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
“我从未见过你。”月重珖这个名字我确定自己从未听过。
“怎么可能?”他激动地挽起了袖子,前臂上有一道浅淡的白痕,很明显,这是一道时光久远的伤。
“二十年前,你在落月崖下救了我,为我治伤,你都忘了吗?你看,这里的伤痕仍在。”他热切地望着我,眼中烈焰一般的神采,几乎要烧到我的脸颊上。
“你认错人了。我真的不认得你。这道伤痕,应该不是我所为。”我自小学医,真正开始行医不过四年,医人无数,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这个伤痕,显然已经非常久远,绝不可能是我所为。
绣着华美云图的衣袖从他手中滑下,流水一般盖住了那道浅淡的伤痕,他眼中闪过一抹沉痛之色,失望至极:“灵珑,你为什么不记得我,是因为吃了养神芝,就忘记了尘世的一切吗?”
“养神芝?”
“一定是因为养神芝。”他自言自语一般,痴痴地望着我:“见到容琛,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一定和他在一起。”
他为何将我当成故人?为何知道我的名字?十洲三岛、养神芝、容琛,构成了一个迷雾般的结,扑朔迷离的谜底仿佛就在眼前,只是缺一个引子去破开。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二十年的时间,我从未放弃。”
“你找我,已经找了二十年吗?”
“是。这些年来,我派出无数的羽人四处寻找你的消息,曾有一个羽人不远外里飞到了中土,可惜人海茫茫,他尚未寻到你的踪迹,便被人所伤,不幸故去。”
我心里赫然一动,莫非,那个羽人,便是寐生的父亲?
“他可是大约八年前去的中土?”
“是。”
听到这里,我心里已经确信无疑,这个羽人一定就是寐生的父亲。
“上天终于被我感动,将你送回到我的眼前。”他感慨万千,眼中依稀有盈盈的泪光。
二十年的等候和找寻,这份深情让人为之动容。可是我知道,他找寻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我。
我叹了口气,遗憾地微笑:“这是我第一次出海,第一次来到羽人国,第一次见到你。我今年只有十七岁,不可能在二十年前来过这里。所以,你一定是认错了人。”
对着他渴望热切的眼眸说出这些话,我心里满是歉意,好似自己在打破一个人一生中最美丽的一个幻梦。
他怔了一下,牢牢盯着我,目光一寸一寸描摹我的面庞。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目光如此认真专注,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
“不可能,这世间没有人能长得这样像。”
我满怀不忍,轻声道:“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拧起眉头:“你真的,不是她?”
“她的确不是。”身后响起一句轻灵缥缈的低语,像是夜色中徜徉的一缕风声。
我回过头去,容琛站在宫门外,一袭白衣胜雪。
月光和烛光交织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光影中,他踏着红莲缓缓而来,辰光悠然缓慢,一朵一朵的莲花盛开在他的脚下,仿佛历经的是一段又一段的似水流年。
他的脸上有淡淡的倦色,好似跋涉了千山万水,步过了前生今生的时光,看透了人间世情百态,红尘悲喜,却又放不下这尘世的万般,折身而返。
见到他安然无恙,我终于放心,同时也预感到,他的出现,一定会解开谜底。
月重珖朗声道:“容琛,你一定是在骗我,我不信她死了,你一定是找到了十洲三岛,找到了养神芝。”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容琛平静地走过来,轻轻举起我的右手:“灵珑的食指上,有一个黑痣,她没有。她只是长得像灵珑,她只是也叫灵珑,但她,真的不是那个二十年前的灵珑。”
这段话拗口至极,但我偏偏却听懂了,我一直想要寻找的真相终于坦露在我的面前,但是却不是我想要的模样,我宁愿不要知道这个谜底。怪不得他一心要我去掉眉间轮的封印,怪不得他不肯让我和他一起来到羽人国,他是怕月重珖见到我,他想一直瞒着这个秘密。
我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冰窖之中,彻骨的寒凉将我包围起来。
原来,我只是长得像她,原来,他画像,其实是为她而画,原来他喜欢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
那么我呢?
我从头到尾,只是一个替身吗?
这个答案,让我心里乱成一团,此时此刻,我只想时光能倒流,我没有来到这里,没有见到月重珖,不知道这一段过往。
容琛神色平静,举着我的食指,对月重珖道:“灵珑拒绝你的时候,你曾说过,愿意做她食指上的那枚痣,可以陪伴她一生一世。我想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我当然记得。”月重珖神色激动:“你善于易容整容,一定是你,抹去了那颗痣。”
容琛淡淡一笑:“我并不知道你会看见寐生手里的那幅画,我也并不知道你会看见她,怎么会提前抹去那颗痣呢?”他顿了顿,柔声道:“她不是二十年前的灵珑,她是我的未婚妻子。”他侧过头来,脉脉地看着我,眼中的温柔缱绻深幽如海,但我的心却一点点地凉下去。
这个眼神,这份深情,应该是属于二十年前的灵珑,而不是我。
明灯璀璨,夜明珠的光,柔和温润,如同情人的凝睇。
月重珖清逸的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失望和不信。他缓缓摇头:“我不信。这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如果你见到昶帝,你会发现,他和二十年前的莫归长得一模一样,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找到两个容貌一致的人,并非难事。”
月重珖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怀疑。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信,还是心里不愿意相信。
如果他信了容琛,就要把二十年来的希望彻底放弃,这个希望是他二十年的精神支撑,割舍只会痛彻心扉。
容琛清幽地叹道:“我从来不会骗人,如果不能说出真相,我宁愿沉默,也不会欺骗。”最后一段话,他面向了我。
宫室静无一声,一人高的珊瑚石上开着不知名的花,蓝色的花瓣,神秘幽静,像是旁观了岁月的秘密。我看着那丛花,眼角的余光中,可以感觉到容琛的凝望。
我心里五味杂陈,木然地避开他的视线。所有的痛都闷在心里,在那一片小小的区域里肆意膨胀,痛得无可比拟。
一瓣落花,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像是一个被惊醒的梦。
和他在一起,我一直觉得就是自己现实中的沉仙梦境,而此刻,是我梦醒的时刻,如同这一瓣离开了枝叶的落花。
月重珖的眼眸迷蒙中升起了雾气:“容琛,我相信你的为人,但我,总还是抱有一丝幻想,想她还活着,还会回来,哪怕她,爱的不是我,都没关系,我只想她活着。”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略带哽咽。
“我知道,她是个让人很难忘记的人。可是我希望你能忘了她,她如果活着,也一定这么希望。她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她希望每一个人都活得快乐恣意,她如果知道你这么纠结执迷于过去而不能释怀,一定会难过。”
“我无法忘记她。”
“那是因为你不想那么做。这二十年来,你派人四处找寻她的踪迹,从未有过放弃的打算,未有过忘记过去的念头。”
月重珖厉声道:“那是因为我无法像你这样绝情。她那样喜欢你,你却在她死后,要去另娶他人。”他指着我:“哪怕她长得和灵珑一模一样,也一样是辜负。”
空旷的宫殿里,响起了高亢的回声,四面包抄过来,像是一场忠诚对变心的拷问。
容琛清逸俊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楚。
我黯然苦笑,心如刀割,我该希望他是个绝情的人,还是希望他是个长情的人?
“我没有对不起她。我答应过她的事,这辈子一定会做到。”
容琛望着月重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清朗的回声袅袅飘在风中。
月重珖冷笑:“是吗?”
“是。而你呢,你答应过她的事,可曾做到?她一直希望你做个有为明君。可是,羽人国和我二十年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这座宫廷甚至比二十年前更加落寞孤寂。你为国人都做了些什么?你不肯接受她不在的事实。不断地派人四海找寻她的下落。寐生的父亲,曾是你最得力的帮手,最亲密的兄弟,因此而死在异乡。你还要继续吗?”
月重珖默然。
容琛放柔了声音:“不要忘了,你除了是月重珖,还是羽人国国君,不要忘了你的责任,不要让她失望。”
月重珖眯起眼眸,光影在他棕色的眼眸中跳动明灭,像是起伏不定的心思。
容琛静静地望着他:“她真的已经不在。放下,并不是背叛。因为过去,再也无法回来,可是将来,却可以期盼。”
月重珖默立在蓝色花下,一瓣落花,飘到了他的肩头。
是不是每一瓣落花,都预示着一个醒来的梦?
静默中,他抬起头来,声音暗哑:“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他走出宫门,冲着夜色拍了拍手,从宫室四周的阴影中走过来数十个羽人侍卫。
“把他们送回到船上。”
依旧是炎千明背负着我归去,腾空而起的那一刹,我忍不住低头望去。
夜深露重,廊下,是月重珖独立风宵的寂寞身影。我的到来,无疑击破了他多年来一个执念。这或许是一件好事,他终于接受现实,放下过去。不知二十年前的灵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能让月重珖对她如此念念不忘?
元昭带来的船停在岸边,数百名御林军被扣在船上,见到我和容琛,元昭露出一丝真心舒展的笑。
容琛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们可以走了。”
元昭点头,含笑问我:“你怎么来了?”
我不知该怎么说,只好道:“说来话长。”
元昭不再多问,下令开船。
浩瀚的海,千星璀璨,皓月千里。
甲板上,清风盈怀,无孔不入,可惜吹不动心里的沉甸。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是我已经熟悉到心底的声音,可是此时此刻,我却不想回头。
“灵珑,等找到十洲,我会向你解释一切。”
还需要一份解释吗?一切都如此的明了。
我涩涩地问道:“当年,是你和她一起来的羽人国吗?”
“是。”
“她是个怎样的人?除了和我相貌很像之外。”
“她是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人。”他顿了顿:“她对我的情意,我三生三世都无法回报。”
这句话让人绝望。
当一个人不在的时候,思念和回忆会将她的好,放大数倍,而身边的人,却因为种种琐碎和摩擦,会将她的好缩至无形。所以,人总是在失去之后才知道珍惜,才觉得后悔。
她在容琛的心里,会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替代的存在。此刻,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是我觉得他离我无比遥远,我们中间隔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那是属于他和她的,对于我来说,这一段时光永远缺失,无从弥补。
我是该淡定地保持风度,还是该和他大吵一架,埋怨他瞒我至今?
最终,我还是理智地选择了前者,努力地长吸了一口气稍稍平静之后,我回头,挤出一朵干笑:“十几年前,师父收留我,教养我,大约也是因为我长得像他的旧友,而你,对我的好,也是因为我像她。”
“灵珑,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回过头望着他:“那又是怎样呢?请你告诉我。”
“我现在不能对你解释,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情意,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诚。”
“你可分辨得出,你喜欢的究竟是她,还是像她的我?”
他怔了一下,默然看着我。
我凝起所有的力气,问:“你究竟喜欢她,还是我?”
一句问话似乎耗尽了我一生的勇气。
夜静无声,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这一刹等待从万物萌生至百花凋零,长似三生。
“我都喜欢。”
这是他的回答,我很高兴他没有骗我,但这点高兴和心里的疼相比,如同一滴水之于海洋。
我终于知道,这么多年来我的大度,我的淡定,我的无坚不摧,其实都是表象,我其实只是个平凡至极的女人,我想要的,只不过是两个字:唯一。
“灵珑,所有的一切,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他清幽的声音略带无奈,让我想起那一曲洞箫《归去来》,那是师父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他和师父,和灵珑,共有的那些岁月,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那一段岁月一定是他毕生中最难忘怀,那个她,也一定是他一生挚爱。
我只是个替身而已。这一生,我从未这样挫败过,失落过,因为梦境太美,醒来的那一刻,真相苍凉得让我无法承受。
我无法接受一份不纯粹的感情,哪怕情深似海。
“谢谢你帮我去掉了眉间轮的封印,谢谢你这段时日对我的照顾,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可是,我无法以身相报。这份感情,到此为止。公子是我的恩人,我以后会用别的方式来报答你。”我极力地维持着脸上的僵笑,心肝肺都像是浸泡在黄连水里,苦不堪言。
他变了脸色,急切地握住了我的肩头:“灵珑,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又是怎样?”
他默然无言,只是深深地望着我。
他是在透过我的容颜,去看心里的爱人吗?
一股浓烈的酸涩电流一般从心里涌上了鼻端,我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船头。
风吹过眼角,有微微的湿意。
龙舟已经近在眼前。船队上的长明灯,如同渔火,星星点点闪烁在黝黑的海面上。
龙舟上灯火通明,戒备森严,向钧带人守在船头,见到我和容琛元昭,这才缓和了脸色,下令收起了兵器。
登上船,眉妩激动地迎了上来:“你没事吧?”她拉着我的手,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元昭。
“他没事。”
眉妩脸色一红:“人家问的是你。”
我笑道:“你嘴上问的是我,可是心里问的却是他,我替他回答,也不错啊。”
“讨厌。”
“那我以后不讨厌了,你问我什么,我都不告诉你。”
“那就更讨厌了。”
“你看你看,怎么都侍候不好你,还是让神威大将军来侍候你吧。”
我将她往前一推,推到了元昭的跟前。
元昭立刻退了一步,脸色微微泛红。
两人默默凝视,一言不发,我却仿佛感应到了两人眼眸间无声交流的千言万语。这一刻,我真的羡慕眉妩,因为她是元昭的唯一。
我想,这种唯一哪怕只有一刻,也好过一辈子的替身。
船队依旧朝着无边无际的大海航行,日子过得格外的慢,我刻意地躲着容琛。
眉妩冰雪聪明,看出我心事重重,便追问我羽人国之行发生了何事。
我悉数相告,一口气倒空了心事,顿时顺畅了许多。烦心时能有个知己可以倾诉,真的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眉妩悠悠地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都有过去……你真的如此介意?”
“我并不是介意他的过去,我介意的是,他把我当成是一个人的替身。”
眉妩点点头道:“我明白。其实我们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对自己好,若是这份好掺杂了其他,便失去了纯净美好,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我黯然点头:“对,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眉妩默默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怪不得公子最近憔悴了很多呢。”
“哪有,还是一副芝兰玉树,丰神俊逸的模样。”
眉妩嘿嘿:“你看,你还是放不下他,明着避开他,私下又偷偷关注他。”
我窘笑:“你能不能给人家留几分面子啊,大姐。”
“时间是治伤的良药,尤其是心病。不要强求,顺其自然吧。”
我笑了笑:“师父说过,心病最好治,也最难治。不知道我这一种,是属于好治的还是难治的。”
眉妩嘿嘿一笑:“你有心吗?我以为是一坨铁疙瘩呢。”
我挠了挠眉梢,正色道:“有的……”
时间是治伤的良药,或许有一天我能想通,也或许有一天我能放下。
容琛一直在寻机会单独见我,他比平素来见昶帝的次数要勤得多。
我只想躲着他,甚至想要蒙一块面纱,遮挡住这张容颜,因为我无法辨别他看着我的时候,到底是在看我,还是在看二十年前的那个人。
天气渐渐不那么热了,夜里的海风吹拂着单衣,已有入秋的意味。晨起,昶帝照例登上舵楼巡视四海。朝阳初升,海面上一片壮阔,日辉万千抛洒海面如璀璨碎金。
昶帝凝眸远眺着辽阔的大海,绣金衣衫染着朝阳的光芒,衬着他意气风发的容颜,即便是站在舵楼上,依旧有着睥睨天下的架势。
他看了许久,不厌不烦。而我每日陪他观海,已经意兴阑珊。
海既善变又单调,无论看多久都看不透,如同人心。
想起容琛,我黯然神伤。我刻意避开他,但却没有一日不想着他。
“那里有一片七彩华光,是怎么回事?”昶帝忽然出声,手指远方。
远处的海面,那里好似另外升起了一轮朝阳,七彩璀璨,堪比彩霞之色。
昶帝吩咐向钧:“把船开过去看看。”
船行一个时辰,龙舟靠近了那片华光的所在,铺天盖地的七彩流光,让海上的朝阳都失去了颜色。所有的人都震惊得不能言语。这是一座无法想象也无法比拟的宝岛。
无数的珍宝,随意地散落,堆积如山,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有寥寥几种认得。丈高的红珊瑚,丛生如树。鹅卵大的红宝石,祖母绿随意地散落在地上,如同石块。拳头大的夜明珠和骊珠混在一起,一颗比一颗明莹圆润。
说不清的宝物,叫不出名字的珍玩,奇珍异宝聚起万丈华光,刺得人近乎睁不开眼。
船上的人沸腾起来,从未有人见过如此多的稀世宝贝。
就连见惯了天下宝物的昶帝也面露兴奋之色,下令向钧带人登上宝岛去看看情况。
向钧带着十几个水手上了珍宝岛,过了一会儿,他呈上来一些宝物,其中有一块殷红通透的琥珀。昶帝举起琥珀对着阳光细细端详,里面一只蝴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花纹都清晰可见,明媚娟丽。
昶帝眯着眼眸惊叹:“朕从未见过如此大的琥珀。”
余下的几样宝物,光华夺目,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昶帝放声笑了:“这莫非是上天赐予朕的礼物?”他扭头吩咐向钧:“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船上。”
“陛下三思。”容琛走上前来道:“陛下,所有的船只都已满载,这些宝物若是都带上,只怕要整整两条船才放得下,而船上满载货物淡水粮食,已经吃水很重,不能再添加分量。”
昶帝思忖了片刻:“那,将补给船上的刀剑衣物扔掉一些。”
“陛下,万一遇见海贼,或是到了一些国家起了纷争,刀剑不可或缺。衣物亦是如此,到了冬季,必须要有足够的衣物御寒。”
“这沿途是否还有其他国家?”
“有。”
“既然沿途有国家,再去采办一些补给便是,这些宝物,随便拿出一样,便可买下一座城池。有了这些,何愁买不到东西。”
船上的将士纷纷忍不住小声附和。
“路过宝山而不入,实在太亏了。”
“就是就是,这样的宝贝,随便拿一样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容琛道:“陛下,这些宝物,饿的时候不能吃,渴的时候不能喝。若是陛下喜欢,挑上几样带上便可,千万不可抛弃粮水物资,海航最重要的就是这些资源,一旦断粮缺水,满船人的性命堪忧。命都没了,再多的财宝都无济于事。”
众人的议论声消失了。
昶帝有些不耐,抬手打断了容琛的劝谏,转身吩咐向钧:“挑一些我朝没有的,没见过的宝物带上。”
向钧立刻指挥着御林军和神威水军,分别挑选了一些奇珍异宝运到了货船上。
昶帝站在甲板上看着,对挑选的宝物一一过目。
我站在他的身后,被一片宝光笼罩,目眩神迷。
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人都喜欢珠宝珍玩,这些东西,的确让人眼花缭乱,爱不释手,而且,它们不光美,还很值钱,这就如同一个内外皆修的美人,谁又不爱?
搬运的士兵各个不胜欣喜,虽然这些东西不属于他们,但光是看一看,摸一摸,便让人激动不已。物欲的力量不可小觑。众人沉迷于这一片无与伦比,此生难得一见的珠光宝气中,浑然不觉遥远的海面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飓风来临之时的呼啸。
我一向感觉比常人灵敏,下意识地抬头,发现站在一旁的容琛,神色有异。
他眺望着远处的海面,渐渐敛起了剑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暗沉了下来。突然他面色一变,朗声道:“陛下快些开船,离开这里。”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天空突然一片阴霾,像是漫天的乌云都汇集到了头顶,本是朝阳初升的海,此刻昏暗如落日余晖前的辰光。
昶帝迟疑了一下,立刻下令开船离开。
一阵一阵的呼啸声传来,海水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像是煮沸的滚水。海浪滔天,巨响震耳。船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里飘摇**漾,如一片单薄的落叶。
人们站立不稳,东倒西歪,有的人开始呕吐起来。
是海啸吗?我紧紧地扣住楼梯扶手,惊慌地看着容琛,他的脸色越发凝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忧色。
我心里生出一份不妙的感觉,能让容琛动容的,必定不会是一件小事。
天空上的那片阴霾像是移动的山影,顺着呼啸声和海浪的震动转瞬间到了头顶。
突然,船上有人叫了起来:“巨人!”
“是天神!”
那团挡住阳光的阴霾,竟然是一排巨人的身影。
他们从海上跨步而来,高大的身躯几乎要触到天空,海水不过只到他们的大腿。他们行走海中,如同人类淌水在溪水小河之中。
所有的人都震惊得不能言语,仰着头目瞪口呆。
他们难道真的是天神?
巨人们疾步走了过来,行动间,海水在他们的腿间如同潮涌一般,巨浪起伏,龙舟被冲击得颠簸浮沉,岌岌可危。
他们站在那里,如同十几根擎天柱。身子遮挡住了阳光,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整只船队。
我昂着头才能看见他们的全身,他们的头仿佛已经顶着天空,高耸得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长相,只是有一种泰山压顶的感觉,让人喘不过来气。
“大胆小人,竟然偷我们龙伯人的宝物,实在是不可饶恕。”巨大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怒气,震耳欲聋。
我第一次见到昶帝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与海中的巨人相比,他站在舵楼上,如同一只关在笼中的鸟。
他强撑着一副君临天下的架势,朗声道:“朕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你们的。”
“不知道,就可以随意地拿走吗?无耻小贼!”
巨人怒声高骂,声音几乎要将我的耳膜震破。
昶帝气得脸色发白,我想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放肆地骂他。
巨人伸手将船上的珍宝抓起,放进了一个巨大的口袋,然后又把珍宝岛上的宝物也悉数放了进去。
珍宝夺目的光芒从巨人的指缝间漏下,像是枝叶间洒下的斑驳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巨人怒气未消,一边拿着宝物一边大声怒骂:“无耻小贼!胆大包天,贪婪卑鄙,见钱眼开,毫无君子之风。”
昶帝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已经到了暴怒的极限。而满船的人都静无一声,任凭巨人的嘲骂声在耳边呼啸。
“神威将军,全力抗敌。”昶帝终于按捺不住羞恼,大声喝令元昭。
众人一听昶帝的号令,皆露出胆战心惊的神色。元昭的脸上亦闪过一丝犹豫,佩剑握在手中,青白色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此时此刻,纵横四海,声名赫赫的神威将军,在巨人面前,也显得渺小无力。
他和容琛齐声道:“陛下不可。”
昶帝震怒,厉声喝道:“你们身为臣子,看着君王受辱,难道不该以死相搏?”
向钧立刻举起宝剑,大声喊道:“放箭!”
匆忙之间,士兵开始放箭,朝着那些巨人射去。
诡异的是,那些箭,雨点般落在他们的身上,居然毫发无损,悉数被折回到海里。
众人目瞪口呆,难道他们真的是天神,刀枪不入吗?
震惊错愕和惊慌之下,放箭的士兵纷纷放下了手中的箭弩,露出敬畏惊恐的神色。
巨人们怒骂:“贪财无耻的小人,偷了我们的东西,还敢来挑衅,看我不把你们这些无礼的小贼们扔到海中喂鱼。”
话音如雷声轰轰然在耳边回响,他们扬起胳臂,握住了海船的船帮,巨大的手,足有半只船长。在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中,海船在他的手中如同一只纸折的小船,顷刻间便被他抬手一掀,倒扣在海中。
船上的人如同饺子下锅一般扑扑通通地落入大海。
海上一片哀号声。
巨人怒气未消,接连又掀翻了七八只海船,一刹那,海面上都是人,近千人在海上挣扎,呼救声不绝于耳。
龙舟上的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惊慌失措,束手无策,面对巨人,我们如同蝼蚁。
我从来没有觉得人类如此渺小,如此不堪一击。惊惶之际,巨人的一只手掌已经伸了过来,船上一阵惊慌的呼叫,甲板上的御林军犹如惊弓之鸟四散开来,昶帝怔在舵楼上,巨人的手伸进了舵楼,将昶帝扯了出来。
雄霸天下的昶帝,如同一只蝼蚁,在巨人的手指间,我不知他是碍于面子没有挣扎,还是惊吓过度没有挣扎。
巨人如抛掷一件落叶,将他轻飘飘地投掷到了海中。一个海浪打来,将他卷进海水之中,倏忽不见踪迹。
“快救陛——”向钧的一声呼喊被无数的尖叫声覆盖淹没,一阵天旋地转,龙舟被巨人掀翻,耳边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我的眼前一黑,身子如同从山崖上坠落,不过是短短的一刹,海水猛地一下子灌进了我的鼻腔,眼前一片墨黑,我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浮起来,但是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几乎不能动弹。
绝望惊惶之下,心跳几乎都快要停了,难道我就这样葬身大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