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解:道德冰点

“派出所的人打来电话说,阮明涛跳楼自杀了,好在没死!怎么回事呢,他跳下来的时候,好巧不巧,刚好楼下车库有辆车开出来,是辆猛禽皮卡,车主是个开服装店的,车后斗装着好几个大尺寸编织袋,里边满满的全是棉衣。阮明涛运气好,跳进了车斗里!人基本没啥事,有些外伤,有没有脑震**还不好说,就是胳膊摔到了车厢板上,断了!”那个警员说话有些大喘气,众人耐心听完后,都吁了口气。

秦向阳听完,大声道:“说话别大喘气!”

这几天之内,他的辖区已经死了三个人,尽管阮明涛本身不牵扯1210案,但阮明涛要是真死了,他怕是完全接受不了。

不过,这事也着实让所有人深感意外。他怎么会想到自杀呢?承受不住艾丽以死亡为代价的报复?对阮明涛来说,艾丽的报复的确过于残忍,可他总该有继续生活的希望,他不是快有孩子了吗?怎么说都不至于走这一步。

事发突然,秦向阳只好让吴鹏陪苏曼宁去现场。

苏曼宁有些后悔,就不该听秦向阳的,在家休息一上午,一早去找阮明涛就好了。

阮明涛是从家里跳下来的,六楼,自杀的结论没有疑问。苏曼宁赶到时,人早被120急救车抬走了。

派出所的人交给苏曼宁一部手机,是阮明涛的。手机里有条最新的短信引起了苏曼宁的注意,看时间,是跳楼前发送的,发送的号码上没有备注名字。

“蒋素素,你心如蛇蝎!不得好死!”短信内容就这么几个字。

“又是蒋素素!”苏曼宁抱起胳膊想了想,用阮明涛手机按下了那个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苏曼宁还没说话,对方就用尖锐的语气说:“哟!阮明涛!你不是说要死给我看吗?怎么还有心情打电话?赶紧去死!我这正好在殡仪馆呢,能赶上给你收尸!”

对方的话咋这么歹毒?苏曼宁紧紧皱着眉头说:“阮明涛跳楼了,你是蒋素素?”

“他个软蛋,我才不信呢!你谁啊?”

“警察,怀疑你跟阮明涛跳楼有关,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警察?他自杀了?和我有毛关系?喂……”

苏曼宁不等蒋素素说完就挂断电话,叫吴鹏上车,两人朝殡仪馆开去。

蒋素素没撒谎,她的确在殡仪馆,跟家人一块,正处理她姐夫华春晓的丧事。

出于案情需要,华春晓的遗体还在警方手里,办丧事没有遗体,怎么说都有点不靠谱。但华春晓所在医院想尽快了结单位该做的事情,就组织了这么一场有些特殊的告别会,告别会现场的棺材里,放的是华春晓的衣服。

告别会上午举行,苏曼宁赶到时已近尾声。现场人来人往,难以分清哪些是华春晓的亲朋好友。

苏曼宁亮明证件,叫工作人员把蒋素素叫了出来。

蒋素素三十岁左右,锥子脸,颧骨有些高,素容,眼角上翘,嘴唇很薄,一脸刻薄相。

警察找上门,蒋素素有些惊讶,她看了看苏曼宁的证件,一脸无所谓地问:“阮明涛真死了?”

苏曼宁冷着脸,故意说:“重伤。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没死啊?真是的!他跳楼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正忙着,走不开!”

“你先忙,我们等,但今天你必须跟我们走一趟。”苏曼宁客气地说。

蒋素素脸色一变,正要说话,这时一个长者走了过来,对苏曼宁说:“我是蒋斌,蒋素素的父亲。这位警官,有什么事?”

蒋斌这个名字,苏曼宁有印象,省医学院附属医院副院长,华春晓此前钻黑子合同的漏洞“两头吃”,讹了程功,之后又把钱上交到了蒋斌手里。蒋斌大概五十来岁,保养得很好,声音听起来很沉稳。

苏曼宁看了看蒋斌,把来意说了。

蒋斌说:“协助调查我们绝无二话,不过,我女婿华春晓尸骨未寒,你们不去破案抓凶手,反而跑到这来,这劲是不是使偏了?”

“华春晓的案子我们队长亲自负责,这是两码事,还是请你女儿配合一下吧。”吴鹏上前一步说。

“那也得等我忙完这一摊儿!”蒋素素甩下一句话扭头走了。蒋斌摊摊手,也转身去了。

分局那边,孙劲很客气地把程功请了过来。程功第一次到公安局,面上却也放松。

这时,秦向阳正等在询问室里,手里拿着三份资料。资料分别是李志堂、华春晓、高虎的个人情况。

他的思维很清晰,要破1210连环杀人案,就得从两头下手,一头是从案子本身找线索,一头是查清当年发生了什么,三名死者究竟跟孙劲的父亲孙成茂有什么牵扯。针对后者,只能先从这些资料上入手。

从资料上看,三名死者的年龄相差不大,李志堂三十四岁,是最小的,但有记载的经历却大为不同。

华春晓省医学院毕业,一直在医学院附属医院做事,就没挪过窝。

李志堂高中学历,当过两年兵,干过多年针对中小学生的美术培训班,后来不知道怎么混成了学校外聘的美术老师。算起来,要是李志堂当年跟孙成茂有过什么牵扯的话,当时他才十六岁。

高虎只有初中学历,经历最复杂,送过矿泉水,开过烟酒门市部,贩过菜,卖过煤,最后一份工作是交通协管员。从经济状况看,华春晓显然最好。李志堂有华晨公寓502那套一室一厅的房产。高虎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三个死者里,只有李志堂未婚。

目前对死者社会关系的调查,还没发现三名死者之间有过交集或来往,这一点,秦向阳很是想不通。既然三名死者都跟孙成茂当年的失踪有关,那么彼此应该认识,怎么会彼此没有生活交集来往呢?

此外,还有个情况格外让秦向阳注意。三人的亲属一栏,李志堂标注的是孤儿,这点李志堂被杀后他就知道了,而华春晓和高虎的亲属一栏,只标注了一个字——“无”。

难道他俩也是孤儿?想到这,他立刻拿起电话打给李天峰,叫他安排人,分别去找华春晓和高虎的老婆,了解一下相关信息。打完电话他想,如果他们都是孤儿,接下来就只能从孤儿院入手了,但也不是每个孤儿都非进孤儿院不可……

他正想着,孙劲和李天峰引着程功开门进来了。

秦向阳收起资料,把程功仔细打量了一遍。

程功身高大概176厘米,看着很结实,两眼炯炯有神。

秦向阳站起来,说话的语调很客气:“程先生吧?这次请你来,是有些情况需要你帮着核实一下。”

程功也把秦向阳上下打量了一遍,不知他心里对眼前这位邋遢的刑警大队长做何感想。他脸上带着笑说:“秦队长你好,你的手下都和我说了,能配合的一定配合。”他双手插在兜里,紧了紧衣服,抬头四处看了看,在秦向阳面前坐下,又道,“还是你们这里暖和啊!”

秦向阳点头打了个哈哈,对孙劲和李天峰说:“你俩有事就去忙,没事就在这帮着记记。”

孙李二人对视一眼,坐到了旁边的桌子后面。

程功笑道:“秦队长这是要审我?”

“绝对不是!”秦向阳拿出烟递给程功,说,“例行询问。”

他自己点上烟,又帮程功点了,接着说:“前天晚上北外环农贸市场的凶杀案,你知道吗?”

“知道。”程功吸了口烟,说,“听房东说的。”

“房东?”

“嗯。我在那边租了个房子。”说着,他掏出名片递给秦向阳,说,“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干肥料的。”

秦向阳点点头,把名片揣起来。

程功叹了口气,说:“其实名片也用不着了,我早破产了。实际上我的情况,既然你们请我来,那不用我说,你们应该都知道吧。”

秦向阳点头承认。

程功清了清嗓子,说:“大概两个月前,具体日子忘了,我到北外环农贸市场附近租了个房子。干啥用?放货呗。我手里还压着不少货,农贸市场那有不少菜贩子,他们跟菜农很熟,菜农都要用肥料嘛。我呢,就找上菜贩子,让他们帮着联系菜农处理肥料。为省事,就租个房子把货放那了。死人那天下午,我就在那边,有个菜贩子电话里要货,我去装,然后把货送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里出了命案,围了好些人看热闹。你要不信,可以找那个菜贩子去问。”

秦向阳心知他既然敢这么说,定是必有其事,又问:“死的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那我咋知道?秦队长,你想知道啥尽管问,你们忙,我也瞎忙,咱直来直去的好。”

“实话告诉你,死者一个叫华春晓,一个叫高虎,这俩人你不陌生吧?”

“华春晓?高虎?死了俩?”程功皱着眉,说,“华春晓,我可忘不了!医生!他黑了我十万块钱。高虎嘛,实在没印象。”

“我们了解过,华春晓给你母亲换了两个肾。黑子的合同上有漏洞!”

“什么?换了两个肾?我和黑子的事你们也知道了?”程功站起来,揉着太阳穴走了两圈,说,“可我妈有个肾是健康的!根本不用换啊!这狗娘养的!他那是赚黑子的便宜‘两头吃’吧!先借故黑我钱,又怕我事后万一找上门,才有意给我妈换了两个肾!”

“嗯,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华春晓说,你母亲另一个肾其实也不太好。”

“呸!听他放屁。怪不得他岳父昨天找到我,说替医院把十万块钱还给我!”程功摇着头说,“我这还纳闷呢!到嘴的肉咋还给吐出来了?还代表医院还给我?原来死的是华春晓!他岳父那是替他女婿心虚呢!”

“哦,蒋斌把钱还给你了?”

“他岳父自称姓蒋,叫啥不知道。”

“高虎呢?你再想想。”

“确实想不起来,认识的人里没有叫高虎的!”

“三个月前,在一个‘几’字路段,你一天被贴了两次罚单,想起来了吗?”

“是他?那个交通协管员?”

“对,死的就是他。”

“在我这,那家伙也欠揍!”程功愤愤地说。

“你恨他?”

“算不上!当时确实很想弄他!”“李志堂认识吧?”

“熟啊!我女儿的美术老师。”说到女儿,程功语气低沉起来。

“我们知道程璇璇失踪了。已经发生了,急也没用,只要人活着,警方一定帮你找回来!”秦向阳话锋一转,问,“那么在你看来,你女儿失踪原因是什么?”

程功定了定神,说:“人贩子算主要责任,李志堂算次要责任。李志堂伤害过我女儿的自尊,导致她情绪低落,逃学。”

“那事我们知道,你这评价算公道。事实上,李志堂也被杀了!”

“什么?他也……”

“12月10日晚,零点到一点之间,你在哪儿?”

“零点到一点?当然在家睡觉!”程功说着,从秦向阳烟盒里拿了根烟,捏在手里,在桌面上敲来敲去,突然说,“我明白了!我和他们三个同时有过节,你们怀疑我?”他拔高了音量,有些激动。

秦向阳不置可否,也取了根烟点上。接着,那边孙劲站起来把烟盒摸了过去。

“就为那点事,你觉得我有必要杀人吗?”程功哼了一声。

“平心静气说,我也觉得没必要。不过,当时你的心情本来就很差,特别差,两段婚姻,一个老婆出轨,一个老婆跑路,事业破产,母亲住院,巧的是,又在同一天碰上女儿失踪,被讹钱,被贴罚单,这些加起来,就很难平心静气了!”

“你这到底是审我?还是普通问询?”程功生气了,尽力压着嗓子问。

“审问可不在这儿。”

“那你们也太过分了!你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程功大声说。

“我非常理解你!”秦向阳认真地说。

“你不理解!人活着,最难的是放下!”程功说着猛地站了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谈谈王媛失踪的具体情况吧?”秦向阳的口气有些强硬。

程功闻言真的动了气,沉默不语。

“王媛已经找回来了,说说她失踪前的情况?”秦向阳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程功脸色越来越白,他沉默了一会,突然说,“你们最好也别打王媛的主意,她从回来就谁也不见!别去刺激她!”

秦向阳没想到程功反应这么大,搓了搓手,心想,也许自己的问话确实太直接了。

“行了!说什么理解我?我那些事,搁你们身上试试!有你们这样办案的?屁事查不出来,拿我当嫌疑人!就这样吧,要么你们直接扣留我四十八小时,要么我走!你们看着办!”程功越说越火,转身想走。

秦向阳一看人家真火了,赶紧赔笑道:“你批评的是。可我们真不是那意思!你误会了,破案讲的是证据。这就是个问询程序,非做不可。你别是电视剧看多了,以为警察个个是神探?一个案子只有一个真相,可实际上,我们往往要走很多个冤枉路!您这,就是个必要询问,当然,你也可以理解成非走不可的冤枉路。”

“非走不可?”

“非走不可!”

“那就各走各路!”程功说着就走。

秦向阳一时语塞,知道刚才有些话刺激到他了,一口一个“老婆出轨,老婆跑路……”他马上站了起来,想再说几句好话,自己面子事小,这一番问询一无所获,实在有些亏。

谁知程功走了两步,见孙劲手边的烟盒空了,就过去拿起烟盒,放到自己耳边晃了晃,接着又把烟盒伸到孙劲面前摇了摇,随后他把手那么一摊。这时孙劲发现,程功手里的空烟盒竟成了一盒满包的香烟,并且是没开封的,连牌子也跟原来的一样。

“咦!”秦向阳也跟着孙、李二人叹了一声,不可思议地望着程功,不知道他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这时,程功的脸色还是不好看,但火气好像比刚才小了,他从容地打开烟盒,取出烟,给每个人分了一支,给自己点上火,然后声音略有颤抖地说:“实际上这包烟是我的,碰巧牌子跟秦队长的一样而已,这就是个手法。我平常喜欢魔术,图个乐子。”

秦向阳恍然大悟,紧盯着程功,想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是,我就是个做小买卖的,婚姻很失败,买卖很失败,什么都很失败!失败有罪?”程功颤着声道,“我失败,在你们眼里就得犯罪?我没资格说你们。不过在我看来,破案和玩魔术一个道理,你们别光信自己的眼睛。”

他晃了晃手里几乎满盒的香烟,接着说:“你们看到的表象,也许只是人家玩了个手法,就跟这盒烟一样。哦,在你们这,我和那三个死者有过矛盾冲突,就成了犯罪嫌疑人?要是还有其他人也和他们三个有过冲突呢?案子要都这么破,我看你们也对不起‘刑警’这俩字!”

原来对方是这么个意思。

秦向阳连连点头:“说得太好了!接受批评!”

程功轻哼了一声,说:“我真没资格批评你们!不过,你这人也算坦**!要

没别的事,我可以走了吧?”

秦向阳上前一步,说:“那王媛的事?”

“王媛什么事?我真无话可说。”程功说着,重重地把门摔到一边,走了出去。

这时,苏曼宁正好带着蒋素素回来。苏曼宁阴着脸在前边走,蒋素素跟在后边,走起路来神采飞扬,步态夸张,像是走红毯的小明星。

程功这一出门,跟蒋素素打了个照面,好奇地看了她几眼。

孙劲望着程功的背影,拍着桌子道:“这算什么?来这玩了手狗屁魔术就走了?还发火?轮得到他发火?”

“如果他是凶手,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打草惊蛇?”李天峰说。

“别做这种无谓的假设,”秦向阳说,“哪有证据说他是凶手?再说了,对蛇来说,你惊不惊它,它本身都很狡猾,不会轻易让你抓到,关键不在打了草,在我们!”

“那怎么办?这次几乎一无所获。”

秦向阳背过手去,狠狠地按了按颈椎,说:“明天我再去找他谈。”

“王媛是被网友骗走的!这一点,她被解救的时候,派出所就搞清楚了!”孙劲见程功大摇大摆地走了,情绪有些激动。

“但重要的是程功的态度!他怎么认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万一他又迁怒于别人呢?”秦向阳说,“毕竟目前的三名死者,都集中在他母亲手术那天跟他起了冲突,如果这算是本案的规律,那我们必须要知道在程功心里,还有没有别的冲突对象。必须做这样的假设,记住,不能再死人了!这次,是我沟通技巧不对,但是,跟程功这样的正面接触,甚至上门去求人家谈,都是完全必要的!”

“那可不可以这么认为:要是接下来再有人被杀,而被害人又被查出也是那天跟程功有所冲突,但程功却对我们隐瞒,那他的嫌疑就更大了?”李天峰说。

“逻辑上是这样,这要以死人为代价!但是,即便如此,也只是证明了一个所谓的逻辑,而不是掌握证据!”

秦向阳有些艰难地说完,又摇着头道:“更重要的是,华晨公寓监控里走安全通道那个家伙,通过目测和实际模拟,身高也就170厘米,可程功起码176厘米。”

孙劲哼了一声,说:“那又怎样?如果程功是买凶杀人呢?”

“买凶?”秦向阳瞪了孙劲一眼,说,“有买凶搞连环凶杀案的吗?就算有,他程功都破产了,哪来经济实力?”

“这……”孙劲一时哑然。

秦向阳理解孙劲急于破案的心情,毕竟案情跟孙成茂失踪有关。他拍了拍孙劲的肩膀,又对李天峰说:“去查查程功租的那个房子什么情况。”

秦向阳的话令孙劲很沮丧,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管怎样,我现在就盯着他!”

秦向阳这边完事时,苏曼宁那边对蒋素素的问询刚开始。秦向阳在门外看了一会,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我说这位姐,麻烦你快点问!我还有事!”

蒋素素声音尖锐,情绪略有亢奋,她扭头看了看进来的秦向阳,垂下眼皮抽了口女士烟,突然笑道:“哟,这位警官也是来审我的?看这炸毛爆炸头,我还以为是交警走错了门呢!”

秦向阳回瞪了她一眼,走到苏曼宁旁边坐下。

苏曼宁起身打开窗户,然后坐回去问:“你去过阮明涛老家吗?”

“去过又怎样!”蒋素素一脸无所谓地说。

还真是她,苏曼宁没想到蒋素素这么痛快,又问:“阮明涛在你们生殖中心保存了精液样本?”

“你们都知道,还问我干吗?”蒋素素切了一声。

“样本是你弄丢的吧?”

蒋素素一听这话,猛地笑出了声,跷着二郎腿说:“早料到你们会为这事找我!我会为他那点玩意自找麻烦?幼稚!”

“好好说话!”秦向阳冷着脸插了一句。

蒋素素哼了一声,说:“什么叫弄丢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是阮明涛自己不要了!手续上,他应该来医院签个东西。他呢,因为和我是同学,直接联系了我。我也嫌麻烦,就叫他写了个证明,签了字,说清楚他不要那份精液样本了,就这么个事。”

“他写的证明呢?”

“应该在我办公室抽屉里,回头你们自己去取呗。”

“他为什么不要那份样本了?”

“我哪知道?问他去!”

说到这,秦向阳和苏曼宁心里其实都清楚了,一定是阮明涛先自作主张,做了精液冷冻保存,然后找艾丽谈做试管婴儿代孕,艾丽接受不了孩子生下来就没妈,阮明涛才无奈放弃了那份精液样本。

苏曼宁整理好思绪,又问:“听阮明涛母亲说,你有了阮明涛的孩子?你俩什么关系?”

“鬼才和那个吃软饭的软蛋有关系!”

“蒋素素!”秦向阳突然拍了下桌子,从抽屉里拿出阮明涛的手机说,“阮明涛跳楼前给你发了短信,我有理由怀疑你和这事有直接关系!旁边就是审讯室,要不咱换个地方说话?”

“别吓唬我了,警官!”蒋素素伸了个懒腰说,“我确实和他没任何关系。我只不过用了他的精液样本,给我自己做了个人工授精,行了吧?”

“人工授精?”苏曼宁惊得一时合不拢嘴。

“是的!用你们能听懂的说,就是拿注射器把精液注入我的子宫里呗。”蒋素素淡定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想怀孕不行吗?”

“你这是违法的!”

“警官,我懂法!不结婚没准生证,不代表不能偷偷人工授精要孩子!”

“你这是私自挪用第三者精液样本,不但违反法律规定的相关程序,道德上更说不过去!”

“谁说不是呢!我的确违反了法律和医院规定的程序!但违反的,不是刑法!你们要不要给我个民事起诉?再说,那份精液样本人家主人都不要了,我这属于利用职务便利,违反程序,我都承认!反正这事也藏不住。”

蒋素素见苏曼宁不吭声了,继续饶有兴致地说:“对了!给你们普个法,我的确违反了国家的《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管理办法》,要是被计生办的知道,他们有权拉我去做人流。”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接道,“所以呢,我知错就改,已经把孩子做掉了!这个结果,两位警官满意吗?”

蒋素素这番话,把苏曼宁气得直哆嗦。

苏曼宁顾不得自己身份,站起来指着蒋素素的鼻子说:“你太无耻了!”

“少来!轮不到你教育我!”蒋素素针锋相对地说。

苏曼宁深吸了口气,尽量稳住情绪,说:“怪不得前几天阮明涛从网上搜索胎儿的信息,一定是你成心告诉他的!”

“你说对了!我还找到阮明涛老家去,把我怀孕的事告诉了他妈!”

“然后你再把孩子做掉,去刺激阮明涛?”苏曼宁很快理清了头绪。

“呵呵。这事对阮明涛刺激并不算大。”

这时秦向阳咳嗽了一声,说:“你这么做,是为了刺激艾丽吧?艾丽为阮明涛付出那么多,突然查出重病不能生孩子,你利用了阮明涛的精液样本,再找到艾丽告诉她,你怀了阮明涛的孩子。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当时还精心准备了一份DNA报告,用来证明你怀的就是阮明涛的孩子。那么,艾丽受到的打击也就可想而知了。她一定会当面质问阮明涛。而阮明涛当时还不知道你利用了他的精液样本!这么一来,他再怎么解释,都是越描越黑!艾丽也只能有一个想法,风风雨雨这么多年,阮明涛最后还是背叛了她!”

“你说的大部分都对!”蒋素素甩了一下头发,说,“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艾丽重病。我那么做,不是为了刺激艾丽,而是通过她,去刺激阮明涛。就像你说的,艾丽一定会认为阮明涛背叛了她,那么她会把阮明涛甩了!然后我又去了阮明涛老家,让他母亲也高兴高兴,最后再做掉孩子,就这样。”

蒋素素述说得很平静,这让秦向阳很不适应。如果非要形容一下蒋素素的话,除了歹毒,心如蛇蝎,他一时想不到别的词。他眼前的蒋素素长得一点也不丑,可那精致的外表下,究竟藏着怎样的灵魂?

秦向阳的心情突然变得很糟糕,为什么呢?他说不清。要是眼前坐的是个杀人重犯,那么对方的陈述再怎么骇人听闻,他都能接受。可现在?她深深看了蒋素素一眼,急促地呼了一口气,说:“你和阮明涛有什么仇?”

“切,我和他没仇。”

“没仇?没仇你要借艾丽之手刺激他?”

蒋素素打断秦向阳,说:“我就是教训教训他!谁叫他多管闲事,差点害死我姐?”

“阮明涛差点害死你姐?”

蒋素素说着,又点上一根女士香烟,轻吸了一口,接着道:“阮明涛和我姐夫华春晓关系不错,听我姐蒋艳艳说,他们有共同爱好,都喜欢生物塑化技术,他俩以前在一个生物塑化展览会上认识的。我姐呢,不让人省心,有外遇,华春晓就动不动找碴闹离婚,扬言要抓到证据,让我姐净身出户!实际上他华春晓也不干净!他算个什么东西?想让我姐净身出户?那阵子,我爸也跟着受了好些气!实际上他俩都理亏,再说都老夫老妻有孩子了,这么闹闹,时间长了也就消停了。”

听到这里,秦向阳突然想起,孙劲最早对华春晓的调查报告里,提到程功在华春晓办公室门口偷听华春晓和小情妇聊天的情况。敢情华春晓这一出背后,还有这么一档子事。秦向阳摇了摇头,又凝神静听。

“后来,事情也确实消停了。可谁知,中间又杀出来个阮明涛!”蒋素素端起面前的一次性杯子喝了口水,又道,“阮明涛不是兼着什么医药公司的顾问嘛,有次他去酒店吃饭,好巧不巧,我姐那天正好也在那吃饭,和别人卿卿我我的,被阮明涛给看到了!你看到就看到吧,和你有什么关系?权当没看到不就完了?好嘛!他不!他立即打电话告诉华春晓了!接下来你猜怎么着?华春晓叫他帮忙拍照,换成别人谁沾这种麻烦?他阮明涛还真就拍了!他不但拍,还跟着人家上楼,把人家开房的房间号都给拍得一清二楚!”

蒋素素越说越气,连着喝了几杯水,缓了口气,才又慢悠悠地说:“这下可好了!本来局面才消停,华春晓又来劲了!可算有证据了!赶过去当场抓了我姐个现行!说什么是可忍孰不可忍,嚷着让我姐净身出户!还找了律师!你们说,阮明涛是不是个傻逼?”

“你就因为这,才报复阮明涛?”

“别说得那么难听,不是报复,是教育!我姐要是被净身出户,那真叫人财两空。为这事,我姐还闹自杀,吃了安眠药,差点就……我姐要是真没了,我非把阮明涛……”将素素咬牙切齿,很是激动,“现在彻底消停了,华春晓死了!谁也料不到!”

蒋素素说累了,停下来又点了根烟,接着说,“所以,当时我真是气疯了!才想出那么个法子,我就是要阮明涛也尝尝人财两空的滋味!”

“你真是害人不浅!”秦向阳说,“艾丽就因为你,搭上一条命!”

“警官,话不能这么说!我的本意只是出口气,我当时可不知道她得了重病。”

“出气?”秦向阳冷笑道,“不客气地说,艾丽是被你间接害死的!”

“我可没那么大的脸!”蒋素素争辩道,“说破天,我无非就是偷用了阮明涛的精液样本,然后告诉艾丽我怀了阮明涛的孩子,想把她从阮明涛身边气走。再把孩子的事告诉阮明涛母亲,之后再打掉孩子,借此教训教训阮明涛,让他明白个道理,别他妈多管闲事!他运气算好了,要是我姐真没了,那他才叫害人不浅!”

苏曼宁气得浑身发抖,她紧紧盯着蒋素素说:“阮明涛跳楼,伤得那么惨,你就没一点愧疚?”

“哟!瞧你说的!我愧疚什么?你以为他是因为受不了我打掉他的孩子,才跳楼吗?不,是因为受不了艾丽对他的报复!”蒋素素叫道,“我听说了,艾丽把自己整成了模型,她这是想让阮明涛的余生寝食难安!她这招可真够狠的!”

“她狠?”苏曼宁冷冷地问。

“是啊!当然,她这么做,也有点想不开,就算是阮明涛真背叛了她,那又有什么大不了?一拍两散就是了。何况那只是我的一点小小手段!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对她来说,本就有病活不长了,这么做倒也挺有诗意!”

“闭嘴!”秦向阳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蒋素素说,“阮明涛跳楼,表面是受不了艾丽对他的惩罚,实际上,他是接受不了事实真相。他想不到一切因你而起!而你那么做,竟只是因为他把你姐出轨的事告诉华春晓!说到底,阮明涛心里太苦了。那都是你带给他的!你良心叫狗吃了?说和你一点关系没有?噢!他就是帮着华春晓拍个照片,就该死?那他妈是你姐的错!还有艾丽,简直成了你祸害阮明涛的工具!我真替他俩不值!”

“你他妈骂谁呢!”蒋素素也唰地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嚷道,“我就偷用了精液样本了,怎么着吧!我就骗艾丽了,怎么着吧!她愿意信我,她不信任阮明涛,那是她的事!关我屁事!她把自己做成模型,管我屁事!阮明涛受不了去跳楼,又关我屁事!”

蒋素素越说精神头越大,指了指秦向阳,又顺势指了指苏曼宁,大声说:“我今天来公安局,不是来和你们吵架的!我知道你们有本事,这些事瞒不住你们!我好心好意,全部经过都告诉你们,给你们省点事!你们这倒好,教训起我来了?”说着,蒋素素挽起袖子,说,“来!干脆点!要么这就抓我!要么让我走!我倒想看看,我犯了哪条罪?”

蒋素素这一通咋呼,真把秦向阳给问住了。秦向阳不是律师,但他起码清楚一点,要说蒋素素是间接故意杀人,肯定算不上。法律对间接故意杀人的界定是,行为人明知自己的行为会造成被害人死亡,却放任这种结果发生,最终致人死亡。蒋素素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艾丽,这个主观行为确实带有一定的主观恶意,但她完全没料到艾丽会采取极端行为。

那过失致人死亡呢?过失致人死亡罪,包括疏忽大意的过失致人死亡和过于自信的过失致人死亡。前者是行为人应当预见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他人的死亡结果,而疏忽大意没有预见,从而造成他人死亡。后者是行为人已经预见到其行为可能造成他人死亡,但轻信能够避免以致造成他人死亡。

蒋素素显然不符合过于自信的过失致人死亡,那么,她恶意地把自己的怀孕事实告诉艾丽时,应当预见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艾丽自杀吗?这里面,艾丽本身患绝症,是其采取极端行为的一个很重要因素。而蒋素素恰恰不知道这一点。如果艾丽本身健康,即便受到了蒋素素的主观故意伤害,恐怕也不会想到用死来解决问题。

行为人应当预见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他人的死亡结果,而疏忽大意没有预见。法律上怎么界定这个“应当”呢?再比如,小三怀孕找上门,原配气得自杀,小三应当预见原配的自杀行为吗?秦向阳想来想去,一时郁闷得要命。

“不用想了!”蒋素素似乎看透了秦向阳的心思,掏出手机冲着他摇了摇,说,“这种新闻天天有!我早问过律师了,对于艾丽的死,原则上我不承担任何刑事责任,但在民事赔偿上,我的行为对她的自杀举动,存在法律上的因果关系,应该承担一定责任。艾丽呢,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对自己的自杀行为承担主要责任!至于阮明涛跳楼嘛,这个我事先不知道,还没请教律师,不过他既然没死,我应该也没什么事。大家都认真的话,我大不了辞职换个工作!重要的是我爽了!就这样!”

看似很严重的问题,经蒋素素轻描淡写这么一说,一下子变得啥事没有了。苏曼宁想发作,却无可奈何。她心里不得不承认,蒋素素最后的几句话,对她个人责任的界定,不一定完全准确,但一定很接近事实。

苏曼宁突然觉得浑身发冷。

蒋素素的一系列行为,下贱到什么程度?在她看来,已经到了道德最低点,或者说道德冰点。冷血,毒辣,聪明狡诈,睚眦必报,苏曼宁头脑里冒出来一连串的词,可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向阳对这场无可奈何的问询早就失去了耐心,但他有心治治蒋素素,便阴着脸说:“艾丽的死,你很可能不承担刑事责任,但在你采取一系列行为报复阮明涛之前,应当预见到自己的行为可能导致阮明涛做出极端举动,也就是说,不管阮明涛跳楼还是其他自残行为,你都应该有所预料,这点毫无疑问。阮明涛今后会不会起诉你,我管不着。但你在我这,肯定是违反了治安管理条例,应当依法给予治安拘留。”

说到这,他从外面叫来两个人,然后对蒋素素说:“去看守所待几天吧!我派人办好手续,把你送过去!”

秦向阳不再理她,和苏曼宁一前一后离开了问询处。两人走出了老远,还能听到蒋素素在后面大吵大叫。

“该关!多关几天才好呢!”苏曼宁愤愤地说。

秦向阳默默地回了办公室,他实在没想到一切起因竟是这样,他被蒋素素的言行给惊到了。在他的认知里,蒋素素这样的行为怎么也得关几年,可实际上呢?法律却几乎拿她没什么办法,就算阮明涛伤好后起诉她,也真闹不出什么大事。秦向阳第一次感受到了法律本身的无奈。

这个时候,孙劲和李天峰正开车赶往农贸市场。

一刻钟前,有警员打电话告诉李天峰,程功租的房子找到了,但是上午程功退掉了房子,东西都搬走了。

“这也太巧了,下午才对他初步调查问询,上午就提前退了房。是预感到什么了吗?难道房子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李天峰很赞同孙劲的说法,他一边开车一边说:“不过说句实话,我觉得你好像很特别对这个程功。”

“这能叫针对?我们眼前就他这么一个可疑人物。”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正说着,李天峰电话响了,电话里有个警员急促地说:“队长快来!房子着火了!”

好好的怎么会着火呢?这俩人满腹疑惑,着急忙慌赶到了现场。

一了解,情况清楚了。程功租的是个沿街房,不大,两小间,隔壁是个卖烟花爆竹的。起火的,就是那个烟花爆竹店,说是老板的小孙子趁大人没注意,拿着打火机玩耍,不小心引燃了烟花,所幸存货少,最初的爆炸没伤到人。但冬天风紧,火势很大,早把连着的几个门头烧了个火光冲天。

远处传来火警的警报声。赶来救火的群众越来越多,人们大呼小叫,拿着脸盆、水桶扑向了火场,很快就被熏的鼻子不是鼻子,脸不脸。

李天峰一看这个情形,二话不说,脱下外套就往前冲。冲出去两步,他又回头大声叫孙劲。

孙劲站在那,像是啥也没听到,定定地望着火场,双眼失神。

“救火啊!你咋了这是!”李天峰纳闷地问。

这时,发了半天呆的孙劲突然回过神来,看那样子,好像呼吸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他猛地呼出一口气,弯下腰抱着头,用力向车门撞去。

他一边撞一边喊:“头疼!我他妈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