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复原社报复升级

1 绑架欧阳

经过了周末的那场惊魂逃命,简墨暂停了自己的考察活动。

谁知道六街的杀手和刺杀梅络的异级是不是还在到处找他,自己还是安分一段时间为好。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前,简墨决定重新回到甜品店,继续因为养伤而暂停的兼职。虽然也赚不了多少钱,至少能够安慰自己是在向这个目标前进。

这天放学后,简墨背着书包一边向校外走去,一边沉浸在如何赚五十万的思考中,突然听见欧阳高声向他招呼:“阿首。”

他抬头望向那个方向,欧阳向他挥着手,高声道:“你不是说要请我去你打工的店里喝奶茶嘛。怎么,想溜?”

周围的同学们纷纷向简墨看来,表情都有些惊讶,他们大抵没有想到简墨这个高才生还会打工。

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请他喝奶茶了?简墨皱了皱眉头,感觉欧阳的笑容有些古怪。

冬眠很久的警惕心终于醒了,他眯了下眼睛:欧阳身边什么时候跟了几个保镖?

以欧阳的身家来说,有多少个保镖都不奇怪。但欧阳一直不希望同学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保镖从来没有在他身边出现过。

疑心一起,简墨察觉不对劲的地方很多:那几个保镖虽然没有强拽生拉,但他们的举动分明是要把欧阳逼向旁边的一辆轿车里——这些保镖的身份有问题!

有钱人家里就是麻烦多。简墨暗叹一声,他虽然不喜欢卷入这样的麻烦,但也绝对不可能看着朋友被人绑走。

简墨一进门,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娘童小琴就骂起来:“怎么来得这么晚,你不知道现在是最忙的时候吗?告诉你,就算你过了天赋测试,也得在我这里好好做事,不然别想拿全工资!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你给我好好看店。”

店里此时还有两三个客人在。简墨心中微安,有人在才好,这样这些假保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他迅速冲了四杯奶茶送到欧阳和他三个保镖的桌上:“我只答应请你。这三个人请你付钱。”

欧阳一边骂他小气,一边把钱包扔到他手里:“真是掉到钱眼去了!你爱拿多少拿多少,撑不死你这个财迷。”

“四杯奶茶正好送一份炸鸡,你们稍等一下。”简墨挥着钱包,跑进了加工间。

简墨走到甜品店的加工间,快速打开钱包。可是里面除了一沓现金外,只有几张银行卡和VIP卡——想想也知道,谁会把通信录放在自己的钱包里。

看来只能通过齐眉通知欧家的人了。简墨立刻拨通了电话。

挂了电话,简墨一边警惕着外间的动静,一边飞快地思考:若只有一个家伙,借着熟悉环境,他还能勉强一拼。可同时对三个人高马大训练有素的保镖,自己根本毫无胜算。

这样想着,简墨心里对老板娘道了一声对不起,从柜子里拿了一瓶新的空气清新喷雾放进了微波炉,把加热键扭到最高档便赶紧从窗户翻了出去。

一分钟后,“轰——”一道巨大的爆炸声从甜品店里传来。巨大的震动把甜品店的地板都掀了起来,一时间店内所有人都被毫无规律的巨大冲击力掀到地上。

尖锐的玻璃碎裂声和重物倒塌粉碎声接踵而至,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轰轰的倒塌声,让人担忧是不是整栋房子都要坍垮。而几乎同时,强劲气流带来的粉尘,扬满了这间本来就不怎么宽敞的甜品店。

甜品店里都是些十几岁的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齐齐发出惊恐的尖叫,连爬带滚地向外跑了出去。

三个保镖同样拉着欧阳向外面跑去。他们一出去,才发现外面都是人,几乎水泄不通。这里本来就是学生密集的小吃街,这一炸,外面的学生们被冲,知道情况的,不知道情况的,立刻就冲突起来。远处看热闹的不想走,近处的想要离开:怒吼的、惊惶的、尖叫的……场面顿时混乱不堪。

人流一拥,保镖们下一秒就发现刚刚还在手边的欧阳已经了无踪影。

简墨拖着欧阳冲刺般地跑了两百米,挥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欧阳下了车,望着医院大门惊魂未定地问:“来医院干什么?我没有受伤,你受伤了吗?”

简墨从欧阳的钱包里翻出一张大钞扔给司机,又拖着欧阳进了医院,低声说:“我刚刚给几个报社打了电话,说甜品店发生了爆炸。很多学生受伤,被送到了附近医院。人多眼杂,你反而安全。”

欧阳了然地点点头。

简墨斜睨了他一下:“这都是为了救你弄出来的乱子,我是不会负责任的。你记得好好补偿我老板娘,还有替我善后。”

欧阳并没有被简墨不客气的要求吓到,望着他满脸感激郑重道:“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甜品店里并没有太多危险品,欧阳除了被爆炸带出来的碎片在身上划了几处小口子外,并没有其他伤。医生也诊治不出来什么,可是看两个孩子一个劲地说不舒服,只得随便开了一点葡萄糖,让他们去挂吊瓶了。

果然不出简墨所料,不一会儿就有好些学生闹哄哄地涌进医院。大部分人不过划伤,最严重的一个是在爆炸后被推倒在地踩了好几脚,大概腿骨折了。简墨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们都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才安心地拿着药去找护士配。

只不过等他回到输液室的时候,心顿时沉到谷底:欧阳全身僵直地坐在病床边,满脸苦涩地看着他。

两名黑衣保镖从两边各用一只手强按着他的肩膀,身上杀气逼人。病房里其他病患和医护人员都被另一名保镖用枪指着,背对着他们蹲在墙角,像一群鹌鹑一样抱着头瑟瑟发抖。

简墨下意识想退出房间,但是背后一股大力将他向里面一推,随后门被猛地甩上。门后守株待兔的保镖先生怎么可能给他躲开的机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向后一拖,将他狠狠摔在地上,然后手肘狠狠撞上他的胸口。

简墨只觉剧痛袭来,眼前一黑,血液向脑部飙涌,窒息如同一张大网,将他整个人牢牢束缚住。

接下来的拳脚交加反而没什么感觉了,简墨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隐隐约约听见欧阳惊慌地喊:“别打了……我跟你们走就是了!”又似乎听见几声惊慌的厉喝、怒吼、惊叫……最后结束在一片安静里。

到底是怎么了?简墨拼命留住脑海里最后一丝清明,想要搞明白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仿佛过了几个世纪,才听见简要的声音说:“……坚持一下。”

他终于放心地昏了过去。

清醒的时候天光正亮,简墨估摸着应该是第二天下午了。

“简要。”他转动了一下眼珠叫到,声音有些沙哑。

床边的人迅速转过头来,见他醒了,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似乎想笑,但下一秒笑意就消失了。

这是又生气了,简墨心想。

那天为了封玲舍身犯险后,简要就没理过他。简墨只好时不时发信息过去,试图哄简要消气。最近几天,简要偶尔也会敷衍地回他一两个字。没想好不容易缓和了关系,自己居然又进医院了。简墨觉得自己的霉运也是没谁了:明明被绑架的是欧阳啊。

简墨只好厚着脸皮继续说:“我想喝水。”

简要不言不语地倒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简墨压力山大地在简要沉默的目光中低头喝完了一杯水,嗓子总算好受了些:“那天……你怎么知道我这边出事了?”

简要的笑容虽然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但简墨却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

“您的手机里我安了定位。原本应该在店里打工的时间,定位偏离了常规路线,我不该来看看吗?”简要反问。

手机定位?上次简要在不夜天找到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吧。

简墨还在想自己手机什么时候被他安了定位,便听见简要凉凉的声音继续道:“您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吧,所以觉得反正我也会来救您,就无所谓地找上这种危险的事情。您有没想过,如果我没赶上的话,会怎么样?”

简墨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只好讪讪地赔笑。

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他内心的祈祷,病房的门被人推开了,几个人走了进来。

领头的是医生,后面跟着一个护士和几个实习医生,然后是欧阳和齐眉二人。

“醒了?”医生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欧阳相比就激动多了,他看着简墨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阿首你终于醒了!昨天看见你那个样子我真是快吓死了,还以为你……还好你醒过来,不然我真是——”

医生检查完毕又交代了一大堆事情才离开。

简墨这才有机会开口:“昨天后来怎么了?”

“是前天。”齐眉苦笑了一下,纠正他。

“好吧,前天后来,怎么样了?”简墨没想到居然昏睡了一天一夜。

欧阳有些迟疑,看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简要,但脸上却带着淡淡的敬畏神色。

简墨瞟了一眼从进门后就一副私人管家姿态的简要,淡淡道:“无妨,简要会保密的。”

简要适才对简墨爱理不理,此刻有欧阳、齐眉等人在却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嘴角带着优雅的微笑:“少爷的话,就是我的言行准则。”

欧阳和齐眉愕然,看一会儿简要,看一会儿简墨:“阿首,简老师,你们——”

简墨并没有看见简要前天犹若天神降临般大杀四方。

三个持枪的黑衣保镖,在他面前就如同小孩一样幼稚无力。飞来的子弹好像总是打不中他,反而很快被他抢到机会近身。

欧阳很清楚自己的保镖是什么水平,也知道昨天某人以自己父亲名义派来的保镖是怎样难得的高手,但这些人竟然都不是简老师的一合之敌。

现在见昨日威风凛凛的简老师谦恭地站在谢首面前,他一时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刷新了。

简要看两个少男少女的表情,哪能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只好配合简墨的节奏开始表演:“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能随意表明与少爷的关系,相信欧同学也能够明白其中的苦衷。”

欧阳若有所思,他知道有些大家族喜欢在子弟达到一定年纪的时候,将他们派出去历练。而这些家族的未来身边必然会有专门的高手保护。显而易见,简老师应该就是谢首身边的保护者。这样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谢首有这样的保镖却还得去甜品店打工赚零花钱,为什么一个看起来普通的少年,能够让连主任这个级别的造纸师放下原则来照顾。

想通了简墨和简要的关系,欧阳也觉得没什么必要再掩盖了。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齐眉,低声述说了缘由。

情况其实和简墨猜想的差不多。

欧阳的爷爷生了他父亲和叔叔两个儿子。欧阳父亲遗传了爷爷的经商天分,将一家小公司在二十年内,发展成了今天在楚中市甚至整个华东大区都有影响力的企业。而他的叔叔从小在父亲和哥哥的照顾和宠溺下长大,整日游手好闲。这本也没有什么,可随着年龄的增大,叔叔野心也大了。他想插手欧氏,却又总想着投机取巧,或者用不正当的手段来获取重利。这让欧阳爷爷和父亲不敢将重要权力交到他手中。欧阳叔叔却只觉得父亲偏心,哥哥自私。

而欧阳父亲在多年前发现自己无法生育,与妻子商量后,决定秘密请一位特造师,写造一个具有商业才能的婴孩,对外宣称是自己亲生儿子。可不久前,欧阳叔叔却不知如何探到了些风声,准备在欧阳天赋测试的时候揭露这个事实。虽然二次协定中规定纸人与原人一样享有财产继承权,但欧阳爷爷是个思想传统的人,很有可能因欧阳不是欧家的血脉而取消欧阳的继承权。好在早有准备的欧阳在简墨的提醒下稳妥地过了这一关。

可惜利益动人心,上次的失算没能让欧阳叔叔得到教训,反而变本加厉找人绑架欧阳,然后撕票。这样无论如何,欧氏将来都会落入他和他的儿子手里。

欧阳表情阴沉:“我叔叔既然敢向我出这个手,不让他好好吃个教训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齐眉忧虑地说:“问题是就算你把他一时打怕了,却不能让他死心。”

欧阳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无奈:“我爸原本的意思,是让我先接了手,好好打理欧氏,将来看看叔叔的孩子中哪个靠谱,再稳妥地传给他。只是我爸照顾着叔叔的自尊心,以前从来没有跟他提过。你们都知道……我是无法有自己的孩子的。我爸的计划,我本来也很赞同。但是现在,叔叔已经闹到了这个程度,即便跟他解释,恐怕他也只当是我爸的敷衍之语,缓兵之计。

“绑架的事情,你爸知道吗?”简墨问。

“闹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知道?”欧阳苦笑道,“我爸快气死了。居然有人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保镖悄无声息地换成绑匪,还差点置我于死地。可惜,气归气,那人终究是我爸的亲弟弟。我爸到底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齐眉生气道:“所以他才有恃无恐!”

简墨虽然构思过无数豪门恩怨、兄弟阋墙的情节,但是对于如何解开这种局面,还真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除非当事人突然自己想开,否则结果无非是一方弄死另外一方,或者更糟糕,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不管是在哪个阶层、哪个角落,纸人与原人的矛盾,都如此难以调和。被歧视、被轻视,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常态。即便二次协定中规定了纸人同样享有财产继承权,但在现实中执行起来,总是困难重重。

不知道何时,欧阳一向自信明亮的眼睛逐渐变得黯淡:“虽然我不想这么认为,但这一年来频频发生的事总让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是我爸的亲生儿子,或许我爸的态度会完全不一样。他或许不会姑息我叔叔继续对我咄咄相逼,甚至危及我的生命。”

他握紧了拳头,忍耐道:“可我只是一个纸人,如果昨天我没有幸运地被阿首和简老师救下来,最后真的撕票了……我爸也只需要照着再写一个,一切依旧可以回到正轨上,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我这个人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前天,我坐在阿首的治疗室外,听医生说,阿首来晚点就救不过来。”他垂着眼睛,眼睛里不知不觉充满了迷茫,“我那一刻就在想:阿首是一个原人,舍命救我这么一个——就算死了也能够重新再仿造一个的纸人,是不是值得——”

“啪——”一个耳光突然抽在欧阳的脸上,将他完全打蒙了,“齐眉?你打我做什么?”

齐眉红着眼睛瞪着欧阳:“你把你爸你妈当成什么样的人了?他们十几年把你从一个小婴儿辛苦养到现在这么大,不是让你说出这样的话的。”

然后她握紧了手,像是有些艰难地继续说:“你是一个纸人。可,就算再写一个欧阳,那最多只是一个长得和你很像的人,绝对不是你。”

原本有些伤感沉重的气氛突然变得暧昧起来。

欧阳也变得有些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牵起齐眉的手,用力握住。

简墨摸了摸鼻子,莫名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尴尬。

简要站在一边倒是依旧笑得怡然自得,没有一点当电灯泡的觉悟。

“你不用多想什么。”简墨开口结束了这种古怪的气氛,“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是那个曾经在别人想要欺负我的时候,坚定地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话、帮我打架的欧阳。至于其他什么欧阳,这世界上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就算有一百个,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还有原人纸人什么的,我不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难道要找祝鸿飞那样的?”

齐眉侧头,浅浅一笑道:“我也是这个想法。”

“少爷说的,我十分赞同。”简要微笑着附和。

欧阳眼睛里有什么闪动了几下。他转过头,背着众人拼命眨了十几下眼睛,硬将眼泪压了回去,眼圈红红的,脸上却是露出难以言喻的开心。

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明朗的大男生,脸上又恢复了从前的自信:“先看看我爸的态度吧。如果这一次我爸不能拿出足够的魄力震住我二叔,我也只能狠心出手了。”

他的自信中带出一丝冷硬:“想要废掉一个人,并不是只有暴力这一条路。”

因为这一场动静不小的绑架,欧阳的身份也不得不在众人眼中曝光。尤其在石山中学的学生中,激起了相当大的反应。

欧阳父母特地到医院亲自感谢了简墨一翻。

简墨仔细观察两人,感受到他们真挚的感激,觉得这对父母确实是将欧阳当成亲子看待的。鉴于此,对于这个好朋友的未来,简墨算是放了一半心。

在他看来,只要欧阳父母真的将欧阳放在心上,欧氏由谁继承并不重要。毕竟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如果欧阳撑不起欧氏,斗不过他叔叔,那么还是趁早退出这场豪门之争更干脆。

2 酒吧事件

简墨现在的课业可以说很轻松,即便他所有学科都不及格,将来想找一份不错的工作也不难。高二学期开始后,简墨专门向连蔚请教了造纸师的培养是怎样进行的。

连蔚告诉他,天赋测试前不存在针对造纸师的特别教育。很简单,如果一个造纸师搞不清楚物理和化学的区别,不明白中文和英文表达有哪些不同,想要他写出一个精通外语的物理诺贝尔奖获得者,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一个造纸师自身具备的知识面越广越深,那么他能够写造出来的纸人天赋范围也越高越广。这也是为什么通过造纸师认证的学生普遍留在高中里接受教育——当然后面学到什么程度,那就看个人的选择了。

天赋测试之后,天赋者就被筛选了出来。他们多数能在造纸相关政府机构、企业团体、学术组织找到一个职位。但希望继续磨砺通过造纸师认证的天赋者,包括已经通过造师认证的新造纸师,则可以报考综合大学的造纸专业或者专门的造纸学院。大学毕业后,他们可以选择进入某个集团工作,也可以选择受聘为某个人的私人造纸师,或者联合几个人组建工作室接活,甚至可以不为任何人工作,只将自己写造的纸人挂在造纸师联盟的交易平台里待价而沽。

不过,如果造纸师已经取得了相当耀眼的成绩,还可以申请进入造纸研究所继续深造。但是造纸研究所不容易进,越是好的研究所门槛越高,而且申请的条件往往千奇百怪。

并非所有的天赋者最终都走上了造纸师的道路。天赋者在通过天赋测试到毕业之前这段时间,如果感觉自己的天赋可能终生都无法通过认证,也可以提前转向写造的其他领域,比如造纸材料与设计。因为比起非天赋者,能够体验到造纸工具对作品影响的人,显然拥有更多优势。

基于对这类学生的考虑,从高二开始,简墨他们在写造课外还多了一门造纸课。非天赋者学生不必上课,而有造纸天赋的学生,可以根据未来的职业规划选择上或者不上。

写造虽是影响造纸结果最重要的环节,但造纸师也不能对其他环节一无所知。除了造纸师本身的天赋外,魂笔、点睛、诞生纸、孕生水四大造纸工具,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最终的造纸等级。此外,造纸师就算不知道四大工具的制造过程,至少要了解挑选和使用它们的方法。如果不能选择合适的造纸工具,并最大限度发挥它们的特点,使得自己的写造成果最大限度的呈现,岂不是太可惜了。

因为那场火灾的缘故,在天赋测试中完成赋生的只有十多个学生。好在后来造纸管理局补偿了他们,给了每人三次造纸机会,所以加上之后补测的结果,整个年级的天赋者加上已经通过造纸师认证的,一共才二十五人,空****的教室里只坐了一半。

到开课的时候,简墨的表情就更加精彩了。因为造纸课与其说是传授如何挑选和使用造纸用具,不如说是造纸工具的推销会或者新品测试会。

每堂课,造纸课的老师只上台授课十分钟。接下来由各个牌子的推销员轮番上台介绍自己的产品特性,拿出样品给他们试用,然后记下使用感受,最后留下名片以便日后联系。

虽然这课上得有点不像话,简墨却并不反感。毕竟他就是做魂笔出身的,对于这种技术交流还是很有兴趣。只是为了不暴露自己过去的经历,他的交流仅仅停留在自己问,对方答的基础上。开始这些推销员还十分兴奋,以为这个学生对自家产品有兴趣。但最后他们发现,简墨似乎对所有的产品都有兴趣,而且兴趣点仅限于这些产品的制造技术上,推销员们就对与他交流失去了热情。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其中有个三十多岁名为王临的推销员,发现简墨兴趣点不在购买而在技术上时,不但没有疏远,反而很认真地与他探讨改造造纸工具的各种构想和可行性。简墨后来才知道,王临在成为推销员前本来就是一名技术人员。

“谢首,如果你以后……嗯,我是说如果你在造纸师这条路上走得不理想的话,就来我们公司工作吧。”王临半开玩笑地说。一名造纸师的前程远比一名造纸工具技术员的前途更光明。但这些时日,见识过简墨在魂笔设计上的各种奇思妙想后,他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好的想法谁都会提,关键是这些想法如何在技术层面实施。这个叫谢首的少年不经意间透露的几个设想,或许其他推销员不会注意,但在他眼里,却有极高的实践价值。其中有的甚至只需要经过几次试验,确定几个参数,就能转化为真正可用的新技术。

一个月前,心痒难耐的王临忍不住将其中一个比较成熟的构想,偷偷透露给他的原部门经理。结果前几日他得知,融合了这种新构想的产品,已经被公司拍板,定为下一季度的主打新品。

王临深觉后悔,左思右想还是忍着羞愧向简墨道歉,并承诺补偿他。简墨开始是有些生气,后来又想开了:毕竟他没有试验的条件,就算有再好的想法,也只是空谈。不过王临倒是为他一直发愁的资金筹措,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于是简墨转而提出一个条件:这一次就算了,但是他希望能与王临的公司合作。由他提供设计方案,王临的公司来进行试验。如果能够成功转化为新品上市,他要一定比例的分成。

这种态度算是很有诚意的了,毕竟他对之前的损失一点都没有提。当王临欣喜地将简墨的想法转达后,公司老板倒是很快同意了。只不过他们考虑得更深远一些:要求简墨签订一份合同,承诺十年内,不得将自己的技术方案卖给别人。

简墨看着合同觉得有些好笑:十年?自己又不是想挂死在他们这棵树上,他们真当自己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要不是想起还差简要一年五十万的零花钱,他才懒得起这份心思。

欧阳得知后反应倒比他还大些,愤然把几张纸拍得啪啪响:“一群贪得无厌的蠢货!阿首,你若相信我,把你的设计交给我,我找间实验室帮你试验。试验好了你就拿去申请专利。到时候无论谁用你的东西,都狠狠地下手宰——我要让这群家伙后悔狮子大开口!”

欧氏有自己的魂笔品牌,实验室自然也不会差,欧阳这个提议显然也有与自己合作的意思。简墨想了想,觉得自己的设计不会愧对朋友的好意,便道:“东西我画给你,受益人写简要。”他只负责设计,其他的东西还是让他的纸人去操心吧。

简墨对简要的信任并没有让欧阳惊异,将收益挂在与自己绑定的从属名下,在大家族里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为欧阳的热心帮忙,专利的事情进展飞快。在欧阳的极力撮合下,简墨和欧氏的合作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只不过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件事简墨并未公开,除了负责与欧氏对接的简要,也就只有欧阳、齐眉加上一个连蔚知道。

欧氏不愧是楚中市最大的魂笔品牌商,简墨的设计投入后很快就有了不菲的收入。既然那五十万已经有了保证,简墨也没再着急于赚钱的事情。打工的时间省下来,还不如多研究更好的导流槽结构呢。

得知简墨终于不再操心那莫名其妙的五十万后,欧阳十分开心,毕竟好朋友有这样的才华,还要整日琢磨着去哪里打工赚钱,不是浪费生命吗?

在得知简墨拿到第一笔分红后,欧阳便揶揄他:“晚上一起去你原来老板新开的酒吧玩吧。”

简墨老板娘的甜品店被炸了,欧阳父母得知原委后,除了弥补原来的损失,还补偿了她一大笔钱。童小琴一合计,索性甜品店不开了,重新租了一处铺面,开起了酒吧。

简墨立刻道:“你出钱?”

欧阳鄙视地看着这个死抠钱的家伙:“你不是刚刚拿到一大笔钱吗?”

那是简要的零花钱。简墨毫不犹豫地说:“那我不去了。”

欧阳无奈抬手投降:“我出钱,我出钱总行了吧。”嘴里一边嘀嘀咕咕,“以前没钱是抠,现在有钱还是抠……

童小琴的经营头脑相当不错,以前做甜品店,做得风生水起。如今酒吧虽然开张不久,却也已经是顾客盈门。

简墨选了个灯光不是那么阴暗的地方坐下来,身材姣好的女郎立刻送上了两杯冰水。冰块在透彻水晶杯中折射着七彩流光,配着身旁传来的淡淡香水味和音乐声,立刻让他脑子里浮现“纸醉金迷”四个字。

“不喜欢吗?”欧阳眯起眼睛,有些揶揄地笑起来:“你到了这个年纪,好歹也该见识下这些场面了。”

说完他摆出一副浪**不羁的样子,向身边的女郎眨了眨眼睛:“小姐姐口红真好看,是什么牌子的?”

女郎对应付这种口头调戏已经非常有经验,只笑着说:“我不记得了。朋友送的,随便涂涂。”

这算什么场面?

木桶区的四街,虽然他从来没去消费过,但和六街也只隔了两个街区。那些贩卖活色生香的场所,他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尺度只比眼前这个更大,风格也更直白。现在他们所处的酒吧,男男女女之间的你侬我侬多少还带着些情感因素。而在四街,这些东西只是明码标价的交易,就如同在三街买药,五街买凶,六街买纸,本质都是一种商品与金钱的交换。

所以简墨并不觉得好奇,也不觉得尴尬,只觉得吵闹和无聊。但企图带他来“见世面”的朋友显然不知道,以为他是第一次进这种场所感觉尴尬,而开始调侃他。

简墨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对他身边的女郎道:“麻烦帮我拿菜单来。”

平常这个点他已经坐在饭桌前吃饭了,现在却连菜都还没有点,女郎微笑离开。酒吧里没有多少菜品,但甜点、小食和饮料还是有的。

欧阳见简墨完全把酒吧当成了餐馆,鄙视地说了一句“牛嚼牡丹”,然后便跑到吧台的调酒师那里找人胡侃去了。

莫非被齐眉管得太严了,看见几个漂亮女孩就高兴得不得了?简墨心想,对送餐来的女郎道了声谢,便开始吃饭。

阅读器小说里的主角,去喝酒一般都会发生点什么,比如英雄救美、结识隐士高人、痛打富二代之类。但简墨很清楚,要是现实里酒吧也天天这么闹腾,谁还敢去找乐子,那是找不自在。作者之所以那么写,不过是为了情节需要。因而简墨不至于自己进了一家酒吧,就抱有这种期待。

然而,他忽略了一点,小说里的情节虽然夸张,但它的源头还是真实生活。

就在简墨感叹酒吧的吃食到底不如餐厅的时候,突然就听见人群那头传来欧阳的高声怒吼。

他拨开围观的人群,欧阳正一脸怒色地和一个陌生男子对峙。一名衣衫凌乱模样狼狈的酒吧女郎,正被欧阳挡在身后。

那男子一身得体的商务装,衬衣最上面的几颗扣子打开,看上去放浪形骸,像是个下班后来寻开心的精英白领。只可惜这人眼光太过猥琐,这个时候还直勾勾地瞅着女郎的脸蛋和胸口。

“不过是个纸片儿而已,你还真把她当个玩意儿?”精英男浪笑道,“就算我今天把她怎么了,又如何?这种东西除了给哥儿们找乐子,难道还有别的用处?”

简墨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目光变得幽深了些。

酒吧女郎听见这句话,脸色在刺目的灯光下越发苍白,眼中流露出又怒又恨的表情,但却只能悲伤无力地流泪。

“混蛋,禽兽!”简墨听见人群中有人低声咒骂,抬头望去,一名男服务生紧紧按住另一名满脸愤愤的酒吧女郎,“冷静点,等小琴姐出来。”

简墨环顾了一下周围,几乎所有的服务生,不管是怒目相视还是强作克制,眼中皆是对精英男的满满愤恨。如此同仇敌忾,他不免心中疑惑,难道这里的服务生全都是纸人?

不是所有造纸师都能够写造出拥有一技之长的纸人,但美貌这个东西,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写造难度自然不高。所以在低阶纸人中,貌美惊人却没有任何特长天赋的纸人几乎占了大部分。

而这部分没有特别谋生技能的纸人,几乎全部成了富有原人的玩物。

等老板娘出来也没用,简墨心里暗叹一口气。

童小琴是一个颇具风情的女人,虽然精明,却是初涉此行,难免根基不牢。精英男恐怕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在这里借酒装疯。没准他原本目标就是童小琴,这个酒吧女郎只是一块跳板。

看来只能卖一回蠢了,简墨顺手在一边茶几上摸了个空酒瓶子,心中又默默向老板娘道了一声抱歉,握住瓶颈,向一边装着镜子的立柱狠狠砸过去。

玻璃爆裂的巨响吓得围观人群四散逃开。等他们觉得安全了,回头再看,才发现一个十五六岁的短马尾少年,手持着破裂的红酒瓶子,不言不语地站到了另一个少年身边,面无表情地瞪着精英男。

酒瓶破口处锋利的断面,在灯光下反射着凛冽的光,壁内残留的酒液正缓缓沿着边缘滴下,在昏暗的酒吧里竟给人一种滴血的错觉。

短马尾少年看了一眼护花少年,沉声问:“要打架吗?”

护花少年似乎也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只是怔怔地看着同伴。

少年没有温度的目光落在另一边的精英男身上:“想打架吗?”

精英男目光紧盯着少年手中棱角锋利的破酒瓶,喉头一紧,咽了下口水:“等等,我怎么说也是一名造纸师,为了一张纸片,没,没有必要这样吧——”

“我管你是为了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总之,想欺负我朋友,先来问问我同意不同意?”短马尾少年一副“我才不管什么正义是非,我眼里只有兄弟”的表情。

精英男心里发颤:不是他畏惧一个小孩子啊——而是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你跟他讲道理,他不听。你威胁恐吓,他也不知道怕。一旦热血上头,就能什么都不管不顾!就算事后他能找回场子,也没有必要非得先吃个大亏吧?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前途大好的造纸师放着滋润日子不过,跟一个犯二的孩子较什么劲?

精英男想通了这一节,立刻语气放软了:“算了,不跟你们这些孩子计较。现在的孩子,真是没有礼貌!”

简墨抬起下巴,扬了扬手里的酒瓶。精英男见状,话也不说了,赶快拨开人群,窜出了酒吧。

对付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只有比他们更自以为是,比如伪装成不论是非对错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熊孩子,简墨心想。

他回到自己座位上,继续刚刚被打断的用餐。对周围偷偷摸摸瞄过来的目光,丝毫没有在意。反正这个地方,他是不打算再来了。自己能够帮一时,却帮不了一世,能够帮一个,却帮不了所有。尽管心中的不平并不比周围的纸人少,但简墨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并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他连保护自己和重要的人都还做不到,自然更发不出剪除天下陋弊的宏愿,所以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

“老娘果然没看错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童小琴在简墨对面坐下来,“从今往后你和欧少过来玩,都记我账上。”

“阿首当然有情有义。”欧阳笑起来,“不然老板娘也不能没了甜品店吧。”

女郎也亲自道了谢,然后在童小琴的催促下,回家休息去了。

“像今天这样闹事的很多吗?”简墨问。

“小打小闹的不少,闹出今天这个场面倒是第一次。”童小琴看见简墨有点懊恼的神色,不由得笑了笑,“你不会觉得是因为你才闹成这样吧?”

“这男的我见过两次,眼神很不老实。所以他来的时候,我一般都尽量避着。他今天拿我的员工开刀,不过是想逼我出面。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出,只不过不巧被你们碰上了。”

简墨摇摇头:“还不如原来的甜品店呢。”

童小琴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心里是赞同还是反对,最后只说:“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你小琴姐从来没有因为困难后退过。”

“如果那家伙再来找麻烦,小琴姐记得找我。”欧阳真诚地说。可他微笑的眼底仍潜伏着深深的沉郁之色。

其实坐在这里的三人都清楚,今天的胜利并不能改变什么,也许明天还会遇到同样的顾客。这样的事情,在泛亚的每个角落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但却不是每次都能像今天这样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

除非从根本上改变纸人的地位以及纸原关系。简墨目光下垂,看了看盘子里的炸虾圈,轻轻一笑,摇摇头。

目视他们离去的童小琴身后,出现几个服务生:“小琴姐,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出手阔绰的男生是欧氏掌舵人的公子欧阳,另外一个是他的朋友谢首。两个人都通过了今年的天赋测试。”童小琴低头摇了摇,“这两个都不是我们能够拉拢的。”

“李氏派来的异级,最近在市里排查杀死李氏研究员的凶手。复原社最近似乎损失了不少人。”一个男服务生说,“我们要帮忙吗?”

“白先生说过了,这件事我们不插手。”童小琴说,“复原社这次针对的对象虽然是李家人。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要对抗的不单单是李家,而是所有歧视纸人的人。”

“复原社不是已经销声匿迹了好几年,怎么最近又复出了?”男服务生疑惑道。

“也没有销声匿迹,只是行动没有以前那么丧心病狂了。他们的前社长还没有被楚中市异查队抓到的时候,别说新生造纸师,连天赋者都在他们的制裁名单上。为增强实力,他们还笼络了许多特级和异级纸人,声称造纸师造纸不仅让原人生存艰难,让被迫诞生的纸人也不得不面对各方的侮辱和歧视。只要能杀死造纸师,无论是原人还是纸人,都会拥有美好的未来。”童小琴解释说,“不过新社长就任后,复原社行事作风稍微柔和了点,主要针对那些成名的有一定影响力的造纸师。加之最近几年他们活动的重心不在楚中市,所以你没有什么感觉。”

“不过,不管是前社长还是现社长,复原社的目标一开始就错了。杀死一个造纸师,还会有下一茬儿长出来。只要有原人存在,造纸师是杀不完的。所以他们的奋斗目标是没有意义的。而我们要做的是更重要的事,改变这个社会对待纸人的态度,让更多的原人,包括造纸师,都能够公平合理地对待纸人。”

男服务生苦笑了一下:“可是如何改变他们的态度呢?就算今天教训了他们,明天这样的人还会出现。今天如果那两个男孩不出手,说不定小琴姐你都要吃那个混蛋的亏。纸人权益协会倒是乐意为我们出头,可每次出头的结果,无非是用舆论迫使他们,说两句敷衍都算不上的道歉,事后还要防范这些人更疯狂的报复。想要改变他们,我总觉得像是天方夜谭。”

其他服务生也露出差不多的表情。

“是啊,想要改变这一切,很难很难。但万一真的改变不了,”童小琴抬起头,黝黑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异的光,甚至压过了此刻夜空中的星光,“那就打破它,建立一套新的秩序——一套属于纸人的秩序。”

3 又到纸人造生节

“今天是什么日子?”简要看简墨提着几只大袋子走进来,好奇道。

简墨抬眼便看见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大堆密密麻麻令人眼晕的文件。欧氏打过来的分红,已经达到了简要对他的启动金的要求,因而这段时间简要的工作量骤然增加了许多。

“你忙昏头了吗?”

他提起手里的袋子,里面装着诞生纸饼和点睛酒,笑着说:“今天是造生节啊!”

简要的眼睛里仿佛有一颗颗星亮起来:“对啊,我都忘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过造生节。”

“以前我都是和我爸一起过的。”简墨眼神里带上一点回忆,但随后又笑了起来,“去年我是一个人过。不过,从今年开始,你和我一起过。”

……

血缘的缺失不代表生命浅薄

以我为名不接受姓氏的蛊惑

五千年传承不只财产与基因

信仰与品德请务必始终如一

当我闭上眼睛与这世界挥手道别

无可取代的个体 凋谢

爱憎与愤 冰火淬炼沉浮

真人生 不是白纸黑字写的喜怒

捍卫尊严 虽万人我亦往

逆风上 终有一朵在荆棘中盛放

我的意义 辗转冬季到春季

叠加亿万诞生纸的高度 奠基铭刻史册的奇迹

两人对着诞生纸饼,唱完这首歌,笑着举起装着点睛酒的玻璃杯,轻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简墨将礼物放在简要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方盒子,用色彩明艳的包装纸和缎带装饰着。

“我爸送我的造生节礼物每年都不重样。但我最喜欢的,是九岁那年的一个小型工具箱。他当时跟我说,有了这个,以后我想要什么,就可以自己去做,不用再受限于别人。”

虽然简墨在同龄人中并不算矮,但相比简要还是差一些。

“你纸上年龄可能比我大,但真实年龄却还不到一岁。你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我很高兴。但是你来到世上的时间并不长,对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恐怕都还很迷茫。不过这些等你再长大一些,都会想清楚的。而我希望,到那个时候,自己不会成为你未来的枷锁。”

他把礼物盒推到简要面前。

简要微笑着打开精美包装,发现里面是满满一盒子五颜六色精致漂亮的糖果,原本期待的表情僵了一瞬——这是把他当小朋友吗?怎么不干脆买一盒奶嘴送他呢?没满一岁的小宝宝都没断奶呢!

“我把所有味道都买了一份。”

简墨毫无察觉地望着他,眼神里盛满了鼓励:“人生就跟吃糖一样。无论哪种味道,想吃哪个就选哪个。别人不能左右,也无权左右。”

简要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望着糖果的眼神变得温柔而宁静。他的目光在各种造型的糖纸上一一移动,伸手拿出一个白色的糖圈。

“薄荷味的,”简要抿着嘴,嘴角弯了弯,“但愿我吃完这些不要蛀牙。”

至少造父没在天性赋予里写上喜好甜食,自己还是应该感谢他的,简要想,否则他的牙齿可能真的保不住。

“你可以留着慢慢吃。”简墨从袋子里拿出笔墨,放在诞生纸饼的旁边,“接下来,是你的‘天赋祝语’。”

他拿出与魂笔一模一样的墨水笔,吸饱青蓝色墨汁,指向简要的左手——这是朋友之间互留祝语最喜欢的地方。

简要没有如他所愿,走近一步,半跪下来,仰头露出自己的额头:“写在眉心。”

简墨怔了一下,笑了起来:“好。”

传说眉心是通往纸人灵魂的入口。因此对纸人来说,眉心是最重要最须谨慎对待的部位,甚至有传闻说,有人在眉心写的字真的改变了纸人的天赋。

简墨本想像通常人一样写上“平安”或者“万事如意”之类,但脑际突然闪过一个词,便微微弯下腰,托着右手腕,轻轻在简要的眉心写下四个字。

简要睁开眼睛,眨了一下,站起来走到穿衣镜前。

“随心行止。”他盯着镜子说。

“记不清听谁说过,又或是在哪里看过。”简墨放下笔,“我觉得这四个字很好。”

简要望着这四个青蓝色的字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笑着:“是很好。不过——如果少爷您的字能不那么难看,就更好了。”

“还没有人说过我的字难看呢。”简墨撇撇嘴。

“明年写之前,多练练吧。”简要不客气地提要求。

简墨买的合欢花用异能保鲜过。明艳蓬松的花朵沾水,轻轻在简要的眉心扫过。清水混着青蓝色的墨汁,颜色迅速变淡,很快就看不见了。

或许这墨汁中添加了遇到合欢花水就褪色的配方,简墨想,这样看确实不像是洗掉的,倒似溶在水中了。

轻音放下几张钞票,将小店里的诞生纸饼都买了下来。

小老板难得遇到这样的大顾客,笑得眼睛都快没有了,忙招呼店员打包好,还主动问道:“小姑娘,买了这么多东西家里要开庆典吧。你一个女孩子也不方便,我让人帮你送过去吧。”

“不用了。”轻音摇头回答道,“那地方太偏了。”

“没事,开车去,一会儿就到。说吧,什么地方?”

“枫霏巷。”

小老板顿时悚然色变:“枫、枫霏巷?姑娘,你去那个鬼地方做什么?”

轻音不语。

“姑娘,你是不是被什么人捉弄了?那地方可不只是偏僻啊!”小老板生怕轻音听不进去话,焦急道,“哎呀,怎么跟你说呢,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那个地方以前住了个非常厉害的异级造纸师,叫什么名字来着……反正就是,大家原本都很尊敬很崇拜他。可谁知道这个异造师表面看起来斯文正派,背地里却是个变态,喜欢折磨和虐杀纸人。他死了以后,地下室里的东西被曝光了出来,光是被剥下的人皮都有十几张呢!”

“我听说纸人管理局的人进去都吐了。太血腥残忍了,就算是纸人,也太过分了。”小老板回想起当时的报道,仿佛有些不寒而栗,“……不知道是不是那些纸人的冤魂作祟,自那以后,住在附近的人家总是不太平,后来都陆续搬走了,那条巷子就再也没人敢靠近了。现在荒凉得跟鬼街一样,你要是去了,准得吓哭!”

枫霏巷位于金砖区,十年前是楚中市最有名的街道之一,有着“枫林赤海”的美称。与银元区的“石桥映月”、铜花区的“不夜天”、玉壶区的“沧洪遗珠”,并称楚中市四大胜景。

当初改建者考虑到这满巷的枫树,建筑设计一律采用了简约路线,楼层最高也没有超过四层。一到枫叶变红的日子,整条巷子如同沉浸在一片火红的云海之中,明艳不可方物。若是天气晴好,明灿灿的阳光投射下来,最外沿的枫叶便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清风一起,赤海云涌,金浪叠起。那些掩映其中的素色楼宅,便被衬托得如同琼楼玉宇,不似在人间。

那个时候,每年都有不少游客远道前来赏枫拍照,可现在却成了众人口中的荒凉之地。

轻音站在巷口,脚边四只大纸箱子。送她来的小伙子,在劝说了几句无果后,只好驱车离开。

枫霏巷5号。

小老板口中那位很厉害也很变态的异级造纸师,本名叫柯晋,生前就住在这栋别墅之中。这栋别墅是枫霏巷最大的一栋别墅,占地面积有四五个篮球场加起来那么大。

虽然明知道荒弃的别墅里空无一人,也知道那些骇人的东西已被纸人管理局清理干净,但一靠近这里,轻音还是感觉一股阴冷的寒气,从黑洞洞的门口源源不断地流向自己。那股寒气一碰到她,便好似化作一双透明色的大手,将她死死抓住,力图拖进门后那个无底深渊。

“轻音你知道什么是纸人吗?纸人是造纸师创造的,也就是我——创造了你。没有我,你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拥有这样完美的躯体,以及这么强大的能力。所以啊,你是不是应该发自内心崇拜我、感激我、服从我呢?

“轻音,所有的造纸里,主人最喜欢的就是你。但只要我想,我可以再写十个轻音,一百个轻音……所以呢,你要听我的话,永远不要让我失望。这样主人就会一直、一直喜欢你,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柯晋对自己的造纸不是没有温情的时候,尤其是对待新的造纸。

轻音还清楚地记得她造生的那一天,柯晋为她准备了新裙子、新鞋子、新房间。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柯晋将她宠得像个小公主。这栋房子里,除了柯晋本人,无论是原人还是纸人都对她呵护有加。他在造师节上将她介绍给其他的造纸师时,眼神是多么骄傲自豪。他在造生节准备了那么多美味的诞生纸饼和点睛酒,亲自为她写下“天赋祝语”……

“轻音,虽然你只是我随手写造的一个纸人,也不是我造纸中最成功的一个,我却对你这么好,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你一定要听话,一定要听话噢!”

“是的,主人,我一定会听话的。”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者,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柯晋的命令是不可能完成的。

“轻音,求求你,不要——”

“住手!住手——轻音,我诅咒你!诅咒你!”

“轻音,你还不明白吗?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不,或许一开始,她就已经动摇了。

“主人,我可不可以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终于忍不住问。

“轻音,造纸是造纸师写造的,是属于造纸师的。因此他们的命是我的,他们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是我的!我想怎样就怎样!谁也没有资格说什么,谁也没有权利阻拦我——轻音,你是在质疑我吗?”

是的,柯晋是她的造父,是她的神。无论他的命令是什么,她都不应该犹豫和怀疑,无论他让她做什么,她都应该一丝不差地完成。她不想,也不能够失去造父的信任和期望。

那个阴森恐怖的地下室里,那数不清的血淋淋丑陋和罪恶里,也有她制造的一部分——来源于那些和她同样出身的纸人。

“啧啧,轻音,做得真棒!”

“你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主人对你再满意不过了!”

厚重的血色逐渐污染了琥珀色的眼眸,肮脏了纯净的灵魂,永远也洗不掉,抹不去。这栋别墅里,从原人到纸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终于有一天,柯晋牵着一个新纸人走到她的面前:“轻音,这是你的弟弟。他是不是很可爱,就像一个圣洁天使。”

她造生那一天,柯晋也曾用同样美好的话语来形容她。

可即便是最圣洁的天使,在恶魔的手里,终有一天还是会变成和她一样双手血淋淋。而自己,也终有一天会变成那个地下室里的标本,放在陈列柜、玻璃瓶、标本盒里,甚至挂钩上。

“轻音,你逃吧。主人已经给新纸下了命令,明天将你作为试炼的对象。”柯晋的初窥之赏是一个特级纸人,却是这栋房子里活得最久的纸人。

“不,不可能。主人是最喜欢我、最信任我的。他绝对不会下这样的命令。”

“是啊,他们以前也都是这么说的——”

柯晋已经死了十年,不可能再回到人间残虐任何一个纸人。可她总觉得,他的魂魄还在这栋房子里,又或者是,他的魂魄化作了这栋房子,只等着她再踏入的那一天,就把她一口吞下去,将全身骨头和着血肉一起嚼烂、碾碎,然后咽下喉咙管……

其实到现在,轻音还是不明白:自己是那么害怕柯晋,结果最后却成了杀死他的那一个。这是因为她的畏惧已经到了极点,反而忘记了害怕,还是柯晋看多了她畏惧的模样,才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将四只大纸箱放在枫霏巷5号的门口,轻音点燃了它们。

无数小火焰升起,在纸箱表面慢慢扩大各自的领地,最终汇聚成一团,将一切吞没。明亮细小的橙色火星随着被灼热的空气,在逐渐转深的夜色中不断翻滚、上升,向遥远而深邃的天空飘去,不知道是不是净化后的灵魂在舞蹈。

轻音忽然觉得,他们根本不需要祭奠,或者说,不乐意她来祭奠。因为如果她当年也成为躺进地下室里的一员,必然也是不开心这么一个人来祭奠自己的。

“柯晋这样毫无人性的造纸师,在这个世界上绝对不止一个,还有许多残忍肮脏的人藏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对纸人犯着不可饶恕的恶行。然而更糟糕的是,还有源源不断的新生造纸师涌现于世,他们或早或晚、或轻或重都会犯下和柯晋同样的罪行,这是因为造纸天赋给予他们作恶的能力,不断膨胀放大着他们操控生命的欲望,又日复一日地弱化着道德和善良的约束。因此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过去怎样,一旦他发现自己拥有了这项能力,都逃不掉这个与生俱来、如影随形的诅咒——柯晋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是一项无比伟大的事业,同时也是一项无比艰难的事业。因为你不仅会遭遇无数强大又狡诈的敌人,还会反复面临许多让你难以抉择、迷惑不解,甚至想要动摇放弃的情形。但是,不要害怕,不要犹豫!你不会杀错任何一个人。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造纸师是无辜的。即便他们才刚刚造生了初窥之赏,即便他们目前对待纸人还很温柔,但我们对他们的制裁,却能避免更多无辜纸人的造生,避免更多纸人被迫承受无从选择的痛苦命运——防微杜渐,将一切罪恶扼杀在摇篮状态,是对这个世界负责的最好方式。轻音,你要牢记!我们不是在泄私愤,我们是在守候整个世界的安宁和美好。”

这些话语,即便是十年前听的,但直到今日回忆起来,仍然能在她觉得痛苦、迷茫、沮丧的时候,给予她无限的勇气、坚定的信心,以及继续前行的动力。

地上黑色的灰烬随风轻轻舞动,慢慢被吹散开,消失在夜色弥漫的枫霏巷。轻音赤红色的眼眸也逐渐恢复了琥珀色。

“社长。”一片红色半褪的枫叶无风自动,打着旋从地面轻盈自如地飞起,最后稳稳落在她白皙的手心,“我会尽我全部所能,将造纸师从这个城市清除得干干净净,无论是老叶,还是新芽。然后——”

“将你从那个地方接出来。”

轻音将枫叶轻轻揉碎,撒在了空气中。

4 拼后台

酒吧里。

领头的银制服面无表情地问:“谁是童小琴?”

服务生们有些慌乱,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没有说话。

“你们不会以为不说话,我们就找不到童小琴吧?”银制服面无表情地说,“我们既然找到这里来,自然是确定人在这里。如果你们拒绝配合的话,我们就只能强制搜查了。”

过了一会儿,童小琴走了过来,她安抚了几个激动的员工,然后向银制服道:“我是童小琴。”

领头的银制服打量了她几眼,例行公事道:“前天在这里,你是不是与一名叫作杨凯瑞的男子发生了冲突?”

童小琴镇定道:“我不知道杨凯瑞是谁。但前天晚上,确实有一名男子企图非礼我的一名员工,被两名好心的客人制止了。”

领头的银制服拿出一张照片:“是他吗?”

银制服语气冷淡地解释道:“杨凯瑞到我局投诉你指使员工挑逗他,又联合两名男子以英雄救美的名义对他进行恶意攻击。现在麻烦你到我局配合调查。”

服务生们一阵**:“胡说八道!明明是那个人骚扰我们的人。我们还没有告他,他居然还恶人先告状了!”

“事实是怎样,我们自然会调查。”对于服务生的不满,银制服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反驳,更像是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付出哪怕一点点注意力,“现在请你先配合我们调查。还有,请将那两名酒吧客人的资料,提供给我们。”

童小琴强忍住怒气:“客人来酒吧只是为了喝酒玩乐,怎么会告诉我们他们的个人信息。”

银制服冷淡地说:“你不用为他们隐瞒。酒吧有监控录像,动手的是谁,很快就能查清。”

“既然您还没取证就认定我和那两名客人是一伙的,何必还装模作样地调查呢?直接定罪不就完了。”童小琴冷笑道。

“你顽固到底,就别怪我们执法无情了。”银制服一挥手,“带走。”

市立图书馆。

两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正站在最安静的书架附近说话。

“欧先生,你没看错?这个小子真的是你大哥的那个儿子?”神色傲慢的矮胖中年男子指着视频里的一个少年再次确认。

“杨科长,我难道连自己的侄子也能认错?”另一名酒糟鼻中年男子殷勤道,“我的人一直盯着他呢。我知道他前几天去了酒吧,正好又听见令公子在酒吧被人恐吓的事,就想应该不会那么巧吧。这才找您核实一下,果然就是他!”

“欧先生,我家凯瑞可被你侄子一伙欺负得不轻啊!”略矮的中年男子表情明显有些不悦。

“杨科长,这小子从小被我大哥宠得上天入地——仗着自己欧氏大少爷的身份,在外面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是人尽皆知!虽然我也姓欧,可在自己家里,说话一点分量都没有。呵,就连个谁都瞧不上的小职位,也因为那小子的阴招,被我那偏心到天上去的老爹给撸了。”酒糟鼻中年男子满脸苦笑,“令公子的这事,若我换作我大哥,一定先好好教训那小子一顿,再备厚礼亲自向令公子致歉,从此以后对他严加管教。可是——”他闭着眼睛摆摆手,一副不想再提的模样。

“欧先生,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但作为这个家伙的长辈,你该管教还是应当管教。你我关系匪浅,我自然不会计较。但若犯在那些家大势大又脾气不好的人手里,恐怕别人就要代为‘管教’一番了。”矮胖中年男子眼中精光连闪,意味深长地说。

“像杨科长这样身居高位却又重情重义的人,现在真是凤毛麟角。”酒糟鼻中年男子感动得鼻头更红了,“不过,依我看,我这个侄子不撞一回南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如果好生让他吃个教训,日后若能收敛一些气焰,反而是我们欧氏的福气呢!算是我拜托您,这件事上您只管出手!我大哥和我老爹那边,我会尽全力说服,保证拿出一份让您满意的赔礼,就算是帮我把那小子掰回正道的谢礼!”

“杨科长过虑了。在商言商,欧氏不可能因私人恩怨随便取消已经签约的商业赞助。再说了,本来就是我那侄子有错在先,赔礼道歉是理所当然。总不能顾虑这个又顾虑那个,让令公子受了委屈。”

“欧先生这样通情达理,杨某很是敬佩。哈哈,不过,要是借此机会将你侄子的气焰打下去,欧先生也会受益不少啊。”

“杨科长真会说笑,我只是一点点可怜的面子上光鲜。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那就这么说定了。万主席那边我去操作,欧氏你来负责。我们——合作愉快!”

自那夜被异查队的人救过后,简墨对银制服的反感稍稍消退了些。可今天这群银制服直接闯进教室,将自己和欧阳强行带走,让他清楚地认识到,其实一切还在原点。那天,那些银制服的和蔼态度,只是看在梅络的情面上吧。

简墨将酒吧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问道:“酒吧里难道没有监控吗?是杨凯瑞没有欺负那个服务生,还是我和欧阳伤了他哪一根汗毛?”

“监控我们自然会去调查。但在调查结果出来前,请你们务必安分地待在这里。”坐在对面的银制服十分官方地回复。

“调查结果什么时候会出来?”简墨被带回拘留室前,回头问。

“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银制服透过栅栏门,看着他平静地说,“没有上限。”

在纸人管理局的另外一间看守室。

“童小琴,你的援助律师来了。”看守员将一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性领到会面室,然后走出去关上门。

“情况怎么样?”童小琴问。

女律师坐了下来:“纸人管理局已经找到那两个学生。他们在管理局里协助调查。”

童小琴有些愕然:“怎么会?其中一个可是欧家的大少爷。”

“我们轻视杨凯瑞了。他父亲是市造纸师联盟等级评估科科长杨华东,与市造纸师联盟万坤副主席关系很密切。欧家虽然是楚中市首富,影响力不小,但杨华东代表着造纸师联盟,他如果铁了心想宰欧家一刀,欧阳恐怕也只能吃下这个亏。”律师叹了一口气,“本来只要走完正规辩护手续就能解决,也就是在局里待几天的事,可现在……唉——”

“现在会怎样?”童小琴担忧地问。

“只怕会无限期拖下去,逼得欧氏不得不和他们私了。”女律师并不乐观,但还是耐心地安抚道,“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会尽全力为你辩护的。”

杨宅。“怎么样?”杨凯瑞迫不及待地问父亲。

“哼,能怎么样?”杨华东冷笑着,“不过一个楚中市首富而已,以为口袋里有两个铜板,就能欺到我杨家人头上。不让他去一层皮,怕他以为自己能上天呢。”

“就是,爸,你是不知道,那个酒吧小老板,不过是一个普级,居然敢唆使手下员工对我甩脸子,还找两个毛头小子来戏弄我威胁我!哼,现在她该明白了,自己得罪错对象了!”杨凯瑞得意洋洋地说。

“如今就看欧家到底愿意为他们的继承人付出多少代价了。”杨华东打开电视,往沙发一躺,“为你这点破事,我可跟万主席说了不少好话。不从欧家身上榨出点实际的好处,我连谢礼都拿不出来。”

这时杨华东的手机响了。

“万主席啊,您好啊,您有什么吩咐……放了那两个小子,为什么?什么?是梅主席的……我知道,我明白。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是我教子无方,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是是是!您别生气,我一定会处理好的!”

杨华东笑容僵硬地听着对方挂了电话,盯着手机屏幕,气得手直发抖。他一把将手机扔向旁边已经听傻了的儿子:“你他妈是从哪里招惹上梅主席的人!你眼睛是瞎了吗!”

“怎么会这样?”杨凯瑞不知所措地说,反而为自己辩解,“我、我怎么知道那两个小子中有人认识梅主席?”

杨华东黑着脸瞪了他一眼,后者慌了:“爸,我们该怎么办啊?”

“还想着让欧家出点血,结果是要老子自己出血!老子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倒霉儿子!”杨华东气得眼睛都要绿了,“还有欧家老二,他给我出这个主意,是不是一早就打算坑我啊?我就不信,他不知道欧家小子那个同学跟梅主席有交情!”

“你现在可以去接谢首和他同学了。”梅络放下手机,对简要淡淡笑道,“万坤是个机灵人,一定会让你们满意的。”

说完叹了口气,他又摇摇头:“一把年纪,还把钱财看得那么重,丢人现眼!”

简要笑道:“多谢梅主席的援手,虽说我们也相信法律会给谢首同学一个公正的结果,但他毕竟还是学生,不好为此事在纸人管理局耽误太多时日,所以才劳动您出面转圜一下。”

梅络勾了勾嘴角,心照不宣地说:“其实连先生如果愿意出面,也是一样。虽然这些年他不怎么在圈子里露面,但我相信他的人脉和实力还是在的。”

简要目光微微闪了闪:“我与连主任也商议过此事。连主任觉得自己的关系网多年不用,一旦动起来,不免牵扯太广,而且效果未必比得上您这么立竿见影。毕竟万副主席是联盟的人,您一句话可比其他人要有用得多。”

“我就说吧,像谢首那样目中无人的家伙,迟早会出事,这回踢到铁板了吧?”祝鸿飞眉飞色舞地说,“我是教训不了他,可这世界上多的是人能教训他。活该!”

“可不是嘛。”同行的同学立刻笑说,“他不过仗着连主任撑腰,在学校里横行霸道。到了外面,他算个什么东西!”

祝鸿飞听着周围一连串的附和与奉承,内心无比舒畅,感觉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不免有些飘飘然。

“好了,我先走了。拜拜!”

他意气风发挥一挥手,向自己家的方向转了个弯,一边走一边不无得意地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感叹:“我一个造纸师,居然被一个一无是处的家伙欺负这么久,也真是够忍辱负重了——”

祝鸿飞突然停下脚步,皱着眉耸了耸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手猛地拉着踉跄地蹲到了一辆汽车后。

“余老师——”祝鸿飞瞪大了眼睛,被她立刻捂住嘴巴。

学校车位不够的时候,老师们偶尔会把车停在附近的路边,祝鸿飞不是第一次在这里见过余老师,但却从没见她如此紧张。这让祝鸿飞的心也一下子提起来了,他猛然想起了前段时间,学校里反复提起的造纸师遇袭事件。

“嘘——”余老师做了个低头的手势,用大拇指向他来时方向指了指,意思是偷偷从这里离开。

然而他们还没挪几步,地面便震动起来,仿佛有一道海浪从街道那头卷过来。

5 异端

“这次我和我朋友受惊不轻,不知道两位打算如何补偿?”简墨开门见山地问。

连蔚原来预备亲自出面压阵,没想到简墨一点都不怯场。于是他干脆站在杨家人看不见的角落,旁观这边的动静。

“这都怪我管教无方。犬子鲁莽无礼,我已经在家里好好教育过他,以后也会严加看管。对于犬子这次冒犯,我一定会表示足够的诚意。谢同学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杨华东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

简墨双手放在沙发背上,跷着二郎腿。除了进门的那一照面,他从头到尾就没用正眼瞧过这父子俩,把不耐烦应付的姿态做得很足。用下巴点点桌上的茶杯,他一脸傲慢轻佻:“道歉的话,首先要有个诚意吧。”

杨凯瑞原本有些忐忑,见对方居然让自己端茶送水,脸上顿时露出羞辱和愤恨的表情。

杨华东到底是个人精,立刻训斥道:“还不快倒茶认错。连一杯茶都不肯倒,你认错的态度在哪里?”

杨凯瑞咬着牙给简墨倒了茶,大概是怕他故意挑剔,没完没了,索性压下情绪,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递到简墨手边。

简墨打个呵欠,用嫌弃的眼光看了那杯茶一眼,等到杨凯瑞手都酸了,才勉强接过:“还不错,有点知道错了的样子。”

杨华东仿佛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连连点头:“谢同学说得很是。这样,我已经……”

简墨并不知道,这代价对对方的身家来说算不算是“有诚意”,但见连蔚站在门外点了个头,便知道还行了。只不过他没有马上应下。

杨华东说完,神色忐忑地看着简墨,直到他点了头,脸上露出真正放松的笑意,说了一大堆缓和关系的废话。

简墨不耐烦地打断他的殷勤:“行了,正事解决了,两位就请回吧。”

才走两步,他仿佛是突然想起来,转过半个身子问:“差点忘了——那个酒吧的老板娘呢?放了吗?”

杨华东一怔,显然已经忘记还有童小琴这人了。“这个,大概还有点手续没办完。您放心,我回头立刻督促人去办,马上让她回家——您看要不要给她送点什么压压惊?”

“放了就行了。我看压惊就不必了,别让人家又受惊就行。”简墨半带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送客,“我还有功课要做,两位慢走。”

等杨家父子走后,连蔚才走出来,笑道:“我倒不知道,你小小年纪没见过什么场面,摆起谱来却还有模有样的。”

简墨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无奈道:“我不摆谱,就怕他们打算蹬鼻子上脸了。”

“你怎么想到让杨家人先说筹码。”连蔚好奇地问。

连蔚以为他会给出“谁先出价谁先输”之类的回答,却没想到简墨说:“拿到多少不是关键,首要目标是不留后患。他们主动开口给比我主动要,自然更好些。梅先生的面子上也更好看。再说了,你不是在外面给我把着关吗?”

“你把那酒吧老板的事情留到最后,还故意说得满不在乎,是希望杨家事后不要找她的麻烦吧。”连蔚含笑道。

“我倒是希望如此。”简墨很清楚,此事上杨家吃了大亏,却绝对不会认为是自己的错。杨家不敢怪罪梅络,也不敢怪万坤和自己,最后必定会迁怒童小琴。

“短时间内杨家或许还能守诺。但时间长了,我觉得还是不保险——要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就好了。”自己越是表现得重视童小琴,杨家越会认为一切都是童小琴害的。眼下虽然不敢动她,可时间一久就不好说了。

“阿首,我问你一件事情,你认真考虑后回答我。”连蔚听完他的话,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帮助欧阳,还是为了帮那个童小琴?”连蔚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想看清楚他心底在想什么。

简墨嘴角抽了抽,表情古怪:“您总不至于以为——我对她一见钟情才帮她的吧?”

“你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看在欧阳的份上才帮助童小琴,还是因为同情她身为纸人的遭遇?”连蔚眼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敏锐,“上次你羞辱祝鸿飞的时候,我就该有所察觉的——你是不是对纸人抱有特别的同情心?”

简墨没想到,连蔚这么快就察觉到自己费尽心机掩盖的事实。不愧姜还是老的辣!

“您希望听真话还是假话?”他没有反驳,也不想转换话题。

“真话。”连蔚不客气地说。

简墨有些遗憾,古板的连主任没有走他的套路,但他还是回答道:“如果想听假话呢,我的回答:是的,我是同情她身为纸人的遭遇才帮助她的。”

“可如果您想听真话——连主任,您不觉得您的问话本来就有问题吗?”他不逃不避地迎着连蔚审视的目光,“她是不是纸人,跟我帮不帮她有什么关系?”

“开始出面确实是为了欧阳,但看见一个女性受到流氓的欺负,首先想到的难道不是我有没有能力帮一下?年少热血,英雄救美,这总没错的吧。可为什么现在的人在英雄救美前,首先考虑的是这个流氓是纸人还是原人,这个‘美’是纸人还是原人?”

“你不要偷换概念,岔开重点。”连蔚拍着茶几,“你以为用‘美’这个词来代替纸人,就能掩盖你的真实想法吗?”

“搞不清楚概念的是您!”简墨收起脸上的笑容,注视着连蔚的眼睛,“您的心里,已经把‘道德’这个东西分成了纸原两个版本,不是吗?”

“我帮童小琴,帮食堂阿姨,您看得见。可我救梅络,我救欧阳,您看见了吗?”

连蔚不说话了。他自然知道简墨为了救后面两个人,进了两次医院急救室。

“是的,我同情那个童小琴。但不是因为她是纸人,而是因为她的遭遇。她是纸人还是原人,可以是杨凯瑞对她肆无忌惮欺辱的原因,却不是我是否帮助她的理由!”

连蔚嘴唇微微颤抖,瞪着他看了很久,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出一个比“是不是对纸人抱有特别的同情心”更难以让他接受的问题:“所以,在你的眼里,纸人和原人是一样的?”

简墨眼神坦然地回望连蔚:“是。”

连蔚低着头,双手在膝前交叉,感觉自己遇到一道深渊级的难题:这就好像在中世纪的欧洲提出太阳中心说,又像是封建时期的华人倡导男女平等。

他收养谢首已有一年多,自认为对这个孩子很上心。可这么久了,连蔚才发觉,原来这个孩子的内心是这样看待纸人和原人的。

不仅原人没有说过,纸人也没有说过。

这或许不是因为没有人敢这么说,更多的是,绝大多数人根本没这么想过。

夏历5087年签订的二次协定,算是对这句话最接近的诠释。但那也只是迫于二次纸原战争的威胁,迫于民众对长治久安的渴望,不得不对纸人的一种妥协。因为就算法律规定纸人拥有和原人同等的权益,也不一定意味着将纸人当成原人一样对待。

更何况经过了多年的和平期,人们对战争的畏惧之心几乎消失殆尽。二次协定实际上已形同虚设。

连蔚最初还只是觉得,这个孩子生活在纸原比例特别高的六街,所以对纸人抱有特别的同情,想提醒简墨明白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同情心可以有,但不要太过,尤其不要在某些思想极端的原人面前表露出来,免得惹些没必要的麻烦。

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孩子的真正想法,比他猜想的还要……另类。

原来,在这个孩子的眼里,纸人和原人是一样的。

最为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是因为天真无知才形成这样的观点——知道寻找借口来掩盖真实想法,就代表他对这个世界的现实看得很明白,理解得很通透。可是最后,他依然坚持了这样的想法。

这让连蔚大为惊讶的同时,内心更加震撼。

连蔚虽然不过是一名特级造纸师,但他曾经是十二联席之一,站到过很高的位置,见过很过分的事情,他的阅历和见识,让他不会拘泥于社会的主流观念。连蔚很清楚,实现纸人和原人的平等,无论从整体还是长远来说,对原人和纸人都是一件好事。

但问题是,绝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自己,最多也就是看到自己的身周。即便是他自己,尽管看得清楚,却还是因为根深蒂固的大环境和自身的立场因素,对一切视而未见。直到连英死后,他从繁华纷乱的世界里退出,反复静悟思索了许多年,才慢慢有了现在的领悟。

可在此之前,连蔚没有见过一个人,是发自内心和本能地认定,纸人和原人是一样的。

这个孩子是对的。无论在旧纪元,还是新纪元,是非对错,衡量标准应该是道德,或者至少应该是法律,而不该是原人还是纸人。

道德从来没有说过,因为你是原人,所以调戏纸人就是可以的。道德也从来没有说过,因为你是纸人,所以活该被原人欺负,甚至人为制定的法律都不敢这么说。

可是,现实就残酷在这里,即便你的想法和观点是对的,并且对这个社会很有益,却不代表你这么做了以后,社会就会对你很友善。

连蔚想都不用想,一旦谢首公开了这番言论,别人若不是将他当成哗众取宠的疯子,就是思想真的有问题的异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