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花烛夜窥师书壁

大唐官制因袭隋制分为九品,品各有从,自四品以下各品又分上下,共计三十品。在这三十品之内的称为流内官,自“从九品下”以下的称流外或叫未入流。流外官多任衙署吏员,也有九品之分,流外官经过吏部铨选可以递升入流。原为布衣百姓的新进士颜真卿出了兴庆宫之后,焕然成为流内正九品上阶的大唐朝廷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

正九品上阶的校书郎,月俸为米五十七石,钱一千三百文,另有职田若干。按开元盛世京师每石米二百钱计,初入仕途的颜真卿每月收入平均约为两万钱。这一数字不算高薪,但足以使一个五口之家过上衣食无忧的温饱日子。

颜真卿乐滋滋地站在宫门口整了整衣冠,然后大步走到路口。他本想雇一匹高头大马神气神气,一摸口袋,只有几文钱,赧然一笑,抬手叫了一头小黑驴。小黑驴看到颜真卿,好像明白今日背负的青年并非等闲之辈似的,立刻兴奋得支棱起两只大耳朵,摇头晃脑表示欢迎。颜真卿爱抚地拍拍驴背,顺着油光发亮的黑毛轻轻捋了两下,抬腿跨上驴背,然后朝驴臀上轻轻一拍,小黑驴撒欢似的扬起长脸咴咴一声长鸣,尥起四蹄,踢踢踏踏一路正南朝敦化坊跑去。赶驴的老汉跟在后边怨驴跑得太快,一边追赶,一边口里嗔道:“这黑娃子!这黑娃子!”

颜真卿回到家里,正赶上皇宫内侍带着一队内廷仪仗,高举旌旗贺幛,一路吹吹打打将皇上赏赐姑母颜真定的邛竹杖、四神宝镜、十匹云锦和二百枚开元金币送到家中。一家人千恩万谢送走内侍宦官之后,颜真卿又向母亲和姑姑汇报了兴庆宫殿试、皇上赐官的消息。敦化坊颜宅一日之内双喜临门,颜真定感慨万千,涕泪俱下。自她出宫四十年来,几出几进京师,唯这一次最开心,最光彩。一再称道当今皇上豁达大度,纳谏如流,励精图治,强国富民,无愧于一代圣君明主。并教导侄儿珍惜这清平盛世,为国家建功立业。老太太说得激动,禁不住笑脸上又滚出两行眼泪。婉儿急忙给老太太递上手帕,老太太在眼睑下轻轻搌了两下,指指殷拴女,又说道:“我对娘家,没有啥事再挂念了。唯十三郎婚事,我想趁着在京之日,把婚事给他办了。将来我即使客死他乡,也含笑九泉了。”颜真定的话说得有些伤感,却说到了颜母心中。殷拴女急忙点点头,说道:“中,中,一切按照大姐的意思去办。”

第二天,颜真定坐轿来到崇贤坊韦宅。

颜真卿的座主、集贤院修撰孙逖的家与韦宅相邻,孙逖与韦迪同龄,又与韦氏兄弟同好,是韦氏兄弟的座上客。儒生相聚,不是诗词文赋,就是琴棋书画,有时互相礼仪谦让,有时又会为了一个“词儿”,或者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具有典型的文人脾性,世俗人很难理解。这天,孙逖正和韦述、韦迪兄弟二人品茗闲聊,门人忽报致仕女史颜真定来访。三个大文人一听,犹如皇上驾到一般,霍地起身到大门迎接。韦述、韦迪搀扶着颜真定来到客厅,未等落座,韦述就向颜真定介绍了孙逖和兄弟韦迪。

孙逖看着这位比自己年长三十多岁的白发苍苍的颜真定,口里叫着大姐,心中却将她视为尊长。他先是高高一揖,就欲跪地行大礼,颜真定急忙阻止道:“不可,不可。孙逖公为我侄儿座师,我正要登门感谢呢,没想到在这里晤面,幸会,幸会。”

孙逖道:“颜女史大名如雷贯耳,这次皇上又亲赐邛杖和宝镜,京师上下传为佳话。孙某很想一瞻颜女史尊容,今日相见,三生有幸。令侄青年才俊,皇上殿试文惊朝堂,孙某有幸成为颜生座主,不胜荣幸。”

颜真定故作严肃,说道:“小子初出茅庐,尚不谙世事。今后还要仰仗孙公多多教诲,不可放纵了你这个门生。出息了,大家脸上都光彩;惹出是非都受牵连。”

大家寒暄罢,颜真定就和韦述、韦迪商量侄儿婚事。双方还没有说几句,孙逖听出了颜真定的来意,抬手朝几上轻轻一拍,嗔道:“韦老大,颜生是我的门生,弦娘是我的干女儿。颜、韦两家结为秦晋,你们兄弟二人为何瞒着我?”

韦迪抱拳对孙逖拱了一揖,笑道:“此事尚未敲定,不便过早张扬。一旦定下来,第一个要告知的自然是逖公。”

孙逖这才转愠为喜,说道:“这还差不多。”

颜真定说道:“韦大郎有言在先,我侄儿一旦解褐,就可以完婚。昨日已被皇上任为兰台校书郎,不日即可接到告身。韦大郎不可食言。”

韦迪支吾道:“还没有订婚呢。”

颜真定说道:“我在京城时间有限,不久要随成己到汴州尉氏。此一去怕再也难回京城了,想趁在京机会给侄儿把婚事办了。”

韦迪又嗫嚅道:“似乎仓促了些。”

颜真定看了韦迪一眼,又道:“老身今年已过八旬,今日躺下,还不知道明日能否下床。时不我与,行将就木了。真卿侄儿四岁失怙,我作为姑母,这辈子最操他的心了。能看着他完婚,是我今世对娘家人的最后一个愿望。希望韦家兄弟能给我这个苍苍白发的老太婆一个面子,老身不胜感激。”

颜真定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令韦家兄弟十分感动。韦述对颜真定抱拳一揖,说道:“一切听凭大姐安排。”

颜真定面露喜悦,说道:“谢谢两位兄弟给我这老脸面子,我不会忘记这份情义。婚姻乃人道大伦,六礼不能省略。不过,先人定下六礼,并没有规定时间长短。在座的三位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儒,如果将六礼的速度加快一点,应该不违祖制。”

六礼为下达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下达纳采即男方请媒人向女方提亲,女方如有意,男方送雁表示求婚。问名是女方应婚之后,男方向女方询问姓名和生辰八字,然后请人占卜,如果男女生辰八字相合,就是大吉之婚,男方向女方报喜,并送礼订婚,是为纳吉。纳徵为过大礼,请期即双方商定婚期,亲迎为迎亲结婚。

孙逖说道:“前贤曾说,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颜大姐所说,不违祖制。”

韦迪看看大哥,韦述说道:“大姐说得有道理,将六礼加快一点,不违祖制。”

韦迪想了想,头一扬,说道:“既然不违祖制,那就依了颜大姐,尽快把事办了。我看,咱们双方现在就写下通婚书和答婚书,六礼诸事尽快完成,一切从简。”

颜真定起身对韦迪拱了一揖,笑道:“韦迪兄弟如此大度,我就代表真卿的母亲在这里向亲家翁致谢了。”

孙逖一拍桌子,假嗔道:“六礼皆需媒人通言。你们颜、韦两家无媒妁作伐,私订婚约,有违礼制。”

颜真定抱拳对孙逖拱了一揖,笑道:“那就委屈孙公做月下老人了。”

孙逖这才满面喜色,说道:“正合吾意。”

孙逖和韦氏兄弟三人早年皆以神童闻名于朝野,少年才俊,皇榜高第,从小就饱读儒道经典,天下名籍奇书、天文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对于奇门遁甲、阴阳八卦也不外行,比之街头巷尾蒙人混食的摆摊卦仙强上百倍。三位大儒头抵头,肩挨肩,在书案上查经据典,东推西算,很快卜出一个月圆当空、三星在户的吉日良辰。

颜真卿听说姑姑已为他定下大婚日期,决定在十天之内完婚,心中又兴奋又不安。他娶了一个才貌双全的书香大家闺秀,一个令众多豪门子弟惊羡不已的京城名媛,又因为自家的清寒对女方心怀歉疚。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发愤图强,出人头地,不能让妻子跟着自己受了委屈。

韦述知道颜家的情况,这天将颜真卿叫到家中,问他需要什么。颜真卿跪在地上叩了个头,起身之后,又高高一揖,说道:“感谢伯父愿将弦娘嫁给颜生。颜生从小在苦中泡大,过惯了清寒日子,唯感不安的是担心弦娘跟了颜生受到委屈,请伯父转告弦娘,请她三思。”

韦述笑道:“这个,贤侄勿虑,弦娘早有准备。我只问你,对弦娘的嫁妆有何要求。”

颜真卿道:“弦娘个人衣物、日用听其所备。我个人什么都不要,唯希望韦伯伯能馈赠三坟五典、四史五经及其他前贤名籍、天下奇书两百套。”

韦述是朝野闻名的书痴,一生嗜书成癖,又爱书如命,私人藏书两万套,约二十万册。每天废寝忘食、勤学不倦,有空则手不停辍,挥笔写作,著述颇丰。颜真卿索书将他吓了一跳,面露不悦,嗔道:“小子,你是娶妻还是娶书?”

颜真卿又高高一揖,说道:“妻要娶,书也想要,请伯父成全两美。”

韦述低头想想,这小子不要金、不要银,也不要车马田庄,唯要书籍名著两百套,典型的一个文人情怀。他为侄女慧眼识才感到高兴,虽然心中难舍,毅然决定忍痛割爱。抬头说道:“书我给你,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颜真卿霍地起身,垂手肃立,洗耳恭听。

韦述说道:“第一,书是学习知识的工具,不能读死书不求甚解,更不能像书蠹似的沉迷书中影响公务,也不能像扬州李善公那样淹贯古今,只落个‘书簏’的雅号。第二,如果整天抱了书卷爱不释手而冷落了弦娘,伯父有言在先,届时勿怪我护短。”说罢,小声地嘿嘿而笑。

颜真卿心花怒放,连声地诺诺称是。

大唐礼制根据《礼记》要求,嫁女之家三夜不熄烛,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婚庆典礼明令禁止广奏音乐。亲迎这天,敦化坊张灯结彩,遍植花木,大红喜字贴了一条街,颜家院内的几棵木兰树花朵满枝,竞相怒放,满院**漾着淡淡的木兰花香,给颜真卿的婚礼平添三分喜色。新郎官颜真卿头戴双翅幞头,身穿圆领锦袍,腰束红鞓玉带,脚蹬六缝乌皮靴,全身十字披红,胸前还结了一朵斗大的红绸牡丹,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带着一支由坊内青年组成的傧相队伍,簇拥着一辆马拉花车,从敦化坊出发,浩浩****西行来到崇贤坊韦家大院,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过,向新娘报告,迎亲花车已经来到门前。

韦宅内外站满了为新娘送行的亲友,熙熙攘攘,非常热闹。

亲迎队伍等了许久还不见动静,颜真卿有些着急。他在花车旁走来走去,口中不断咕哝着“奈何,奈何”,时不时抬头望望后楼弦娘的闺房,徘徊踟蹰,心焦如焚。突然,颜真卿屁股上被人狠狠踢了一脚,回头看时,却是内弟韦弦生。他依然穿着胡服,戴着胡帽,手中晃着一条马鞭嘻嘻地笑。颜真卿嗔道:“混生子,今天是姐夫哥的大喜日子,不得胡闹。”

韦弦生道:“非我胡闹,是你恩师让我来抽你一鞭。”

“胡说!”颜真卿鼓起双眼斥道,“打新郎的‘下婿’仪式,应该新娘子到了我家才能开打,在这里打新郎岂不杀了新郎威风?”

韦弦生嘻嘻笑道:“此非‘下婿’礼,孙伯伯让我提醒你,新娘该上花车了,你傻等什么?”

颜真卿闻言大喜,朝楼上看了一眼,说道:“那为何还不下楼?”

韦弦生斥道:“你多次骂我浑生,你才浑!新郎不催妆,新娘主动下楼,多没面子。”

颜真卿这才恍然大悟,急忙集合傧相队伍,齐声高喊:“新娘子上花车!新娘子上花车!”一气叫了一百遍,呼声震天、响遏行云,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随着喊声,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傧拥着新娘子缓缓下了闺楼。到了门口,新娘子隔着一挂竹帘,又坐下不走了。

喜滋滋的颜真卿突然又傻了眼,回头对韦弦生一揖,问道:“内弟,哥哥有何失礼之处吗?你姐姐为何又坐下了?”

韦弦生道:“你这个木头脑壳,怎么考上了甲科进士?是否在南山的和尚庙内待得太久了,对世俗一窍不通?”

颜真卿眨眨眼,问道:“个中还有什么学问吗?”

韦弦生道:“没有催妆诗,新娘不出门。”

颜真卿“啊”了一声道:“还要作诗啊!”遂整整衣帽,对门内喊了声“新娘子听了”,挺胸昂首吟道:“催妆,催妆!新妇镜前愁断肠;妆成随郎去,莫忘谢爷娘。”

新郎的催妆诗大多是歌颂新娘如何貌美、贤淑,颜真卿的催妆诗不同凡响,虽然脱口而出,诗中却流露出几分伤感。韦弦娘童年失母,从小缺少母爱,听了新郎的催妆诗,禁不住心头一酸,眼中潸潸流出两行热泪。新娘身后站着姑母、姨母、舅母、继母、伯母和婶婶,妹妹韦平仲跟着父亲站在女眷后边。韦迪心头一热,心说:“小子有此言,将女儿终身托付于他,当无后忧。”于是俯身在女儿耳边轻声告诫说:“颜家历代皆清廉之士,家境不甚富裕。颜生从小失怙,于艰难之中长大成才。女儿进了颜家,要孝敬婆母,友好妯娌,节俭度日。不可像在父亲身边一样恣肆任性。我家藏书为国人之冠,你读的书可能比颜生要多,不可以此轻慢丈夫。命运多舛,仕途坎坷,顺遂时二人相敬如宾,困厄时二人当相濡以沫。遇事要助丈夫一臂之力,多多鼓励丈夫求知上进方为贤妻之道。”

韦弦娘听了父亲教诲,回头跪在父亲面前叩了三个头,起身之后又伏在父亲怀中流泪不止。韦迪轻轻拍拍女儿的肩膀,说道:“天已近昏,上车去吧。”

一阵鞭炮响过,新娘子终于在花车内落了座,颜真卿吊着的一颗心也落到肚内。他跪在岳父韦迪面前行过大礼,然后又拜伯父韦述。拜罢,俯在韦述耳根悄悄问道:“伯父答应的两百套书,请勿食言。”

韦述朝颜真卿鼻子上刮了一下,嗔道:“小子,放心好了。书已装箱,和弦娘的妆奁一起随你回府。”韦述看看身旁没有外人,又神秘地说道:“你小子走运,弦娘的舅爷说你孺子可教,送给你一百纸名人手札。这东西被史官视为珍宝,颜生当倍加爱护。”

弦娘的舅爷即京兆府府尹兼副宰相裴耀卿大人,也即韦述、韦迪的亲舅公。颜真卿拜相时在大明宫见过一面。裴耀卿为人忠厚正派,勤于政事,韬光晦迹不露锋芒,自出仕以来历有善治。近日受任江南两淮转运使,赴三门峡疏通粮道去了。颜真卿没有想到他会收到裴相国的礼物,一时受宠若惊,面露得意之色。韦述见他有些失态,面孔一板,告诫道:“人生时常有得有失,得之不可得意忘形,失之亦不可忧心忡忡。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宠辱勿惊,方能成器。”

颜真卿急忙收敛笑容,躬身肃立,连连称是。韦述看他一眼,又说道:“你岳父和弦娘的外公王丘老各送你数十幅古今书法名迹和古碑拓片,希望你在书艺方面有所成就,你要珍重。”

王丘是韦迪的岳父,弦娘的外公,现任礼部尚书,年高德劭,志行修洁,是朝中著名的骨鲠清廉之士、怀忠抱义之臣。

颜真卿双目炯炯,喜形于色,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孙逖笑道:“这小子,得书得字比得妻子还高兴。若敢慢待弦娘,小心我不饶你。”

夕阳西下,一轮红红的大太阳已落至西山的山顶。亲迎的队伍拥着花车来到敦化坊,新郎官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站稳身子,屁股上突然被人击了一棒,回头看时,二十位新娘的傧相一人手中一支木棒,一齐朝着新郎劈头盖脑地打了过来。霎时间新郎官的肩上、背上、屁股上乱棒齐飞,疼痛难忍。颜真卿双手抱了脑袋满院乱跑,院内亲友及四邻宾客不但不加阻拦,反而哄然大笑。紫砚、紫毫是陪着弦娘嫁来的丫鬟,心疼姑爷,公然出面阻拦女傧。傧相中有个憨女不依,举棒打了紫砚一下,两个丫鬟一齐动手与憨女厮打起来。媒人孙逖公主持婚礼,高喝一声:“住手!”说道:“下婿礼是杀新郎的威风,为何女傧自相攻击,成何体统?”说罢,令人放过一挂鞭炮,请新娘子下了花车,又导引新娘子转席、跨鞍,指挥新人拜天、拜地、拜高堂,然后让新郎用一条九尺长的红绸将新娘牵入洞房。

新娘子头上罩了一方绣着凤凰戏牡丹的红盖头。颜真卿自从在朱雀桥上认识韦弦娘之后,虽曾多次接触,却没有面对面地正眼看过一次。今天洞房花烛之夜,他心急火燎,迫不及待地想仔细看看他心仪许久的美人。可是,当他伸手轻轻地揭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时,新娘子举起一把轻纱绣花团扇又将面孔遮了起来。新郎官左边看,团扇遮了左脸;新郎官右边看,团扇又遮了右脸。新郎官急得团团转,新娘子就是不露真容。颜真卿双手搓来搓去,口中咕哝着“奈何?奈何?”手足无措。新娘子扑哧一笑,轻声提醒道:“郎君不作却扇诗,如何让妾将扇却?”韦弦娘出口成诗,颜真卿又惊又喜,急忙对新娘子作了一揖,闭目稍思,摇头吟道:

绣扇团团遮君颜,一道银河横眼前。

织女若怜牛郎苦,应架鹊桥两岸边。

新娘子听了“嘻”地笑出了声,但仍然手执团扇遮着面孔。新郎无奈,只好再次闭目运思,轻声吟道:

团扇轻轻似座山,新郎隔山眼望穿。

扇上牡丹千千朵,扇后新人赛天仙。

颜真卿吟了两首却扇诗,虽不及名家高手,韦弦娘却也心满意足,不想再难为新郎。她慢慢移开团扇,含情脉脉,满面羞涩地低头微笑。

颜真卿眼前像突然点亮了一盏明灯似的,光焰四射,灿烂夺目。他俯身在新娘面前,眨眨双眼,举目端详,只见新娘子高髻正中插了一朵大红色的新鲜牡丹,高髻右前步摇晃动,金玉闪烁,后边别了几片精致的牙梳,除此之外别无饰物。全不像豪门女子出嫁时那样珠光宝气,琳琅一身。韦弦娘天生丽质,雅好自然。虽做新娘,脸上也没有太多粉饰。她不喜宫廷女子常描的蚕蛾眉和鸳鸯恋,嘴唇上也不点时尚流行的万金红、天宫巧、梅花奴和石榴娇。她只是淡扫蛾眉、略事打扮,丰腴饱满的额侧斜红一二,红润白皙的面颊浅施花靥,比之平时的素面朝天略微多了一点色彩,素雅端庄之中透出一股浓浓的闺门书香之气。她的最动人之处,是那一双湖水一般清澈的明眸中闪射出的那股聪慧之光。

颜真卿真想一下子扑过去将新娘子抱在怀中,可是,他没有,他怕吓着了弦娘。他在新娘面前慢慢蹲了下去,双手轻轻捧了新娘子那粉中透红、红中泛白、娇羞细嫩、美丽动人的面颊,目不转睛地直视着那美如天仙的容颜,心中燃起一股腾腾烈焰。他一把将新娘子揽在怀中,只感到新娘子的身躯微微颤抖,心儿像受惊的小兔一样怦怦地跳。

韦弦娘全身酥软地依偎在丈夫怀中,眼中噙着热泪,心中无比温暖。这是她爱的男人,她将身心交给了他,将今生今世都交给了他。无论穷富,无论贵贱,长相厮守,永世无悔。

颜真卿轻声问道:“你是位大家闺秀,怎么会爱上我这个寒门的黑面书生呢?”

韦弦娘将脸贴在丈夫胸前,柔声细语地答道:“在槐街的朱雀桥上,当你一把抓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心中就蹦出了八个字。”

颜真卿急切地问道:“八个什么字?”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啊——”颜真卿紧紧抓住妻子那双柔软细嫩、白净秀丽的小手,放到唇边吻着,说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新郎、新娘二人在洞房里卿卿我我,吐露心扉。客厅酒筵上的宾朋亲友和四邻尊长吆五喝六,觥筹交错,兴致勃勃,一片热闹。允南、允臧二人跑前跑后地照应着,母亲殷拴女和大姐颜真定陪了媒人孙逖公和韦述、韦迪兄弟。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孙逖起身离席,对颜真定和殷拴女抱拳一揖,说道:“明天五时,我和韦郎中还要参加朝仪。时已不早,不敢再饮了,告辞。”韦述急忙起身应道:“朝参迟到要罚两个月的薪俸,不敢放浪,亲家见谅。”颜真定知道孙逖、韦述都是奉公守法、循规蹈矩的良吏,高喊一声:“允南,送客。”韦迪及众眷属看到大哥要走,也都起身告辞而去。

颜允南将孙逖公和韦家兄弟送走之后,看到母亲和姑姑二位老人都已疲惫不堪,急忙让丫鬟婉儿和九菊搀扶她们回房休息。四邻的几位长者见状,也都起身告辞回家去了。只有十几个青年后生和几位亲友,虽酒酣耳热、灯残夜静,因为贪杯仍不想离去,聚在客厅继续畅饮。正在这时,忽听门人成顺子手持两张名帖,高声报道:“银青光禄大夫兼正授秘书监贺知章大人和左金吾卫将军府长史张旭大人驾到!”

秘书省秘书监贺知章是著作局校书郎颜真卿的上峰,这年七十五岁,越州永兴人。他不但是名闻全国的大诗人,因为官大、位尊、年高德劭,还是名震东、西两京的“饮中八仙”之首,一日三餐饭可以不吃,没有酒却是不行。长安百姓经常看到他一个人在街头溜达,随便钻进一间酒肆,边饮酒边与庶民闲话。贺知章擅长隶书和草书,达官贵人常常千金难求一字,有些狡民就趁他在酒肆饮得醺醺欲醉时求其墨宝,只要有酒,百求百应。李隆基为了将贺知章留在京师,特别对他网开一面,既不要求他准时参加朝拜,也不勉强他每天入阁坐衙。让他生活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兰台的日常事务则由兰台少监崔沔负责。

崔沔也是一位有名的国朝才子,制举天下第一,殿试对策又获高第,受到武则天的赞扬。有才气的人多半都是些孤傲不群之徒,喜欢做些出格的事。李隆基泰山封禅时,天下官员争相歌功颂德,贡献奇宝异珍。可是,当李隆基带着满朝文武官员和数千人马路过魏州时,时任魏州刺史的崔沔却送了一幅无锦素绣,寓意明明白白,规劝皇上清素俭朴。为此,他差点受到奸人的诬陷。好在此时的李隆基还头脑清醒,不但没有怪罪他,还因他学贯古今、才气横溢将他调入京师。贺知章以崔沔方正耿介、廉明俭约,对他十分器重,将秘书省的大小事情都委托给了崔沔。他自己百事不管,自号“秘书外监”和“四明狂客”,只落得个散淡清闲,逍遥自在。

张旭字伯高,兄弟之中排行老九,人称九公。高宗李治上元二年(675)生于苏州吴县,这年五十九岁。张旭从小潜心于书艺,篆、隶、楷、草无所不能,尤以大草逸势奇状,连绵回绕,前无古人,被世人奉为“草圣”,成为国朝的书坛领袖。又因为他喜欢在大醉之后呼喊奔走,然后挥笔狂书,又被人戏称为“张颠”。张旭在书法上名震天下,在仕途上却很不得意。虽然年近花甲,还在太子李瑛的东宫之内任一名掌领打更报时的率更令,从四品上阶,比之好友贺知章的正三品中间相差五级。李隆基对太子常怀戒备之心,故意压着太子府官员,多年不予升迁。张旭心中郁闷不乐,常借酒浇愁,牢骚满腹。太子詹事是他的顶头上司,看到他每日醉醺醺的样子,就对他摆出架子,出言不恭。大名鼎鼎的张九公哪里受得了这等窝囊气,一拍桌子辞职不干了。别人辞官,一走了事。张旭何等之辈?詹事急忙持了张旭辞呈禀报皇上。李隆基也爱张旭高才,但不喜他的狂放,随口说了一句“听自安之”,意思是走不走,随他的便。

张旭出了太子东宫,暂居在好友贺知章宣平坊宅中,每日饮酒、弹琴、作诗、弈棋,挥笔狂书,纸飞如雪。太子李瑛自觉无能,对不住属下才俊,让人抬了轿子,一连到宣平坊去了三次,想请张旭回去,还让曾经任过太子宾客的贺知章帮忙说情,张旭道了一句“好马不吃回头草”,坚辞不听。李瑛无奈,只好留下许多钱物,挥泪而去。不久,张旭被驻守东京洛阳的左金吾卫将军裴儆聘为将军府的金吾长史,属于将军府的幕僚之长,从五品上阶。虽然比太子率更令又低了三级,张旭图个自由,欣然屈就。贺知章想留他在家中多住些时,因此张旭逗留长安,尚未到东京赴任。

这天,贺知章入阁办了点事,张旭一个人骑马到南山游玩去了,直到日落西山,才醉醺醺地回到宣平坊。这时,贺知章带了一位名叫刘晏的小青年正要出门,张旭翻身下马,问道:“贺兰台,哪里去?”

贺知章对张旭拱了一揖,关切地说道:“你玩了一天,快快回房休息去吧。我要参加一个婚礼,回来再陪你叙话。”

张旭此时依然醉眼蒙眬,说道:“什么人结婚,皇亲国戚不成?”

贺知章笑道:“不是。新郎是兰台新来的校书郎颜真卿,新娘是太子中书舍人韦迪的千金。新郎是我的属员,早年还曾与他的伯父颜元孙和他的舅父殷践猷经常来往,理当登门贺喜。”

张旭眉梢一挑,乐道:“你说的是近日皇上亲授的校书郎颜真卿吗?我知道,这个颜生从小在吴县长大,算是我的半个老乡。当年,他的外公殷子敬任吴县县令,我每次回乡探亲都受到殷明府的盛情款待,深情厚谊至今难忘。再者,我与韦迪公在太子府同事多年,虽说不上交厚,但不失为僚友,男女双方与我都是旧交。看来,这场婚礼我张旭也理当登门道喜才是。”

贺知章昂首笑道:“张九公一定是闻到酒香了。”

张旭嬉笑道:“人情第一。”

贺知章道:“那好,我们就一同走吧!路不远,将马交给门人,徒步而行。”

张旭看看贺知章两手空空,问道:“堂堂兰台长官参加属下婚礼,难道仅携两袖清风去喝喜酒不成?”

贺知章哈哈大笑,说道:“文人之交一张纸,什么都不用带了,人到礼到。”

长安宣平坊距敦化坊仅有三个里坊的路程,张旭和刘晏跟着贺知章三人空手徒步很快到了颜宅。贺知章和张旭在两京之地是两个无人不晓的国朝大才,有多少豪门权贵用千金万银都难以请到,这两位大文人突然降临颜宅,给颜门带来了极大的光彩和荣耀,门人顺子接过名帖一声高喊,如同电闪雷鸣一般响彻颜家宅院。正在客厅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的众多宾朋呼啦啦一阵响动,纷纷放下酒杯跑出客厅夹道恭迎。贺知章和张旭二人一边抱拳拱揖向大家致意,一边说着“恭喜恭喜!”颜允南急忙带着兄弟允臧迎了上去,见了二公高高一揖,直呼“贵客,贵客。幸甚!幸甚!”遂将二位客人请进客厅落了上座。颜允南看看桌上一片狼藉,面露难堪之色,赧然一笑,又对贺知章和张旭说道:“请二位到后院书房吧。”然后让邻里亲朋仍然各就各位,由允臧陪着继续饮酒,颜允南带着贵客来到后院。

书房内很快摆好一桌酒席,贺知章落了上座,张旭落了陪席,颜允南在下座,旁边还空一张位子。颜允南看了一眼刘晏,小青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颜允南以为是贺老带来的门生,请刘晏也坐了下来。颜允南抱出一坛仙人醉,为客人各斟上一杯,然后举杯在手,说道:“两位长辈光临寒舍,令舍下蓬荜生辉。我代表兄弟,先敬两位一杯,请。”

张旭一见好酒,从来不讲客气,连饮十数杯,酒酣耳热,飘飘然面有喜色。他取下幞帽,解衣敞怀,四下张望了一番,责问颜允南,新郎官为何不出来敬酒。张旭的话刚落音,书房的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颜真卿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进了书房。他从门后取出一个蒲墩,先在贺知章面前跪下,道了声“卑职颜真卿见过上峰”,双手拱合,俯头与心平,恭恭敬敬地给贺兰台行了个拜手礼。然后又跪在张旭面前,道了一声“晚辈颜真卿拜见九公”,亦十分恭敬地行了个拜手礼。起身之后,为两位大人每人敬酒三杯,请两位大人落座说话。

此时,坐在贺知章下首的刘晏感到自己受到慢待,面露愠色。

刘晏何许人也?开元十三年(725)冬,李隆基率朝廷文武百官封禅泰山。路过曹州时,刘晏还是一个八岁的南华县童生。初生之犊不怕虎,他蹦蹦跳跳、优哉游哉地来到皇帝行在,要求向皇上献《东封书》颂辞一篇,李隆基看罢龙颜大悦,当即令宰相张说面试刘晏,看他有多大才能。当时张说年已花甲,曾经两次入相柄国,封爵燕国公,世称大手笔,文名满天下。张说一连问了十多个问题,刘晏站在张说面前,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张说又惊又喜,大呼“天降神童,世出国瑞”。李隆基大喜,当即封刘晏为秘书省著作局正字,名动一时。开元十五年,刘晏十岁时在兴庆宫参加盛大的百官宴会,皇帝李隆基让刘晏坐在自己身旁观看教坊歌舞和梨园百戏。有一个顶竿节目,一个叫王大娘的青年女子,头上顶着一支高高的竹竿,竿顶又置一个小小的木盘,一个幼童手持彩巾和短棒在竿顶木盘上载歌载舞,了无惧色。李隆基令刘晏作诗纪盛,刘晏开口吟了一首《咏王大娘戴竿》:

楼前百戏竞争新,惟有长竿妙入神。

谁得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着人。

一时间,神童刘晏更加声名大噪。贺知章出任兰台监之后,常将刘晏带在身边,出入各种社交场合,朝廷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刘晏在颜家受到冷落,心中不忿,遂并起四指,朝桌上嗒嗒嗒嗒连敲数声,颜真卿也以为刘晏是贺知章的书童或者门生,没有理会。刘晏一怒之下,握起拳头朝桌上用力捶了两下。颜真卿这才认真地看了小青年一眼,只见刘晏身材修美,五官端庄,清秀英俊,气宇轩昂,马上意识到此人非寻常之辈。遂抱拳一揖,端起一杯酒说道:“这位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刘晏不买账,扎着架子坐着不动,说道:“谁是你的小兄弟?”

“足下贵庚?”

“十八。”刘晏答道。

颜真卿嘻嘻一笑,说道:“足下还不到冠年,本新郎已经二十六岁,称足下兄弟,没有委屈你。”

刘晏头一仰,拧着脖子说道:“酒席之上不论长幼。”

“论什么?”

“论资格。”

颜真卿又嘻嘻一笑,心想,你一个乳臭未干的童子军,能有什么资历?说道:“足下何资?”

刘晏道:“本人开元十三年就是皇上御封兰台正字。你这个兰台校书郎才封了几天?比本正字晚了几近十年。先者为大,你应该称我为僚兄、僚长,甚至称我前辈也不为过。”

颜真卿恍然明白了坐在面前的是何许人物,“哎呀”一声,急忙抱拳拱揖道:“原来是国朝神童刘正字大驾光临。我颜真卿今日有眼无珠,失敬!失敬!”然后双手捧杯至额道:“我敬前辈一杯,同寅心契,今后还请前辈多多关照。”

刘晏满面得意之色,整整衣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嘻嘻地笑着说道:“同寅心契,互相关照。”

贺知章哈哈大笑道:“刘晏是国朝年龄最小的官人,今日竟在颜生面前称起了前辈。”张旭手指刘晏假嗔道:“小子,难道你想在贺兰台和老夫面前称兄道弟不成?”

刘晏急忙起身,对张旭抱拳行礼说道:“不敢,不敢。俗语道,新婚三日无大小。我只与新郎官计较而已,不敢在二位大人面前放肆。”

这时,颜真卿突然想起十二年前的事,急忙在张旭面前跪下,向张旭行弟子大礼,并说道:“弟子颜真卿向先生请安。”

张旭吃了一惊,急忙戴上幞帽,扣上衣扣,问道:“颜生,我今日随贺公到贵府讨一杯喜酒吃,为何给我行弟子大礼?我何时收了你这位高徒?”

颜真卿道:“先生,十二年前,也即开元十年,颜生十四岁。先生从京师回到故乡,我外公宴请先生时,你曾当着我外公的面,答应将来收我为徒。”

张旭拍着脑袋想了想,轻声说道:“我记起来了,开元十年我曾回乡探母,吴县殷明府请我在虎丘崖壁书字,书后入筵。席中有一少年持书请我过目,我看那字写得还遒劲有力,不同凡响,一时高兴,答应将来收为弟子。当时酒醉之中,过后也就忘却,没想到,当年的垂髫童子,今日入了兰台,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啊!”

颜真卿又对张旭拱了一揖道:“谢先生鼓励,请先生不弃。”

张旭看看颜真卿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渴望之光,不由摇头叹息道:“误入书道,苦海无边啊!颜生仕途顺利,何必定要学书?”

颜真卿回道:“琴棋书画皆可提高人的品格,增加人生情趣。前贤曾说,人生三余: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雨者时之余。以三余时光、公务之暇读读书、习习字,不亦乐乎?何况仕途多舛,一旦逆鳞丢了乌纱,写字不也可以养家糊口吗?”

贺知章道:“颜生说话倒很实在。”

颜真卿仍然长跪不起,挺挺胸,又道:“书法虽雕虫小技,入流却十分不易。我听说习字笔法自东汉至今八百年来传承有序。蔡中郎受之于神人,体变百法,而后传之于崔瑗和文姬,蔡文姬传之锺繇,锺繇传卫夫人,卫夫人传王羲之,羲之传献之,献之传外甥羊欣,羊欣传僧虔,王僧虔又传肖子云,肖子云传智永,智永传虞世南,世南传欧阳询,欧阳传陆柬之,柬之传儿子陆彦远。先生乃得舅父陆彦远真传。”颜真卿一口气说到这里,对张旭一揖,又道:“先生今已收弟子徐浩、邬彤、韦玩、崔邈、魏仲犀、吴道玄诸人,颜生如不能入先生门槛,枉为此生。”说罢,又稽首大拜。

张旭听了颜真卿一番话,禁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说道:“出口滔滔,一派胡言。书艺虽雕虫小技,练起来却浩渺而无止境。除孜孜矻矻勤学苦练之外,绝无诀窍可言。笔法传授,纯属无稽之谈。”张旭指指颜真卿,手一抬,厉声道:“起来。”

颜真卿起身之后,脸一红,嗫嚅道:“话虽如此,得高人点拨,毕竟不同。不然,又何来师传统之说?”

“对,对。”贺知章插言道,“师传统和师造化都不可否认,学书还是应当有师承关系的。”

张旭不便驳贺知章的面子,点头说道:“这些空头理论略知一二也好,只是大可不必拘泥不化。一切艺术都要以实践为根本,别无捷径。”说罢,端起一杯酒,又道:“今日颜生大婚,老夫借花献佛,敬颜生一杯。祝颜生新婚美满,仕途风顺。”

颜真卿笑道:“先生答应收颜生为徒了?”

张旭眉头一皱,说道:“你怎么还在纠缠此事?”

颜真卿拱揖说道:“此事郁闷心中,纠结了十二年。一直无缘拜谒先生,今日机会难得。”

张旭问道:“当时……我怎么说?”

颜真卿道:“当时先生许诺,将来一定收颜生为徒,先生不可食言。”

张旭狡黠地一笑,支吾道:“对了,将来……将来并非今日,今日老夫心情不爽,无心收徒。”

颜真卿拜师心切,穷追不舍,问道:“先生一向信守诺言,希望先生给我个准确日期。”

张旭摇摇头对贺知章说道:“常有友人说,我脑子里边一根筋,固执而不谙变通。你这个下属比我有过之无不及,将来仕途也不会一帆风顺。”

贺知章笑道:“你只说何时收下这位弟子吧!”

张旭摇摇头,笑道:“将来……再说吧!”

贺知章看到双方相持不下,打算从中和稀泥,遂对颜真卿说道:“九公近日辞了率更令一职,离开东宫心情不爽。颜生拜师一事就改日再说吧。”回头又对张旭说道:“弟子可以暂且不收。今日颜生大喜,九公应当留下墨宝,权作贺仪。”

“先写就先写。”贺知章对大家拱了一揖,说道,“上月游曲水,得小诗一首,今日献给大家。”于是,他在筵席旁边的一张长几上展开一张白纸,拈起一支中锋羊毫,轻轻在墨池蘸了一下,挥笔写道: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落款之后,还在后边加了两行小字:“上月过曲江,见新柳青翠,生机盎然,即兴吟得此诗,书赠颜生新婚纪念。”

贺知章用草隶笔意写出《咏柳》新诗,诗好,字妙,堪称双绝。众人啧啧连声,张旭击掌赞道:“贺兰台诗发新意,人书俱老,张九弗如。”说罢,连饮三杯酒,飘飘然略有醉意,对颜真卿说道:“新郎官,张九今日无官一身轻,说话要放肆许多,不像贺兰台要受诸多约束。老夫言语如有不恭,请多包涵。”

颜真卿对张旭拱了一揖,说道:“先生随意。”

书房内有一粉壁,颜真卿大婚前刚刚粉刷一新,平整洁白,一尘不染。张旭手指白壁,说道:“颜生如果同意,可为你书《千字文》一壁。不过,我有个条件……”

颜真卿抱拳一揖,说道:“请先生示下。”

张旭说道:“请你家新妇出来,为老夫敬酒三杯。”

颜真卿道了一声“这个不难”,回到新房将韦弦娘拉了出来。

韦弦娘对着贺知章和张旭各施一礼,说道:“弦娘早知两位伯父光临,只是身为新妇不敢造次。”

张旭打量新娘一眼,心中激动,说道:“三年前我随令尊到府上拜访你的韦述伯伯,弦娘还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今日竟出落成了一位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新娘子了。”回头看看贺知章,又感叹道:“日月如梭,光阴似箭,看到孩子们一个个成人长大,方知我辈已入桑榆之年,日薄西山了。”

张旭公时乖命蹇,心中郁结,贺知章怕他生发出别的事端,急忙说道:“新娘子,赶快给九公敬酒。”

韦弦娘应了一声,对门外喊道:“紫砚、紫毫,将我父亲给我的‘碧液’送过来。”两个丫鬟一声应诺,很快抬进来一个一尺见方的楠木匣子,匣上雕刻“左库”二字。打开匣子取出一个青釉坛子,坛肚上金漆“碧液”二字,坛口塞上泥封“左库令”印记。

贺知章惊呼一声:“新娘哪里来的御酒?”

韦弦娘答道:“皇上赐的。我外公刚刚致仕,皇上赐了两坛。外公请客用了一坛,给我父亲留了一坛。家父不舍得喝,放进了我的嫁妆之中。”

贺知章乐道:“我有口福啊!没想到皇上赐给王丘公的两坛御酒都让我赶上了,幸甚,幸甚!”

颜真卿拔出木塞,顿时,满屋飘溢着浓郁的酒香。韦弦娘给贺知章、张旭、刘晏、颜允南各敬一杯,张旭连呼“过瘾,过瘾”,毫不客气地又要了三杯灌进肚内,又叫“痛快,痛快”,指着颜真卿说道:“颜生,快为老夫准备笔墨。”

颜真卿应了一声,很快从门房端进来一盆刚刚研好的墨汁,说道:“自门人报告先生驾到,我就请了几位邻家少年开始磨墨了。”说着,又取出十数支软硬诸毫毛笔,放在墨池一旁,对张旭施了一礼,说道:“先生,请。”

这时,在客厅饮酒的几位亲友和邻里青年早已拥进书房,争看张旭写字风姿。张旭对颜真卿和颜允南拱了一揖,说道:“二位,知道我作书的习惯吗?”

颜真卿对张旭回了一礼,说道:“请先生明示。”

张旭说道:“书法艺术发于心扉,流于笔端,充满了人的感情色彩。所以,我作书时需阴阳相生,动静结合,有缓有急,虚实相衬,目空、脑空、身心皆空,达到忘我和无念的境界,也即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然后心运臂,臂运腕,腕运掌,掌运五指,笔走龙蛇,随意挥洒,海阔天空,无所羁绊。笔画之大可充盈三界,细则凝于锥端,牵丝飞白,各得神趣。因此,我每于室内作书,必孑然一人,于万籁俱寂之中挥笔疾书。如有观者在场,睽睽众目之下,我必精力不专,血脉不畅,气息受阻,动作迟疑,笔墨呆滞,笔下之字必神韵不足,难尽如人意。望君理解,亦望诸位父老体谅。”说罢,对大家抱拳长揖,请众人回避。

颜真卿对张旭拱了一揖道:“颜生可否留下,为先生捧砚倒水,侍候先生?”

张旭手一挥,道:“不必。”

贺知章笑道:“张九的臭毛病甚多,诸公见谅。”说罢,拉着弦娘出了书房。

颜允南对众人拱了一揖,说道:“各位贵客多多包涵。请到客厅饮酒稍候,待九公写完,再请大家共赏墨宝。”大家见状一个个都退出了书房。

颜氏兄弟简单将房内收拾了一下,留下左库碧液,然后也退出了书房。

张旭看着众人都出了书房,将门一关,插上门闩,又加点了几支蜡烛。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在一个大蒲团上盘腿而坐。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闭,松肩颔首,静然入定。许久,他一跃而起,在不大的空隙处上蹿下跳,呼号长啸,待身子微微发热,额上沁出了汗珠,又连饮三杯酒,只感到血脉涌动,精神大振。这时,他才一把抓起一支长锋双毫巨笔,先在墨海内重重濡了两下,然后在盆口掭了几掭,回头看了一眼粉壁,举笔挥写起来。大笔之下,横扫如千里云阵,斜撇似剑断牙角,落点像高峰坠石,一竖如万岁枯藤,布捺成长空初月,倒钩胜悬崖劲松。行笔时缓时疾,时轻时重,秋风落叶,电闪雷鸣,奔蛇走虺,骤雨旋风……张旭越写越精神抖擞 ,越写越兴奋激昂,禁不住脱去长衫,上身只着一件坎肩,跳跃舞蹈,边呼边书,口中不断叫着“呵呵嘿嘿”“嘿嘿呵呵”,那神态如烈马脱缰,灵魂出窍,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有的笔画如川江急流**,有的笔画则一波三折,逶迤奔腾,时有神来之笔,令人惊心动魄。张旭每写一段,就饮酒一杯,口叫“痛快、痛快”,不知是写字痛快,还是饮酒痛快,抑或是兼而有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张旭念完,举杯又饮了口酒,准备续写下文,可是他将“菜重芥姜”连念数遍,也没能记起后边的句子。突然,室内有人提示道:“海咸河淡,鳞潜羽翔……”张旭吃了一惊,四周看看,没看到人,但发现罩着围布的筵桌下边嗦嗦声响,不由气冲斗牛,猛地将围布一掀,厉声喝道:“谁?出来。”

方方的筵桌下边,战战兢兢地钻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刘晏,一个是新郎官颜真卿。二人尴尬地站在九公面前,像犯了错误的蒙童似的,低头躬背,垂手并足,嗫嚅着叫了一声“先生……”

张旭将手中的长锋大笔朝桌上一摔,气道:“我不是你二位的先生。”他用手指点点刘晏,又点点颜真卿,一时啼笑皆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许久才责备道:“我说过,我写字时不喜别人观看,以免扫了我的兴致,断了我的笔势。你二位为何犯我忌讳?”

刘晏捂住嘴嘻嘻地笑,张旭揪起刘晏的耳朵,斥道:“是不是你这个小鬼头出的主意?”刘晏缩着脖子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颜真卿支支吾吾,解释说:“谒见先生不易,很想一睹先生运笔,窥得先生笔法……”

张旭嗔道:“工匠手艺可以靠师傅手把手地传授技术,书法不行。学书没有捷径,也没有诀窍。学书和做人一样,只有一条光明大道——那就是勤习苦练、倍加工学,在苦练中感悟笔法意趣。教是教不出书法家的。”

颜真卿拱手侍立,诺诺连声,一副虚怀若谷、谦逊谨慎的忠厚样子。张旭突然发现他那一身崭新的新郎服被弄得煞巴巴脏兮兮的,新郎幞帽上高翘的硬翅也耷拉下来歪斜在头上两侧,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戏谑道:“瞧你这副样子!今晚花烛之夜,小心新娘不让你上床。”

颜真卿看到张旭露出了笑容,吊着的一颗心落进了肚内,一边说着“无妨,无妨”,一边捡起被先生摔到桌上的长锋大笔,双手捧到张旭面前,满面堆笑请求道:“请先生继续……”

张旭截断颜真卿的话,说道:“书非游戏,提笔可为。书发自心,断了兴致只能搁笔,硬写,都是死字。”说罢,穿上长衫,戴上幞帽,拉开房门拂袖而去。

颜真卿愣愣地站了会儿,突然高叫一声“先生”,拨开人群追了出去。

贺知章在门口正与颜允南告别,拉住颜真卿说道:“不用追了,让他去吧。”

颜真卿关切地说道:“天太晚了,怕路上不安全。”

贺知章笑道:“他独来独往惯了,颜生不必担心。”

颜真卿又道:“很快就要禁街了。”

贺知章又笑道:“这一带的街使和金吾禁卫谁不认识他啊!你们放心好了。”说罢,叫上刘晏,得意扬扬地西行而去。

突然,街坊深处传来张旭那特有的吴语夹着京腔唱出的江东民谣:

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

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

声调响亮、轻快,朗朗有节。颜真卿长长嘘了口气,自语道:“谢天谢地,先生的气烟消云散了。”

这时,新娘子过来轻轻拍了拍颜真卿身上的尘土,并为他正了正头上的幞帽,莞尔一笑,说道:“张伯伯是国朝大才,书坛翘楚,哪能会小肚鸡肠与晚辈怄气,夫君勿虑。”

颜真卿挽了弦娘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先生德高望重,待人宽厚大度,绝不会生我的气。只是不该听了刘晏的话冒犯先生,只得到了半壁草书。”

韦弦娘戏谑道:“先生一字千金,半壁已经十分珍贵了。只是新郎官屈尊桌下,窥得先生笔势了吗?”

颜真卿听弦娘道出一个“窥”,而回避了“窃”字,脸颊一阵热辣辣地发烧。他沉默了会儿,才难为情地点点头,说道:“神极了。”语气之中显出几分得意,脸上也像绽放的鲜花似的,很开心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