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字灵位

李天峰喊来个警察,一块把孙劲弄上车,想送他去医院。

孙劲抱着头连连摆手,又朝前指了指,意思是把车往前开。

李天峰把车开出去一大截。

远离了火场,孙劲才慢慢平静下来。

李天峰慢慢回过味来,说:“你怕火?”

孙劲喝了口水,挠着头说:“应该不是。可能是小时候那场火,人受了刺激,见不得这个场面。”

“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叫应激性,和动物一样。”李天峰啧了一声,说,“你脑子会不会有啥创伤?不然为啥疼?”

“你脑子才有创伤!”

“我不和你一般见识,你这第几次?”李天峰问。

“第一次!”

“第一次疼?”

“第一次在那之后又见到火场,也是第一次疼。”

“找个医生看看!苏主任就懂这块,找她给你介绍个好医生。”

“再说吧!”孙劲用力晃了晃头,说,“你怎么看这事?”

“失火?”

“对。”

“情况不是清楚了吗?烟花店主的小孙子负主要责任。”

“但时间点也太巧了,程功上午才退房,这就被烧了。”孙劲慢慢恢复了活力,说,“回局里说说情况,照我看,完全有必要把程功弄进来待上四十八小时再说!”

“别乱来!”李天峰很清楚,这场火下来,那房子就再也没有勘察必要了,就象征性留了两个人,和孙劲回了局里。

秦向阳被蒋素素搞得有些郁闷,一听程功租过的房子失了火,眉头皱得更紧了,不停地走来走去。

孙劲一个劲地建议把程功弄进来关上四十八小时。

“但实际情况看来,失火和他无关!”秦向阳不理睬孙劲的建议,突然停下脚步,心里做好了决定,说:“明天我就去找他,要是他真和案子有关,明天我们一定一无所获,反过来,一定会有收获。你相信我。”说着,他用力拍了拍孙劲的肩膀。

李文璧很久没见过秦向阳了。

两个人自打确立了关系,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少了。秦向阳最近很忙,她也很忙。

最近一段时间,市局组织了一次“打拐专项行动”。报社安排李文璧跟随打拐专项小组,实地采访,做专题报道。

“专项小组”前两天收到线索,说有两个失踪的孩子被卖到了本省某山村。李文璧立即随队前往。

提供线索的是个女人,用的不记名电话,电话打到了“110”。显然,线索提供者不想透露身份。

“专项小组”想进一步核实信息,可是那个电话关机了。通过技术手段定位,发现手机所在大体位置,跟线索里提到的村子基本一致。提供线索者为什么不想透露身份呢?“专项小组”分析,偏僻山村是人贩子的主要业务范围之一。山民法律意识相对淡薄,没孩子的,娶不上媳妇的,就动歪脑筋,相应地,很多被拐儿童和妇女,都被卖进了山里。山民们往往把这种交易当成常事,意识不到是违法行为。再就是山里封闭,宗族观念强,互相之间往往沾亲带故,你要是买了人口,被外人知道了,外人不但不会出卖你,有时还会帮你。比如人跑了,村民会帮着把人抓回来。基于这么个情况,“专项小组”认为提供线索者是良心未泯,或者有一定法律观念,但又不想公开身份,免得让村里人知道,以后混不下去。

看来这人很小心,要么就是有其他顾忌。

村子叫鸡冠村,位于本省西南丘陵地带腹地。鸡冠村就在鸡冠山附近,周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只可惜交通不便,又缺少特色,没人前来开发,来往游人很少。

进村要走山路。山道崎岖,没修盘山公路,车要硬开上去也行,但危险系数太高,根本就是玩命,当地村民出入,多靠摩托车和自行车。

“专项小组”把车开到鸡冠山,剩下的路只能步行。一行人偃旗息鼓,便装进山,没闹出什么动静。

鸡冠村也就百来户人家,组员们本想一户一户挨着搜,定能顺利完成任务。谁知搜来搜去,忙了一天,就是没搜到孩子。

小组组长姓刘。他这才意识到,还是低估了村民的团结。

孩子为啥搜不到?一定被藏起来了。

他很清楚,这么一来,等于已经暴露了身份。就算消息属实,这么待下去也没戏,只好暂时收队,从长计议。

回城前,刘组长一直在琢磨那个神秘的举报人。要是能找到对方,那是再好不过。他又联系局里的技术人员,再次定位。结果和上次一样,还是只能定到鸡冠村附近的大体范围,没法子再精确,要是对方开机就好了。

鸡冠村附近,最近的就是鸡冠山,山上有座小庙。山下有几处搭建的房子,房主是外来户,住了十几年了,从村里收山货往外贩卖。

刘组长想,既然手机信号定位到鸡冠村附近,那手机的主人,要么是村民,要么是那家收山货的,要么是山上庙里的人。别的,再无可能了。可他很快意识到怎么分析也没意义,既然报案人关机,有不可言说的顾虑,那就算和警方面对面,人家也不会承认。

但程序上,刘组长还是派人询问了贩山货的,山上庙里也去打听了,果然,人家都说不知道什么贩卖孩子的事。

孩子找不到,自然无法实地采访报道。刘组长很无奈,跟随队记者李文璧表达了歉意,然后带队回城,计划再暗中派人进村打探,直到消息准确无误,再定点找人。

行动失败,李文璧也很失落。上车后,她听打听情况的队员说,庙里有个老和尚,能给人解签算卦,一时心动,来了兴趣,想去给秦向阳这刑警队长求个平安符,跟组长打过招呼后,便单独开车脱离了队伍。

鸡冠山本就不高,李文璧把车停在山脚下,没多久就爬了上去。

那庙虽小,却也是苍松林立,古意盎然,一看就是个清净之地。李文璧心喜,推门而入。

想必是游人很少,香火不旺的缘故,李文璧爬上去后,院子里空****的,队员所说的老和尚,也不知上哪去了,只有几个执事僧人在庙堂里闲坐。

李文璧从庙里买了几炷香,虔诚地上香跪拜一番,精神上才得了安慰。那中间也没人前来打扰,她心里很是畅快,便来了兴致,一个人在这荒山小庙里转悠起来。

她在前殿转了一圈,正要往后殿走,抬头见两个人从后殿旁边的小路上走了过来。那两个都是女人,一老一少,老的蓄着头发,穿着布衣棉袜,想必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少的三十岁左右,打扮时髦,锥子脸,颧骨有些高,眼角上翘,嘴唇很薄。

由于职业的原因,李文璧观察得很细致。那两个女人越走越近,感觉到了李文璧的目光,就朝李文璧看了过来。李文璧和善地笑了笑,甩着双手从旁边走开了。

那两个女人径直出了庙门。不大会工夫,那个年纪大的居士一个人回来了,她见李文璧模样乖巧,一个人逛来逛去,就上前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来到这里?”

李文璧朝对方笑笑,有啥说啥:“哦,我是个记者,去采访回来,见这里景色不错,就来上炷香。”

“这里景色倒也没什么,就有一个好处,安静。”居士说完转身离去。

走出去十几步,她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问,“你是记者?”

“是啊,阿姨。怎么了?”

“哪里的记者?”

“省城,滨海的。”

“哦?你是滨海人?”居士闻言眼睛一亮。

“是的!难道阿姨你也是?”

“嗯。”

“我们是老乡,真没想到!”李文璧使出了记者的本能,又问,“那刚才和你一起的女孩是?”

“噢,那是我的女儿。出来散散心,顺便来看看我。”说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眉眼跟你有几分相像。”

“只可惜越大越不省心。”居士一边说,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头,本来很平和的一张脸,隐隐之间有些愁云惨淡,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时拿不定主意。

“阿姨你怎么了?”李文璧关切地问。

“哎!”居士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姨你怎么大老远跑来这里……清修?”李文璧转移了话题。

“哦,这个说来话长。”言语之间,居士好像一下子打定了主意,道,“你我今日遇见,也是缘分,你又恰好是个记者,也许,真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居士四处看了看,轻声对李文璧说:“过来说话。”说完,当先一步朝后院走去。

李文璧真不愧是干记者的料,好奇心一下子上来了,紧紧跟了上去。

后院角落里有座房子,居士引着李文璧推门进去,关好门,招呼李文璧落座,随后道:“做个自我介绍吧,称呼起来方便。我姓周,叫周小娟,以前在家时就常年礼佛,后来无意中来到这个清净的地方,索性就做了居士,算起来有七八年了。刚才那是我女儿,姓蒋。”

“我姓李,叫李文璧。周阿姨您需要我帮什么忙?说吧!”李文璧干净利落地说。

她见周小娟欲言又止,转身掏出记者证给对方看了看。

周小娟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说:“这山叫鸡冠山,下面有个村叫鸡冠村。以前,村里有些人家娶不上媳妇,就花钱从人贩子手里买。”

李文璧一听是这个话题,顿时来了精神头,忙附和道:“这种事不算稀奇,几年前有个女大学生被拐卖到了福建某山村,天天被人锁着,一关就是好几年,后来生了孩子。主家以为有了孩子,她就不会跑了。谁知那女的烈性,找机会点了一把火,把那家人全烧死了,连自己和孩子在内。”

“真是造孽啊!”周小娟叹道,“实话跟你说吧,这两年,这边也有人买孩子,尤其是小女孩,越小越好,买来养在家里,大了直接就当儿媳妇了!”

“这不就是童养媳吗?现在还有这?”李文璧的眼里透着疑惑。

“怎么没有?现在,这庙的后边就藏着两个小女孩!”

“啊!”李文璧惊呼了一声,心说,难道正是我们要找的孩子?要是孩子被藏在这里,难怪打拐小组进村找不到人。

她想了一会,皱起眉头问,“为什么藏在这里?”

“一来安全,二来训生。”周小娟低声道,“听说过熬鹰吧,一个意思,把孩子扔到地窖里,吃喝拉撒全在里面,隔三岔五过来送点吃喝,饿不死就行。时间长了,孩子才能听话。要不说孩子越小越好呢,大的就得训生。”

“这还了得!村里那么多人,就任由那么几户人家为非作歹吗?”

“你这就是不了解世道了。村里家家户户世代住在这里,不是亲戚也好过亲戚,加上偏僻闭塞,法律观念淡薄,这也不是杀人放火,谁会为这些事得罪人?要是孩子家长找来,进村打听孩子下落,村民只会说‘不知道’,哪个爱多管闲事?”

说到此处,周小娟黯然神伤了一会,接着说:“哎,那些孩子实在可怜,可我也没什么办法。恰好前天女儿来看我,我便托她买了张不记名电话黑卡,报了‘110’。”

“啊!”李文璧惊呼一声,心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报案人是她。”

她正要把心里话说出来,又被周小娟打断了:“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用不记名手机卡?”

李文璧使劲点头。

周小娟说:“你有所不知,这一块的产权,是他们鸡冠村的。就连这座庙,也是多年前他们村的人出钱盖的。这庙除了我,还有两个老师父,三个小师父,这些人都是无依无靠的主。我要是实名报了警,村民必然迁怒,把那些师父也连累了!我倒好说,可叫他们往哪里去?所以,才用了不记名卡,而且,我在电话里也没具体提供孩子被藏在此处,我考虑一旦说得太具体,警察直接找来这里,也难免让村人起疑……”

“哦?我明白了!”李文璧忍不住道,“你故意在电话里没说得太具体,是不想连累别人。可是,你跟警察说实话,他们不会出卖你啊。”

“我和警察之间,没有中间人,总觉得不妥,”周小娟叹道,“我本以为,警方收到我提供的消息,进到村里,总有手段逼问到孩子的藏身之处,可是没承想……就在刚才,有个警察还上来打听孩子的下落,看来他们手段不行……刚才面对那个警察,我真是急得不行,话屡次到嘴边,还是给咽了回去,哎。”

“哎,哎,可能他们手段真不够老辣……”李文璧自言自语,一阵感叹。

这时周小娟又道:“我想那些警察还没走远,刚才听说你是记者,就又动了心思,觉得你应该能帮上忙。你不会坐视不管吧?”

“这,我当然要管!”李文璧没忙着透露自己身份,转念又问,“可刚才你女儿也在,为什么不找她帮忙?”

“哎!”周小娟又叹了口气,说,“我女儿心硬,不想管这些闲事。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没忘了带手机卡就不错了,又急着回去,说是她姐夫被人害了!哎!你不加害于人,岂有被害之理?孽从自身起。我在这苦苦积累功德,也抵不过他们的一个恶念,恶缘。”

李文璧点点头,马上说:“你是希望我做中间人,想个法子,既能救走孩子,又不至于让村民怀疑你,迁怒到庙里,是这意思吧。”

“对!”周小娟喜道。

“孩子被关在哪?”

“出了庙,绕到后面,庙的正后方有个地窖,用木板盖着,表面铺着干草,孩子就在地窖里。”

“这好办!”李文璧来不及解释自己的身份,比画着说,“这样,我看这儿景色不错,我去找几个人来,扮成写生的学生,男男女女的,就在这四周转悠,这样,总能‘无意’地发现地窖吧?然后我报警,这样就自然了。”

“是个不错的法子,要是成了,你也算积了功德!”她仔细琢磨了一会,又担忧地说,“问题是这事拖不得,孩子们时时遭罪呢,可你这一时半会上哪找人?”

“不用担心,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李文璧说走就走,小跑着出了寺庙。

事情办得很麻利。李文璧立刻打电话给打拐小组的人,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刘组长喜出望外,没想到李文璧无意之中遇到了报案人,找到了孩子的下落。

原来报案人真有顾忌!弄明白隐情后,组长按李文璧的吩咐,派了几个年轻干警,打扮成学生模样,拿着画架到约定地点跟李文璧会合。

李文璧带着人很快回到寺庙。

一行人叽叽喳喳兴奋异常,先有模有样地在庙里转了转,随后出了庙门,各自找灵感。

时值冬天,红日当头,这鸡冠山在众人眼里虽无满山苍翠,却也是怪石林立,松柏苍劲,别有一番风味。

很快,在庙后转悠的李文璧尖叫一声,“意外”地在一层干草下面发现了一块木板。打开木板后,一个黑黝黝的地窖突兀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紧接着,一阵浓浓的酸臭味飘出了洞口。

地窖是垂直的,有三五米深,阳光照下去,基本能看个分明。地窖底部扔着几床破被子,被子上窝着两个黑乎乎的女孩,浑身脏得要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像两只卧在陷阱里的狗。孩子们的脸部被乱七八糟的头发遮住了,看不清样子,旁边有几个方便面盒,还有几个空矿泉水瓶子。她们的手脚都是自由的,嘴里没塞东西,显然,囚禁她们的人根本不担心她们喊叫。这荒山野外,天寒地冻,本就少有人迹,又是三五米深的地下,怕是喊破喉咙也没什么用。

阳光斜刺入地窖,两个孩子立刻紧紧地闭起了眼。过了好一会,一个看起来较大的孩子才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上面。她的脸又黑又脏,露出的两个眼白格外刺目。地窖上面的人一直在大声喊叫,跟她说话。她却好像完全听不到。过了很久,直到那俩孩子意识到那些陌生的面孔不是囚禁她们的人,才一张嘴,哇地哭了出来,那哭声格外刺耳响亮,像产房里的第一声啼哭一样。

李文璧让一个“学生”把庙里的老师父叫了出来。

老师父看着地窖,眼神凄楚,支吾了半天,就说了一句话:“不知道怎么回事。”

早在多米诺骨牌案里,李文璧的演技就已非常纯熟,配合秦向阳演过几场好戏,这次,也同样发挥了戏精的本色。

她当着寺里几个和尚的面,掏出电话,哆哆嗦嗦地报了警。

接警后,打拐小组故意拖了将近两个小时,才赶过去,顺利地把两个孩子救出了地窖。小组的人本来都是便衣,为了配合李文璧,这次都穿了警服。

经过一番艰难的交流,李文璧才知道,这两个孩子都是滨海人,小一点的叫宋卓娜,大一点的那个叫程璇璇。

对程璇璇来说,是李文璧打开了地窖木板,给她带来了生的希望,也就自然对李文璧格外亲近。李文璧在,她就默默地靠过去,李文璧不在,她就默默地缩回车上角落里,任谁问话也不搭理。

有李文璧的嘱咐在先,组长没有第一时间送两个孩子回城,也没给孩子收拾洗刷,而是“原装原样”,带着孩子和“采风的学生们”,怒气腾腾地拉着警报去了鸡冠村。他要配合李文璧把戏演完,省得村民事后迁怒到庙里。

一行人到了村子。见有警车,村民们很快就围了过来。车上两个孩子拼命缩在后面,死活不肯下车,李文璧只好把他们抱到车门口。

看到两个孩子的惨状,村民们纷纷侧目,议论声此起彼伏。

还没等组长找村支书,老支书就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啥也别说了!”老支书见孩子在警察手里,颤巍巍地对打拐组长说,“这俩娃,是俺村人干的。是二牛和刘三炮家!我是支书,我有责任!”随着话音的起落,老支书嘴里的烟头不停地抖来抖去。

刘组长压压手,等四周安静了,才大声说:“我们这次来,主要不是追究包庇的责任。我就想和乡亲们聊个实在!咱们谁不是爹娘生养的?你们谁家的孩子,忍心叫人拐了去遭这份罪?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

组长的声音很洪亮,也很平静:“实话说!上午就有我们的同志便装来过,打听这两个孩子的下落。结果呢,问谁都说‘不知道’。你们说我失望吗?非常失望!但我先不责怪大家法律意识淡薄,那也有我们的责任!我也不想说什么大道理,就一句话,咱做人为个啥?不就为能吃个安顿饭,睡个踏实觉?是这个理不?就说这次,要不是这几个上山采风的大学生,偶然发现了那个地窖,报了警,这俩孩子的罪还不知要遭到什么时候!我就问一句,大伙于心何忍?吃能吃踏实?睡能睡踏实?”

说到这,他回身指了指那几个“学生”,又指了指车里的两个孩子。

这时,李文璧早就又恢复了记者的身份,跑前跑后忙着工作,采访。

刘组长的话把庙里周小娟等几个人给撇清了。

人们又开始议论起来,不停地对“学生们”指指点点,有的颔首点头,有的满脸不在乎,有的一脸鄙夷。

接下来,打拐小组怎么抓二牛和刘三炮,怎么追责等公事咱们放下不提,单说李文璧。事办完了,采访也圆满了,她和组长道了别,要提前回程,中间再去见见周小娟。

程璇璇认准了李文璧,见她要走说啥也得跟着。但是,不管从安全还是程序的角度,孩子都必须跟“打拐小组”一起。李文璧好说歹说,答应回家后就去看她,又让程璇璇记下她的电话,才总算脱身。

周小娟再次见到李文璧,心情一片大好,拉着李文璧的手感叹唏嘘了一阵,才说:“真是想不到!这么快你就把事办成了!”

李文璧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着脸说:“其实我是记者不假,但也没全说实话,其实我和那些警察一伙的……最近市里成立了打拐专项小组,我这次就是专门跟着小组采访的。他们行动失败后,我听说这里能求签算卦,就寻思上来给我男朋友求个平安符。这不就……所以,这事是我应该做的,真的没什么!”

“哦?还有这一层,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周小娟诧异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笑道,“所以我说这真是一桩善缘啊!”

“是啊!”李文璧笑道,“周阿姨你放心,在村民那里,刘组长也撒了个善意的谎,说了学生采风的事,把你给撇清了。”

“善哉!”周小娟感叹道,“看来谎言有时候也能结善缘。”

至此,孩子也救了,周小娟这里也交代过了,李文璧心里一片踏实,提出要走。

周小娟一听她要走,执意挽留。

李文璧想想也是,既然和周小娟有缘,成全了一桩善事,还顺利完成了采访任务,留一晚也不为过,再说天色已晚,没必要赶得那么累,于是就同意留下来。

周小娟了却心事,心情大好,忙前忙后拾掇起晚饭来。庙里后院种着不少时令蔬菜,她很快就做了一桌子,虽说全是清淡素菜,却也别有一番滋味。

接下来两人落座,边吃边聊。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人的话题也越来越多。

一顿饭下来,李文璧才知道周小娟的丈夫叫蒋斌,是省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副院长,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蒋艳艳,二女儿叫蒋素素。

说起蒋素素,周小娟一脸愁云。

“哎!我这个小女儿不随我,随她爸,心肠刚硬。真是操碎了心。这次来,告诉我她才堕了胎,趁着休养身体的空,给我带了些东西过来。哎,堕胎即杀生,也是一大恶孽!”

李文璧无言以对,只是觉得蒋斌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但又记不起从哪里听过。

她陪着周小娟感叹一番,说:“我真佩服您专门到这里当居士,真是一心向佛啊,我可做不到这个。”

周小娟和善地笑笑,说:“多年前在家我就吃素礼佛,确实早有出门做居士的念头,但能来这里,也不全是因为那个多年的念头。”

说到这,周小娟见李文璧也吃完了,起身一边收拾一边说:“好了,我该做功课给施主回向了。”

“施主?谁啊?我吗?”

“不是的,是我的恩人,”周小娟善意地说,“我做功课的时间有点长,你要觉得闷,可以随便走走。”

“恩人?好吧,不用管我。”李文璧笑道。

周小娟冲李文璧点点头,转身进了里屋。

外面月明星稀,空气凉薄。

李文璧出去透了透气,趁着空给秦向阳打了个电话,先说到庙里上了香,又把白天的事大体说了说,但没具体讲被救孩子的名字,言语之间颇有成就感。李文璧得知秦向阳在处理命案,嘱咐了对方几句。

挂断电话,她在小院子里走了几圈,直到觉得有点冷才转身往回走。一进屋,她就听到周小娟抑扬顿挫的念经声音。

这可比祷告麻烦多了!她嘀咕了一句,坐不住,悄悄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瞅了瞅。

门内亮着灯,周小娟背对着李文璧,盘腿端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周小娟正前方摆着张香案,上面点着香,放着几盘小点心,香案最中间竖着个长方形木牌。

李文璧仔细端详那个木牌,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像个灵位。

难道她有亲人过世了?李文璧再次端详,却发现它上面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

咦!灵位哪有空白的?这倒很少见。李文璧想起来周小娟刚才的话,暗道,难道是她说的那位施主的灵位?

周小娟做完功课,站起来慢慢活动身体,见李文璧站在门口,不以为意,打开门示意李文璧进去。

李文璧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了声抱歉。

屋里熏香缭绕。

周小娟开了窗户,转身笑着说:“没什么,这就是日常功课,不是什么秘密。”

李文璧点点头,随意往床沿一坐,问:“周阿姨,你这香案上摆的什么?”

“灵位。”周小娟言毕,一脸平和。

“那怎么没有名字呢?”李文璧难掩内心的好奇。

“这就是我说的那位施主,只是,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名字,那你做功课怎么回向?”

周小娟一听这话笑了,说:“问得好!其实只要心里有他就可以了。人哪,该常怀感恩之心!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为施主积累功德,一天也不曾倦怠。”

“这么久?想不到周阿姨还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一定为你付出很多吧?”李文璧的八卦本色又上来了。

周小娟微微颔首。

李文璧见她不言语,沉不住气了:“这么多年不间断,给一个无名施主做功课,要不亲眼见,简直不敢相信。这天还早,你就讲讲吧?我保证不出去乱说。”

周小娟见李文璧那好奇的样子,笑了。

“哎呀,你也讲了,咱们这么有缘。”李文璧继续催问。

周小娟修持多年,本已心静如水,没有太多倾诉欲望。但李文璧帮她成就了心事,救出了孩子,这确实算得上缘分。她知道李文璧心性纯良,好奇也是因为职业习惯所致,便想,也罢,这长夜漫漫,这么个城里来的姑娘,叫她如何早睡?权当故事聊聊,打发时间吧。

想到这,周小娟又取出个蒲团,轻轻拉起李文璧,让她坐到蒲团上,然后自己坐了另一个。

两人在香案前坐好,周小娟才慢慢说道:“刚才你说他一定为我付出很多。嗯,他只是给了我一个肝。”

“啊!他把他的肝给你了?捐献吗?你以前肝不好?”李文璧心直口快,冒出来一连串问题。

周小娟拉着李文璧的手,说:“这本是私事,这些年来我没对任何外人说起过。你我有缘,看你有兴致,那就讲一讲吧。”

“太好了!”这冬日长夜本就枯燥,这下好了,有故事听了,李文璧很是迫不及待。

“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周小娟轻叹一声,道,“1998年,我查出得了肝硬化,恶化得很快,后来到了非换肝不可的地步。”

“嗯。怪不得你后来礼佛吃素,吃素是好的,脂肪摄入少,肝脏压力小,好着呢!”李文璧说完,才意识到打断别人很不礼貌。

周小娟早已修得心性平和,等李文璧说完,才含笑道:“是啊,吃素百般好。当时我命在旦夕,知道这些也晚了,这就是命。我老公蒋斌呢,是个外科医生,当时还兼着他们医学院的老师。他不信命,说一定能治好我。治好,就得换肝脏,可谁愿意把肝脏给我?当时,咱们国家器官捐献率非常非常低,嗯,现在也不高,上哪儿弄肝脏去?我就想,还是算了吧,认命,也不住院了,干耗着没用。”

周小娟顿了顿,接着说:“后来有一天,不知道蒋斌从哪弄来个肝脏,之后才有了现在的我。就是这么个事情。”

“一定是他找到了愿意捐献的人,你不会问他是谁吗?”

周小娟微皱眉头,说:“事情的蹊跷就在这里。后来不管我怎么问他,他都不吭声,只说他肯定没违法,我没必要知道。可是当时,就连给我换肝脏的手术,他都做得很隐秘,去的不是医院,而是个私人诊所。实际上也不是诊所,这点蒋斌后来承认了,那是他租的一个地方,里面只有一些简单的手术器械,配着些相关必备药品。”

李文璧凝神倾听起来,顾不上插话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做手术?他说那个肝脏捐献的相关手续不全,当然不能去医院,而我的病情再也不能拖,只能事急从权。”周小娟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蒋斌这些话漏洞很多,如果是正常的捐献肝脏,那怎么会手续不全呢?还有,他给做手术的地方,肯定是提前就租好了,就是说,他一早就没有在医院给我做手术的打算。这说明什么呢?”

说到这,周小娟的眉头慢慢凝重起来。

李文璧也皱着眉说:“你怀疑那个肝脏来路不正?”

周小娟点点头叹道:“如果肝脏来路不正,那就等于我间接害了一条性命,这真是天大的罪过!”说到这,她一直平和的语气才有了明显的波澜,“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背着这个天大的包袱,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在佛前求得一丝解脱!哎,真相虽无法验证,但我并不糊涂。”

“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很可疑!这事,要真是牵扯到一条人命,那可真就……真就太惨了!”李文璧捏着自己的手心说。

“是啊!所以手术后,我才日日参禅,后来干脆找到这里,一心做起了居士。一来,为供肝脏的施主积累功德;二来,减轻一些自己的罪孽。蒋斌如果有罪,也是因我而起。一切罪责在我,阿弥陀佛!”

“您这么说,实在是让人敬佩!”李文璧由衷地说。

“这没什么,一切皆因果。蒋斌如果有罪,我的确是他的因。”

李文璧低头琢磨了一会周小娟的话,说:“我觉得不对,阿姨你也不必太过于自责,什么都自己扛着。蒋斌如果有罪,那根子上的因,还是他自己内心的执着,你的病情,只能算个外因。”

周小娟一听这句话,满面欣喜地望着李文璧说:“是了,是我太迷于自心了。真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有这种觉悟。你与佛有缘啊,丫头!”

“不,不!”李文璧赶紧摆着手,说,“我也就是局外人,小小地分析一下。我喜动不喜静,适合到处扑腾,偶尔进庙里烧个香可以,天天老老实实参禅可受不了!”

“世界这么大,你想慢慢吃,是不是?”周小娟也跟着调侃了一句。

“嗯,是这么个意思。人生这么短,喜怒哀乐这么多,一一品尝也是修炼,和临阵脱逃比起来……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李文璧自觉语失,连连摆手。

周小娟毫不在意,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会,又敛容道:“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因果各自受吧。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我都不知道那位施主的名字,真是莫大遗憾!”

“心里有就行。”李文璧说。

“是的!”周小娟赞同地说,“也只能记得个时间,8月17日。”

“什么?”李文璧一听这句话,登时坐直了身子。

“8月17日啊,我的新生,施主的祭日。”周小娟说,“蒋斌给我做手术换肝的日子,不就是肝脏主人的祭日吗?”

“8月17日!”李文璧跟着念叨了几遍,脸色突然变了,忽地站了起来,打开门跑了出去。

“这是怎么了?”周小娟不明所以,也跟着站了起来。

“爸!我哥的祭日是8月17日吧?”李文璧跑进院子,远远地找了个角落,打通了家里的电话。

“是啊!这你都给忘了?”

“我没忘!我哥当年是怎么回事,你再详详细细给我说一遍!”

“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提起那个事?”“没什么,就是想我哥了!你再跟我详细说说好不好?”

“哎,你这孩子!怎么想起问这个?”

“说嘛!谁也不许难受,都过去了,就说说。”

“这丫头,真是。1998年,你哥哥文志叫车撞了,被好心人送到省医学院附属医院。医院当时联系不到家属,但还是第一时间给咱抢救。人没救过来,但咱也得记那个蒋医生的好,他给咱垫付了相关费用,不然医院会给咱抢救吗?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现在不记得了吧?”

“送我哥去医院的好心人是谁?”

“不知道,天亮后医院才联系到我。去了医院,蒋医生亲自接待我,说有好

心人把你哥送到医院门口就走了。”

“蒋医生叫什么?”

“叫蒋斌,这个我是不会忘的!”

“谁抢救的我哥知道吗?”

“也是蒋医生。他那晚值班,主动给垫付了费用,还亲自给你哥做手术止血……”

“再见到蒋斌,你还能认出来吗?”

“这个,也许能,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好了,我知道了!”李文璧啪地挂了电话。

电话那边李文璧父亲一脸茫然,搞不懂自己的闺女是什么意思。

是夜,皓月当空,周遭一片寂静,而李文璧心里却骤然起了波涛,犹如狂风大作,整个人都跟着眩晕起来。

父亲的话竟然能和周小娟的话对上?

他们说的蒋斌不会是两个人吧?不,一个医院会有两个叫蒋斌的?那概率太小。李文璧皱眉暗忖:怪不得周小娟一开始说起蒋斌时,就觉得名字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原来父亲小时候早就提过。

难道是蒋斌拿了哥哥的肝脏,换到了周小娟身上?

不一定!除非蒋斌那天只做了哥哥那么一台手术!要是他还做了别的手术呢?

不对!到底是谁送哥哥去的医院呢?做了好事,为什么不留个名就走?怎么会那么巧,刚好蒋斌在医院,还那么好心,替人垫付费用?

难道哥哥被撞得并不严重?会不会不是死于车祸,而是活生生被挖走了肝脏?

哥哥是被赵楚的摩托车撞的。赵楚那晚跟张素娟约会完酒后回家,以为撞死了人,为逃脱罪责,一时害怕才跑去当了兵。他跑去当兵,张素娟给他生的孩子才没了爹。后来张素娟吸毒,孩子惨死家中,她才发疯。赵楚复员回来才策划多米诺骨牌大案……

要是哥哥不死,赵楚也就不会去当兵,张素娟的孩子也不会死,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惊天动地的连环大案了!赵楚和那么多人也就都不会死了!

天哪!李文璧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头疼,手心湿漉漉的:难道眼前的周小娟身上,活生生地装着哥哥的肝脏?难道一切不幸的起点,都跟哥哥被撞之后的真相有关?

按李文璧平时的脾气,心里有这么多想法和猜疑,一定会当面跟周小娟说出来。但这次不同,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在周小娟那无从求证,而且这次牵扯到哥哥李文志的死亡真相,搞不好背后真有刑事案件。她决定忍了,回到房间,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周小娟修行多年,心性平和宽厚,见李文璧没说什么,也不多嘴追问。

可她哪里想到,此刻眼前这个恍若无事的女孩,除了因为自己那句“八月十七日”,心里已然多出无数可怕的想法,还凭空产生了浓浓的恨意。

当然,李文璧这股恨意不是针对周小娟。

如果周小娟真的被换上了李文志的肝脏,李文志又确实是死于肝脏移植,而不是什么车祸大出血,那么李文璧心里的确会一下子多出来两个词:仇人,复仇。

这一点李文璧已经想到了。多年来,赵楚一直以为自己撞死了李文志,愧疚无比,复员后找机会认了李文璧做干妹妹,方方面面给予李家的帮助非常多。后来在赵楚临死之前,她才得知是赵楚撞死了李文志,因此一度对赵楚又恨又怜,十分矛盾,直到赵楚死后,都无法找准赵楚在自己心里的定位。而今晚的事突然就颠覆了一切,如果李文志当时被撞得不严重,那么,他的死就不再跟赵楚有关,她心里的赵楚,就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可敬可爱的大哥模样,哪怕他是多米诺骨牌大案的策划者。以前,她对赵楚又恨又怜,恨的那一部分,也不敢放大。现在好了,如果李文志是死在别人手里,那么,她李文璧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肆无忌惮地恨了!不但要恨,还要复仇!

要想报仇,就得先弄清真相到底是什么,再找到仇人。

蒋斌,你等着。李文璧想着这些,朦朦胧胧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