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农神后稷子孙的险恶处境

江离离去

这一天,川穹醒了过来。

他全身几乎完全**,只有一片很宽很大又很柔软的羽毛把他裹住。这个地方很冷,羽毛并不能帮他抵御寒风,然而他居然活了下来,赤足走在雪地上,踏出一行脚印。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将往哪里去。

相对于他的脑力,他的记忆显得如此匮乏——就像九万里北海中的一座百步孤岛一样。

轰隆隆!无数妖兽向他奔来。

空中有青鸟、琅鸟、玄鸟、黄鸟,地面有虎、豹、熊、罴、黄蛇、视肉[22]!

川穹本能地害怕起来,却没有逃避,也不知道如何逃避。妖兽一头头从他身边冲过去,对这个微小的人类看也不看一眼。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跑得这么急……你们在害怕什么吗?难道前面有可怕的事情吗?”

没有一头妖兽回答他,它们只顾着拼命地逃跑。

川穹向它们逃来的方向感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动用这种超越六感之外的感应,就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话和思考一样。

“有很强大、很可怕的力量在啊。”川穹犹豫着,“我要往那个力量之源去,还是跟在这些妖兽后面逃跑?”他动脑想了一下没有答案,就由心来决定,于是他向那股可怕的力量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川穹看到了一片平地——从那遍布数十里的松针树干,可以知道这里原来是片原始森林。但此刻那片方圆百里的森林已经被夷为平地!满目疮痍中,匍匐着一头巨大的妖兽,也许这头妖兽曾经不可一世,但现在已经奄奄一息。

那竟是一头巨大的琴虫[23]!琴虫的旁边,更有一头猎(xì)猎[24]的尸体。猎猎的身边又有一头独角的长形妖兽!

川穹有些胆怯,却仍一步步走了过去,终于看到那头妖兽头顶还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还没妖兽头顶独角的一半高大,却给人一种山岳的压迫力,让人一见之下便不自觉地仰望。

川穹仰望着这个男人,那眼神,仿佛遇到一个熟人。

“什么家伙?”

一股气流把川穹卷了起来,卷上了妖兽的头部,跌落在那个男人的脚下。

川穹跌得很狼狈,但他却不觉得尴尬,就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跌下来就爬起来,那一脸神情纯得像一个婴儿。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面对这样威武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川穹竟然没有感到害怕。他扶着妖兽的独角站稳,再次认真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离得近了,那感觉却似乎更加遥远。

“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眼光接触以后,那男人的声音也柔和了。

“嗯……我,我不知道我叫什么,也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干什么?”

男人怔了怔,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会这样反问他,但又觉得对方这个问题十分自然。

“我叫季丹洛明!”这是一个威震四海的名字,这男人随意地说,川穹也就随意地听,“我来北海找鲲。”

“鲲?就是脚下这头东西吗?”

“不是。我没找到鲲,却见到有蜚蛭为患,就顺手将它收拾了。我脚下这头是我回来时遇见的一头妖兽,它见我虚弱,不长眼睛想吃我,结果被我放倒了。小伙子,你到底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啊。一觉醒来,我已经在……在那里了!”川穹手指一指,“然后我就看见许多怪东西拼命逃跑,我想这边大概有什么危险在吧,于是就过来了。”

“明知道有危险在,为什么还跑过来?”

川穹摇了摇头。

“你说你一觉醒来就在这附近,那之前呢?”

“之前……”川穹回忆说,“在一个院子里,有我,有我妈妈,还有一个偶尔来送东西的阿姨。没有了。那里好冷,虽然没有这里冷,但夜里静得好可怕。”说到这里,他不禁缩了一缩。“在大部分时候,只有我和我妈妈。听说我还有一个父亲,似乎是个大人物,但是他从来不来管我……后来……嗯,我好像见到了一团雾,然后就睡着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季丹洛明看着他,眼中并不是怜悯,川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然而却觉得被这双眼睛看着很舒服。

一阵风出来,他又缩了缩身子。

“冷?”

“嗯。”

“喝口龙血吧,可以暖暖身子的。”

“龙血?哪来的龙?”

季丹洛明顿了顿脚。

“我们脚下这头东西是龙?”

“嗯。一条妖龙。”季丹洛明挟着川穹跳下独角龙的龙头,手一挥,凌空在它巨大的脖子上划开一条小小的伤口,伤口处鲜血涌出。

“来。”

川穹摇了摇头:“我怕。”

季丹洛明凑过头去,对着伤口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龙血染红了他的全身,他却毫不在乎。“过来,喝两口就不冷了!”

川穹走了过去,却没有凑过去喝龙血,只是伸手抚摸了一下季丹洛明的头发:“都弄脏了。”

季丹洛明一怔,他没想到这个小伙子敢来摸他的头,而自己居然不生气。

“你这根头发好奇怪。和别的头发都不同。”

季丹洛明脸色变了一变:“你说什么!”

“这不是你的头发吧。”川穹说着又抚摸了一下那根不一样的头发,也没注意到季丹洛明的脸色变得很怪异,“能不能送给我?”

“你说什么?”还是这句话,但季丹洛明的脸色已变得非常严肃。

“怎么了?”川穹说,“这根头发,对你很重要吗?”

季丹洛明迟疑了一会,点了点头。

“对不起。”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他仿佛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是你为什么会知道这根头发和别的头发不一样?又为什么会要我送给你?”

“为什么?它就是和别的头发不一样啊。”

眼前这个男人仿佛呆住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看着川穹:“没想到,这一天终于来了。”

“这一天?什么意思?”

“没有。”季丹洛明说,“这根头发,是我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嗯。”

“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我这根头发和别的头发有什么不同。你……是第一个。”他把头发拔了下来,却是两根,“给你。”

“这不是你朋友送给你的吗?”

“嗯。”季丹洛明道,“我朋友送给我,就是为了让我送给人。”

“送给人?”

“是。送给一个我认为合适的人。”

“我就是那个合适的人?”

“嗯。”

川穹没有问为什么,很多事情他都不懂,只是觉得自然就没有拒绝。“那为什么是两根呢?嗯,这根是你朋友的头发,这根是你的头发……”

季丹洛明说:“将来你遇见一个觉得合适的人,就把我的这根头发送给他。”

“我觉得合适的人?就像今天你觉得我合适一样?”

“是。”

如果是别人,一定会追问如何判断合适不合适,川穹却没问,只是把两根头发放到自己头上。这两根头发一沾到他的天灵,马上和他的头发混在一起。但季丹洛明却能清楚地知道这两根头发和其他头发的区别——就像川穹一眼就分辨出他“朋友”送给他的那根头发一样。

“在某一天,”川穹说道,“是不是你的那个朋友也这样给你两根头发?”

“是。不过我那‘朋友’只送给了我一根,隔了好多年,才送给我第二根头发。”

“第一根是你朋友的朋友的头发?第二根则是你朋友的头发?”

“嗯。我们见面的时候,年纪都还很小,也许比你还小些。”

“那还有一根呢?除了你朋友的头发,不是应该还有一根你朋友的朋友的头发吗?为什么我找不到它?”

“已经枯萎了。”季丹洛明说,“当我把头发里面蕴藏的功夫学完以后,那根头发就枯萎了。”

“蕴藏的功夫?啊,我明白了。”川穹手一指,龙颈伤口周围一阵扭曲,流出来的血流有一小股突然消失,却在川穹口边凭空出现,川穹微微张口,把那小股龙血吸了进去。如果像靖歆之流看到他这个“小动作”,一定惊叹不已,川穹却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原来这根头发里藏着这么多东西啊。”

“你学得真快。”季丹洛明说,“快得不可思议。”

“快吗?可我觉得我只接触了一点皮毛啊。”

季丹洛明失笑道:“当然只是一点皮毛。这根头发可是我朋友毕生智慧之所聚,普通人的话,就是花上十辈子,也未必能把其中的奥秘领悟得透彻。”

“嗯,”川穹想了想,“这么说来,你的那个朋友,也算是我的师父了。”

“不是算!我那朋友,就是你师父!”季丹洛明说,“你师父叫藐姑射。关于这个人的事情,或许那根头发里会有记载。”说完他仰望着天空失神。

“藐姑射……”川穹自言自语,“那根头发里完全读不到这个名字。但我知道有的,只是藏得很深。可为什么连个名字都要隐藏得这么深呢?”

羿令符带着七香车回到了峡谷。桑谷隽迎了上去,只见车上坐着两个女孩子,却不见江离,也不见有莘不破。他偷偷向燕其羽笑了笑,燕其羽点了点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们俩呢?”桑谷隽转向羿令符,追问着。

“江离好像被都雄魁捉住了。有莘追了上去!”

“什么!”桑谷隽大惊失色,“你就这么让他追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血祖是什么样的狠角色,怎么能让不破去追敌?”

羿令符冷冷道:“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追上去啊!”

羿令符不说话。

桑谷隽看着他,突然说:“如果我不知你的为人,定会误解你。”

“哦。”

虽然羿令符没有询问的意思,但桑谷隽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一定误会你不去帮有莘不破,是为了借刀杀人,为了夺回商队的权力。”桑谷隽一笑,说道:“不过你不可能这么做的。因为你心里一定装着更大的目标。”

“是吗?”羿令符还是那么冷淡。

“喂喂,老大,”他也染上了有莘不破称呼上的恶习,“你能不能说话有点**啊。我连连挑逗你说话,你也不回应一两声。”

“你要我回应什么?”

“回应你不一起去追江离的原因。”

“我也去追,谁来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情?”

“乍听之下好像有道理。”桑谷隽说,“不过,四宗师那样的人物,行动起来速度一定非同小可,只要一个犹豫就连踪影都抓不着!在那种转瞬即过的关头,你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桑谷隽并不是一个纨绔子弟,在某些时候,他的心思之细并不亚于江离。

羿令符一听笑了:“不能。”

“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羿令符沉吟了一下,道:“我当时确实犹豫了一下。”

“这就对了!”桑谷隽说,“如果是远远看到江离被拿住,无论是我还是有莘不破,除了追赶上去都没辙。可是你不同。你一箭射去,就算不能伤到人,至少有可能阻他一阻!”

羿令符道:“或许吧。”

桑谷隽盯着羿令符的眼睛,对方也没有回避他:“所以一定有一个更加强烈的念头让你犹豫。这个念头应该是你平时也经常有想到的,只是那片刻间冒了出来,是不是?”

雒灵听到这个问题也朝这边看来。

羿令符却只是淡淡道:“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复杂?”桑谷隽冷冷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好吧。”羿令符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好了,我为了某个念头迟疑了一下,然后很多事情都来不及了。”

“为什么会迟疑?”

羿令符又闭上了嘴,但桑谷隽的眼神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为了东归。”羿令符终于还是开口了。

“东归?”

“不破有不归之心,”这时候连天狗和燕其羽也望了过来,羿令符却似乎没有见到,“要让他掉头向东,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他的好朋友出事了。”

桑谷隽的眼睛像独一般凌厉:“这不是你设的局吧?”

“当然不是。我不认为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羿令符道,“我只是没有阻挡事情的发展而已。”

桑谷隽凌厉的眼神缓了下来:“可是你为了这个目的,让不破和江离都同时陷入了危境!”

“不破不会死的。他的命硬得很,而且我知道有人不会让不破死。至于江离,”羿令符的话残酷得令人难以接受:“他的命运不是我能左右的。我既不认为是我让他陷入危境,也不认为他需要我去拯救。”

听到这里,雒灵轻轻跳下七香车,向松抱走去。她是不愿意再听,还是觉得不必再听?

“好,就算你有理!”目送雒灵离去,桑谷隽道:“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办?”

羿令符笑道:“怎么办?当然是追上去接应。”

“追?往哪里追?”

羿令符淡淡道:“我们虽然不知道血祖东去的路线,却知道他的目的地。这就够了。”

目的地!桑谷隽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王都!”提到这个地方,他连瞳孔都开始收缩!

“是。”羿令符道,“你去不去?”

“废话!我当然去!”桑谷隽激动得发抖,“这一路来的行旅都不过是历练罢了,大夏王都,那里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地!”他摸了摸突然有些发疼的心脏:“好,也是时候去了!”

天狗的嘴角难以察觉地裂了一下。羿令符刚才所说的话不到桑谷隽的一半多,但桑谷隽却被他牵着鼻子走。“巴国小王子似乎被抓住了要害。他就算知道被算计了,大概也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吧。”有莘不破和江离不在,雒灵无心管事,连桑谷隽都不反对,整个有穷商队已经没有人能阻止羿令符了,也不见得有人会试图去阻止他。“中原杰出之士的心思真是精微难测啊……”天狗暗中叹了口气。突然间他想起了哥哥,他的剑虽然狂暴,却简单而直接。“看来,这大漠荒沙虽然寂寞,但也许更适合我……”

没有人留意常羊季守的神色变化,大家都在注意燕其羽——因为这个少女突然跳下七香车,步步远去。

燕其羽背后,桑谷隽吃惊的声音高叫道:“燕姑娘,你去哪里?”

“不知道。”

“那,那……”桑谷隽想挽留,却不知如何开口。羿令符突然道:“燕姑娘如果没什么事情的话,不如陪我们走一程如何?”

燕其羽停下脚步,却不回头。

羿令符道:“我预感,我们这一路或许会遇上你的另一根羽毛。”

桑谷隽看看燕其羽,再看看羿令符,虽然他不知道羿令符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听来似乎对留下燕其羽大有作用,便帮腔说:“这男人的预感很准的,燕姑娘,就……留下来吧。”

燕其羽侧过身,望着羿令符:“你是说,我跟着你们会遇到川穹?”

“我有这个预感,却没什么理由。”

川穹是谁?桑谷隽看看羿令符,再看看燕其羽,想问,在这个氛围中却不知如何开口。

“我怕不大方便。”燕其羽犹豫着说。

桑谷隽一听大喜:“不会不会!怎么会不方便!你可以……”他正想说“你可以和我住无碍”,但一转念却觉得不妥。

“你可以和雒灵住一起。”羿令符道,“不破不在,雒灵一个女孩子,也需要人陪陪。”

桑谷隽忙和道:“对!对!”

见燕其羽没反对,羿令符又问天狗道:“常羊兄,可有兴趣到中原一游?”

常羊季守却笑道:“很多年前,我哥哥曾在我家地窖里埋下十几坛好酒。”

“嗯。”

常羊季守说道:“经过了这么多年,我想现在一定很香、很醇,拿来作送别之醉正合适。”

羿令符没说话,桑谷隽却忍不住道:“天狗你不和我们一起到中原看看?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我一个,死去的人的尸骨都埋在这里。我父母,我二哥,还有……嫂子……”常羊季守道,“至于活着的,还有一个大哥。”

“可是他……”

“桑兄!”常羊季守再次打断了他,笑道,“难道你不想尝尝我父亲亲手酿造、我兄长亲手埋藏的好酒吗?”

救人之剑

酒已喝过,人亦已作别。

天狗常羊季守倚剑而坐,左手半坛陈酒,右手一柄破剑。好酒经过多年而更醇,破剑虽经再造仍然是破剑。

“大哥,你来了。”

天狼常羊伯寇听到声音,突然不知从何处出现。“你知道我要来,还敢喝酒?”

天狗一举酒坛:“看,这坛酒是‘假的’。还记得这几个符号吗?”酒坛底刻了个幼稚的骷髅形状:“我十二岁那年,偷偷摸进来,把它偷了出来。”天狗沉浸在回忆之中:“……谁知道被二哥发现了。不过二哥发现后却把我带到峡谷后那个小山洞里,正准备一起畅饮,就在那时候你闯了进来……”

说到这里,天狗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天狼却一点表情都没有。

“陈年旧事,说它作甚!”

天狗不理会兄长的打断,继续说:“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们三兄弟一起把酒喝光了。哈哈哈,然后我们又另外偷了一坛新酒灌进去,由我偷偷溜进地窖埋好。你和二哥……”

剑光一闪,如闪电划过,两条人影交错,天狗的左袖断了,但他的话却没断:“……就在外面把风。”

“你啰唆完没有?”

六个字,一百零八剑。天狗脸上多了三道疤痕。

“当年我们其实很幸福的,不是吗?”天狗拔地而起,在半空中翻转了三十六转,避开了天狼的乱风剑势,“当年我有父母,有兄长,还有年幼的侄子。而你的生活就更完满了……”

天狗的剑芒化作一圈银光,把天狼剑激起的风沙卸掉。“你不但有父母兄弟,还有个温柔的妻子,乖巧伶俐的……哇!”常羊季守真气蓦地不继,喷出一口血来,但他的剑仍守得很严密,“……乖巧伶俐的儿子。你不知道,我当时可有多嫉妒你啊。”

说完这句话天狗的左手断了。

天狼停住了剑,冷冷道:“我教你剑法的时候怎么说来着?专心!”

“大哥,你还记得教我剑法的情景?”趁他说话,天狼又连攻三十六剑,伤了他的左腿。

天狗却没有因为伤势而中断,他继续说道:“从我几岁开始来着?忘了,每次教完我剑法,你就会进入天山深处去探寻血剑的踪迹。”

天狗的左眼瞎了,眼球挑在天狼的剑尖上。

“可是,每次你都没有按约定的时间回来。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嫂子都会在峡谷口眺望……嘿!”天狼剑伤了他的咽喉,天狗开始发现呼吸有些困难,要说话却会牵痛声带,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那情景,从我不太懂事,一直持续到我开始懂事。二哥要保护家人不能离开峡谷。从十四岁那年,我开始去找你——为了嫂子。然而没有一次能把你找回来。唉……大哥,我要怎么样才能把你带回来啊。”

说完这句话,天狗的呼吸突然为之一窒,天狗剑掉在地上——连着他的右手。

天狼剑再次停住,因为常羊伯寇知道自己已经赢了。“小狗,这次你死定了。以前我不知道你不死的秘密,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了。你其实只是一具僵尸!只要我找到你尸气的会聚点,你就完了!彻底地完了!再也不能爬起来给我碍手碍脚。”

常羊季守睁着右眼,单脚站立着,叹息道:“大哥,我说了这么久,原来你没在听啊。”

“听?哈哈!”天狼狂笑道,“我的生命已经完全献给了剑道!你所说的那些废话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剑道?”天狗笑了,血从他咽喉裂开处不住流下,“真正的剑道,你连边都还没摸到!”

“胡说!”

“大哥,我们兄弟俩斗了这么多年,我说过一次假话吗?”

“哼。”天狼举起剑,“我找到你那个死穴了,你死吧。咦,这是什么?”

天狗没有动,但天狼却感到周围全变了。但到底什么东西变了,他却说不上来。

“发现了。”天狗笑了,笑得就像当初在山洞里,听见大哥说“一起喝吧”。

“这……这是什么剑法?不!这……这是剑法吗?”天狼的眼前晃过一幕幕亲切的画面:盗酒、共饮、传剑、寻兄、望夫……天狗费了那么多口舌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的话,忽然间全部从他自己的心里冒出来。

“剑法?”天狗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看到芈压的伤口以后,悟到的东西。”

天狼却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他只是狂吼着:“为什么会这样?心里为什么会这样暖和?这些东西,我应该早就抛弃掉了!”

天狗淡淡道:“只是你以为自己已经抛弃掉了而已。”

“你给我住口!”天狼咆哮起来,“杀了你!只要杀了你,就什么都完结了!”

天狼剑在主人的疯狂中刺入了天狗尸气的会聚点,天狗的身体开始腐烂——迅速地腐烂。

“哈哈,我终于杀死你了,我终于杀死你了!我赢了,我赢了!”

“是吗?那你为什么流泪?”天狼蓦地向天狗望去:弟弟的眼睛还没有腐烂,正看着他。可刚才那句话却不是天狗说的。

“流泪?”他一抹脸,“泪?为什么会有泪?这东西我应该早就没有了才对!”

“只是你以为已经没有了而已。”

天狼再次向天狗看去,弟弟的眼睛也开始腐烂了,但那眼眶还是在瞪着天狼。弟弟的喉咙早已化成灰烬,说话的当然不是他!常羊伯寇一脚把天狗早已不成人形的尸身踢散,骨灰随着风到处飘扬。

“是你在说话,是不是?”

“不是。”

“是!”

“你说是,那就是吧。”

天狼突然间好像想到了什么,抱着头,大哭着逃进峡谷深处——而那里正是他家人埋骨的所在。

天狗常羊季守的骨灰散尽以后,一块雪魄冰心掉落在地上。夕阳下,晶莹剔透的雪魄冰心映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时间回到十年前,一个少年向峡谷口奔跑过来,欢呼着:“嫂子……我把大哥带回来了!嫂子……”

农神后稷的后人

有莘不破飞足向东。他并非一味狂奔,一路上调节内息真气,几千里奔波下来,非但没有伤到元气,相反,他每每在真气耗尽之际,体悟出绝处逢生的境界。

他的速度仍然稍微逊于那血影,但差距也不大。由于他每天休息的时间要比都雄魁来得短,所以两人的距离其实是在慢慢接近。

有莘不破知道,只要再过三天,他就能抓住血影的尾梢。然而他遇到麻烦了。

踏出荒漠,渡过黄河,景物渐渐不再荒凉,山川渐渐与中原相近,慢慢地有了些人烟和部族。这一天,有莘不破见到了尸体——遍地的尸体。不是剑客,不是战士,而是平民。数百个男女老幼,狼藉躺满了一地。这些百姓的衣裳虽然敝旧,但仍然可以看出是衣冠之族。以中原为圆心来看,这里仍然僻处西北,华夏的血裔能延伸到这个地方实属不易,此时遭到覆灭,虽然数百人相对于中原的人口来说不过如黄河里的一钵水,但对于炎黄文化的西扩而言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如果在平时,有莘不破一定会停下来看个究竟。然而现在他却只是停了一停,终于一咬牙,疾冲向前,每一脚都落在尸体间的缝隙中,不敢踩到以免亵渎了他们。

“羿令符他们跟来应该会处理吧。”有莘不破想。然而不久他就遇到了第二批尸体。

这里是一个村庄,规模不大,此刻已经成为灰烬。死去的人里面以老弱居多,其次是一些壮年,孩童较少,有些尸体手中还握着木棍,可以看出些抵抗的痕迹。有莘不破闭一闭眼,祷告一声,继续东行,但脚步已经有些虚浮。

他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一方面因为天性,一方面因为年龄。然而祖父的以身作则,老师的谆谆教诲,还有近年来江离的潜移默化,其实远比他自己承认的还要来得深刻。所以他在大相柳湖时才会那么义愤,在此刻才会良心不安。

这两次停留让有莘不破又和血影拉开了一小段距离,然而有莘不破还是能追踪得上。背后那轮红日渐渐下沉,在往日这个时候血影也差不多该停下来歇一歇了,然而这次竟然没有半分停顿的意思。

有莘不破只觉得体内的真气渐渐秽浊,然而他还是咬紧牙关坚持着。西山上落日只剩下半轮,东方的平原上隐隐传来杀伐之声。有莘不破有些担心,但他最怕看到的事情终于摆在了他面前。

“蛮族,果然是蛮族!”

数百蛮族身披兽皮,脚跨劣马,正冲击着千余华夏衣冠。

“哦哦……”一个蛮族用咬音不准的阳城话高喊着,“披发左衽,不杀!”

然而没有人响应他的话,他们宁肯用头去撞石杵,用脖子去迎接钝刀。一个婴儿的头颅飞向有莘不破,落在他脚下。有莘不破终于忍不住了,大吼一声冲进了人群,鬼王刀拔出开始饮血。

蛮族和华族交错在一起,有莘不破也没法子用大旋风斩之类的绝招。只是发挥女房将军[25]所教的战斗技巧,把一个个蛮族斩杀于马上。

“呼——”华族人群的中心似乎有人发出什么号令,华族能战斗的男人开始向那里靠拢,有意和蛮族拉开距离,蛮族又都被有莘不破吸引了注意力,两边人马渐渐分离。有莘不破心中道:“这群人中有高人在,看出了局势的变化!这个命令大合我心。”于是他发动氤氲紫气,一个小旋风斩,把三百多个蛮族卷了进去,刀罡撕裂了他们的血肉,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蛮族主力垮掉以后,剩下的人零星逃散。华族人群中有人呼喊道:“别放过一个!”有华族的几十个战士四面八方冲了出去堵截。有莘不破脚下不停,鬼王刀就如同一把飞来神兵一样四处穿梭,把余下的蛮族杀得一个不剩。

赢得了战斗,救下上千条性命,但有莘不破心里却一点高兴的劲儿都没有。这一战费了将近半个时辰,血影早已连尾梢也看不到了。就算现在追上去,只怕要十五天才能弥补回这段差距,要到十八天以后才能蹑到血影的末梢,十八天?如果保持这段时间来的速度,早到夏都了。

夏都!想到这个地方他不禁微微发抖。他这半年来虽然远处西陲,却不是不知道中原的局势。以自己的身份,不要说到夏都,只怕才进入甸服便立刻身陷险境!

“大哥哥,大哥哥!”

一个童声把有莘不破唤醒,两个孩子正站在他身边望着他,其中一个男孩子正捧着一个陶壶,壶中晃**着水声。“喝水!”两个孩子衣裳褴褛,眼神中却充满了兴奋与崇拜,“大哥哥,喝水。”

“谢谢。”有莘不破仰头灌下。一个孩子问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嗯,我叫有莘不破。”

“哦!”那男孩一路欢呼,跳着向族人跑去,“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救了我们的英雄叫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一怔,英雄?这样一个词从一个天真的孩子口中呼唤出来,竟然比老师的教诲更能触动他的心。

“大哥哥。”另外一个看来比较害羞的孩子还站在他身边,“你不高兴吗?”

“啊,不是。”有莘不破确实有些怅惘的,追血祖的事情看来得搁下了。他只得宽慰自己:“就算追上了又怎么样?我打得过他吗?我原先追上来也只是存着侥幸的念头而已。算了,等齐羿令符他们,大家再一起想想办法。都雄魁既然是生擒江离,想来暂时没有杀害他的意思!”他回过神来,问那孩子:“刚才你们问了我的名字,你呢?你叫什么?”

留在他身边的这个孩子并没有打扰他思考,只是在他旁边静静地站着,这时听见,才回答说:“我叫小琪。”

小琪看来才十岁左右,身体还没有长开,加上衣衫破烂,脸上全是血污,说话行事显然没刚才那个男孩放得开,有莘不破问道:“你是个女孩子吧?”

小琪点了点头,眼珠子一溜,怯怯说道:“我是女孩子,小达是男孩子。”

“小达?就是刚才问我名字的小弟弟?”

“对。他是申屠畔大人的儿子。”

“申屠畔?”

“嗯,是我们的首领。”

申屠畔是个精干的男子,一身千锤百炼的肌肉,一双看破世情的眼睛。他受了不轻的伤,躺在牛车上,看见有莘不破,挣扎着要下来行礼,却被有莘不破按住了。

“多谢英雄相救。”

“英雄什么的不要再叫了,听着怪别扭的。称我的姓名吧。”

申屠畔微微一笑:“有莘公子。”

有莘不破说道:“你们到底是哪一族的人?怎么会和这些蛮子结上仇恨的?”

申屠畔抬起头,道:“我们乃是轩辕之后,帝喾后裔!至于这些蛮子,蛮人和我们本来就势不两立,特别是公刘[26]大人回复我族衣冠以后,更惹来他们的嫉恨!”

“公刘大人?”

申屠畔道:“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先扎下营寨再说,如何?”

有莘不破想了想,点头答应。几个孩子见了高声欢呼,旁边几个长老也心下宽慰,他们见了有莘不破的神威,知道有莘不破肯留下来,这一千多人的性命看来是可以保住了。

申屠畔倚在牛车上,一道道命令发下去。有莘不破在旁听得暗暗点头:“这男人很不错,事情安排得有条不紊,是个人才!”

忙活到天色全黑,才立下营寨,生起篝火。一个老女人捧上一盆杂粮熟食,一个长老接过,传给申屠畔,申屠畔奉上给有莘不破:“乡族贫敝,只有这些粗糙东西,请有莘公子凑合着用吧。”

“哪里!”有莘不破接过,见身边小达小琪两个孩子忍不住吞口水,知道他们多半没吃饱,随手分了一半给他们。两个孩子望着申屠畔,得他点头,才接过吞咽,小达咬了两口,想起什么来,又分了一小半给小琪。

有莘不破说道:“你们的食物很紧张吧,长此下去不是办法。”

申屠畔微笑道:“公子不必担心,再前行二百里,过了常羊山,就可以望见邰城了。只要见了公刘大人,大伙儿就能松一口气了。”

“邰城?”有莘不破道,“邰城早就荒废掉了,而且离这里应该还有很远吧。”

“这个邰城,不是那个邰城。”申屠畔道,“还是待我从头说起吧。”他拿起一个装了清水的酒瓶,灌了一口,道:“我们本是天下八大方伯之一——邰国[27]的子民。”

“邰!”有莘不破拍手道,“妙极!原来稷的后人还在啊!”

有穷商队东归

申屠畔听有莘不破道出自己家国的渊源,脸上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错!我们是稷王的后裔。稷王辅佐舜帝禹王,成就令德大业。但太康继位以后,竟然废农稷之官,不务生产,唉,搞得天下哀鸿遍野……”

有莘不破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不过我听我祖父说,当年农神后人姬氏不愿意做大夏的农官,流离西北,早已混杂于戎狄之间,与胡人为伍了,却没想到你们能在这蛮荒之地坚持下来,不废中原衣冠。”

几个长老听了有莘不破的话,各自叹息。申屠畔说道:“其实这两百年来,我们和这些野蛮人混在一起,早就……早就忘记了自己是炎黄血裔!披头散发,胡服胡行!唉……”

“那是多亏了公刘大人!”申屠畔道,“公刘大人虽然出生在这蛮荒之地,但念念不忘断绝了两百年的华夏传统。他带头束起乱发,端正衣冠行止。那时候我还不懂事,但听长辈们说,一开始大家都不理他,后来慢慢地就有人跟随他了。随着民族自豪感的恢复,渐渐地就形成一股力量,把大家团结起来。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都知道自己不是野蛮人了,尽管平日和他们混杂在一起,但我们知道,我们和他们是不同的。”

有莘不破听着申屠畔诉说着那段日子:“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懂事了。公刘大人带领我们兴修水利,建筑村庄,播谷撒种,歌舞节庆,祭祀天地祖先,那是一段充满**的日子,大家都为自己是轩辕的血脉而自豪。我们越来越团结,也越来越强大。一些和我们住在一起的狄人,也开始接受我们的礼乐。当时有些长者排斥他们,但公刘大人说,中原与夷狄的区分并不是因为血统,而是由于礼乐文德。我们都信服他,所有人都信服他!虽然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十分富裕,但我们每天都能昂起头来做人。周围的部族也艳羡我们的生活,一些小部族开始归依我们,但是一些强大的蛮族却对我们嫉恨起来,他们害怕我们会动摇他们的统治地位,于是联合起来要扼杀我们。”

申屠畔的语音开始紧促:“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蛮人不但冲进村来掠夺抢劫,而且还杀人放火!一开始还只是一种示威性的行动,但慢慢地竟然变成他们的习惯。甚至有些蛮族竟然以抢掠我们为生!我们的财富被一次次地洗劫,我们的女人被一次次地侮辱,我的男人更是前仆后继地死在战场上。这种日子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停止过,而且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我们的一部分族人终于受不了了,我……他们……”申屠畔连声音也颤抖起来,闭上眼睛,似乎是害怕泄漏心中的秘密:“他们说:‘我们为什么要为那虚无缥缈的文化和传统而抛弃我们的生命与财富?我们受够了!我们要活下去!’于是……”

申屠畔停顿下来,仿佛说不下去,有莘不破接口道:“于是这些华族人就成野蛮人了。”

“不错。”申屠畔的语声微微颤抖,“很多人都……都成了蛮人。只有部分人坚持了下来,直到今天。”

有莘不破肃然起敬,道:“你们就是其中一部。”

申屠畔低下头,似乎不好意思面对有莘不破的敬意。他还没说话,小达已经跳了起来,大声道:“对!我们是最最优秀的轩辕后裔,怎么可以忘记祖宗、自甘堕落呢!”

有莘不破笑道:“这句话是你爸爸教你的?”

“庆节哥哥?”

“对啊!庆节哥哥好厉害,和不破哥哥你一样厉害!那一次他来我们村里帮我们打退北狄[28],一拳就把一座山给打塌了!”

“哦!”有莘不破眉毛动了动,“那可真厉害!”眼睛却望向申屠畔,想询问那位叫做庆节的少年英雄。

申屠畔说道:“庆节大人是公刘大人的嫡子。”

“原来如此。”有莘不破道,“不过,既然你们有姬家佑护,怎么还会被这些蛮人逼迫呢?”

“公刘大人和庆节大人分身乏术啊。”申屠畔说道,“我们华族居住在这片土地上,原来是阡陌交错,连成一大片的。但自从华夷起冲突之后,耕地日渐荒芜,便被切断成大大小小的村庄。如今只剩下邰城周围有一大片的土地比较完整,其他的无不朝不保夕。各个村庄离得又比较远,守望接应很成问题。我们这次举族迁徙,就是应公刘大人的号召赶往邰城。”

“号召?”有莘不破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嗯。”申屠畔说,“听说蛮族要发动总攻了。”

有莘不破啊了一声道:“你们要去协助守城!”

“公刘大人送来的讯息没说要我们去守城,只让我们全族都到邰城去。”申屠畔道,“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邰城是华族在西北的中流砥柱!大伙儿一听说蛮人要来侵犯,人人自告奋勇,不肯落于人后。唉,没想到我们还没出发,蛮人就到了。一部分勇士和不愿走的老人留下替大伙抵挡了片刻,想拖延时间,让我们有机会退到邰城,但……这次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后果可当真不堪设想。听说有个离得更远的部族在路上就遭到了袭击,全族覆没。”

一个长老惊道:“有这事,是挚任氏[29]左部村吗?怎么没听说过!”

“应该没错。”有莘不破道,“我在西来的路上,有见过一批衣冠百姓的尸体,也许就是你们所说的挚任氏。看来姬家召集你们的信息泄漏了出去,引起蛮族的疯狂反攻……咦,不对!如果只是为了守城,应该是号召你们的青壮年勇士前往,怎么你们全族拔寨而起,这不大对劲。”

“可是公刘大人传来的陶器刻字是这样吩咐的呀,”一个长老说,“蛮族不懂文字,假冒不了的。”

申屠畔道:“我也猜想过,不过那陶刻确实是庆节大人的手笔,要我们全族前往的信息假不了。我虽然想不通,但……或许公刘大人另有深意。”

有莘不破想了想,也没弄出什么头绪来,心道:“管他深意不深意,到了邰城问姬家的人就知道了。”看看已经伏在自己脚边打盹的小达和小琪,说道:“夜深了,睡吧。”

有穷商队出发的时间比有莘不破慢了一整天,商队整体前进的速度当然也不能和有莘不破相比。大漠一片平坦,有桑谷隽在,剑道便是一条康庄大路;有燕其羽在,有穷的行程更是“一路顺风”——因此前进速度比平常快了半倍。申屠氏拖家带口、携弱扶伤,有莘不破加入行伍以后又一改当初逃命的姿态,因此走得很慢,每日行进不过数十里。他们还没到邰城,有穷商队就已经见到挚任氏的尸群了。

羿令符道:“应该是戎狄。嗯,这里仍然是极西,居然有中原衣冠存在,不简单啊。可惜,可惜。”

芈压躺了好些天,已经能够下车了,但步履仍然不稳。如果说雀池边上桑谷秀的死还只是让他第一次感到惶恐,那么寒蝉的死就是他有生以来最受震撼的剧痛,他至今还没从悲痛的心情中恢复过来。这个少年望着千百具尸体,突然有了很多感触,或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深刻地理解死亡。

燕其羽没有下车。她一直生活在天山,没有什么华夏情结。至于生命——她杀过的人比这些尸体加起来还要多十倍,因此只是从窗口往外扫了一眼就不再理会。

雒灵最近懒懒的,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兴致,但仍赤足步下车来,无声地祷告了几句,天地因她这几句祷告而一阵肃穆,随后消散为虚无。

羿令符道:“不能太过耽搁,走吧。”

众人都上了车,桑谷隽的无碍殿后。车马过尽,桑谷隽手指一勾,五百步方圆的地面陷了下去,一批泥土倒翻,一座无碑的坟墓把逝去的人埋葬了。

棋逢对手

有莘不破决定等齐羿令符、桑谷隽后再去救江离,便不再着急赶路,护着申屠氏一族迤逦而行。

在车上躺了两天,申屠畔伤势渐渐痊愈,这时已能自己骑马。他指着东边一座高山说:“那里就是常羊山了,过了那里,就能望见邰城。”

有莘不破想起刑天的传说,问道:“听说刑天就是被埋葬在这里的,是真的吗?”

“我也听过这个传说,”申屠畔道,“不过从来没听过有谁在山上见过刑天的坟墓,大概是谣传吧。”

突然马蹄声响起,听声音似乎有一行人从山那边疾冲过来。申屠畔脸色微变,有莘不破说道:“不必担心,听声音最多十几骑,如果是敌人,我一刀就全解决了。我去看看,你留下,让你族人停驻警戒!”说着迎那马蹄声纵马而去,他手按鬼王刀,凝视着山口。

灰尘**起,十余骑风马飞奔而来,为首一个青年,英姿勃发,就如一把尚未出鞘的宝剑。

他望见有莘不破,一勒缰绳,身后十余骑也一齐停下。

有莘不破心中赞道:“训练得不错!看他们的装束,不是北狄。”手离开了鬼王刀,朗声道:“申屠氏大部在此!对面何方英雄?是路过,还是有所为而来?”

那青年纵马徘徊在有莘不破二十余步外,两人靠得近了,再次打量对方,心中均生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青年一拱手,还没回话,有莘不**后马蹄疾响,申屠畔大叫道:“庆节大人!是自己人!”

有莘不破心道:“原来他就是姬家的后人,公刘的儿子!”

申屠畔策马来到有莘不破和姬庆节中间,马上向姬庆节行礼:“庆节大人!申屠畔奉公刘大人意旨,率领全族前来!”

姬庆节点头说道:“听说消息泄漏了!有些部族已经遭到袭击,我应付完北边的事宜,正要前去接应。怎么样?你的族人都还好吧?”

申屠畔叹道:“我们的家园已经被狄人给毁了!我们在半路上遇到伏击,如果不是有莘公子出手相救,只怕这当口已经全军覆没了。”

“有莘公子?”姬庆节纵马向前几步,“就是这位英雄吗?”

有莘不破笑道:“英雄就不敢当了,有莘不破正是!”

“你是有莘氏之后?”

有莘不破大声道:“不错!”想起这个姓氏,话声中自然而然带着一股自豪。

姬庆节盯着他,良久,突然喝道:“申屠畔!让开!”

申屠畔一怔:“大人……”

“让开!”

申屠畔不敢违拗,策马让开。

姬庆节取出一柄麒麟钺,冷冷道:“出手吧。”

有莘不破大奇道:“打架我不怕,不过我不明白哪里得罪你了。”

姬庆节哼了一声,冷笑道:“有莘氏祭祀早断!你冒充谁不好,偏偏来冒充有莘之后!”

申屠畔心中大急,一时却不知该不该插口。

有莘不破却不以为忤,因为姬庆节说的确实也是实情,只是笑道:“你说我冒充?”

姬庆节哼了一声:“你假意救下申屠氏,是想趁机混入我邰城做内应,是不是?”

申屠畔一听脸色大变。有莘不破却仍笑吟吟不答话。姬庆节喝道:“是北狄王始均厉[30]派你来的,是不是?”

有莘不破笑道:“不是。不过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信。来吧!咱们打一架!让你看看我有莘氏好男儿,岂是那什么始均厉能使唤得动的!”

申屠畔急得像掉进热汤中的蛤蟆,姬庆节的神威他是知道的,在他心里,有莘不破虽然勇猛,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胜过公刘大人的儿子。“如果这有莘不破真的是个奸细,杀了他也无所谓,但如果误杀了好人,那可就……”忙叫道:“庆节大人!这事得先查清楚!”

有莘不破却早掣出了鬼王刀,大笑道:“查什么!打一架就清楚了!你们姬家种田是天下第一,却不知打架在不在行!”

姬庆节手中麒麟钺一反,喝道:“下马受缚!如果你不是奸细,姬庆节亲自给你斟酒谢罪!”

有莘不破放声大笑,驱使风马冲来,姬庆节眉毛一扬,举麒麟钺迎了上去,和鬼王刀一撞,座下两匹风马抵受不了座主**传来的大力,两声哀嘶,一齐软倒。

有莘不破和姬庆节流星般弹起,鬼王刀和麒麟钺连珠般碰撞,方圆百丈之内火花飞溅,气劲交冲。申屠畔和姬庆节带来的从人渐渐抵挡不住,一步步地后退。申屠畔心想庆节大人面对始均厉也敢硬拼,有莘不破不知能支持多久。谁知道,一轮激斗下来,麒麟钺竟然被鬼王刀压在下风。

申屠畔被问得不知道如何回答,苦笑着摇了摇头。

蓦地战场上响起一声惊雷,却是有莘不破的大笑:“好!好家伙!桑谷隽之后再没遇见这么好的对手了!”

姬庆节却不说话,纵身而起,凌空一个倒翻,麒麟钺斜劈,空气中响起一阵噼啪爆裂之声。申屠畔大惊:“爆流麒麟斩!使不得!”

有莘不破见到这招也是一怔,不敢硬碰,张开季丹洛明传下的气罩,竟然也抵挡不住!忙就地一滚避开,颇为狼狈。那“麒麟斩”被这气罩一阻一弹,也偏了方向,余锋所及把十里外一座山头劈坏了半边。

有莘不破受挫,不怒反喜,叫道:“你也受我一招!”

姬庆节见了有莘不破的气罩,已是一怔,突然脚下一浮,竟然被一股旋风卷了起来,周围气流如刀如剑,只一瞬间就割得自己遍体鳞伤。

有莘不破眼见姬庆节身处大旋风斩之间,只是一开始受了点小伤,随即张开一个和有莘不破一模一样的气罩,任凭大旋风斩内部如何阴阳交撞、龙虎相冲,却再难突破他的防御。

有莘不破一见,心道:“这家伙得到过季丹大侠的指点!”他已经打过了瘾,又知道再斗下去就是生死相拼的局面,当下不为已甚,鬼王刀回鞘,乱了大旋风斩的阴阳平衡,大旋风斩登时变成乱风。

姬庆节彗星般降下来,双脚着地,震得地面一片龟裂。他衣裳破烂,身染血迹,但看有莘不破的眼神反而友善了很多。

姬庆节的从人冲了上来,隐隐对有莘不破形成半包围的态势,姬庆节却举手止住了他们:“不得无礼,退下!”从人退下,申屠畔见双方有和解的意思,心中一宽。

姬庆节重新打量了一下有莘不破:“有莘不破?”

有莘不破头一昂,道:“有莘氏!有莘不破!”

姬庆节收起麒麟钺,拱手道:“多有得罪!”

有莘不破笑道:“你信了?”

“你懂得‘无明甲’,显然得到过季丹大侠的真传。”姬庆节微笑道,“季丹大侠眼光如烛,他的传人不可能是歹人。”

有莘不破笑道:“我不算他的传人啦。他就只是教了我两手功夫。无明甲吗?这名字可真不错。”

姬庆节奇道:“你的无明甲功夫练得这么深,难道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吗?”

“嘿!他教我学,名字却没问。我还以为这只是他的一项连名字也没有的基础功夫呢!”

姬庆节嘿了一声,道:“基础功夫?哼,把这基础功夫练好了,天下就没多少对手了!”

“也是!”有莘不破道,“不过听若木大哥说,季丹大侠最厉害的是‘空流爆’,偏偏他走得太匆忙,我连缠着他教我的机会都没有。”

有莘不破道:“不过,你刚才那招也挺厉害的!说不定和空流爆有些关系。”

“是吗?麒麟斩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后来我父亲和季丹大侠一起钻研,帮我完善。至于‘空流爆’,我也只是从我父亲那里听过这名字。你见过吗?”

“差一点就见到了。”有莘不破道,“我们在西南打九尾,季丹大侠眼见就要使这招,却被羿令符那鸟人抢先了。”

“羿令符!”

“这个名字你听过?”

姬庆节一阵向往,道:“几年前季丹大侠来我家,跟我提起过这个人,说是中原近二十年未见的少年高手!很可能是箭神的传人,可惜失踪了。怎么,他已经复出了吗?”

有莘不破哈了一声笑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来着,过段时间你应该就可以见到他!嗯,我还有另外几个好朋友,和羿令符都有得一比!到时候……咦,申屠大哥,你有什么事情吗?”

有莘不破和姬庆节一说起季丹洛明,聊到共同的崇拜对象,话题一开,竟然聊得忘乎所以,就像多年的老友。申屠畔在一旁看着,一开始是高兴,后来就觉得不大对劲了。听有莘不破这么一问,礼貌地躬一下身,道:“申屠畔本来不敢打断两位交谈,不过……”他往停驻在远处的申屠氏一族一指,两个年轻人马上醒悟过来。

姬庆节笑道:“此时此地,的确不是聊天的时候!”他走上来握住有莘不破的手说道:“有莘兄,咱们不打不相识,到了邰城一起煮酒共话如何?邰城现在虽穷,几坛好酒还是有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好!”

姬庆节转头对从人道:“帮申屠大哥整顿行伍,回城!”

从人还没答应,姬庆节的耳朵突然耸了耸,警惕起来。有莘不破也察觉到一些不妥,道:“西北边好像有人过来了!”

申屠畔道:“西边?挚任氏听说已经覆灭!我们一路来遇见的部落也早已响应东迁,没一个村子有人,西北没我们的人了!”

姬庆节的一个从人伏下听地,听了一会叫道:“不好!来势很凶猛,这气势——只怕是大军!”

姬庆节当机立断,一摆手,对从人道:“你们带领申屠一族赶紧撤往邰城!”又转向有莘不破:“有莘兄,咱们断后如何?”

有莘不破笑道:“妙极!”

两人携手,正要举步,一抬头,看见天上徘徊着一头秃鹰。

进驻邰国

有莘不破见到那头秃鹰,大喜道:“是他们!来得好快!”

姬庆节听说,道:“朋友?”

“是我的伙伴和属下。”有莘不破道,“他们来了就什么也不要紧了!现在就是有十万北狄冲过来,我也有把握叫他有来无去!”

姬庆节却道:“有莘兄的朋友,自然都是人中龙凤!”

有莘不破还没回答,林木后闪出一条影子来,却是一头张牙舞爪的猛兽!邰国人众大惊,有的已经立马取出弓箭刀斧,却见那猛兽背上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

“芈压!”

那少年早看见有莘不破了,他座下神兽不待主人吩咐,飞一般跃了过来。邰国人众听有莘不破叫唤,猜想是认识的人。但看到驺吾狰狞的样子,心下无不警惕。

驺吾奔近前来,芈压叫道:“不破哥哥,呵,我们可赶上你了。”

“你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芈压说,“肚子里的火气烧山不行,烧灶还可以。”

有莘不破哈哈一笑,道:“大伙儿呢?”

“我们远远看见你的大旋风斩,就赶过来了!他们也快到了。”芈压道,“不破哥哥,江离哥哥呢?追到没有?”

有莘不破暗叫一声惭愧,摇了摇头。

芈压却道:“没追到也好。我们一直都很担心,怕你追到了反而遭了那血祖的毒手。”

他“血祖”两个字出口,自姬庆节以下无不变色。都雄魁的恶名,就是远在西北的稷之后裔也都有听闻。

姬庆节心道:“莫非有莘兄和血魔有过节,听他们的话似乎还有个朋友落在血魔的手里。有莘兄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去追血祖!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以后,可得看看能否帮上他的忙。”

只听有莘不破道:“那事情且放下吧。芈压,来,我给你介绍个新认识的朋友——这是姬庆节!好功夫!好汉子!”他不说庆节是邰国的王子,却给了这六个字的评价,姬庆节却听得心中大喜。有莘不破又道:“姬兄,这是我的伙伴芈压,别看他年纪比我们小些,嘿,发起火来连我也害怕。”

姬庆节敛手,和芈压行平辈之礼。

芈压大喜,跳了下来施礼,说道:“不破哥哥说是好汉子,那就一定是好汉子!”他现在已经比刚出祝融城的时候成熟多了,但桑谷隽、羿令符等不自觉间还是把他当孩子,他每每为此不悦。姬庆节这样礼见,那是把他当成大人了,最合他的胃口。

但邰国人众却有些不悦,心想少主谦虚多礼也就算了,你有莘不破也太孟浪了,随便一个小孩也介绍来和少主平起平坐。

姬庆节和芈压聊了两句,他的属下听说芈压居然是祝融城的少城主,这才心气稍平。跟着车辙辚辚,远处出现一支队伍。芈压道:“庆节哥哥,那是我们的商队哦!威风吧?”

“商队?”

“是啊!”芈压得意扬扬道,“叫有穷商队。不破哥哥是我们商队的台首,我也是首领之一哦。”

“是这样的,我们啊,是从祝融城出发,然后进入巴国,遇见了一个小白脸强盗叫做桑谷隽……”芈压正要讲述一路来的经历,桑谷隽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芈压!谁是小白脸!”

在众人惊讶声中,独驮着一个英挺的青年,从地底浮了出来。芈压向他扮了个鬼脸:“难道你的脸不白吗?商队里除了江离哥哥和雒灵姐姐,没人的脸比你更白了!”

“小鬼!找打!”

“来啊,谁怕谁!”

一个洪亮的声音道:“这里有朋友在,你们就不能正经点吗?”一匹风马自远而近,马上一人,腰间盘绕大蛇,头顶徘徊秃鹰,眼睛一扫,连姬庆节也感觉到来自这个男人身上的压力,心道:“有莘不破的朋友,果然个个都不简单!”

不久,商队的大队到达,有莘不破把几个伙伴和四长老等给姬庆节一一介绍。邰国人众听说桑谷隽是巴国王子,又都吃了一惊。要知道巴国和邰国同列八大方伯之一,邰国早已没落多年,而巴国却至今繁盛,因此桑谷隽的身份在这些人眼中自然尊贵无比。不由对这群人又看高了几分。待见了有穷的铜车队,虽然只有几百人,给人的压迫感却远胜千军万马,先前的不屑一扫而空。邰国所有人中,只有姬庆节的态度一直保持不卑不亢。

有穷商队中随行的两个女孩子,雒灵只打开松抱的窗口露了一下脸,燕其羽坐在芭蕉叶上,对姬庆节也是爱理不理的。姬庆节却一直以诚相待,好生礼貌。

羿令符道:“邰城就在附近吗?”

姬庆节道:“不远,过了这座山头就看见了。”

羿令符道:“既然如此,还是快上路吧。这么多人马,若是错过了宿头,到了夜间只怕有些不便。”

有莘不破、姬庆节都称有理。

羿令符又道:“这些民众扶老带伤,车马又不足,要走到几时,不如让没有车马的全部上车吧!”

姬庆节称好。不多时人员便安排妥当,却还有一大堆杂物没法搁在车上。桑谷隽皱眉道:“这些东西也还要吗?”

申屠畔道:“这些东西都不值钱,但都是日用必备,要是丢了,只怕到了邰城安顿起来有些不便。”

羿令符道:“那就搬上车吧,手脚快些。”

旁边燕其羽哼了一声,手一挥,刮起一阵大风,把那大堆杂物都卷了起来向邰城的方向飞去。申屠畔等一直对燕其羽不放在眼中,一见之下才个个收起了小觑之心。

有穷商队的铜车走起来可就快多了,没半个时辰便绕过了那脉挡住视线的山岭。

“那就是邰城了。”大伙儿顺着姬庆节的手指望去:一圈半高不矮的土城出现在视野之中。

城墙脚下,到处是青青禾苗,一个个的农家园圃连成一大片。

有莘不破叹道:“这片土地这样生机盎然!如果江离在此见到,一定很高兴。”

姬庆节忍不住道:“江离这个名字我听你提到两三次了,是你的朋友吗?”

“好朋友!”有莘不破道,“一个半点毛病也挑不出的人!”

姬庆节叹道:“听你这样称道,庆节可真的很想结识他。”

有莘不破咬了咬牙,道:“他现在被一个魔头给掳走了!不过,我们一定会把他救回来的!”

桑谷隽和芈压一齐道:“不错。”雒灵在松抱中没什么动静,羿令符嘿了一声,转换了个话题道:“这城池筑得不好。首先选址就不对!”

姬庆节眼睛一亮,道:“哦?”

羿令符扬鞭指着说道:“这城池左右都有高山,为何当初不依山而建?那样不但省下许多材料,而且更加易守难攻。”

姬庆节微笑着说道:“刚才有莘兄赞这片土地一片生机,其实,这城池南面的农田稼穑,比北面广袤十倍!”

羿令符略一沉吟,点头道:“原来如此!”心道:“这城池和左右的高山就像三堵连成一线的屏风,把城池背后的庄稼遮挡了起来。嗯,是了,这城池保护的不是邰城本身,而是利用邰城这个屏障来保护城南的土地!这么看来邰城的东南边应该是没有强大的戎狄存在,或者有但已经被他们解决掉了。不过,怎么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啊。嗯,这样的格局是不能持久的……难道……还有让其他华族迁来邰城的命令也很奇怪。”他想了一会,心道:“如果邰城内全是有所准备的临时居所,那我的猜测九成就错不了!”

黄昏左右,有穷商队终于抵达邰城。

姬庆节叫开城门,领头而行。城门内,果然到处都是帐篷、竹棚等临时居住的场所。设施虽然简陋,但作为临时起居之所,却足以把进城的有穷商队和申屠氏一族全数容纳。

姬庆节道:“西北幸存的九十七部,此刻已全到了。有几部不幸遭到北狄的毒手,他们空出来的地方,就且作为有穷商队的暂驻地吧。”

雒灵出走

有穷进驻邰城。这里一切从简,连内城的建筑也无足称道。国主公刘正在闭关中,城中大小事务均以庆节为首。晚间庆节设宴,却也只是些简单的粟食酒水。

姬庆节心中纳闷,私下问桑谷隽道:“这晚宴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没有啊。”

姬庆节道:“那有莘兄怎么不高兴的样子?莫非嫌弃我们办得太过穷陋?”

桑谷隽笑了起来,在他耳边道:“你看看他身旁。”

“身旁?什么都没有啊。”

桑谷隽笑道:“就是什么都没有他才不高兴嘛。他和雒灵很多天没见面了,见了面却一直没有私下相处的机会。这会雒灵又托身体不舒服不出席,他会有精神才怪!”

姬庆节恍然大悟:“那怎么办?”

桑谷隽笑道:“你趁早把宴会结束掉,他保证马上溜回去,跑得比野马还快。”

“这……不大符合礼节吧,太怠慢了。”

“什么怠慢?我们这群人不太讲究这个的。宴会结束之后你另外再请我喝酒就是。”

姬庆节点点头,不动声色地加快进度,劝散席酒。有莘不破大喜,干酒作别,果然野马脱缰般溜回去了。

邰城的棚屋还不如有穷的铜车舒服,因此有穷众人仍然住在车中。和有莘不破会合之后,羿令符另外给燕其羽安排了住处,此刻雒灵正独个儿躺在松抱中,翻滚着身子,似无聊赖。

有莘不破在车外,搓着手,似乎在想着怎么和雒灵见面。

雒灵在车内,聆听车外有莘不破那乱糟糟的心声,猜想着有莘不破会和自己说什么。

一阵夜风刮过,吹得有莘不破酒意起,他脑袋一热,什么也不想了,掀开了车门钻了进去。车中全是女人味道,有莘不破被这味道一冲,脑袋又迷糊了几分,盯着雒灵,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雒灵背着他,等着他开口。

“喂。”有莘不破推了推她,雒灵不应。

“这个……”有莘不破又推了推她,雒灵转过头来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一个不知道要说什么,一个等着对方说话。

有莘不破毛躁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拉住她的手,跟着搂住她,要亲亲她。雒灵让他亲着,一开始只是没反应,后来发现有莘不破的身体开始燥热起来,知道他要求欢,心中一烦,甩开了他,把他推下车去。

车门合起,有莘不破跌坐在松抱外边,彻底愣住了,又一阵夜风吹来,把他彻底拂醒。他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全无目的地乱走着。蓦一抬头,原来又到了内城的住处。屋内灯火未熄,姬庆节正在里面招待着桑谷隽和芈压喝酒。

有莘不破怕进去了让桑谷隽猜出端倪取笑,恹恹离开,没走几步,背后有人从覆翼小筑中出来。有莘不破一回头,却是少了几分英气、多了几分心事的燕其羽。这对男女见面都是一怔,也没说什么,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一开始一前一后,慢慢地就变成并肩而行。

“你呢?不在松抱中哄雒灵,却跑出来溜达!”

“唉,我……我是被踢出来的。”这句话如果遇到桑谷隽或者芈压,他是打死也不肯说的,然而在燕其羽面前却吐露了真言。

“一定是你太粗鲁了。”

“粗鲁?”

“你是不是一回去就搂着她,想干那事情?”

有莘不破脸上一热,讷讷说道:“我……好久没见她了,而且……”

“换了我一样把你踢下来!”燕其羽说了这句话突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不再发挥下去,转道,“我和她一句话也没说过,但看得出她最近心情很不好,你要小心些。”

“小心?”

“嗯。虽然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但越聪明的女孩子越容易想歪了。”

“想歪了?”有莘不破吓了一跳,“她可是心宗的传人耶!心灵修为比谁都了得!”

“心宗?心宗又怎么样!嗯,或者正因为她是心宗才更危险。”

“为什么?”

“心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跟了仇皇这么久,对血宗的事情还知道一些。血宗的高手修炼到一定程度,元婴的修行就会面临一个瓶颈,那时候身体各方面都会出现一些紊乱的现象,仇皇没有身体,但血池也因为他而出现了一些问题。”

“血池出现问题?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近年。正因为仇皇和血池都出现了问题,我才有空隙偷偷到西南去,才会在雀池那边见到你们。”燕其羽轻轻叹了口气,道,“最近半年,仇皇做了很多倒行逆施的事情,或者也和这个有关。嗯,你们要是早来一年,或者晚来半年,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血池的事,早晚都没关系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啊,不知道都雄魁会不会也有这个问题,如果我们能趁他……”

“没用的。”燕其羽道,“我没见过他,但曾听仇皇大人揣度过他的进度,都雄魁大人应该早已度过那一关了。其实仇皇大人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度过那一关,只是他受到过重创,这才需要重新度劫……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你是说想趁血祖度劫的时候救江离是不可能的,是吧?”

燕其羽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谁跟你谈江离、血祖的事情了?我是说雒灵!”

“雒灵?”有莘不破也停下了脚步。

燕其羽道:“心宗和血宗齐名,一理通,万理通!血宗有元婴上的问题,心宗高手修炼到一定阶段只怕也会有类似的问题!”

有莘不破恍然大悟:“你是说,雒灵现在……”

“我只是猜测而已。”燕其羽道,“更何况,就算她现在还没到那个阶段,你也应该对她用心点才是……她……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见燕其羽点了点头,有莘不破一声怪叫,跳了起来,乱敲自己的脑袋:“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发现?我真是一头猪!”他乱叫一通,疯疯癫癫地就往松抱跑去,连和燕其羽道别也忘记了。

燕其羽对此自然不放在心上。她看着有莘不破远去的背影,喃喃道:“男人,你们为什么老是这样粗心……”她眼中看着的是有莘不破的背影,心中却想起另外一个男人。

羿令符没有和桑谷隽等一起喝酒,他让姬庆节派一个将领带着他满城溜达。邰城的覆盖面颇广,要不然也不能让西北华族全部暂时迁移进来。但城内设施却简陋之极,城墙也很低矮,根本不可能赖之以抵挡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如果公刘没有失算的话,那他应该是想御敌于城外。可邰的兵力也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啊。嗯,那多半就得靠公刘个人的神通了。还有城北的山脉走势似乎也有些古怪,莫非和什么阵形有关?公刘在这当口闭关,多半也和这件事有关。”

突然给他带路的那个将领惊道:“不好。”

“怎么了?”

“有人要跳城墙!”

羿令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城墙上一个单薄的身影摇曳在春末的夜寒中,那窈窕的身形十分眼熟。

邰国那将领道:“我马上派人……”

“不必。”羿令符道,“是我朋友,这事我来处理。”

突然那身影微微一晃,跌下城去。羿令符大吃一惊。龙爪秃鹰通灵,一把抓起他向那城墙冲去。羿令符才在城头落足,落在城外那窈窕的身影早消失在夜色当中。

有莘不破冲到松抱外面,要掀开车门,随即又停下,想要敲门,举起手来又放下。如此徘徊犹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把脸贴着车门,轻轻叫唤着:“灵……灵儿,开门好不好?”

车内没有动静,有莘不破又道:“你都已经是我……我妻子了啊,别任性了好吗?哦,不对,任性的是我这个丈夫。我……我其实是不知道怎么说话啊。唉……我也没和你说过几句话。其实,我心里对你有一大堆话的,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出口。有时候我觉得你明白的,但有时候又怕你未必明白。”

车内还是没有声音,有莘不破以为雒灵还在生气,以一辈子从没有过的轻声细语叫道:“灵儿,灵儿,灵儿,灵儿……”

“不破,你在干吗?”

有莘不破听到羿令符雄壮的声音吓了一跳,满脸羞得通红,口吃吃说:“没……没什么。”

羿令符赶近前来,问道:“你和雒灵到底怎么了?”

“没,没什么?”

“没什么?”羿令符道,“那你们干吗不待一起?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

“喝酒?那雒灵怎么办?”

“管她!让她好好在车里睡上一觉,明天醒来就没事了。”

“车里?睡一觉?”羿令符冷冷道,“你打开车门看看。”

有莘不破一愣,随即想起:“羿令符这会子跑来问我和雒灵的事情干什么?他可不是喜欢管男女闲事的人!”心知不妥,跳起来掀开车门,松抱中空空如也,哪有雒灵的影子?

蛮族夜袭

“不破发现我不见了,会怎么样呢?”雒灵没有见到有莘不破掀开车门后几乎发狂的样子,她漫步在黑夜中,心中感叹自己的本事太强,“他们总是说,我是不需要人担心的。江离这样说,羿令符也这样说。没人会担心我的。旁人不会,不破也不会!不破不见我,大概只是不解我的去向罢了,根本就不会担心我的安危!唉,我为什么要显露自己的本事?一开始就做个小女人多好!”

她想起了血池,好不容易制造了一个可以看看情人反应的险境,却被天狗给破坏了:“都是那个寄存在僵尸上的亡灵!早知道在大漠里就把他超度掉!”

她想到戎狄中去,可又担心戎狄的力量太弱。“那些野蛮人能有多大本事?唉,除了四宗师、三武者,要找比我们几个强的人真是太难了!而几位宗师根本就没理由来难为我!祝宗人已逝;天魔和我素无瓜葛;都雄魁好像和师父、师姐都很有交情的样子,也没为难我的理由;季丹洛明对我也不错;血剑宗和有穷饶乌失踪多年;还有不破的师父……唉……”

走着走着,雒灵突然发现风声有异!

“有人夜袭!”

她聆听了一下心声,却摇了摇头:“这批人马大概能给邰城造成混乱,甚至冲进城去厮杀一阵,但却还奈何不了我。我要是故意被他们拿住也太明显了。别人不说,羿令符那男人第一个瞒不过去!再说被这批人马捉住,不破他们要来救我也不难,没有危难,看不出他的心意。”

想到这点,她往林木草石间一缩,让这支队伍过去。

“有动静!”覆翼小筑内,桑谷隽站起身来,右手张开按住地面,感受大地的震动,“人数不少,怕有上万人!夜里能走得这样隐秘,嘿,只怕是要夜袭!”

姬庆节倏地站起身来,传令戒备。

芈压跃跃欲试,桑谷隽道:“芈压,你守内城!”

“我不要!”

桑谷隽道:“这支人马虽然不少,我勾勾小指头就解决了,不会有激烈的大战的。你还是养好元气等着到夏都大战吧!”

芈压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心想还是夏都的大战更精彩些,加上自己的元气确实还没有恢复,便答应了。

“好!”姬庆节道,“家父闭关,众位长老将军和始均厉差得太多。小弟独立支撑,孤掌难鸣,幸亏有各位仁兄在此!现在就是始均厉亲到,我也不怕他了!”

桑谷隽笑道:“姬兄弟太客气了!嗯,你说的那始均厉就是北狄的酋长吗?真有那么厉害?”

“始均厉是西北蛮族承认的共主。”姬庆节道,“这人实力和家父相捋。庆节遇上了也只能勉强抵挡。他害怕家父危及他在西北的统治,因此这几十年来对我们的打压可谓不遗余力!”

桑谷隽笑道:“实力越强越好!嘿,我就不信能比仇皇还厉害!”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并肩出门,走到中途,一个将领来报:“有穷台侯、有莘公子出北门去了!我们拦不住!”

姬庆节一怔,桑谷隽骂道:“这个有莘不破,抢功劳也用不着这样子没风度!”

那将领道:“有莘公子出北门还在传下警戒令之前,似乎和敌人夜袭没什么关系。”

“哦?”

“听说是有莘公子的夫人失踪了。”

“夫人?”桑谷隽道,“说的是雒灵吗?”

“好像是。”

说话间已到北城门,城楼上屹立着一个英伟男子,背负日月弓,正是羿令符。

两人上了城楼,桑谷隽劈头就问:“不破和雒灵怎么回事?”

“不知道。”羿令符道,“或许是两口子闹什么矛盾。”

“不破连火山爆发也不怕,没什么好担心的。雒灵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担心的倒是那些来犯的北狄。”

羿令符奇道:“你没信心对付他们?”

桑谷隽笑道:“不是,我是怕那些北狄遇上这对男女,还没到城下就给全部放倒了,那我们今晚岂不是很无聊?”

羿令符道:“别太轻敌,别忘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姬兄,这北狄中可有高人吗?”

姬庆节沉吟道:“北狄的盟军,实力较强的有十大族长、八大祭师,但这些人都还留难不了有莘兄。八祭师之上有一位大祭师,只是从来没露过脸,不知深浅。十族长之上,更有一位共主,那才是真正棘手的人物。”

桑谷隽道:“就是那个什么始均厉?”

“不错。”

“始均厉……”羿令符道,“我好像听说过,啊!北荒之魔,千里冰封!”

姬庆节点头道:“没错。”

桑谷隽道:“什么千里冰封?”

羿令符道:“以后再跟你慢慢解释。总之这个家伙很厉害,不破若遇上了未必对付得了。他若是只身陷入重围,只怕有些危险!桑谷隽,我们得去接应!”

“真有那么严重?”

姬庆节道:“羿兄说的正是我所担心的,大家一起去接应吧。”

羿令符道:“不!你还是留下看好城池。”

羿令符道:“这次夜袭规模未必很大,再说已被我们提前识破,估计不会有什么作为。这个大阵就不必启动了。就算遇上始均厉,我们三人联手也足以应付。”

桑谷隽环顾左右,问道:“对了,燕姑娘呢?”

“她来看了一下,就回商队休息去了。你认为有必要现在请她出手帮忙吗?”

桑谷隽笑道:“几个小胡贼,何必劳美人芳驾!”

有莘不破依照羿令符的指示,沿着雒灵消失的方向一路找寻。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担心她,一路上心情乱糟糟的。走出一段路程后,便发现前方有异。他迎了上去,遇见了北狄的先头部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竟然冲上前去问:“喂,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孩子?很漂亮很安静,赤着双脚。”

蛮族将士似乎听不懂他说什么,或者根本没想理会他。一个骑士冲上来当头就是一刀。有莘不破一跳闪过,怒道:“我好好地问你们,干吗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动手!咦!这么多人!”

一个看来是蛮族将领的人咕噜咕噜说些什么,十几个骑士围了上来,向有莘不破砸砍。

“砰”一声响,蛮族骑士连人带马被有莘不破张开的“无明甲”震得七歪八倒,兵器更是被震飞得老远。那将领大呼一声,又有数百蛮族骑兵冲了过来。有莘不破冷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看你们这模样是要去打邰城!嘿,小爷今晚心情不好,就先拿你们消消火气!”

雒灵站在远处,看着有莘不破冲进蛮族行伍里狂杀,却没有出去帮忙的意思。“有将近一万人,够他杀一阵子的了。不知里面有没有高手压阵。啊,出来了!”

北狄的最高将领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知道今夜的偷袭是不成的了,那来历不明的华族青年又太厉害,当下传令收兵。这拨北狄的军纪还算不错,听命收敛,但有一头野兽却从北狄的队伍中冲了出来,疯了一般向有莘不破咬去!

那猛兽的身形比大象更庞大,行动却比老鼠还敏捷。

有莘不破正愁普通蛮族不堪一击,见了这猛兽来了兴趣,叫道:“好!刚好给爷爷消气!”

鬼王刀变得硕大无朋,一刀砍在那怪兽的脖子上!只听当的一声有如金石相撞,鬼王刀竟然被弹开了,那怪兽的脖子却只蹭了一层皮!以有莘不破下盘之稳,竟然也被它这一冲之势震开!

北狄已经被有莘不破杀了近千人,为首那将领下令下属缓缓收拢。大军之前一人一兽来往冲击。那怪兽不要命地向有莘不破不停地冲撞,有莘不破哪会闪避!大喝一声,展开“法天象地”,化作一个巨人,丢了鬼王刀,和那怪兽硬顶角力。

雒灵却看得暗暗皱眉:“这怪物又不是无懈可击,干吗非得和它比拼蛮力?这怪物生得也好生奇怪:象身虎头,却非象非虎;龙鳞蛇尾,却非龙非蛇。最奇怪的是我明明没见过这种怪物,却觉得它似曾相识。可是这么奇怪的长相,按理说应该一见难忘才对啊!”她搜索了记忆中的各种奇异生物:“如虎如象,如龙如蛇……这种怪物从来没听说过,嗯,倒像是拼凑起来的一个怪物……拼凑……啊!”雒灵想起来了:“是它!原来是它!怪不得它这样疯狂!不破和它有杀主之仇啊!”

外忧内患

雒灵凭着那怪物的气息,猜出它就是三天子障山窫窳寨寨主札罗的座下妖兽——窫窳!当初有莘不破为了吞并窫窳寨的财物“补贴家用”,同时替羿之斯报仇,率众灭了窫窳寨。

那场夜战发生之时雒灵和有莘不破还没相遇,后来她在有穷商队待久了,偶尔也听人提起那场恶战,知道札罗的那头窫窳恶兽已经死在有莘不破的刀下。

“没想到它还没死啊。嗯,师父说过,窫窳是从血宗逃出来的一头灵兽,想来是血池里生出来的怪物,大概那次不破没有摧毁它的元婴,所以留下了性命。却不知道它从哪里吞并的龙蛇虎象,练得比当初厉害多了!”

窫窳此刻皮肉之坚硬几乎可以和蛊雕媲美,但毕竟根基短浅,没有蛊雕的千年修为。若江离在此,举手间便能以草木之气息侵入它的肺腑;若雒灵出手,一动念便能令它俯首称臣!有莘不破却和它硬碰硬,强对强,一时却斗了个旗鼓相当。

雒灵心道:“窫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巧合吗?这头灵兽虽然是个兽体,却有着通灵智慧!它见识过有莘不破的厉害,如果没有靠山的话,凭它现在这点本事,未必敢再跑出来撒野。再说,它既被不破摧毁了身躯,如果没有高人帮忙的话,这一两年间只怕也没法达到现在的程度。”

高人……高人……雒灵心中转了几转:“会是谁呢?”

北狄的将领眼见有莘不破和窫窳斗了个不分胜负,驱兵来援,突然空中一声鹰鸣,“巨灵之杵”射下,把窫窳撞得连翻几个跟头。

有莘不破叫道:“羿老大你别插手,等我活捉它回去给芈压煮汤!”

羿令符道:“你老是这样不分轻重缓急!跟一头畜生斗什么狠!雒灵呢?”

有莘不破一怔,还没等回话,北狄千军万马已经急冲过来。

有莘不破捡起鬼王刀,就要出手,数百丈方圆的地面突然下陷,泥土倒翻,把冲在最前面的千余人马给活埋了。那北狄将军见形势不妙,下令撤退。

地底一声连远山都响应的笑声传了出来:“还想走吗?青山隐隐——”

几座土山突兀耸起,拦住了兵马去路。“都给我下地狱去吧!裂!”一场地震震得无数北狄颠簸落马,大地裂开几条缝隙,把千百人马吞没之后又再度合拢。

有莘不破赞道:“麒麟斩啊!好!”他正要冲过去,突然一股烟雾把整个战场给蒙住了!姬庆节叫道:“小心,这是拉婆门的狼烟,烟里有毒!”有莘不破张开“无明甲”,丝毫不惧。那烟雾来得好快好浓,不多时就把整个战场给遮住了。桑谷隽在地下叫道:“不破,他们想逃!”

有莘不破看不清状况,对着前方就是一招“大旋风斩”。旋风连着狼烟拔地而起,不知有多少人死在旋风斩内的刀罡剑气中。

旋风止歇,整个战场一片狼藉。姬庆节指着远处一处烟雾叹道:“还是给拉婆门逃了。”

羿令符降落下来,问道:“拉婆门?就是放烟雾的家伙?”

姬庆节道:“不错。他是始均厉手底下最强的几个族长之一。不过看这烟雾来得这么快,多半还有四祭师之流的人物辅助他。”

桑谷隽从地底浮了出来,淡淡道:“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姬庆节笑道:“有几位在此自然无惊无险,若是今夜只有我一个人,拉婆门,加上那头怪物和一个北狄祭师,我可就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了。若给他们偷过这十二连峰大阵,直达邰城脚下,嘿!邰城那低矮的城墙可未必挡得住那怪物一冲!”

羿令符也道:“不错。这支队伍应该是打头阵来着。后面应该还有大援。”

有莘不破收了法天象地术,恢复了正常身形,道:“来一万杀一万,来十万杀十万,全来了就叫他北狄灭族!”

“只怕没那么容易。”羿令符道,“而且对方受了这次挫折,只怕他们整个作战计划都要改变。”

窫窳聪明得紧,吃了羿令符的亏以后,马上龟缩起来。烟雾泛起之后,它便带头冲了出去,拱开一条道路。

北狄的残兵败将跟在它后面逃命,但被大旋风斩波及,又损失了过半人马,最后逃出升天的竟然不满千人,而且几乎个个带伤,这一役虽非全军覆没,却也实在是损失惨重。

那北狄族长拉婆门带领残军,虽然逃过了被全歼的厄运,却没法摆脱雒灵的追踪。雒灵跟着这股人马,一路向西北而来,抵达了北狄大军的本部大营。

“好森严的气象!”雒灵不敢造次,不再跟着拉婆门,却从侧面溜了进去。她是何等身手,那些鹿角栅栏哪里拦得住她?只见她飘过障碍物,向最高的那座营帐靠近。

雒灵展开心宗的隐形咒,这咒语不是真把人的身体隐藏起来,而是通过影响人的大脑,让巡逻的士兵对她视而不见。靠近大帐,便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里面大声咆哮,雒灵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凛,知道那男人功力奇高,只怕还在水王水后之上,不亚于芈压的父亲、祝融城城主芈方,心道:“我这隐形咒对这个男人只怕起不了什么作用,若是再靠近点窃听,只怕会被他识破。”此时若被发现,少不了一场激战。

中午时节,一个华夏装束的女人从大营溜了出来。雒灵欺到她十步之内,用问心术问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出来干什么?”

那女人本能地在心里表露出答案:“我是戎军联盟四祭师之一达拉,奉了……”女人倏地制止了自己的念头,回过头来,却什么也没看见,喃喃道:“奇怪,刚才好像有人问我什么,但却没听见什么声音,难道是幻觉?嗯,大概是刚才给大王暴跳如雷的样子吓着了。”她摇了摇头,找了条小路曲折地绕往东南。

雒灵见她的去向,猜她多半是要往邰城去,心道:“这女人有些本事,警惕性也高,不过跟我们几个相比还差得远了。我虽然可以故意让她捉住,只是如何能让她知道我有作为人质的价值呢?罢了,且跟着她,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达拉却非走向邰城,径自向东,走了半日,遇见一队行伍。她并不迎上前去,只发出一个信号,闪入一片山石间。不久,一个肉乎乎的男人迎了上来。

达拉没好气道:“这么久!姚槐,你不要命了!”

那胖子姚槐笑嘻嘻赔话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不得已。华族耳目众多,我也很不容易啊。”

“华族?你自己不是华族吗?”

“呵呵,我身上流的虽然是华族的血,可我的心早就卖给始均厉大人了。”

达拉“呸”了一声道:“不多说了。你听好,这次有两件事情:第一,打听明白刚刚进城的那批人的来历;第二,联系上我们的内应,让他尽量打听到那十二连峰大阵的出路。”

“内应?”

达拉取出一块龙骨,姚槐看了一眼,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是他!真没想到……”

“有什么没想到的。你们华族别的没有,长反骨的狗最多!”

姚槐当面受她辱骂,面上笑容不变,从容说道:“是,是。”

见他这么无耻,达拉倒也拿他没办法,一手夺过龙骨,两手一搓,搓成粉碎:“快滚进邰城办事去吧!”

姚槐哈着腰恭送达拉回去后,回到行伍,下令再次起程。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凑上前来问道:“爹爹,什么事情?”

“没什么,我肚子痛,去拉了一泡屎。”

队伍行进,径向邰城而来,穿过十二连峰大阵,走近城门。守城官喝令停车,姚槐溜下车,朝上拱手:“是我姚胖子的巫舞团来着。”

城门上的将官笑道:“姚胖子,怎么才来?城里不知有多少男人等着你呢!熟归熟,规矩不能废。让巫妓们都下车,验明身份才可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