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终 第六十三章 一
此季的风很是潮湿。
向南的孤雁鸣唱凄凉的挽歌。
寂夜将至,簌簌芦苇**上两个黑影迅疾如飞梭,他们一前一后,足尖点压弯芦苇一头,便能纵迟百里,火红的夕阳浸下半截身子,不多时,夜暮深深,月上枝头,树林深处传来鸱鸮“咕咕”的叫声。
为首之人顿下脚步,月色下,此人着一身破败道袍,身形壮硕,豹头环眼,铁面虬鬓,相貌奇异,他凶厉的双眼观察着周遭一切风吹草动。紧随其后之人一个灵巧翻身,并肩齐行,他头戴斗笠,粗布麻衣,肩上扛着根竹棍儿,嘴里叼着纤细的芦苇,眼色在暮色下极是锐利,身形与旁人相比清瘦不少,容颜俊朗,只是眉头紧锁,仿若有大事发生。
四面八方传来女子啼哭,寻不到确切方向,二人警铃大作,仔细辨别,饶是一道白影在林间闪动,清瘦男子大喝,便要去追。正当时,芦苇**中突然飞出一个头颅向他们攻去,二人身法敏捷,同时跳开,那头颅趁此往那密林中逃去。
“师父,你追那飞头蛮,我追那画皮鬼!”戴斗笠的男子撂下此话就要奔走暗林,他的师父双目一瞪,粗声大嗓道:“好小子,你是怕追不上那飞头蛮吧?为师告诉你,你追头无用,找到身子那头自然就回来了,既然你把这么轻松的差事给为师,那你慢慢去追画皮鬼吧!”
“那师父,你别把他吃了!”那男子深知自己又自作聪明了,可是师父的脚步太快,悔之晚矣,只能在师父背后千叮万嘱。
这二人,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抓鬼天师钟馗,一个是他的学徒,阴间小小船夫姜槐。
师徒二人难得一起行动,平日钟馗抓的鬼都剜心掏肺地吃了,姜槐则是要把鬼带回阴曹地府上户的,二人方向不同,所以便不常在一处抓鬼,只是姜槐这次要带这两只鬼回地府,与闲来无事的钟馗天师狭路相逢,听说徒儿在抓鬼,便也跑来凑热闹。
姜槐追到一个水潭,画皮女鬼散着如瀑如墨的长发赤脚梳洗,嘴里还哼着悦耳的曲子。
那女鬼扯下一截白衣,露出白皙的肩膀,一双玉足在水中**着浪花,她体态修长,妖妖艳艳勾人魂魄。
姜槐握紧竹棍慢慢靠近她,不想她竟一个回眸,冲他嫣然一笑,尽是万般风情。
“小船夫,你干吗老追着人家,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啊?”她的声音很柔,甜如浸蜜。
姜槐尚有如此定力,都不免怔愣,他清了清喉咙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种,你自己回阴曹地府;第二种,我抓你回去。”
“有没有第三种呢?”她挑逗般地望着他。
“没有第三种。”姜槐避开她的眼睛道。
“哎呀,可是我既想跟你走又不想回阴曹地府怎么办呢?”她如一条美人蛇慢慢爬向他。
姜槐垂眸不答。
画皮鬼见他纹丝不动,更肆无忌惮地攀上他的脖颈,耳鬓厮磨,她的唇贴上他耳廓,娇嗔道:“你们男人呀,都是这副德行,谁都逃不过,包括你……嗯,啊!”
姜槐的手穿过她颈下,扯出一根锁骨来,画皮鬼蓦然惨叫,她捂上自己扯破的皮囊,惶恐满面地见自己的一根白骨握在姜槐的手里。
“不过是包着皮的骨头,你想让我对你有什么想法?”他冷笑着把白骨扔到她的脚下。
画皮鬼捡起自己的骨转身要逃,姜槐立时闪到她眼前:“跑哪儿去?”
“小船夫,既然你已经替我们画去了死簿上的名字,给了我们自由,为什么还要抓我们回去?”画皮鬼频频后退,姜槐步步紧逼。
“那是我无心之失,我自然要弥补。”
画皮鬼凄然道:“我本以为你是个好人,有意放我们自由,原来只是你的无心之失。”
姜槐懵住了,放他们自由是好人,抓他们回去便是恶人了?
“我是在秉公办事,再说,你在人间也逍遥快活够了吧,吸了多少精血,采了多少阳气,害了多少性命?你说我该不该抓你?你分明是怕回去受罚!”他一棍子挥下,画皮鬼飘然闪避,像阵风卷住了他。那画皮哪里是他的对手,只见他默念口诀,金光一现,画皮鬼被推开一丈,姜槐霎时取出勾魂索,缠住了她的脖子,画皮鬼的皮被魂索灼伤,不断冒着黑烟,她满地打滚,咒骂道:“啊!你毁我好皮,我跟你势不两立!!”
钟馗这时右手抱着一具无头之尸,左手提着一颗头颅落在枝头,冲下面嚷道:“乖徒儿,你在玩儿什么呢?”
姜槐把魂索往内拽了拽:“师父,我没有在玩,抓鬼呢。”
钟馗见了那画皮,食欲大起:“这鬼女娃一定很好吃!”
画皮鬼骂道:“丑八怪别想打老娘的主意!”
姜槐正色,眉头紧蹙,心想不好,师父脾气向来乖僻,越说他丑他就越兴奋,这画皮鬼定要成为他腹中餐。
“啊哈哈哈……女娃娃好胆量,本天师今日就拿你开开胃!”钟馗把头颅丢开,附身冲来。
姜槐挡在她身前,不小心吃了一掌,钟馗大震:“臭小子干吗呢?!”
“师父,吃不得啊,您吃了我没法交差的。”姜槐捂上胸口道。
画皮鬼见姜槐维护她,不由心生悸动,愈瞧愈欢喜,钟馗收了手,宽大的鼻孔哼了哼:“又是公务对吧?这恶鬼罪恶滔天,不吃了她,留她继续祸乱人间吗?”
姜槐瞥她一眼:“她的确是罪大恶极,罪无可恕……”
啊……这冷酷的话,画皮鬼胸口有丝丝抽痛,微微战栗,眼眶酸涩。姜槐接下来道:“但即便如此,也要交给阎王处置,没有命令,我不可肆意妄为,师父还请体谅徒儿。”
“你师父我就是讨厌九重天的破规矩才和你们阴曹地府为伍,没想到你们这帮人也这么多条条框框!”钟馗两个铜铃眼翻得只剩白仁。
姜槐道:“师父我和您一样,不喜欢被束着,可是徒儿也是没有办法的,您是知道,我是因为……”
“哎呀!”钟馗极无耐心在此瞎扯,“不吃不吃了!我再去抓别的恶鬼来吃,这个你拿着!”钟馗把飞头蛮的身体抛给他,姜槐被这重力一撞,差点往后栽。
只要飞头蛮身体在此,那头无论如何都会飞回来,姜槐肩扛手提,画皮鬼路上全无反抗,老老实实跟着他走,静得他以为她跑了,时不时会回头看两眼,发现他每次回头,她都冲他挤眉弄眼,姜槐肩膀颤了颤,寒毛直竖。
“小船夫,我杀的可都是些薄情寡义的男人,绝没滥杀无辜过。”她在后面腻着嗓子道。
“这话你留着跟阎王说吧。”他冷然道。
“哎呀,人家就想跟你说嘛,还有人家叫筱知,别老你呀你的。”筱知说着说着,绵软的身子便贴了上来,姜槐立时掐住她的脖子:“再动手动脚的就把你皮扒下来。”
“咳,咳咳,不,不会了……”筱知感觉自己的骨头真是要被他捏断了。
姜槐松开手,继续往前走。
“你,你怎么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啊,人家一个姑娘家,被你这般粗鲁对待……”
“你是姑娘吗?一具行走的骷髅罢了。”
“骷髅也有母的呀。”她幽怨道。
姜槐眼皮一跳,竟觉得好笑。
路上不管筱知绞尽脑汁激他说话,姜槐都不闻不言,入了酆都,他直接把这二鬼送到崔珏手上,崔珏几番打量,对姜槐笑道:“可以啊小船夫,近来越发勤快了,一下就抓了两只。”
“赶紧登记吧你。”姜槐不想多费唇舌,扣上斗笠抓起竹棍便要出去。
筱知扭头喊道:“哎,你去哪里呀?”
姜槐走得利落干脆,哪会留下一息一影。崔珏捧起死簿,执笔蘸墨道:“二位,名字。”
“刑天!”飞头蛮恬不知耻道。
崔珏毛笔大挥,浓墨溅他一身:“再闹我院里一整缸墨汁都给你灌下去。”
筱知的白衣无辜被牵连,她薄薄叹了一声气道:“说完了名字便可以走了吗?”
“走?”崔珏朗朗笑道,“二位在人间作奸犯科,先去阎王殿受审吧,大黑小白听命!”
崔珏高呼,身旁冒出两缕青烟,黑白无常登时立现,谢必安挥着哭丧棒,不先压鬼反倒板起脸色不喜不怒道:“崔大人,什么时候给我们取的新名字?”
崔珏那是随口胡言,哪记得心窝子里,反倒问他们:“什么新名字?”
范无救司空见惯:“崔大人就是这样,老谢,我们办正事要紧。”
筱知和那飞头蛮被蒋阎王判了三十年的地狱苦刑,出来时被折磨得几近癫狂,皮囊大损,不可再用,于是她到处掘妙龄女子的新坟,但模样皆非绝色,实找不到满意的美人皮,后来无意在荒冢里翻出了一幅画像,画中女子的眼睛黑漆漆的,纯净如雪,模样亦是憨态可爱,清雅灵秀,任人见了都喜欢得紧。
可惜不够娇媚,与筱知向往的脸出入非常,她丢开画,手往下刨去,挖出一副棺材,这棺材看着很新,漆皮不脱一层,还泛着油光,她想里面是否有一位下葬不过几日的姑娘,立即掀了棺盖,登时惊诧万分,里面躺着的正是画像中的女子。
女子尸身完好,只有刚死下葬才能保存如此,可是按照当地习俗来说这是万不可能的。
她又捡起画像,此画落有“陶皖”二字,瞧着应是这位姑娘的名字。
“虽然不是我十分想要的,拿来暂且用用倒无妨,这位姑娘,反正你都已经死了,你就当做做善事,成全小女子我吧。”她森白的骨爪长出了尖利的指甲,正要剥下她的皮,这女子的眉心忽然现出一道金印,筱知受不住此强大的法印被震到远处,指甲悉数断落。
“难道是仙身吗?”筱知从地上爬起来,差点灰飞烟灭,心有余悸地又回到棺材口偷偷看了一眼:“既然是神仙,为什么会葬在这里?”筱知无法理解,她只明白,现下要取这张皮,简直是妄想。
她复盖上棺盖,埋好又拜了拜,磕了三个响头,神仙她可得罪不起,刨了人家的坟,妄图人家的皮,若被九重天知道,她又得受一番折磨。
“虽然用不了她的皮,随便找来一张普通的皮,照着她的模样画应该也可以吧。”她心里这般想,马上对着她的坟头恭敬道:“好神仙,你虽不是千娇百媚,可也算我见的姿容最出色的了,用用你的脸,想必你不会怪罪的吧……”
她卷起地上的画,心花怒放,无人应答她便当默许了……
姜槐在这些年里勤勤恳恳,抓了不下十只鬼,累成一摊泥。这鬼有时抓一只都要大费周章,恶鬼倒好说,不怕是否伤及魂体,本就罪有应得,能打则打,可是那些执念极深的善鬼需得好好做做思想工作,更甚者,要好几年才想得通。
他躺在船里,抚着垂老的白兔,两目放空,唉声叹气:“阿皖,你说到时候你不再遭那样的罪,出来以后,可还记得我么?”他高举白兔,盯着它红红的眼睛,沉默片息,又放进怀里,仿若就是抱着陶皖那瘦瘦小小的身躯,心中无限酸楚。
他不知不觉深陷梦中,梦里遨游一瞬抵得现实多时,他被男子的哭声吵醒,很是扫兴。
河边蹲着一位青衫男子,拿着绢帕抹泪,死盯着奈河之水,想跳又不敢跳的样子。
姜槐觉得稀奇,男子伤心欲绝跳奈河,可到奈河又踌躇,他趴在船头,兴致勃勃道:“那位兄台,建议投胎哈,喝了孟婆汤,过了奈河桥,又是一条好汉!”
青衫男子一哆嗦,朝他看去,并不知道原来船上有人,被人看尽丑态,瞬时臊红了脸:“竟不知小船夫你在这里,失礼了。”
姜槐大度得很,哪会在乎被扰清梦:“只要你不跳奈河,啥都好说,不论多伤心之事,投胎即可解决。”
动不动劝人投胎,摆渡人的本性,青衫男子叹了三叹,凝视手里的绢帕,黯道:“小船夫,你是不会懂的,被所爱之人抛弃,见她又寻新欢,是多么叫人生不如死,我既是恨她又是爱她,既想忘了她,又想牢牢记住她……这种感觉,你,你个划船的怎么会明白……”
“哈?”姜槐语塞。这是受了情伤,伤到了脑子吧,听他所述,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他也能爱得死去活来?姜槐蔑然道:“我看出来了,一个无情无义,一个傻了吧唧,你和那女子该是绝配……”
“不许你这么说她!”青衫男子起身斥道。
“你这么护她,她感动吗?”姜槐轻声笑。
“是我先爱上她的,错在我,明知像她这样的女子是不应该只同一个男子在一起的……”
“等等……”姜槐越听越不对劲,“你爱上的是什么玩意儿?”实在荒谬离谱。
“你说话真是太过分了!什么叫什么玩意儿,她是冥朝楼的花魁筱知,貌美无双,都说她是仙女下凡,整个酆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你这乡巴佬无知,不懂欣赏!”青衫男子气得头顶冒青烟。
“花魁?筱知?”姜槐感觉头皮发麻,这个名字好熟悉,可死活想不起来。
“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你常待在自己的破船上,估计都不晓得酆都现在热闹成什么样了吧,冥朝楼年年都要办一次花魁游行,筱知姑娘是多少男子的梦中情人……”
“我对这些没兴趣,你要跳赶紧跳。”姜槐又躺了回去,闭目养神。
“我今天就偏不跳了!”
这青衫男子一提筱知姑娘就说个没完,估计都忘了自己到奈河是来干吗的了,这样也好,姜槐也省得再劝。
酆都此刻又是灯火通明,笙歌鼎沸,冥朝楼专为筱知搭了个台子,她坐在竹席上,身前摆了一把长长的古筝,珠花和竹帘半掩着她的身影。她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拨弄琴弦时的温婉绵延,弹出的曲子如鸣佩环。她的身旁围满了红色的海棠,本是可爱灵动的容颜,铺了艳浓的装束,红唇似火,媚尽千华,这样的脸被她所用,竟用成了另一番味道。
台下尽是仰慕她的男子,除了享受被如此追捧,也甚觉底下男子都是俗不可耐的,即使她不弹曲子,勾一个音,他们都能欢呼雀跃好久。
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每到这刻也是忙碌得很,为维护治安,专心巡逻,大小阴兵随时待命。
谢必安无意瞧了眼热闹,他望望台上被众星捧月的花魁,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眼睛揉了数遍,还是难以置信地推了推身旁的范无救:“老范,你觉不觉得这花魁有点像那个,那个……”
不等他说完,范无救便十分确定,并刚毅果决,铿锵有力地说:“像。”
谢必安恍然:“那我们要不要告诉小船夫啊?”
“不要,他会疯的。”范无救每次说话都简洁明了又令人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