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伤情

翡炼当初不是没有找过姜异,他当着众神的面要拿他的命,却被五帝合力阻拦。

不眠不休缠斗数日,都拿各自毫无办法。

五帝围着他打坐调息,内伤严重,翡炼只擦了擦嘴角的血,仍然掷地有声地对他们道:“继续啊,来啊!”

“火神,你也伤得不轻,还是莫要逞能了。”白帝说话间气息又变得不稳,喷出一口血来。

翡炼抬头望着那个身居高位,安然如故的天帝,目眦欲裂:“姜异,你根本德不配帝位,你害我师父,还默许南恕来改写我师父的命数,就因为我师父不愿效命与你,你就拿她的生死去陷害别人。像你这种无情,冷血,连自己手足都不放过的人,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

姜异冷眸微怔,默然良久,淡漠道:“你若同我一样就会明白的,不能为我所用,我是没法安心留下的,也是无心去考虑性命的,还有你,火神,你如今算是我最大的威胁吧,可我竟不知拿你如何……”他垂眸冥思苦想,复抬眼道:“不如这样,既然你杀不了我,我又治不了你,从今往后,你无需效命于任何一个人,神位我也不会给你废去,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可以来杀我,只要你做得到,我会一直在此处等你。”

这样的承诺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姜异明显不是因为畏惧。他像个生而冰冷的人,不懂欢喜、害怕和难过,对无法理解的事物,他甚至会残忍的选择毁灭……

翡炼一个人去凡尘找师父的踪迹,北邙正值鹅毛大雪,沈家安居在一座小村落里,当地村民纯朴善良,而沈临鸢受环境熏陶,也是个早熟懂事的孩子,她还要带弟弟妹妹们去村外砍柴、挑水,回家还要给一家老小生火做饭,照顾生病的外婆。

有天沈临鸢出村去给外婆抓药,冰天雪地,她的衣裳又破又单薄,翡炼策马在身后默默跟着她,在医馆外守了许久。

沈临鸢抱着药包出来,看见一位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大哥哥,裹着温暖的狐裘,像一尊玉雕似的牵马立在门前,宛如天神下凡一般,她看得痴了,撞在了前面的大树上。

翡炼愣住了,上去扶起她:“没受伤吧?”

沈临鸢冻得通红的小脸一摇:“我没事的,这位小公子,谢谢你。”沈临鸢见他锦衣华服皆是上品,肯定是来自什么王公贵族,她瞧了瞧自己脏兮兮的小手,马上藏在了背后。

翡炼哪里会嫌弃,能再次见到师父,知道师父转世为人,不知心头多欢喜,他横抱起她娇小的身躯,放到马背上,他同样翻身上马,勒紧缰绳道:“我现在便带你走。”

沈临鸢红彤彤的脸色一变,愕然道:“你带我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翡炼道。

“不,快停下!我要回家,外婆还等着我送药呢!”沈临鸢在马背上刹那便不安分了,翡炼停下马,低低道:“那里怎么就是你的家了?他们让你过得那么苦。”

初始的好印象全然被这两句话给磨灭了,临鸢脱开他的手,滚下马去:“大户人家的公子,你快些回去吧,我要照顾我的家人,没工夫陪你玩儿。”沈临鸢捡起地上的药包,留下一记白眼。

翡炼呆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就想不通了。

他是想带她远走高飞的,想找世外桃源陪她度过余生的,可是沈临鸢是个有牵绊的人,不可能放下一切跟他走。

既然她不走,那他便留下。

沈临鸢觉得很奇怪,这个大哥哥像是有天生神力一般什么麻烦都能搞定,他甚至脱去锦衣,换上了村民的衣服,与她一起照顾自己的家人。

爹娘都问这是哪家的小子看上咱们姑娘了。沈临鸢也正逢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旁人问起来都是羞红着脸低头不说话。

她问过他:“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帮我呢?”

翡炼便道:“我是谁说来话长,我的名字嘛,我喜欢听你叫我炼儿,我之所以帮你,是因为……我乐意。”

沈临鸢害羞道:“叫炼儿实在有些奇怪,不如我叫你炼哥哥吧?”

翡炼淡淡一笑:“随便吧。”

第一世,是长情的陪伴,沈临鸢逐渐长大,可是翡炼没有丝毫变化。

“炼哥哥,你是神仙对吧,我总觉得你和别人不大一样。”

到了适婚之龄。

“炼哥哥,你娶我好不好?”

二十岁。

“夫君,为什么你看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呢?”

二十二岁。

“夫君,我走了,若我不能长久和你相伴,实在没什么意义。”

二十八岁。

沈临鸢遍体鳞伤地倒在翡炼怀中,她为了成为和他一样的人,还是走了修仙之路,只是她难成气候,师父又每日对她毒打,她的身体自是承受不了,最后修炼太急于求成,走火入魔,伤了心肺,命不久矣。她的黑发中多了几缕白发,她摸着翡炼还是那么青春年少的面庞,惨淡一笑:“真好啊,夫君永远都这么年轻,可我却老了,夫君定是要嫌弃我了……”

翡炼哪里能承受再次的生离死别,他抱住她的身躯痛哭不止:“不要,不要再离开我了,我怎会嫌弃自己的娘子老呢,你为什么非要和我一样呢?和我一样有什么好的,眼睁睁看着你死,有什么好的……”

今后的几世中,翡炼都尝试着更改她的命数,但是既定的命数,他无论怎样改,都会朝着书好的结局发展……

他受尽了这份煎熬,便把自己的情丝剥离,封印在凤羽剑中,并把此剑存在一个琉璃瓶内,下了禁制,再不碰它。

由于这剑受过翡炼的血气,又感染情丝,百年后修成人身,冲破禁制,带着那些所有情丝的记忆,去替他寻找那位朝思暮念的身影。凤羽剑其实不懂情,他只是学着翡炼以前的样子去爱临鸢,他当初也是故意被九霄门的人抓住……后来反倒弄巧成拙,损耗了修为,重新变回了一把冷冰冰的剑。

苏州双桥之上,两人缄默不言,只有雨声在孤独倾诉。为打破僵局,临鸢指着桥下那被大雨敲打得摇摇摆摆的小船道:“妖王殿下,我们去划船玩儿吧!”

不等他回答,临鸢踩着小步,踏着青石路蹦跶地跳上无人看守的船上,回头向他招手:“来呀!我们就一直往前划,到尽头就是了,还可以坐在船里说会儿话。”

翡炼浅浅扬起嘴角,纵身跃上了小船,临鸢拿着船桨卖力地划了两下,稍微施了个小法术,船桨就自己跟着动了。

她坐进船内,翡炼正襟危坐着,临鸢也不好坐得太随意,二人枯坐,又是长久不语。

“妖王殿下,为什么你好好的上神不做,要做妖呢?”又是临鸢先打破了沉默。

翡炼不咸不淡道:“因为无聊。”

“哦……”这人是挺无聊的。临鸢望向外面,水乡之境,秀丽怡人。

“你很喜欢小凤吗?”翡炼道。

“喜欢啊,但是……我可能喜欢错了吧。”临鸢依旧盯着船篷外。

“为什么这么说?”

“还用问吗?他本是无情无念,是因为有了……”她转向他,看着他的眼睛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有了什么?”他似乎就是想从她嘴里套出什么似的。

“啧……”临鸢正视他道,“我们以前很相爱吗?”

翡炼被她的直截了当骇得一呛,并未回答。临鸢觉得无味,又问道:“能跟我讲讲我们以前的事么?”

“我同你讲了,你也会当旁人的故事听,感触深了哭两下,浅了,不过叹一声。”

“你是在气我忘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的确是气……”翡炼拔出一截凤羽剑,寒光

乍现,刺了临鸢一眼:“我时常在想,若换作是你,你会做到何种地步?可我又不忍心,这事真的发生……”

临鸢惭愧地垂下头,立即又抬头道:“也许我会和你做同样之事,也许我可能没有那么执着,直接就死了吧……”

翡炼把整个剑身拔了出来,剑端放在了临鸢的肩上,临鸢身子僵了僵,不敢妄动:“妖、王殿下,你、你这是做什么?”

他的脸色苍白,眼中凝固层层的寒冰,可寒冰之下封住的,是这长久以来的眷顾与温情:“你若最后死在我的手里,或许才能改了你的命数,你放心,你若魂飞魄散,我也不会独留于世……”他一剑刺下,临鸢灵巧闪避。这操作恐怖如斯,别说什么魂飞魄散,现在就把她吓得够呛:“妖王殿下,你冷静啊,我用不着改命的,大不了,大不了我一直不投胎就是了。”

翡炼执剑支撑,猝然绞心引痛,闷出一口血来:“你一直不投胎,便会化成厉鬼,到时候别说是我,阴曹地府的人也会杀了你,你倒不如,不如现在死在我的手里……”

又是一剑斩下,临鸢知道今日恐是在劫难逃的,这翡炼怕是有什么疯病,她必是要死在这个疯子手里,罢了罢了,说到底还是自己命该如此,她抱紧脑袋等着剑锋落下,迟迟不等他刺来,临鸢从臂弯中探出头,剑定格在她的眼前,翡炼剑锋收得恰到好处,他冷目俯头瞧她,嘴角微扬:“你怕了?”

知道翡炼不会再下死手,临鸢大气长舒:“妖王殿下你这么吓我,我当然怕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别动不动就舞刀弄剑的,这样不合您高雅的身份,是不是?”

“油腔滑调。”翡炼把剑收回鞘中。

他的心突然觉得很冷,冷得像没在冰水里,他走到船头,迷蒙远望,感受刺骨的雨水落在他的脸上,临鸢低头拿起旁边的纸伞,她撑开伞,踮起脚尖罩在他的头顶:“妖王殿下,是我不懂事了,你别伤心难过。”

临鸢也很自责,为什么偏偏就忘了那么多重要的事,若换作是她,独自承受那些记忆,所爱之人形同陌路,应该会和他一样痛苦。

翡炼修长纤弱的手握住她执伞的手,他侧目而视,眼里满是炙热和温柔,临鸢的心不由震动了。

“小凤很像以前的我,我本来是想若他能代替我陪你,也挺好,但是我一见你,还是情不自禁,我做不到真的冷漠无情。”

他无所顾忌吐露衷情,临鸢这次不仅握不住伞,连脚都有些麻痹无力,差点一头栽水里,翡炼揽住她的腰身,把她揉进了怀里,她白皙的脸庞醉了一抹红云,极没出息地把脸藏进他怀中,好像被谁瞧见了就没脸见人似的……

“师父,炼儿好想你……”翡炼渴望地抱着这个梦寐不忘的鸢尾不肯放手,多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不知比现在有多快活。

“原来,我还是他师父……”临鸢心想。她很难想象以前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能成为翡炼的师父定是很厉害的人吧。从前的弟子们恨她,不惜向天帝告状,为何这一位是个例外?小凤说是他们不能理解,究竟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临鸢越想越是一团乱麻,她渐渐觉得,无知真是可怕……

临鸢下定决心要去碰那三生石,她必须全都想起来,翡炼说得不错,他把往事告诉她,她也无非是当别人的故事听罢了,哪会有何种共鸣,哪会懂他有多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