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二
这天,姜槐渡回奈河,看见不知哪家的随从未经允许采他的花,有一块地甚至被采得光秃秃的,姜槐火冒三丈,操起棍子对他们天灵盖一人一棒:“谁让你们动我的花的!都给我滚!”
其中一名随从捂着脑袋,期期艾艾道:“我、我们家,小、小姐能看上你小船夫的花,应、应该感到荣幸……”“荣幸”二字他说得声极小,仿佛被谁听到要被天打雷劈。姜槐一个眼神瞪去,所有人都不敢再吱声。
少顷,一阵女子铃儿般清朗的笑声传来,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四个小鬼童抬着布满纱幔的肩舆稳健而趋,肩舆上懒懒卧着一位红衣女子,她左脚踝处系着一个铃铛,漫步踏足都似要翩翩起舞,女子戴着面纱,只露出清灵的黑眸,可是这样的眼睛使她再使劲魅惑,也掩饰不住灵透纯净,妩媚与素雅兼备,更多几分独特韵味。
“小船夫,三十年未见,可还记得人家?”女子销魂**魄的柔语,几位随从和鬼童尚且欲罢不能,姜槐处之泰然,除轻皱眉头倒无多余脸色给她,只道:“若这些是你府邸的下人,麻烦把他们带回去,再这般无礼,我保不齐会把他们都扔进奈河去。”
女子见他答非所问,艴然不悦:“人家在问你记不记得,你都说些什么呀。”女子虽是责备,可听起来更像是在撒娇。
“那就要让你失望了,我从未见过你,谈不上记不记得,烦请你带着你的手下回去。”姜槐决然道。
女子端不住了,她气急道:“姜槐!你个没良心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那我就让你想起来,三十年前,要不是你把我抓回阴曹地府,我至于在孽镜地狱受这么久的苦刑?我可是永远都记得,你知道我在地狱过得有多惨吗?知道我在地狱里受刑时有多恨你吗?你居然还敢忘了我!”
姜槐约莫有那么些印象:“你是那画皮鬼?才三十年你就受不住了?”那他的阿皖在炼狱中近百年,岂不痛不欲生……
“才三十年?”他竟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别说三十年,她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好个才三十年,把这些花都给我拔了!”筱知厉声令道。
姜槐抓紧竹棍,赫然而怒:“你们再动一下试试!”
“给我拔!”
“不许拔!”
随从才是最苦命的,不知该听谁的,两边得罪不起,手伸去又收回,好不滑稽。
“姜槐!你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三十年前是这样,三十年后又是这样,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儿!”筱知暴跳如雷,哪有半分花魁矜持。
姜槐见她,无非是在插科打诨:“分明是你跟我过不去,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干吗采我的花?”
“你就是招惹我了!你不让我采我偏是要采!反正我不来找你,你永远都不会来找我的!”
筱知说罢便要亲自动手,姜槐实无可忍,擒住她手臂狠狠一拧,只听“咔”的脆响,众人倒抽冷气,打断的骨头还连着皮,晃**空中,筱知的泪登时夺眶而出:“为什么你又拆我的骨头!不知道接起来很麻烦的吗?!我现在可是整个酆都城有名的花魁,多少男子对我倾心爱慕,就你那么清新脱俗,对我这样的庸脂俗粉嗤之以鼻对吧!咳咳咳……”
筱知气得呛了喉咙,身旁的随从把她扶回肩舆,顺她心气儿道:“筱知姑娘,我们不跟这种乡野村夫一般见识,多少人想见你一面都千金难求呢,他算个什么东西。”
“啪!”筱知重重扇他一个耳光道:“不许你这么说!”随从受此惊变,忙捂了脸跪下。
姜槐跟着愣了,这算个什么事……
筱知看向姜槐,面纱下的嘴角轻轻一勾:“我就不信,你不会来找我。”
姜槐平日抓鬼都会往酆都去判官府,但从来不会过多停留,办完差事又回奈河渡魂,哪有闲工夫听旁人议论酆都的千变万化。
后来,谢必安听闻花魁找上了姜槐并在花圃里和他大闹一场,心下一紧,奔去奈河想问个究竟。
姜槐正和孤雪讲他抓鬼的奇闻趣事,手脚比画得生动形象,谢必安看他如此闲情逸致,奇怪地注视他好久。
感受到微妙的目光,姜槐转过头怔笑:“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那花魁来找你了?”谢必安目空道。
提到那事,姜槐脑中像沸水蒸腾,以为她又是给他找什么麻烦,把谢必安惊动来问罪的:“她是来找我了,那你现在又是为什么来找我?”
“你看到她不惊讶吗?”谢必安瞪圆了双眼。
“我为什么要惊讶?”他莫名其妙道。
“她的脸,你没见到她的脸吗?”
“没有,怎么了吗?”谢必安如此反应,必然有隐情。
他竟然没有见到筱知的容颜,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谢必安觉得自己实在冲动了些,摇头轻叹转身离开。姜槐被他吊起胃口,他怎肯罢休,拦住他道:“不把话说清楚就想走哇?神神叨叨问我这些究竟有何目的?”
“没什么。”
姜槐拿住他衣襟道:“你方才有提到她的脸,她的脸怎么了?”
谢必安急中生智,清清嗓子:“那花魁的脸丑得惨绝人寰,还那么多男子对她死心塌地,我以为你见了也会和我同样震惊,没想到你竟也看得下去。”
姜槐突然没了兴致,松开手:“她戴着面纱,我是没看到有多其貌不扬,不过画皮鬼不是最看重自己的皮相吗?”
“可能我见着她的时候,她的脸没画好吧,哈哈。”不能再编下去了,只会越说越苍白。
好在姜槐本身对那筱知无多少兴趣,全不在意地又跑去和孤雪继续讲故事。
谢必安想,能瞒过一天是一天,他也想不通那画皮鬼是怎么有了陶皖的皮,需得查实一番……
过几日,姜槐这回去办差要路过建康城,巧遇上唐府办丧,就连皇帝都披麻戴孝地亲自到唐府祭拜,方可谓,视唐首辅如亲如父。
苏寒笙正做法事超度亡魂,几年不见,这小子精学道法,越发老练成熟,姜槐看在眼中,欣慰地笑了。
“恨儿,快给外公磕头。”唐念霜牵着孩童的手在棺前跪下,子恨学着母亲的样子规矩地把礼数做尽。
“还有,你外婆的……”唐念霜面向孤零零一个牌位,谈及哽咽,子恨抬眼看着母亲,见她流泪,小小年纪的他也跟着伤心难过了起来……
唐念霜起身,将母亲的牌位抱在怀中去向父亲的棺木前,她含泪将牌位放进父亲怀里,泣不成声道:“父亲,母亲,你们生不能同衾,这死也算同穴了吧,只是父亲,母亲已魂飞魄散,您若入了阴曹地府,岂不还是孤身一人……”
尹申见之夫人悲痛欲绝,把她和孩儿都抱入怀中,边抚慰,边带离了棺前。
唐府的白绸仿若浸了哀愁,飘落轻盈,风**如泣。
苏寒笙做完法事,收拾下包裹便要辞行,他着灰布道袍,手拿拂尘,背一口宝剑,更添几分世外高人之姿,在府门外与尹申挥别。临行前,尹申终把多年的困惑吐露:“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一点,你时而畏首畏尾又时而无所畏惧,可是不知又从何时起,你的性情又是这般云淡风轻,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你?”
苏寒笙两手抱掌前推,身子磬折道:“尹施主,畏首畏尾乃吾,无所畏惧非吾,云淡风轻亦乃吾。”
尹申深深吸气,不知为何大笑了起来,苏寒笙淡笑,转身牵了驴子,漫无目的行向远方。
千山万水,道路条条,何以为家……斩妖除魔,四海为家。
姜槐跟着苏寒笙以地为床,以天为被,风餐露宿好些天,哪里有邪祟作乱他便去何处镇压,似乎肩负使命,不再情由心止,少不更事。
苏寒笙掌握阴阳之术,开眼方可见之邪魔,路上他感觉有阴气缠绕,不知是何方邪祟胆大妄为敢和道士同肩并行,于是开眼观之,令他喜出望外。
“槐大哥,居然是你?”
“哈哈,你小子出息了,可以孤身一人去斩妖除魔。”姜槐郑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苏寒笙被夸得颇是难为情:“唉,我也是想不能空学一身本领,而不去造福万物生灵啊,师父说,我必须自己一个人出去闯**才能更上一层楼。”
“你师父年轻的时候就是鼻子碰了太多灰才悟出这道理,不过话说回来,你可会怪我?让你这个本衣食无忧的苏家小公子,跑去学了道法,改了志向,现在又背井离乡……”
苏寒笙立即摇头:“哪有什么志向,我若怪槐大哥的话,早趁槐大哥不在的这些年回家了。就是因为有此一遭我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而不是躺在家中等着父母替我安排一切,加之我当年体弱多病,除了在家养病连科考都去不了,一事无成,现如今,我托槐大哥的福,现在想去哪便去哪,要我选,我还是更爱这大好山河,帮助百姓驱邪除秽,做我力所能及之事。”
姜槐点头道:“不错……”
苏寒笙问及姜槐:“那槐大哥又来人间做什么呢?”
姜槐折了根细草,含在嘴里苦闷道:“抓鬼带回阴曹地府呗,哦,你现在要去的那户人家,便是有我要带走的鬼。”
他抬抬下巴指指那阴云不散的孙姓人家,看着也是个大门大户,平常人自看不出有何不寻常之处,但在苏寒笙和姜槐的眼中,这深宅大院的墙上布满青苔,门前两座石狮裂的裂碎的碎,断瓦残垣,破落清寒,仿若正被什么东西吞噬着家宅生气。
苏寒笙取出太极罗盘,指针飞快转动,没有明确指向,说明这里已是极阴,鬼魅肆虐之处。
“槐大哥,你可知究竟是什么鬼?”
姜槐道:“我查了他生平,是被这家毒死的可怜鬼……”
“怎么这般狠毒,他们为何要毒死他?”
“争家主,避家丑。”
孙家家主早年丧妻,膝下有两儿一女,他们个个都孝顺体贴,儿子功成名就,女儿秀外慧中,外人看来,孙家表面上是其乐融融,孙家家主晚年幸福无忧,可谁知这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罢了。
孙家长子孙佑平,与小女孙佑兰,逆道乱常,互生情意,并私订终身,他们兄妹在房内私会,不巧被次子佑安撞见,这后面之事不用详谈,只道是孙家家主得知后气得一病不起,不久撒手人寰。
佑安认为大哥德行不端,不配做家主,便要把他和小妹之事公之于众,佑平开始念及兄弟情义没想过做到杀人灭口的地步,可是在佑兰的唆使下,他们兄妹终究还是把佑安送上了黄泉路。
苏寒笙听得都替他们害臊,满面绯红,但又阵阵叹息:“亲人间尚且如此……世人凉薄啊……”
“所以这鬼要如何收呢?他错在何处呢?”
苏寒笙思虑道:“错在他反对大哥和小妹在一起?”
姜槐不知如何回答。
“那孙佑安定是报复心切,如果我们不尽快,他真会酿成大错。”苏寒笙道。
“话虽如此,可是那两兄妹也不是善茬,先让他们尝尝苦头我们再动身。”苏寒笙在姜槐脸上见到从未有过的邪气。
苏寒笙忧道:“万一来不及怎么办?”
“来得及来得及,那孙佑安也不过是想吓吓他们罢了……”姜槐似乎早就明了孙佑安的为人,显然并不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