲜有如前少帝刘恭那般硬顶的。

然凡事都有例外,刘氏子孙中,竟然有一人,既受吕氏赏识,又心怀除吕大志,游走于朝中,如鱼得水,可谓太后称制时的奇观。

此人年方二十,生得仪容俊美,膂力过人,是个极好的才俊。他不是别人,正是朱虚侯刘章,乃齐悼惠王刘肥的次子。前文表过,那刘肥,虽庸碌了一生,却是生有九子。他病殁后,长子刘襄袭了齐王。吕后放心不下刘肥这九子,每思之,便觉是虎狼成群。及至见到刘章英气勃勃,吕后眼前就一亮,心下也喜欢,便做主将吕禄长女吕鱼许配给刘章,又封他为朱虚侯,调入长乐宫做宿卫。其弟刘兴居,也因此沾光,于数年后亦入都任宿卫,且封了侯。

那吕后做主的刘、吕婚配,夫妻多不谐,吕氏女猛如雌虎,乖张横霸,先后逼死了两位赵王。然吕鱼与刘章,却偏就恩恩爱爱,情同鱼水。这一番情景,吕禄看在眼里,只道是招到了一个佳婿,心中欢喜,对刘章格外高看一眼。吕后也喜刘章英俊伶俐,直将他当作“弄儿”[1]一般。起居坐卧,常唤刘章来侍卫,方才安心。

刘章岂能不明大势,原本他是想:太后定下的媒妁之婚,既然不能违逆,便作权宜之计,讨好了吕氏女再说。哪知弄假成真,小两口真的就恩爱起来,刘章心中暗喜,一面借浑家之口,哄得太后放心;一面暗自韬晦,为光大刘氏埋下伏笔。

且说有一夕,刘章入宫侍卫,正逢吕后置酒高会,款待刘吕宗亲。各支宗室,络绎入长乐宫正殿,人头攒动,竟有百位之多。刘章抬眼一看,内中竟多半为吕氏子侄。

看诸吕意气飞扬,似天下已改姓了一般,刘章心中便冒火,手按剑柄,僵立半晌,才忍下气来,只想寻个机缘,要煞煞诸吕的威风。

他刚侍立片刻,吕后便一眼看到,扬手招呼道:“章儿,过来!”

刘章连忙上前,拱手一揖道:“太后请吩咐。”

吕后拉过刘章,满面喜色道:“今日高会,饮宴自家人。你来做酒吏,为我监酒,哪个不饮,便是折老娘面子,你须狠狠责罚!”

刘章心下一喜,便有了主意,慨然道:“臣本将种,奉太后之命监酒,请比照军法从事。”

吕后只道刘章是撒娇邀宠,便摩挲他头顶道:“好个将种!今日酒会,无有诏令;你出言,便是诏令。谁敢不从,行军法便是。”

刘章得令,便掣出剑来,双目炯炯,环视殿中,高声道:“诸位听清,今日饮酒,不可敷衍蒙混,否则军法从事。”

诸宗亲只道是戏言,都嘻嘻哈哈道:“今日须强饮了,否则头颅不保呀!”

待众人陆续就座,谒者一声唱喏,乐工将丝竹奏起来,便有宦者鱼贯而入,为众人斟酒。

吕后举杯,环顾满堂道:“天下者,我宗室之天下,在座者不可糊涂。哀家昔年随高帝,杀伐征战,实属不易。丁壮也不知死了多少,方得了这天下。至高帝宾天之前,仍有兵燹,其余可想而知。所幸哀家称制后,四海无事,或为天意也未可知。今日大宴宗亲,便是要刘吕两家浑如一体,不分彼此,勿使天下移作他姓。鼎革之事,血流漂杵,也是惨得很,可一而不可再。我辈今日尚在世,便是上天眷顾,今后诸事宜协同,莫因自相残杀而失了天下。”

在座诸宗亲闻言,都齐声喊好,一同举杯,贺吕后长寿。

如此酒过三巡,席上喜气便愈浓。刘章见势,上前一步,向吕后请道:“臣愿以歌舞助兴。”

吕后含笑道:“难得盛会,章儿,你且好好歌舞一回。”

刘章获允,便披一身软甲至殿中,手持长剑,歌之舞之,跳了一回“巴渝舞”。只见他簪缨如火,剑芒如蛇,左右腾挪,灵巧如猿猱。吕后看得心喜,击节赞叹,诸宗亲也大赞不止。

一曲舞罢,满堂喝彩。吕后喜极,几欲泣下,对众人道:“章儿所歌,甚是好!高帝在时,常闻此曲。自他走后,竟有十余年不曾耳闻了。”

刘章便又请道:“臣愿为太后唱《耕田歌》。”

吕后便笑:“崽儿,才夸你两句,便又耍狂了!你父幼年在沛县,尚知耕田;你一出世,便是皇孙,哪里知晓耕田?”

“臣亦知耕田。”

“唔?那好,就算你也知耕田,且为我歌吧。”

“遵命!”刘章望了一眼吕后,便挺直身,高歌起来。歌词曰:

深耕溉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此曲一唱三叹,回环往复。尤其“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一句,越唱声越高,尾音竟凌空而上,久久不散。

座中诸人听了,都起身叫好,大赞不止。

吕后却听出刘章所唱,是暗讽剪除刘氏子弟事,心中便不快,欲当场责问,又觉不妥,只好装作不解,默然无语。

刘章歌罢,诸宗亲喧嚣愈甚,直呼“拿酒来”。宦者又鱼贯而入,逐个斟酒。如此饮了数巡,便有人东倒西歪,显见得是大醉了。

一片杂沓中,有一吕氏子弟,不胜酒力,眼看宦者来添酒,便欲趁乱潜出殿去,脱席溜走。刘章看得清楚,哪容他跑掉,立即持剑,追下阶去。那人酒已半酣,腿脚不快,刘章三步两步追上,喝问了一句:“胆敢脱逃耶?”

那人吓得酒醒了一半,转身欲赔罪,忽闻刘章厉声道:“已奉太后令,今夜监酒,以军法从事。你擅自逃席,藐视军法,当立斩!”

那人大惊:“怎么,不饮酒,也当斩?”

刘章一把拽住那人衣领,道:“不错。军法岂是戏言?恕我不敬了。”言毕,将那人按在地上。那人正待喊叫,刘章便猛一剑下去,斩下了他头颅来。

此时殿上诸人已醉眼迷离,皆未理会阶下之事。刘章便一手提首级,一手提剑,步入正殿,高声道:“适有一人,违令逃席。臣已依军法处斩!”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刘章左手上,正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不禁都大惊,满堂立时鸦雀无声。

吕后亦吃惊不小,凤眼圆睁,直视刘章,良久不作声。

刘章却镇静自若,手提首级,向四面宣示,而后将那首级一抛,正落在那人的空席上。众人不由惊呼一声,纷纷退避。刘章则从容收剑,向吕后一拱手,奏道:“臣执法已毕,酒会可重开。”

吕后心中冒火,几欲发作,然想到既允了军法从事,便不好反口,只得强忍怒气道:“你看你看,哀家一念不周,话音刚落,便又砍杀起来了!今日事……砍便砍了,下不为例。我死后,你们再随意砍杀也不迟。”

张释闻吕后此言,连忙传令道:“诸臣请就位,重开酒会。”

吕禄眼见这一幕,也是心惊,然终究是自家女婿所为,不便多言,只得低头不语。吕产却气不过,面露怒意,起身道:“臣甚感不适,不能奉陪,这便告辞了。”

他话音一落,便有十数人也相继站起,声言告辞。

吕后望望众人,一拂袖道:“今日便散了吧,都不要再生事。若将老娘气死,看你们如何收场!”说罢,便也起身离席,转入后殿去了。

诸宗亲见吕后离席,便都起身,纷纷朝殿外走去。只见刘章面不改色,随众人之后,也大步走下丹陛。诸吕见了,都纷纷闪避,不敢多看一眼。

刘章回到家,吕鱼见他一脸杀气,吃了一惊,忙问缘故。刘章将方才监酒事讲了,吕鱼大惊:“夫君,杀了吕氏子侄,这如何得了?”

“太后尚未责备,你有何惧?”

“……人家要害你,手脚岂能做在明处?你命危矣!我今夜便要去见阿翁。”

刘章一笑,也不阻拦。那吕鱼确也好生了得,要了夜行符牌,便亲自御车,直赴吕禄府邸。

见了吕禄,那小女也不多言,只是跪在地上哭。吕禄正恼恨刘章,气还未消,一脸都是严霜。见女儿悲泣,心中又不忍,思忖片刻,才道:“你嫁得一个好夫君!罢了罢了,回去吧,我自会在太后面前说情。”

此事之后,吕禄因刘章之故,受了族人许多白眼,本欲斥责刘章一番,然想到女儿,也只得忍下了,但求小两口恩爱便好。

经此次饮宴,诸吕个个胆寒,都盼吕后能发雷霆之怒,诛了那刘章。哪知多日过去,吕后并未责罚刘章,反而宠信如故,诸吕不由就疑虑丛生,气短起来。刘氏子弟则反之,闻说刘章斩了吕家人,都心中暗喜,只为刘章捏了把汗。

隔了数日,刘章正在家中休沐,见司阍忽然奔进,报称陈平丞相来访。

刘章心中一动,面露喜色,急推司阍道:“快去迎丞相下车,我这便到大门恭迎。”

当下,刘章便整好衣冠,恭恭敬敬迎于侯邸门内。

陈平见了刘章,不容刘章施礼,一把便拽住他衣袖,连声道:“虎子,虎子!刘肥兄好福气,竟有如此虎子。”

两人步入正堂坐下,刘章又唤出浑家来见过。那吕鱼见是丞相光临,心中暗暗吃惊,寒暄过后,便退至内室,躲在屏风后偷听。

刘章遂向陈平一拜,道:“丞相光临敝舍,实不敢当,有何吩咐,下官当效犬马之劳。”

陈平道:“朱虚侯客气了。你入都后,尚未来你府上叙过。当年在军中,你不过是个小儿,匆匆十余年,竟成虎将一员,甚是可喜呀!”

刘章连忙致谢,道:“有劳丞相登门下问,下官不胜荣幸。”

陈平问了侯邸大小、房宅几间、仆从若干,而后又问到身体如何。

刘章一一作答,拍拍胸膛道:“在下别无长技,肉还吃得几斤。”

陈平便笑,又闲聊了些天气,便起身告辞。临别,在门口稍停步,殷殷嘱道:“小将,也须保重。”便深深一揖,登车而去。

刘章回到内室,吕鱼便问:“丞相今日来,倒是奇了,如何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走了?”

刘章佯作不解,挠挠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那班功臣,人渐老,言谈亦多不明其意。”

隔了没两日,司阍又报,有太尉周勃来访。刘章便一惊,连忙迎出中庭。

周勃入得堂来,与刘章相对而坐,半晌未发一语,只将那室内陈设细细打量。临了,忽问了一句:“小将军,身体可有恙?”

刘章忙答道:“谢太尉挂心,下官并无恙。”

周勃便道:“无恙便好,无恙便好。老臣路过,打扰小将军了。”说罢,起身便告辞。

刘章也不挽留,亲送至大门外。周勃正要登车,忽又驻足回首,目视刘章。刘章心中一凛,想了想,便一揖道:“下官自当保重!”

周勃这才颔首微笑,拱了拱手,登车而去。

此后数日间,又有灌婴、张苍等文武重臣,陆续造访,也都是言不及义,坐坐便走。

吕鱼便大惑,拽住夫君问道:“你近日未封未赏,祸倒惹了一堆,那文武诸臣,为何倒是蜂蝶儿一般,相跟着来做访客?”

刘章暗暗心惊,连忙敷衍道:“我哪里知?想必是太后赏识我,诸臣亦趋附罢了。若不是太后推重,公卿岂肯屈尊来咱家?”

吕鱼闻之,颇觉有理,也就不再追问。刘章便将那心机深藏,每每与诸臣相会,数语之间,都彼此会意,要伺机举大事。

隔日,吕鱼又稍起疑心,娇嗔道:“诸臣之意,你岂能不知?只哄着我一人罢了!”

刘章连忙搪塞道:“功臣都已老,巴结小辈,显是气数已尽了。”如此哄着,一面却在心中暗笑。

又数月过去,见刘章安然无事,刘氏子弟便都扬眉喜笑,互相走动,声势大振。

朝中诸臣见了,也扯起顺风旗,纷纷依附刘章、刘兴居兄弟。原已倾斜之政局,竟稍稍有所回摆。

且说那吕后之妹吕媭,得封临光侯,消停了几年,近日见右丞相陈平势大,不免勾起旧恨,又想进谗。这日入宫谒见时,忽对吕后道:“姐夫在时,用萧何治天下,四海安泰。阿姊问政,却用了个陈平……”

吕后不同于吕媭,到底以治天下为重,此时倚赖陈平,反倒甚于审食其许多,闻此言,便面露不悦,问道:“我用陈平,又如何?四海便沸腾了吗?”

“那陈平做了右相,初起尚可,近年阿附者多,权势渐盛,便只知醇酒妇人,越发没个样子了。朝中重臣,品行不端,只怕阿姊也要被人戳脊梁呢。”

“哼,我坐这龙庭,做好做歹,都会有人戳脊梁,莫指望众心皆服。倒是陈平他耽迷醇酒妇人,我甚是放心。”

“为何?这……我便不懂了。”

“朝中众臣,若行事都似鲁儒,一板一眼,你我焉能在大殿上议朝政?”

“哦?”

“陈平岂能不知,他所得好处,系何人所赐?若想长享乐,便要知吕字如何写。你说,他既爱醇酒妇人,还敢怀有异心吗?”

吕媭却不服,喃喃道:“自古做官便要正,怎的到了阿姊这里,做官也须是歪的?”

吕后瞄一眼吕媭,笑道:“你且说说,自古女子,有几个能封侯的?阿娣论事,不要只拣有理的说!”

正在此时,有谒者来报,称右丞相陈平求见。吕媭闻之,起身便要回避。

吕后伸手拉住吕媭,道:“你且坐下,听听我如何问政。”

少顷,陈平趋入,猛看见吕媭在侧,不由一怔,忙向两人施了礼。吕后笑道:“丞相莫怪,吾女弟进宫来,不过说说平常话而已。你有事,不妨坐下说,不碍事的。”

陈平所奏事,原是入夏以来,江汉两水暴涨,水患所及,流走万余家。陈平讲明灾情,便向吕后讨教赈济事。

吕后偏头思忖半晌,道:“人祸消弭已久,天灾却不绝,莫非天公也来逼我?哀家之意,各地官库虽不充盈,然亦须赈济。那流民可怜,不可佯装不知,先要有食,后要有居。”

“有食不难,郡国皆有藏粮;唯有居室,甚棘手。”

“棘手亦须做。丞相之用,便是用在这上面!上古那始祖,名儿叫个‘有巢氏’,便是使民有居。我汉家行仁义,怎可以使民无居,教那有巢氏在天上笑?”

“太后所言极是,臣当竭力,务使流民有居。”

“令郡国筹钱,劝富户舍财,发丁壮相助,这都是解救之道,你自去筹划吧。”

陈平应道:“太后既明示,臣心中亦有数了,当极力赈济。”说罢便要告退。

吕后却摆手道:“且慢,稍坐坐不妨。丞相,今吾女弟在,吾有数语,要嘱咐你。市井有谚曰:‘儿女子之语,不可听。’君为丞相,循例做事,吕媭若有何话说,你无须听。我但信君,不信他人。”

此语一出,吕媭与陈平都大窘。吕媭当下以袖掩面,陈平则惶恐万分,叩首道:“臣不敢!昔年为奉先帝诏,惊到了樊相,罪无可赦。”

吕后挥挥袖道:“你扯到哪里去了?哀家今日所嘱,绝非戏言,丞相请退吧。”

陈平连忙谢恩退下,这边吕媭闻听他走远,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吕后也不劝解,只冷眼瞄着吕媭哭泣。僵了片刻,吕媭自觉哭得无趣,便起身拭泪道:“阿姊一问政,便不似往日了,只信那些粉面郎。满堂上下,哪个不似宋玉?那些粉面郎,当得饭吃吗?迟早我吕姓人,都要死在粉面郎手中。”

吕后忽也气上心头,叱道:“吕氏若不想死,也须稍加收敛才是!我在,尔辈个个权势熏天;我若不在了,何人还能看你脸面?”

“莫非姊妹至亲,倒不如外姓亲了?”

“用人是用人,岂是论亲疏?我固然与你亲,如骨肉之不可分,然你可知掌兵吗?可知治国吗?你便说与我听——那周勃、灌婴、张苍、周緤、徐厉,哪个是粉面郎?即便天下改姓了吕,那官吏也不能皆姓吕。你且回吧,好自省思,不要泼妇似的来骂。”

“好好!阿姊,我今日方知:这长乐宫,竟不是吾姊妹的长乐之地。你尽管安心,我不会再来了,只在家中做个守财老妪,免得人看到生厌。”说罢,扭头便跨出了门,一路抽泣而去。

吕后眼看吕媭掩面走远,也不挽留,仰首想了想,便唤了宣弃奴来,吩咐道:“去嘱少府,为临光侯邸送去五百金。”

宣弃奴忙问:“太后有谕旨吗?”

吕后略略一笑:“无须言说,送去便是。”

又过了半月,春意渐浓时,吕后觉身体愈加虚弱,忽而想道:吕媭所言,也并非无端生事,总还有回护吕氏之意。然环顾诸吕,已各占要津,不便再贸然加封了。

如此想着,卧于榻上,望见窗外绿意,吕后便生出些孤苦之感。想到自家一对儿女尽都早死,连那女婿张敖也死了,不由就流泪。张敖与鲁元的嫡子张偃,虽封了鲁王,此时却还年少,父母双亡,正是孤幼无助。于是,便起身唤来宣弃奴,传令中涓下诏,将张敖与前姬所生的两子——张侈、张寿,都封了侯,以辅佐鲁王张偃。

同日,又下诏:加中谒者张释为建陵侯,位在列侯,可出入太后卧室领旨。又加封所有阉宦为关内侯,倚之为心腹。

经此一番安排,吕后仍不能抛却心事,总觉吕氏天下有飘摇之感,然想想已尽了人事,也不知该如何再使力。

那边厢,陈平也正心事重重。吕后虽已当面斥责吕媭,以示笼络,然陈平心中仍是惴惴,想到吕氏枝叶已渐盛,自己这右丞相,便做得尴尬,事权屡屡被侵夺,竟是朝堂上一个摆设了。看来,应早谋应对之策才是,不然祸将及己。如此一想,不由便发起愁来。

环顾海内,可用之才或凋零或隐没,全不成阵势,重臣如周勃等亦不吐真言。若想遏制吕氏,竟然无一人可以共谋了。

平日里,陈平本就酗酒,而今更加颓唐起来,每隔三五日,便要大醉一场。却未料到,此刻有一位老臣,正想与他商议平吕之计。

此人便是老夫子陆贾。自惠帝登位之后,陆贾眼见吕后专权,天下已是要改姓的样子,自觉无力与之争,便托病,辞去了太中大夫职,一心要隐居起来。当其时,老妻早已病殁,家中有五子,便率了这五子西行,去寻个隐居处。

向西走了一百余里,路过好畤,望见有座九峻山,便觉此处山色甚幽,可以隐居。于是唤五子至膝前,吩咐道:“阿翁不善聚财,家无寸土,仅有南越王所赠财宝,或值得千金。尔等拿去平分,各自去谋生好了,若买卖有盈余,便轮流送些饭钱来与我。我自有剑一柄、车一乘、马四匹,居于好畤山中,偶尔云游,正为平生之快事。儿郎们以为如何?”

长子便道:“阿翁岂能独居?可居吾家。”

陆贾摇头道:“人世龌龊,尔等仍孜孜以求,不觉餍足。然阿翁我已看够,不欲心上蒙尘,只想登仙,小子就无须再劝了。”

五子虽是放心不下,却也不便勉强,只得平分了财宝,各奔生计去了。余下陆贾一人,带了两个仆役,在好畤赁了屋,布衣蔬食,悠游林下。邻人不知夫子是何人,只疑是硕儒来此安家,竟有携童稚前来求教识字的,陆贾也含笑应下。

春日桃杏花开,夫子率了农家稚子,濯足水畔,沐风陌上,琅琅诵读《论语》,大有孔门之风。然每隔十天半月,必乘车赴长安,去拜访旧僚。

陆贾善辩,与人谈,滔滔不绝,大小旧僚均喜他来访。久之,各府阍人皆识得陆夫子,不须通报,便可昂然直入,连那右丞相陈平府上,亦是如此。这日,陆贾来至丞相府,司阍自然放过,他便直入内室。

时陈平正在内室独坐,冥思苦想,不知该如何保全自己。待陆贾入,陈平竟视而未见,陆贾便一笑,拱手道:“丞相,何思之深也?”

陈平愕然抬头,见有客至,连忙起身道:“得罪,原来是陆生来了。”便邀陆贾入座。

两人坐下,陈平便道:“陆生,你猜,我所思为何事?”

陆贾道:“陈平兄位列上相,食邑三万户,可谓极尽人间富贵也。当此际,应无悔无欲。然以我观之,足下满面忧思,必是因诸吕势大、主少国疑而致。”

“正是如此。夫子知我心,然怎奈何?”

“丞相且听腐儒一言。人皆曰:天下安,重在相;天下危,重在将。将相和,则群僚依附,人多势众,即使天下有变,权亦不分。权既不分,社稷之大计,便在将相两人掌中,他人不可窥伺。”

陈平略感惊异,问道:“夫子是在说太尉?”

陆贾颔首道:“不错。在下常访太尉周勃,天下之事,亦曾与他说到过。然太尉与我太过相熟,每见,他必屡出戏言,不以为意。君为丞相,令出如山,何不**太尉,深相结纳。如此,将相共谋,天下事何患不济?”

陈平面露难色,起身一揖道:“惜乎吾与周勃,略有嫌隙,欲交好怕是不易。今谋大事,为何要拉上他?还请先生指教。”

陆贾连忙起身,拉陈平坐下,含笑道:“君与太尉有何隙,在下怎从未闻说?”

陈平脸便一红,道:“我早年投汉,周勃曾向高帝进言,劾我收取僚属贿金,又诬我盗嫂……”

陆贾便大笑不止,险些笑出眼泪来:“丞相,这些陈糠烂谷之事,还提起来做甚?周勃乃武人,早年受人怂恿,妒你白面郎做了高官,亦属常情,万不可记恨在心。太尉到底是忠厚人,决不至与足下为难。”

陈平也觉尴尬,便道:“夫子,你劝我联结太尉,道理何在?”

陆贾左右看看,方低声道:“诸吕羽翼,如何比得上丞相之势?彼辈能震慑京畿者,唯南北军而已,故丞相必借太尉之力,事先谋划,适时夺下南北军之权。南北军若归顺,则百僚再无疑虑,皆愿群起相从,平吕之计,又何愁不成?”

陈平大悟,连连致谢道:“夫子在野,仍心存庙堂,难得难得!若事成,实不知当如何谢你?”

陆贾闻言,便低头略作沉吟,而后道:“事若成,群情激奋,当诛者恐不唯诸吕,凡依附诸吕者,命皆危矣。然朝中诸臣之间,恩怨交错,不可判然两分。来日平吕,应止于吕氏一门,不事株连。届时,我或为亲朋故旧讲情,还望丞相宽大为怀。”

陈平道:“这个自然。今日闻君之言,如开心窍。待事成,夫子的情面,我岂能不顾?”

送陆贾走后,陈平立即依计行事,命家老取出五百金来,送往太尉府,为周勃贺寿。

周勃在府中闻报,心中纳罕,连忙出来察看。见果然是陈平家老登门,便道:“周某当不起丞相如此抬举,你且携回礼金,我自会写信答谢。”

那家老却不动,只拱手道:“太尉,丞相交代之事,小臣不得不从。太尉若坚辞不受,可另请他人送还,恕小臣不能携回。”

“我焉能无端受丞相之礼?”

“我家丞相,想来不会无端,或有求于太尉也未可知。太尉先请收下,容小臣告辞。”说罢,转身便带着从人走了。

周勃瞟一眼堂下,见五百斤金锭堆得整整齐齐,心中不免疑惑,与左右道:“丞相意欲何为?莫非看上我周家女子了?”

正进退两难之际,阍人忽又来报:“丞相陈平有请柬送来!”

周勃忙接过请柬,拆开来看,原是陈平在府中设宴,专邀太尉对酌。看罢,周勃觉陈平似颇有诚意,便不再疑,吩咐下人道:“这五百金,暂且收下吧。”

至约定日,周勃亲临陈平府邸,陈平迎出门来,于正堂开宴,备极隆重。宴席上,陈平只谈享乐,不涉其他。在这半日里,飞觚流觞,乐声绕梁不止,两人都饮得大醉方罢。

周勃酒足饭饱,回府后,甚是感念。未及五日,便以同等酒宴,回请陈平。两人一来二往,渐渐便言及国事,都露出伺机平吕之意。

周勃以拳击案,叹道:“天无日,实在难熬。”

陈平便劝道:“莫急。待此日落,彼日方出。”

周勃会意,转而一笑:“正是!”

两人便击掌为盟,心中都有了数。宴罢,周勃也送陈平同等厚礼,陈平欲不纳,周勃便道:“不为别事,谢足下来访,令我猛醒。若足下不来,我终将随波逐流矣。”

陈平结交周勃之后,忽又想起陆生来,便遣人往好畤,送去奴婢百人、车马五十乘,嘱陆贾要多多结交百官,伺机兴刘。

陆贾慷慨从命,遂奔走于公卿府邸之间,凡谈得稍微入港者,便劝人助刘灭吕。众臣本就厌恶诸吕,经陆贾一说,都愿为扶刘出力。

这日,陆贾想到中大夫曹窋,为曹参之子,必与吕氏有隙,又常在宫中值守,将来定有大用,须刻意笼络,便登门去拜访。

曹窋见陆贾来访,心中亦有数,忙迎入密室,屏退左右。

陆贾便道:“贤侄,令尊过世之后,便没来看过你,匆匆十年,光阴也是快。如今世事更易,奇葩异草遍地,不知故旧之子,是否还如旧?”

曹窋略一思忖,便答:“旧也未必朽,新也未必不朽。小侄倒一向是念旧的。”

陆贾笑道:“老夫是旧人,许多事是有心无力了。可知,汉家河山,皆为高帝与令尊辈一刀一枪搏来。若在贤侄手中失却,你辈是当不起的。”

曹窋便面露凛然之色,回道:“世伯,无须忧心。小辈虽未弄过刀枪,然不会轻易任人宰割。”

陆贾闻言,心中便豁亮了,仰头大笑道:“虎父,果无犬子。世事,可以不平,然不可以颠倒。今日是如何颠倒过去的,明日便要如何颠倒过来,不过是那些躁进之徒,搭上几条性命而已。”

曹窋两眼炯炯有神,赞同道:“然也!拨乱反正可待,且为期不远。”

陆贾大喜,竖拇指道:“智者无须多言。贤侄便请留意,拨云见晴之际,还望襄助。”

曹窋便斩钉截铁道:“愿为内应,以迎王师。”

陆贾不由朗声大笑:“须待日落时,方可动手。”

曹窋会心,便一笑,大声唤从人拿酒来,两人即酹酒为盟。

出了曹窋府邸,陆贾又来至朱虚侯邸叩访刘章,又是一番如法炮制,亦得刘章慨然允诺。

经此一番奔走,陆贾之名鹊起,公卿中愿跟从者甚众。刘氏之势,不知不觉竟由弱变强起来。

那吕产、吕禄,妄自尊大,以为深结党羽,权势已固,便不信世间还会有强敌,举措往往失当。虽也知陆贾喜好东游西窜,但又想此人好歹与审食其为挚友,或不致为敌,便未加留意,竟令陆贾轻易得了手。

[1].弄儿,供人狎弄的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