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忽然间,一条有力的胳膊托住了我的腰身,唇上贴上一记微暖的气息。我莫名地感到心安,熟悉的感觉告诉我,抱着我的人,应该是容琛。
露出水面的那一刻,他说:“别怕,有我。”他一边托着我往小岛上游,一边冲着海面喊:“大家游到岛上去。”
众人纷纷朝着盛放珍宝的小岛游过去。
巨人已经将岛上的宝物取走,他们蹚水阔步而去,行动间,海浪滔天,声震入云。
放眼看去,到处都是人,我焦急地寻找着眉妩的身影。
“眉妩,眉妩!”
“灵珑,我在这里!”
小岛的那一边,传来眉妩的回应。
我飞快地爬上小岛,朝着那一边跑过去。
元昭扶着她的胳膊,登上了小岛,原来她和他在一起。
“眉妩!”我紧紧地抱住她,喜极而泣,这一刻,能活着真好。
她一点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眼中闪过明媚幸福的光芒,羞赧而兴奋地说:“刚才是他救了我呢。”
元昭找到向钧,问:“陛下呢?”
“陛下,陛下!”向钧朝着海面四处狂喊。
元昭返身便跳入了海中。
“元昭!”
眉妩情急之下,直呼了他的名字,他回过头来看了眉妩一眼,对她点了点头,便游向海中。
眉妩急得跳脚:“干吗要去寻那个坏皇帝,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向钧恶狠狠地抽出腰间宝剑:“闭嘴,你敢大逆不道!”
容琛伸手弹开了向钧的剑,冷冷道:“向左使此刻还是寻找陛下要紧。”
向钧哼了一声,挥剑指着十几个爬上小岛的御林军和神威军:“快去寻找陛下,快!”
神威军无动于衷,几个御林军跟着向钧跳入了海中,向钧回头恨恨地看了看神威军。那几名神威军丝毫也没有惧色,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心里认同的首领从来都不是昶帝,而是元昭。
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容琛也跟着向钧跳入了海中,他也是要去寻找昶帝吗?
我大为疑惑。元昭一向忠诚,下海去救昶帝毫不奇怪,容琛为何也要舍命去救他呢?难道因为昶帝长得像二十年前的师父,所以他也会爱屋及乌地施以援手?
一想到容貌相像这个问题,我便立刻想起了和我同名的那个她。于是,心里的那个结,又出现了。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
眉妩拧着衣服上的水,小声嘀咕:“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坏皇帝。今天这一切都是怨他,贪财不说,还不自量力。”
“今日也让他老人家尝尝什么叫命如蝼蚁的滋味。”
眉妩笑了:“所谓人贱有天收,希望老天将他收了去。”
相继又有不少神威军和御林军爬上了小岛,此刻,巨人已经消失在天际,阴霾如乌云散去,海面上光亮起来。
小岛上挤满了幸存的人。可是众人除了一身湿漉漉的衣衫,已经一无所有。所有的船,悉数被巨人掀翻在海里。死里逃生的喜悦转眼就消失了,大家绝望地看着一只一只沉下去的海船,谁都知道,这一刻的生,其实离死很近。在这一望无际的海上,没有粮食,没有水,这一刻的幸存,不过是将死亡拖延了几日而已。
可怕的绝望让众人陷入了死寂。
容琛和元昭游了回来,元昭的腋下夹着昶帝,容琛托着他的腿。向钧精疲力竭地爬上岸,趴在地上面色灰白。而昶帝,看上去像是死了。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发髻四散,面色青白。
元昭用掌心压他的胸膛,所有的人都盯着昶帝的脸。神色莫辨。
我不禁想,除了元昭容琛,有几个人,是真心地想要他活下来?若是一个人活着,可所有的人都希望他死了,这样的活着,可还有意义?
昶帝忽然动了一下,头一歪,吐出一大摊水。接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后剧烈地咳嗽,我竟然有些微微的失望,他还活着。
向钧惊喜万分:“陛下,陛下您终于醒了。”
昶帝慢慢睁开眼,看了看身边半跪半蹲的元昭。
“派人,打捞明慧的水晶棺。”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昶帝这是海水进了脑壳吗?
向钧一脸苦色:“陛下,水晶棺此刻已经沉入了海底,无法打捞。”
玄羽也道:“陛下,向左使说得是。这海水深不可测,我们又没有任何工具,如何打捞?”
昶帝瞪着眼睛看着天空,沉默了片刻,他站起身来,将头发盘了个发髻,又恢复了以往威严倨傲的模样。
“容琛,那些巨人是什么人?”
容琛道:“他们就是书中所说的龙伯人。根古书记载,归墟原本有五座神山,岱舆、员峤、方壶、瀛洲和蓬莱,最初,神山在海上漂来漂去,天帝便派了十五只神鳌下来,每队五只,轮番用头去撑住神山,不让它们漂走。龙伯人钓走了六只神鳌,于是,岱舆和员峤便随着海潮漂走了,现在只余三座神山,方壶、瀛洲和蓬莱。所以才有十洲三岛之说。”
昶帝默默听着,良久才嗯了一声,吩咐众人:“大家下水去捞东西,能捞到多少是多少。”
海面上漂起了一些包裹,众人来回往返了数回,打捞起了一些东西,可惜都是些衣物。所有人的脸色都随着西落的斜阳渐渐沉了下来。
眉妩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痴痴地看着元昭,眼中仿佛有万语千言。
我知道她此刻所想,以她至情至性的脾性,她会觉得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并没有什么遗憾。可是我呢?我为什么心里那么纠结酸楚?
我默然看向容琛。
他面朝大海,拿起了洞箫。碧绿色的箫管,衬着他清雅俊美的容颜,犹如一副画卷。
那支熟悉的曲子《归去来》在薄暮的海上飘了起来。
玄羽叹了口气:“此刻,容大人还有心情吹洞箫,倒真像世外仙人,不食人间烟火了。”
容琛放下洞箫,淡淡一笑,转头对昶帝道:“陛下,一会儿鲛人若是出现,请陛下跪下恳求鲛人一件事。”
昶帝一愣:“什么意思?”
“陛下还记得寐生么?”
“自然记得。”
容琛点了点头,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极其稀奇古怪的话语,依依呀呀,语调婉转。
昶帝问道:“这是什么?”
“寐生懂得鸟兽之语,也听得懂鲛人的语言,臣曾学了几句,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请鲛人打捞一只船的意思。”
昶帝腾的一声坐了起来,面露狂喜之色。
“真的吗?”
容琛点了点头。
所有的人都激动起来。
“再告诉鲛人,让他们捞些吃的上来。”
“对对,多捞些东西上来,穿的用的吃的喝的都捞上来。”
容琛微微叹了气:“陛下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愿,鲛人还能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份情意,也但愿鲛人不记仇。”
“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与臣的一位故交相貌相像,而臣的那位故交,恰好曾救过鲛人的首领。那鲛人念旧,曾靠近龙舟看望故人,却被陛下捕捉到船上,险些杀掉。所以,臣担心,此次那些鲛人未必肯帮助陛下。”
昶帝一听,面露尴尬,良久才哼道:“不论如何总要试一试,难道大家在岛上等死不成?”
我看见地上散落着一些零星的珍珠,便开了句玩笑:“陛下若是饿了,不妨吃些珍珠,还有美白功效。”
昶帝一听,脸色更难看了。有句话我憋着没说,若不是您老人家起了贪念,又刚愎自负自不量力,哪有这样的一场劫难?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海面上突然亮起了光,一开始我以为是流星,随着那光点越来越多,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飘了过来。
容琛站起了身。
那黑影停在海面上,一袭黑衣纹丝不动,像是风永远都吹不到他的身上。看着他手里的黑幡,我恍然想起,他就是鬼差焦离。瞬间,我后背升起一股凉气。
他看着容琛,依旧是一句冷漠无情的问候:“好久不见。”
容琛低叹:“见到你,只有一件事,所以,不见你,最好。”
焦离不言不语,迎着海面,张开了黑幡。岛上的人只有我和容琛能看见他,众人只当容琛自言自语,却不知道此刻,海中有无数的亡魂。
渐渐的,海面上浮起了无数的光点,如流萤一般,朝着那黑幡飘了过来。
焦离收起黑幡,对容琛点了点头,便转身飘去。
容琛低声道了句再见。
焦离停住,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过几日再见。”
此言一出,容琛的脸色一变,我也反应过来,焦离这句话的意思,便是过几日还要死人。
我的心情骤然暗沉下来。如果鲛人不肯帮忙,没有船,没有水,没有粮食,我们的结局已经可想而知。
容琛俊美的脸上布满肃色,他吹起了洞箫,清幽的曲声在暮色中飘散,如一缕轻烟雾笼了这片海。
众人翘首以盼,等着鲛人的出现。昶帝的忐忑不安,十分明显。若是鲛人真的不肯帮忙,只也能怨他自己当日的狠绝。
终于,海面上出现了鲛人的歌声,随着洞箫的声音一唱一和。月亮升了起来,白色的光盈盈地在海水上**漾,星星跳跃着像是一个一个的精灵在随风起舞,清雅的洞箫声,低吟的歌声,在月光里缠绵徘徊。若不是腹中饥肠辘辘,若不是身上潮湿寒冷,此情此景堪如仙境。
玄羽低声道:“陛下,她们来了。”
昶帝低声地念叨着容琛教给他的那一句鲛人之语。
渐渐的,那些鲛人聚到了小岛的周围。
那个鲛人首领,蓝色的眼眸,静静地望着昶帝,这一次,她没有靠近,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着昶帝。
我心里忽然很难受。因为我知道,她看的不是昶帝,是一段无望的感情,一段凄美的回忆,一段不可能跨越的距离。
昶帝单膝跪下,冲着那鲛人首领大声地喊出了那句话,碧海上响起袅袅回声。
容琛放下了洞箫,我看见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洞箫。他也很紧张,所有的人都很紧张,这是唯一的生路。
鲛人首领并无反应,停了片刻,鲛人便散开了。
昶帝忙问容琛:“她们答应了吗?”
容琛摇了摇头:“臣不知道。”
昶帝颓然坐在了地上,所有的人都静默着,岛上一团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海面上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一团黑影渐渐靠近。
“是船!”
“船!船!”
众人狂喜地喊着,看着那黑影越来越近,不是龙舟,只是随行船队里最小的一只储备船,原本装的是一些兵器衣物。
无数的鲛人推着这艘船前行,砰的一声船靠在了岛边。那个鲛人首领,隔着船舷看着昶帝,露出一个依稀如笑的表情,然后又对容琛依依呀呀说了一句什么,转身离去。
鲛人跟随着她,鱼儿一般游走在如纱的月色中,渐渐不见。
昶帝激动地扑到船边。
船上原本装着的衣物兵器都不见了,却有十几个竹笼。
向钧激动地喊道:“陛下,这是装馒头的竹笼。”
他激动万分地揭开竹笼的盖子,果然,里面装着馒头。
饱了水的馒头已经不像样子,但没有人嫌弃,不及昶帝开口,众人便涌了上来。
昶帝回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道:“一人一个。”
幸存下来的神威军和御林军不足七百人,很快,两笼馒头便分光了。
众人看着剩下的十二笼馒头。很显然,再过六日,众人便会再次陷入绝境。
“十日之内,便可到达射虹国,大家不必担心。”容琛的一句话,像是一颗定心丸,让所有的人都悄然地舒了口气。
昶帝挥了挥手:“上船吧。”
众人相继登上了船。这条船自然无法和龙舟想比,但此刻能有一条船,已经是莫大的欣喜,是活命的机会。
元昭将幸存的士兵安置妥当,昶帝命向钧将剩下的十二笼馒头抬入了他的房间。
毕竟这是一条沉过的船,湿漉漉的房间十分凌乱,东西七零八落,有些地方还缠绕着海草。我收拾了半个时辰,房间终于看上去勉强能住。
昶帝难得的好脾气,居然也未挑剔恼怒,只是怔怔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短短一日,他像是多了几分沧桑。
“陛下您早些安歇。”我正打算告退,他撩起眼帘,贸然说了一句:“朕想起了明慧。”
我心里一涩,明慧她此刻已经长眠海底,此行源她而起,可惜她却再也不会醒来。虽然她一早就说过,不想复活,不想继续今生,可是真的眼睁睁看着她彻底了结今生,我仍旧觉得遗憾不忍。
“朕一开始,一点都不喜欢她,玄羽挑来的女子,她是最丑的。”昶帝眯起眼眸,缓缓道:“朕一点都不喜欢她,但偏偏只有她练成了**。”
他居然不喜欢她?我吃了一惊。原来他并非审美观扭曲,只是演技高超,对明慧那般的痴情深爱,皆是假装不成?
“朕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朕,这倒也公平。朕从生下来,就从未输过,呼风唤雨,只手遮天,没有人能勉强得了朕,更没有人能赢得了朕。于是,朕生平第一次遇见了敌手。”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来问我:“你可知朕的敌手是谁?”
我迟疑了片刻,答:“陛下自己。”
“不错,就是朕自己。”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仿佛没有料到我会猜中他的答案,他也许以为我会答明慧。
“双修要性灵想合,两心相悦,体质互补。朕不喜欢她,但又非她不可。朕必须要战胜自己,逼自己爱上她,所以,这三年来,朕忍她,等她,宠她,其实不过是在和自己斗。”
“那么,陛下胜了吗?”
昶帝默然片刻,一字一顿道:“朕从未输过,所以,这一局,朕相信自己一定赢。可惜,她的自尽,让这一局走到一半便成了死局。”
“所以,陛下要她复活,继续这场赌局?”
“不错。”
原来,他倾尽天下费尽周章历尽千辛万苦地要救她,只是为了继续这一场战局?
“这场赌局,朕其实还有一个对手。”
“谁?”
“元昭。”
我再次吃了一惊,关元昭何事?
“她喜欢的人,是元昭。”
原来一切他都知道,我暗自佩服他的演技和忍耐力,他居然可以演得如此之像,让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用情至深,为了一个女人而不顾一切。就在方才,他被救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让元昭派人去打捞明慧,那一刻,我丝毫不怀疑他对明慧的真心,我想全天下的人都不会怀疑。
知道真相的一刻,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心难测,堪比海水难量。如同容琛,如果不是遇见月重珖,我恐怕永远都不知道,二十年前,还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灵珑,才是他此生挚爱。
“世人爱戴他景仰他,称他战神。”昶帝轻哼了一声:“若不是朕西征中受了伤,又怎么会成就他的赫赫威名?朕无论是哪一方面,都强他百倍。明慧居然为了他而拒绝朕。朕不服,也不甘。所以,朕更要她复活,喜欢上朕,这样,朕才算是赢了元昭,也赢了自己。”
他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一丝自负骄傲的笑:“这一仗,朕有三个对手,明慧,元昭,朕自己。”
“朕从未输过,可惜,这一仗,因为明慧的死,而无法继续,朕很遗憾,很不甘心,所以朕想让她复活,将这一仗继续打下去。”
想起众人目前的惨况,想起为数不多的馒头,还有这船上的七百人命,我忍不住气道:“陛下可知,为了你心中这虚无缥缈的一战,要死多少人?”
昶帝哼了一声:“哪一场战争不死人?对他们来说,这一次出海压根算不得打仗,只是一场赌局,赌的就是生死。要么死,要么长生。”
我气结无语。
“今日,朕被龙伯人扔进大海,九死一生。朕想,不知谁会来救朕。或许,没有人会来。朕没有想到,会是元昭,你说,他为何要来救我?他并不傻,我对他如何,他应该心知肚明,这世上真的有这么愚忠的人吗,朕不信。”
此时此刻,他还在怀疑元昭的用心,我气得气血翻涌,咬牙道:“天下人,陛下谁可以提防,独独不必防着他。”
“为何?”
“因为他天生患有绝症,有生之日已经屈指可数。陛下担忧怕被他夺取的东西,他根本也没放在眼中。”
我承诺过要为元昭保守这个秘密,但此时此刻,我真的无法做到,我为他不平,他为昶帝出生入死,对他舍命相救,却被昶帝视为心里的敌人。
昶帝明显一怔,似乎难以相信。
“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陛下对他的猜疑,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
昶帝皱了皱眉:“所谓英雄相惜,其实,朕很欣赏他。但他名声太盛,功劳太大,威望太高。所以,朕也不得不防备他。”
“陛下,其实你的敌人,不是明慧,不是元昭,只有你自己。你的心结已经不是心愿,而是心魔。陛下可曾想过,便是赢了这一仗,又如何呢?”
昶帝一怔,似乎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自己和自己,是没有输赢的,赢的一方是你,输的一方也是你。”
昶帝默然沉吟了片刻,低声道:“失去了明慧,这一仗已经没有了意义。或许,是我该放手的时候。”
“那么,陛下是要打算回归中土吗?”
昶帝站起身,背负双手,望着苍穹一轮圆月,缓缓道:“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焉有回去的道理。十洲三岛,朕志在必得。”
我恍然想起那一日,他在太后的寝殿里说的一番话语。
“这满室辉煌,无边富贵,都是浮华一梦,朕死了,都是别人的,朕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一样都留不住。只有长生不死,这些才会是朕的,永远都是。”
之所以要出海寻仙,是因为他要明慧复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他也一样要寻到长生仙草。在他心里,最重要的不是明慧,也不是爱情,而是那些他不想舍弃的东西,想要永远拥有。
事情往往是这样,走到最后,已经失去了来时的初衷。
我深感无语,施了一礼,躬身退下:“但愿陛下能寻到长生仙草。”
走下楼梯,一个修长的身影等候在拐角的阴影里。我脚下一顿,转身上了楼。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一连两天,我都躲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昶帝的身旁,他无从和我单独叙话。
我医得了别人的心病,却医治不好自己。
七百人拥挤地聚集在这条船上,没有淡水,即便很饿,馒头也变得难以下咽。
船行如飞,众人却度日如年。一日的进食只有一个馒头,根本无法填饱肚子。饥渴交加的感觉像是一只魔爪,整日在心尖上抓挠。
越来越饿,越来越渴,时光越来越难熬。到了第三日,一种无形的恐慌和焦灼便像瘟疫一样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虽然有容琛的十日期许,但又有几个人真的确信?包括容琛自己,他又有几成把握?我没有勇气去问他,很怕得到一个我不想要的答案。
很多时候,人活着就是靠着一股信念。
三更时分,我才从昶帝的房中出来,他最近焦虑过度,睡得极晚,作为他的爱卿侍从我也跟着不能早退,和向钧一起陪他熬着。其实私心里我倒是希望这样,以免碰见容琛。
没想到他在我的房间外等我。
月上中宵,晚风很凉,他依旧是一袭单衣。
我略一迟疑,抬步走了过去。经历了这两天的思索,我平静了许多,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和他谈一谈。
他好似许久都没见到我,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眼神比平素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歉意,还是隐衷?
我弯腰施了一礼:“多谢前日公子的救命之恩。”曾经那么亲密,现在却这样疏离,我心里不是不难过,但是只有保持这样的距离,我才能不让自己的心迷失得更彻底。
他抬起我的手臂,眼中闪过一丝伤痛:“你瘦了。”
“多谢,我最喜欢听别人说我瘦。”
他抬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梁:“顽皮。”
这样宠溺爱怜的动作,他是在对谁?我好像入了一个魔障,面对他,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分辨,他的一言一行,到底是在对我,还是在对心里的那个人。这种思量,快要将我逼疯。
“公子找我何事?”
我努力保持淡定平静,他却不回答,把我拉进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我略有些紧张,狭小的舱房里,因为他的存在而陡然生出一丝暧昧。
他从袍袖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袱,解开。
开过天知的我,夜视如白昼。
白色的绢布里,放着几个馒头。
这是幻觉吗?可是我分明闻见了一股朴实无华,勾魂摄魄的香味。
饥饿的身体,每一个部分都像是活了过来,原本像是凝固了的血流苏醒了,飞速地在体内流动。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掌心,声音抑制不住地轻颤:“你哪里弄来的?”
“是这几日分给我的口粮。”
“那你为何不吃?你不饿吗?”
他望着我,只说了三个字:“留给你。”
本就安静的舱房突然陷入了更为深广的寂静之中,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一记重锤击中了我的心扉。
他白衣胜雪,容颜如玉,修长干净的手中托着一张白绢,上面是世间最普通的一种食粮,却是眼前最珍贵的东西,胜过所有的金银珠宝,权势富贵。
这不是馒头,是活下去的机会,是生命之源。
他现在,要让给我。
我无法描述自己内心的思潮翻涌,或许人在饥渴交加,生死存亡之际格外脆弱善感,眼泪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簌簌地掉在了馒头上。
他伸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抹去我脸上的泪,轻笑:“加点盐水更好吃是吗?”
我也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但眼泪无法止住。泪眼朦胧中,他白色的身影,恍惚如一缕云烟,半真半幻,若即若离。
我忍不住问:“是因为我长得像她,所以不想我饿死么?”
他笑了:“生死关头,还在计较这些吗?”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因为,这比生死对我都重要。”
我也不想这样冒酸气,不想这样纠结,不想这样钻牛角尖,可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都快死了,还顾什么形象,就把心里一缸子醋都倒出来淹死他好了。
他没有说话,突然将我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他一直是个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人,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好似施展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把我和他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样的拥抱让我动容,我推开他,哽咽着问:“你为何不吃?”
“我不饿。”
“你是神仙吗?”
他一本正经地思忖了片刻,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道:“嗯,半仙吧。”
我:“……”
我清了清嗓子,打算来个醋漫金山:“话说……”
他定定地看着我,露出一个温柔宠溺,好整以暇的笑靥:“你说。”
他掌心里的温度灼热了我的肌肤,眼中亦是灼热的一片赤诚,我避开他的凝睇,说:“我想要的感情,很简单,我是他的唯一,他也是我的唯一。不是一份代替,也不是一份怀念。每个人都有过去,我不要求你忘记过往,我只是不想成为一枚怀念的棋子。”
他正色道:“灵珑,你不是她的替身,你是独一无二的你自己。”
“我和她长得太像,或许你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因为她而喜欢我。”
“有一个办法可以证明。”
“什么办法?”
他举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这里有一颗属于你的相思珠。”
我猛然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他定定地看着我,明澈的眼眸熠熠生辉。“你说,我有太多秘密,你从未走进我的心里。现在,我把心打开给你看。”
“别胡说。”我震惊不已,慌乱地想要抽出手掌,他却紧紧握住不放:“我是认真的,不是玩笑,我相信你的医术。”
“不,我不要。”
他从腰间拿出一枚匕首,一字一顿道:“若要打开你的心结,只有打开我的心。”
我大惊失色,抢过他的匕首,不假思索往窗外一扔。
“噗”的一声轻响,我的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好似心里那个重重的结也随之抛到了水中。
他扒着窗框叫道:“那匕首很贵啊!是秦始皇的宝物!”
我忍俊不禁:“才不信,少来讹我。”
“赔我的匕首。”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抱住。
我忍着笑:“不赔。”
他的唇贴到我的耳边:“那除非你说,我的就是你的,你是我的。”
我撩了撩头发:“这什么拗口的句子,我不会。”
“那我教你。”他顿了顿:“口对口地教,可以吗?”
我大惊失色:“不可以!啊……呜。”
因体力悬殊,最终反抗无效,于是被狠狠地教导了……
半晌之后,容先生扶着我的腰身,深情款款地问道:“学会了吗?”
我真心地说:“学点东西真是太不容易了。”刚才的那个深吻,腰都被弯折了。
他很有成就感地勾唇一笑,笑靥魅惑迷离如一抹月光,我看得心尖一**,忙错开了视线,再多看,难保我不会失控,主动要求学点什么。
“天色晚了,你早些睡。馒头你收好,接下来的几日会很苦,熬过去就好了。”
我点点头:“我只要一个。剩下的你拿走。”
“你担心我?”
“你若是饿死了,我们怎么去寻十洲三岛?”
“你放心,我不会死。”
“你若是死了,我第二天就会忘记你。”
他笑了:“好狠的心。”
我将馒头包好,放在他的怀里。
“早些睡吧。”他温柔地笑笑,开门离去。
我怔立了片刻,关窗时却发现,那个绢布包还在我的桌上。
我握在手里,眼眶慢慢热了。
解开了心结,这一晚我睡得十分甜美安稳,但醒来的一刻,无情的现实便摆在了眼前。
玄羽每日都对着苍天祷告,这日清晨,上天终于发了善心,竟然落了一场雨。
容琛带着众人将船上所有的能盛放水的器物都找出来,储存了一些淡水。
船上的人就像是快要干死的禾苗,经历这一场雨,又活了过来。有了这些雨水,又多了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昶帝坐在舵楼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海面。四望皆是一望无际的海,不见一点的绿色。唯有蓝天白云,偶有海鸟飞过,表示时间并非停滞在这一片无极的海上。
原本弹指而逝的时光,在焦虑中苦苦煎熬,终于挨到了第六日。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天。过了今日,将会没有任何食物。船上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昶帝让向钧把馒头切开,每个人只发了一片薄薄的馒头片和一小杯淡水。然后吩咐神威军下海捕鱼。
容琛道:“陛下,大家饿成这样,又没有工具,就这样下海捕鱼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向钧斜了一眼元昭:“世人都说神威军勇猛如天兵,他们也一向自视甚高,不把我们御林军放在眼里,我想区区饿了几顿,神威军还不至于连捕个鱼都不成吧?”
这句带着嘲讽的话,顿时惹来了神威军的怒目相向和反唇相讥。
连维怒了,嘶哑着嗓子道:“陛下为什么不派御林军下海?”
连维的话如同点了一把火,神威军愤然叫嚷起来。
“老子饿得头晕眼花,哪有力气下海捕鱼。”
“还没等捕到鱼,老子先葬身海底了。”
“神威军的威名是打仗杀出来的,不是捕鱼捞来的!”
“他们不服气就来打一架。”
向钧冷着脸拂袖而去。
元昭抬手打断了众人,无奈地说道:“大家捕到鱼才能有东西吃,就当是为了我们自己。”
说完,他率先跳下了海,几十名神威军也只好不情不愿地下了海。可惜,人人都是空手而回。这一番下海,不仅没有捕到鱼,反而耗尽了他们的力气。
他们躺在甲板上,筋疲力尽。
昶帝背负着手走到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淡淡道:“这便是名扬天下的神威军么?”
元昭面色冷了冷,躬身道:“陛下,神威军是军人不是渔夫。”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元昭顶撞昶帝,但不是为了自己。
昶帝面露不悦之色,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护着他们,那你就省着自己的口粮分给他们。”
元昭抬起头来:“臣一定会与他们同生共死。”
昶帝冷笑着拂袖而去。我清晰地看到元昭身后的神威军,眼中露出了杀气。他们都是从修罗场上厮杀出来的人,绝境之中,最能逼出人性的恶。
我跟着昶帝回到了房间。
向钧走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馒头。
“陛下请用。”
昶帝皱眉:“朕不是让你把馒头都切成片吗?”
向钧一脸恳切恭敬,弯着腰身,毕恭毕敬道:“陛下万金之体,怎能只吃一片馒头。”
“朕只吃一片,朕也会和大家同甘共苦。”
昶帝看上去很倦,省着力气不欲多说,只挥了挥手让向钧退下。
向钧的脸色僵了僵,欲言又止,终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馒头,躬身退了下去。
昶帝的举动让我有些意外。
“人在饥饿至极的时候无异于野兽,士气军纪以及权势的威压都靠着公平两个字维持,如果朕多分些食物,士兵可能哗变。”
这是有史以来,我听到的昶帝说的最像人话的一句话。大约是我的神色暴露了我的想法,他拧眉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朕是个无能的昏君?”
我挤出一朵干笑,违心地摇了摇头,心道:陛下难道您不是吗?
“江山是朕一手打下来的,朕吃过的苦,流过的血,比任何一个将士都多。朕曾经靠吃雪,熬了三日三夜。”昶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好久都没有这么刺激过了,朕很激动,又有一种打仗的感觉。”
他的激动很让人无语。我已经没有力气和他争辩。因为吃得太少,走路的时候,有一种梦游的感觉,飘飘忽忽。
翌日,船上绝望的气息更浓,沉闷的死寂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黑沉沉的压力,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身为医者,望闻问切是基本技能,观察人的容色更是我的职业习惯,我几乎能从一些将士的眼中看到浓烈的杀气。这种眉宇之间带着的杀气让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船上诡异的宁静中更是蕴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血腥之气。
夜晚,船上静得仿佛没有人烟,连海风仿佛都停滞了,我坐在房间里,又渴又饿,跳跃的烛火,让我想起伽罗温暖的炉灶,还有那灶台上香气四溢的美食。
那时,眉妩轻盈的身姿在厨房中忙碌,亦如绣花跳舞一般的美妙,而此刻,她萎靡不振地趴在桌子上,如同枝头上一朵恹恹的杏花。
我吞了口唾沫,有气无力地说:“原来我们以前过得那么幸福。”
眉妩蚊蝇般缥缈地嗯了一声。
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永远都不会体会能吃上一顿饱饭就是幸福。
我分外地怀念伽罗,想念师父。此时此刻,过往的生活显得如此幸福,单调平凡之中自有一种从容淡泊之美,可是我们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灵珑,我们是不是要饿死在海上了?”眉妩的声音虚弱无力,带着哀婉伤悲。
我苦笑:“眉妩,能和你死在一起,很幸运。”
其实我心里已经想过无数次这个可能,但真的听到眉妩这样说出来,耳膜中像是刺进了一根针,悲伤绝望的情绪泉水一般汩汩地从心底冒出来。我拼命想要将它压下去,却是徒劳。
眉妩握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说道:“很抱歉,灵珑,我不能和你死在一起。我要去找他。”
我怔了一下:“元昭?”
眉妩点头,眼中浮起盈盈的水光:“是,我要去告诉他,我喜欢他。”她眼中含泪,恹恹的容颜,忽然生出一股勃勃生发的英气,美丽不可方物。“如果他也喜欢我,那么就算明天死了,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遗憾。”
她说得对,既然死亡就在眼前,那就将此生未了的心愿尽快了解,不留遗憾。
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去吧。”
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一点都不觉得她见色忘友,在生死之际,还有一个人让她牵挂,还有一份情让她无憾。我替她高兴。我也敬佩她这种死亡就在眼前也不虚度一秒的气度。
屋子里陷入了寂静,忽然有个念头跳出了我的脑海。
我为什么不能像眉妩那样去找容琛?也许明日我就要死了,我还从未对他说过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