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剔骨

有时人想脱离是非,是非偏是要找上你。

当临鸢有了情,她就不会再那么强大,因为她会顾虑重重,她会害怕,她会患得患失,下手再狠不下心来,也见不得生离死别。

她讨厌这些情绪,也喜欢这些情绪。情能让人注满血肉,而不是一块石头,一块冰。

翡炼拿着一个装满纸条的木匣子,说是要还给花兮。花兮盯着木匣,未有要接的意思,她弯着眼睛道:“小师弟还是没猜到那位‘高人’是谁吗?”

翡炼好生奇怪:“大师姐不是说,那位‘高人’就是你吗?”

花兮拂去匣面上落下的花瓣,黯道:“我是骗你的,你何不试试让师父写两个字呢?”

“为什么要让师父写字?”翡炼见过师父弹琴,从未见过师父舞文弄墨。

“傻师弟,字迹比对不会吗?”

翡炼惊喜交集:“大师姐的意思是,其实这些都是师父……”

“嗯?我可什么都没说。”花兮打着哈欠离开,翡炼捂住匣子便跑去找师父。

他先是去了师父卧房,不见师父,独留下一把孤零零的剑规规矩矩摆在桌上,翡炼忍下好奇,心想:“定是师父铸好剑要亲自送我的,她想见我惊喜样子,我还是先不要碰的好。”

祝融殿被他找遍了,师父不在,师父也没说过自己会离开,会去哪里,翡炼有些失神。

“小师弟!”文策急匆匆跑来,奔得急了,被地上树枝绊了一跤,翡炼扶住他,他反手抓紧他胳膊道:“师父在天宫……被剔骨了!”

人有人骨,仙有仙骨,神有神骨……万物生灵皆有其骨,剔其骨比之摧心刨肝更甚。

翡炼满心慌急:“又是怎么啦!?我和师父好好待在这里没有惹是生非,为什么他们这样对师父?!为什么啊!”

文策被发疯似的小师弟摇得眼冒金星:“我就怕告诉你,你不冷静下来我怎么好好跟你说!”

他猛地住手,只呆得半晌,红着眼眶道:“对不起九师兄……我太害怕了,你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了?”

文策怒然道:“还不是南恕那帮人没人管了,跑去天帝那儿告状,说了很多师父不堪入耳的混账话,天帝信以为真把师父召入天宫问清缘由,师父从来不爱解释,南恕又光捡不好的说,说什么师父喜欢因为一点小事就重惩弟子,对他们非打即骂,说是实情也是,说不是实情也不是,可是师父全都承认了,天帝说她为师不尊,不配为神,但念在当年神魔之战有功,剔骨后可入住仙宫,留师父一个上仙之位。”

翡炼知道临鸢一向是这个脾气,她不怕别人误解,对极其厌恶之人说话也从来都不成一句,更何况南恕,她看都懒得看。

“我去杀了南恕!”翡炼焦躁起来,满腔怒火要冲上天宫,文策自得将他拦下:“你若去了,南恕又得拿你和师父唱一出戏了。”

翡炼恶狠狠道:“我撕了他的嘴,就没戏唱了!”

文策道:“你杀了一个南恕还有易水宫其他弟子,他们再去天帝那里煽风点火,受责罚的不还是师父?”

翡炼大喝一声,一掌劈了他身旁的枯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我真没用!若是我足够强,我何惧那些神?何惧一个小小的南恕?何惧护不了师父?何惧要顾虑那么多?我只需一把火,把他们都烧成灰烬,对,我该把他们都烧成灰烬!”

小师弟没了师父,像鱼儿无水,一发起疯病来便似在干涸的河**挣扎,令文策又是害怕又是难过。

重黎带他们四人去仙宫里找临鸢前,提醒过他们,剔骨之刑常人难受,曾有上神,为此形神俱灭,好在临鸢有幸撑了过去,但其过程太痛苦,伤及神志,现在变得是痴痴傻傻。

翡炼一听此话,险些又要纵火,文策、紫煜和花兮三人联手扣住他,他才消停下来。

他们穿过一片桃林,很多坐在枝头的仙子看着他们交头接耳的,生人靠近怕得东躲西藏。

翡炼只管找师父,碰见什么他都不露稀奇,穿过桃林,露出一片荷塘,荷塘旁有一座小屋,一位浅碧垂纱的女子背对着他们捡落在地上的莲子,边捡还边数:“一,二,三……”到了十,不知有十一,她再是数不下去,搔骚耳朵,又从头开始。

“姑娘,临鸢上仙在吗?”重黎道。

那女子仿若未闻,继续数着莲子,可不知怎得,翡炼看着那个背影,莫名落下泪来。

这时一位扎着两个小团子,模样憨态可掬的小仙娥从屋里出来,看见那女子蹲在地上,污了手,忙不迭拉她起道:“上仙,我就去煮了壶茶您又偷跑出来了?不是说好要乖乖坐在那里的吗?小离给您泡花蜜可好?”

那女子欢喜地拍手道:“好呀好呀,我喜欢花蜜,甜滋滋的。”

“师父!”翡炼陡然间胸口逆气上涌,再也难以自制,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小仙娥和那女子都吓了一跳,小离气恼地掰他胳膊:“你是哪里冒出来的?放开我家上仙!”

翡炼冰凉的眸子睨她一眼,小离被刺得缩回了手。

“这小仙娥怎么这么不懂事,没看见火神大人站在这里好久了吗?”文策道。

火神?小离偏头,重黎相貌俊美威严,一双黑眸锐利深邃,如若电闪,让人不敢直视。

小离初来乍到,以为自己能伺候个上仙都已是三生之幸了,哪里还晓得能遇上一位上神。

“小离有眼不识泰山,望火神恕罪。”

“师父,跟我离开这里好吗?”翡炼死活不撒手,不论临鸢如何挣扎:“你,你怎么上来就抱着我,你一个大男人羞不羞!小离,快救我,快救我!”

小离跪在地上,爱莫能助地望着她。

“咳,小师弟,你是吓着师父了。”紫煜咳嗽道。他心中感慨,这小师弟还真是不顾旁人,上来就对人姑娘搂搂抱抱的,高手啊。

翡炼松开手:“师父,炼儿可是吓着你了?”

临鸢转过脸来,梨花带雨,哇哇大哭:“你轻薄我,你是坏人!你,我砸死你!”临鸢揉起地上的泥团往他身上砸,翡炼纹丝不动,任由泥团脏了一身锦衣。

重黎叹息道:“我都说她不一样了。”

翡炼反驳:“她没有不一样,她还是我师父,二师父,我可以带她走吗?”

重黎:“可以倒可以,只怕她不愿意跟你。”

翡炼复走近临鸢,近乎祈求道:“师父你跟我回去好不好,炼儿会好好照顾你的,生生世世都照顾你。”

“不……”临鸢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喜欢这里,这里有好多我爱玩儿,我爱吃的东西,我不想离开。”

“炼儿那里也有很多好吃,好玩儿的,你不想去吗?”翡炼引诱道。

临鸢的眼睛溢出了星星:“你可没骗我?”

翡炼嘴角噙笑,伸出手:“炼儿从不骗师父的。”

临鸢歪头问道:“你为什么老叫我师父啊?我不叫这个名字的,我叫……我好像叫林月……”

“是临鸢。”紫煜抽抽嘴角道。

“不管叫什么,你都是我的师父。”翡炼拉住她的手。

临鸢噘嘴:“又不害臊了,谁是你的,不过……”临鸢羞红着小脸埋首,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稳而有力的手掌道:“我听说这叫肌肤之亲……”她十指一扣,“这叫以身相许!”

高手,都是高手,紫煜差点拍手叫好。

众人瞠目结舌,小离擦了一把冷汗,她无聊时把人间找的话本都翻来念给临鸢解闷了,没想到她都记得这么深,还学以致用。

傻姑娘无心撩拨,惹得他面红耳赤。

重黎等人觉得自己实在是碍眼得紧,依次都出去等候。

临鸢的性情像脱胎换骨,开始时数数,数不了多少,整日傻憨憨地笑,爱哭爱闹,爱耍小脾气,妥妥一个孩子。

翡炼对现在的临鸢那可是比曾经的她对自己耐心得多,临鸢也颇为依赖他,一日不见就是吵着闹着向紫煜他们要人。弄得他们三人头疼不已。翡炼不留她身边的时候,都是跟着重黎修行,他和重黎其实早已不相上下,但他还是觉得远远不够,重黎十分有意把火神之位传给他,这样自己就可安心去过隐居山林的生活。

后来他们发现,临鸢不是痴傻,她是被剔骨后神智暂时回到了童稚时期,随着时间推移,她的神智不断增长,渐渐记起了很多事,已是有几分当年味道,可性子似乎已经是回不去了。

她现在和别人斗嘴那伶牙俐齿劲儿,和紫煜都有的一拼。

“我说师父啊,你劈这么多柴火干什么呀,还不让我们用神术,这样背着多累啊。”紫煜背着一筐柴,除了抱怨,还不是灰溜溜又捡了一块柴丢筐里。

文策好像能明白师父所意为何,但他总觉得临鸢是因为一天没见小师弟在拿他们撒气。

“嘁,都和你们说了,为师要给炼儿做很多很多好吃的,他修行那么辛苦,肯定要补,要大补!你们两个在祝融殿白吃白喝又不抓紧修行,懒得跟猪一样,再不出来锻炼锻炼,到时候越来越胖,小心被宰了吃了!”临鸢折两根狗尾草,蹦蹦跳跳又去前面的湖泊插鱼了。

“师父你偏心,明明我们也是你的徒儿啊!”紫煜欲哭无泪。

“为师就偏心,他值得为师偏心,你们要是再砍一斤柴,为师今天也偏心你们,多给你们留俩大猪蹄子!”临鸢边说边凝神,拿着鱼叉正中鱼腹。

“九师兄你看她,有师父样子吗?我还是想念以前的师父,虽说凶是凶了点,但话还是少的,哪像现在,说话又多,又那么多刺儿。”紫煜从头到脚都在颤抖,心被扎得跟蜂窝煤似的。

文策早已习惯:“师父还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当临鸢记起自己会做饭后,庖厨就再无安宁,这也是紫煜和文策突然觉得临鸢的可爱之处,临鸢把好吃好喝的都留给翡炼,翡炼转手又会把这些东西给两位师兄,师兄们知道小师弟胃口不大,也乐意帮他分摊,临鸢知道后差点没气疯:“我说他怎么还是那么瘦骨嶙峋的,半点肉不见长,原来他把你俩给喂肥了!”

紫煜发觉,花兮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越来越诡异,摸着逐渐浑圆的脸,他的丰神俊朗危机般的消失。文策稍微还能克制,少吃几顿又能瘦回来,紫煜就难说了。

“哇,大师姐不会喜欢我了!”紫煜对着湖面,痛哭地捏捏脸上的肥肉。

“不如你明日还是跟着我和师父去劈柴吧。”文策忍俊不禁道。

“这一定是师父的目的,她不逼我跟她去劈柴的时候我就该想到,她这是计谋!是计谋!”

文策动了动胳膊:“不过我说真的,长此以往下来,真的瘦了,身体也变得比以前更结实,师父是不想我们太懒惰了。”

紫煜拿起石头一扔,在湖面上打了个水漂。

临鸢很满意,紫煜果然重新背上竹筐跟着文策来劈柴了。

“哎哟,这不是小胖紫嘛?胖得为师差点没认出来。”临鸢围着他打转,提溜着他胳膊上一块肉,连连摇头:“啧啧。”

不情不愿地妥协,紫煜甚无颜面。

“你这样,为师也心疼,三劫之日将近,本来为师想指望你们四个乖徒儿能一起出师,在众神面前给为师长长脸,挫挫眀谯山那四宫的锐气,可是看你这副样子,还是继续待在为师身边,再修炼一段时间才稳妥。”临鸢神情无不哀伤叹惋。

三劫之日便是择神之日也算是出师之日,各宫弟子与各路上神,在这天相聚天宫,一劫斗法、二劫入尘、三劫归天。尚可封神。

紫煜想到他们若都纷纷出了师,封了神位,自己还在苦海翻腾,那岂不悔死。

“说吧师父,今日要背多少柴火,徒儿五十斤都不在话下。”紫煜忽然振奋。

临鸢笑道:“很好,文策,把你背的那筐全都给他,你同为师去摘野菜。”

“好的师父。”文策毫不迟疑地把筐丢给他。紫煜顿然感觉上了当,但覆水难收。

一到三劫之日,各宫弟子慌得不行,因为到这最后,唯有过了一劫的五位弟子才有资格入尘历劫,剩下修行不足者则遣返回宫继续跟着师父修行。

名额只有五位,临鸢心里倒早占了四个位置,易水宫新换了宫主,南恕等人都留在原处拜了新宫主为师,翡炼不知自己还算不算易水宫的弟子,有没有这个资格过这一劫,临鸢看出他的疑虑:“炼儿,你自可说自己是祝融殿的弟子,你一直是在火神座下修行。”

翡炼笑着点头。

她又转身对那三个徒儿道:“到时问起来,你们也要这样说。”

文策道:“我们明白的,师父。”

修行者可是出自眀谯山,亦可是出自其他上神座下的几位弟子,只要师父是神,皆有资格。

临鸢不再是神,在三劫之日上本不该露面,可她实想立时知道结果,便附在重黎手里的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