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兴庆宫颜真卿殿试

大唐年间,李氏王朝设有三大禁宫,除前朝遗留的太极宫之外,另有大明宫和兴庆宫。老宫城在长安城北居中之地,俗称西内;西内以东是大明宫,俗称东内;大明宫南边是兴庆宫,俗称南内。

兴庆宫是在兴庆坊的旧址上兴建起来的。武周大足元年(701),朝廷从东都洛阳迁回长安,天后在兴庆坊兴建豪宅一区,赐给李隆基兄弟五人,号称“五王宅”,李隆基登基之后,留恋旧居,不忘当初,又在五王宅一旁大兴土木,兴建兴庆宫,前后耗十年时间,于开元十五年(727)年底兴庆宫全部竣工,次年正月初三,李隆基携三千宫娥入宫定居。

兴庆宫正门朝西,名曰兴庆门。宫院正中有一巨池,名曰龙池,与穿宫而过的金水河相通。龙池东隅有沉香亭一座,亭周种着四时鲜花,是李隆基与宫女们嬉戏之地。龙池四周殿阁林立,栉比鳞次,北有兴庆殿、大同殿、南薰殿、新射殿;南有长庆殿、交泰殿、龙堂、五龙坛以及勤政务本楼和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在兴庆宫的西南角,是兴庆宫的主体建筑,坐北朝南,高大雄伟,站在楼顶可以雄视全城。开元八年(720)建成时,三十六岁的李隆基正雄心勃勃,龙骧虎步,勤政务本,励精图治,一心要以太宗为表率,努力再造大唐王朝的辉煌盛世,挥笔亲书“勤政务本楼”横匾一幅,精雕细镂,朱漆金饰,高悬楼额,以明心志。李隆基迁入兴庆宫之后,无论朝仪、朝会、颁发诏令、会见大臣以及科举殿试、盛大宴会都在此楼举行。兴庆宫内除勤政务本楼为三层飞檐建筑之外,其他诸楼一律两层飞檐高脊广厦,墙砌红砖,顶铺黄紫两色琉璃瓦,金光闪闪,紫气腾腾。朗朗晴空之下,一片耀眼夺目、灿烂辉煌,十里之外清晰可见。

这天,李隆基在大宦官高力士的导引和众多宫女的簇拥下跨上了勤政务本楼的龙墀,正襟危坐在玉案后边的龙椅之上。龙墀前边置一香案,虚无缥缈的袅袅香烟如一挂淡蓝色的纱幔,将文武百官与皇帝一隔两断,百官按照官职和品阶高下列班于殿堂两侧,左文右武,威严肃穆。百官在殿中侍御史的指挥下,向皇帝山呼万岁,并行三跪九叩首朝拜大礼,礼毕,开始议事。

兵部职方郎中、集贤殿学士韦述受颜真定委托,针对进士团向新进士暴利勒索一事出列奏本。他从国初朝廷施行科考择优举仕的意义,说到新进士蓬莱仙集的初衷,又从太宗朝的进士活动说到开元初年的情况,歌颂了皇上的功德,肯定了宴集活动的积极一面。然后话锋一转,针对近几年长安一伙无业游民组成进士团,打着为新进士举行庆祝活动的招牌,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强迫新进士巨资消费并从中牟取暴利的劣行进行揭露。最后说道:“每年活动之初,新进士皆以为进士宴为朝廷官方举办,及至活动结束接到账单,无不吓得瞠目结舌,手足失措。今春六日宴集,每人摊付竟然高达三百贯,平均日耗五万,奢靡之极,令世人闻所未闻。新进士大多出身寒门,无力偿还这笔巨资,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立下字据。尚未入仕就负债累累,入仕之后能够做一个清廉官员吗?更有甚者,有些进士团管事和东西两市赌馆及平康妓院联手,诱引新进士中家资豪富者,下套设局,坑蒙拐骗。前几年,屡有出身豪门的新进士一夜输尽万贯家产,不得不走上黄泉绝路,在社会上造成恶劣影响。呜呼!科举是国朝选贤举能的重要举措,新进士乃天下学子中之佼佼者,大唐未来的栋梁之材,进士团名为新进士服务,实为毁我大唐人才之屠夫。另外,此事还关系朝廷声誉。为此,臣建议,立即取消进士团组织,捕拿大小头目,交由京兆府查办。”

韦学士声音洪亮,吐字清晰,言之凿凿,义正词严。朗声读罢奏折,鸦雀无声的勤政殿内立刻议论纷纷,一片哗然。

李隆基手持龙胆朝玉案上轻轻一击,大家立刻肃静下来。李隆基询问韦述:“韦学士所奏属实?”

韦述挺挺胸,昂首道:“臣所奏千真万确,句无虚言。”

李隆基沉吟良久,嗯了一声,点点头说道:“进士团暴利勒索新进士一事,朕曾有所闻,没想到会如此严重。”遂向站在文列最前边的张九龄和裴耀卿两位宰相问道:“两位相国知道此事吗?”

张九龄双手捧笏,隔着缭绕的烟帘,对李隆基高高一揖,说道:“进士团原本是一个自发的民间群众团体,天后朝初兴之时还是出于好意。只是近几年来这种团体由京师一些棍徒控制,借为新进士宴庆名义盘剥钱财,且有日益严重的趋势。据臣所知,进士团之所以胆敢在天子脚下肆无忌惮,皆因背后有一些朝廷官员撑腰支持,使这些人有恃无恐,为所欲为。臣曾派员调查,受到重重阻挠,至今没有结果。”

李隆基手抓龙胆朝御案上用力一击,气道:“何部官员如此胆大妄为?”

“吏部——”张九龄睨视了一眼吏部侍郎李林甫,说道,“科考大比归吏部管辖,新进士入仕之前还要经吏部审核,故不敢言。有些官员因受吏部铨选的钳制,亦不敢揭发。还有些官员从进士团那里获取实惠,掩饰唯恐不及……”李隆基听到这里,手拍龙胆叫了一声“李侍郎”,说道:“你掌管吏部,可知此事?”

吏部尚书裴光庭去世之后,李隆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吏部暂由侍郎李林甫负责。朝议提到“进士团”,李林甫早将两只耳朵支棱了起来。韦述是个文弱书生,一字未及吏部,也就稍稍放下了心,忽听张九龄将矛头直指吏部,一颗心猛地提到了嗓门口。他到底是一个老奸巨猾、善于应变的政客,当李隆基询问他时,他用力咬住下唇,稳住了神,将满面愤怒化为一脸谄笑,双手捧笏高高一揖,回道:“陛下,自开国以来百十年中,朝廷几乎每年开科举士。特别从陛下登基以来,皇恩浩**如甘霖玉露一般,惠及儒子,泽及草木,每年都有一批举子登科入仕。这些人十年寒窗一朝中第,如民谚所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哪个不想在京城荣耀一番,以光宗耀祖名扬天下。长安的耆老名贤应其所求,组织进士团,尽心竭诚为新进士服务。每年宴集,京城百姓欢欣鼓舞,万人空巷,朝廷百官兴高采烈,万国使节也都倾巢出动,踊跃参加,充分展示出今日大唐皇恩浩**、四海咸宁、国泰民安、天下归心的太平景象。似这样顺乎民心的活动,于国于民有什么不好呢?至于张相公所奏,有吏部官员参与一事,臣以为纯属道听途说,无稽之谈。张九龄和韦述皆进士出身,今日所奏,是否有笼络新进士、结党营私之嫌?文人历来善于捕风捉影,夸夸其谈,哗众取宠,混淆视听,从而达到蛊惑人心、扰乱朝纲的目的。陛下龙目如炬,明察秋毫,请陛下明鉴。”

韦述听了李林甫对他和张九龄抛下一大串帽子,不由气上心头,出列奏道:“陛下,自古贤者闻过则喜,对待他人意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何况,臣所奏皆以事实为据,并无诳言虚语。李侍郎身为朝廷重臣,何故气急败坏到对人进行人身攻击?”张九龄按捺不住一腔怒火,再次站出来一一罗列了近十年来进士宴费用逐年飙升的情况,并指名道姓点出吏部几个官员从中分红的事实。李隆基没等张九龄奏完,抓起龙胆朝玉案上一拍,怒道:“科举进士乃我大唐的栋梁之材,进士团勾连吏部官员如此胡作非为,坏我朝廷声誉,着察院立即查办。”回头又瞪了一眼李林甫,斥道:“李卿,你身为吏部侍郎,代行尚书一职,犯了对属下失察之过。朕罚你一个月的料钱,散朝之后立即查办受贿官员。”

料钱就是俸禄,李林甫白白丢了一月俸禄,心中气恼。但他从来不做逆鳞之事,以讨得皇上欢心,于是跪地叩头,说道:“臣渎职,罪当不赦。陛下圣明,泽及枯骨。今念臣往日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容臣戴罪之功,臣不胜感激涕零。”

李隆基见李林甫态度诚恳,就不再说什么。皇帝的亲家翁、左丞相萧嵩与李林甫交厚,他知道进士团的大部分收入都送到了平康里废蛮院李林甫的家中,李林甫又与每日不离皇帝左右的内侍高力士交厚,没有李林甫的条子和高力士点头,进士团几条棍棍怎么可能调得动龙厩御马及梨园子弟?京城无细事,在天子脚下,随便一件草芥小案就能牵出一串高官显贵和皇亲国戚。萧嵩为了给李林甫保住这条财路,也给他在文武百官面前挽回一点面子,出列奏道:“陛下,科举乃朝廷大事,新进士金榜题名也实属不易,每年的新进士宴庆还是应该举办吧?”

李隆基沉吟片刻,说道:“我大唐革除官僚世袭旧弊,以科举取士,使读书人前途有望。可是,我又不能招得太多,朝中没有那么多官职啊!所以每年进士只能招二三十人,加之明经诸项也不足百人。诚如亲家公所说,金榜题名,实属不易。中了进士,欢庆一下也无可厚非。朕准萧卿所奏,进士宴可以保留,只是朝廷必须派员监督,聘请京城有道耆老出面组织,诸项活动要隆重而又简朴,严禁奢靡浪费。新进士活动每人每春不得超过三十千,如有不足,户部度支补贴一些。实在付不起费用的寒门子弟应当酌情减免,勿使欠债。”李隆基下过指示,左右环视了一眼文武百官,问道:“诸位爱卿,朕的意见如何?”殿堂的文武百官一齐抱笏长揖,大声回道:“陛下圣明!”

李隆基听到百官恭维,心中美滋滋的。他瞥了一眼韦学士,看到韦述也很得意的样子,问道:“韦卿,朕知道你是个书呆子,整天钻在书堆中,今天怎么关心起进士宴的开支来了?”

韦述排在序班靠后一点,听到皇上问话,侧身横跨一步,站在文武两列之间,双手捧笏回道:“当年臣做新进士时,也曾参加蓬莱宴集。那时虽然热闹,却开销不大,一般人都付得起。近几年臣曾应邀参加杏宴,只知十分豪奢,不知道内中曲折。后来拜见致仕女史颜真定,从颜女史的侄儿颜真卿那里才得知新进士饱受进士团暴利盘剥及敲诈勒索。臣不敢隐瞒,故而奏闻天听。”

李隆基又问:“颜真卿是何许人,怎么了解进士团内情?”

韦述清下嗓门,答道:“颜真卿乃本届进士甲科第一名,宴集之初不大了解进士团情况,关宴之后才得知高额费用难以承受,高压之下又不得不写下字据。见臣之后,请臣代为奏明陛下,希望朝廷革除此弊。”

李隆基点点头又问:“先前你认识颜真卿吗?”

韦述愣了一下,不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心中有些发怵,脑子急速地转了几转,才回道:“此前臣并不认识颜真卿,但认识他的姑母颜真定。不久前得知颜女史清明节回京扫墓,臣拜访颜女史,得识新进士颜真卿。”

李隆基摆摆手,截了韦述的话,问道:“韦卿,你说的颜女史,是不是在天后面前为叔叔割耳申冤的那个颜真定?”

“正是。”韦述答道,“颜女史今年八十多岁,说起陛下功业,啧啧连声,赞叹不已,一再称颂陛下是当今尧舜,有道明君。”

李隆基听着顺耳,笑道:“我记起来了。这个颜女史,我儿时见过。她还带我在东京上阳宫玩过捉迷藏呢!”

李林甫对张九龄在他的入相之路上设置拒马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考功郎孙逖和两院学士韦述这些科举入仕之辈,都属于以宰相张九龄为首的文人党伙,一向瞧不起门荫入仕的官员,必须寻找突破口,瞅准机会,主动出击,揪其辫子,攻瑕蹈隙。只要撂倒一个,就能打倒一片,然后一鼓作气粉碎文人党伙,彻底清除弥漫在朝堂上的那股文人的腐酸臭气。于是,他满面堆笑地出列奏道:“陛下,韦学士和颜家关系如此密切,颜真卿登第,他……应该帮了不少忙吧?”

李林甫的话一箭三雕:一是颜真卿登第,韦述是否援手?二是孙逖取士是否公允?三是颜真卿是否有真才实学?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的大殿内一片喧哗。

“雅静!雅静!”维持朝堂秩序的殿中侍御史制止百官喧哗。大家的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个子矮小、为人忠厚、只知埋头学问不会在官场周旋的兵部郎中韦学士身上。韦述气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他抬手指着李林甫,颤颤抖抖了许久,说道:“李李李……李大人,你你你……什么意思?想当年你手执千牛刀,在皇城根儿当宿卫健儿站岗时我就认识你。我从来没在人前道你不是,今日朝堂之上何故诬我清白?”

李林甫一脸奸笑,说道:“一句戏言,何必当真?韦学士大可不必如此气短。”

韦述怒道:“我人虽矮,做事一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何来气短?”

站在文官队列前边的宰相张九龄一眼看出李林甫是项庄舞剑,冷冷一笑,说道:“国朝科举,自天后时就实行糊名批卷制度,考功郎和知贡举官员在审卷时一概不知道考生姓甚名谁。直到批完卷子,考功郎和知贡举共同确定进士卷之后,这才揭去封纸,抄下姓名。考功郎要想从中作弊,似乎不大容易。李侍郎天生大才,一向不屑于读书识字,也没有参加过科举大比,却能扶摇直上,官至六部之首的吏部长官,实在令人刮目。可是身为一个掌领科举考试的吏部长官,却不知道科举大考实行的是糊名制,岂非咄咄怪事?”

这时,本届考功郎孙逖也不愿意了。他和韦述都属五阶官衔,刚到朝会资格,排在文官队列最后。他满腹委屈出列奏道:“承蒙陛下器重,臣连续两年忝知贡举。臣虽与韦学士交厚,但是臣敢以人格保证,两年来韦公从没有代人行卷,更没有为哪个举子递过条子。相反,倒是,倒是……”孙逖说到这里,偷偷睨了一眼急得擦汗不止的李林甫,想起“宁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的民谚,将到嘴边的话咽进肚子,改口道:“倒是有些大臣,又递条子又打招呼,欲将臣置于徇私枉法之地。臣不敢辜负陛下重托,认真审卷,择优取士,竭力做到公正、公允、公道。可是,李大人所言,显然是怀疑臣评卷不公。既然如此,三千份考卷封存在档,陛下可请朝中德高望重的饱学之士重新审阅,也可以面试入榜进士,如果发现臣取士不公,臣甘愿解钮为民。否则,就请李大人收回所言,以正视听。”

李林甫没有抓住韦述和孙逖的辫子,却让张九龄揪住了自己的小辫。孙逖一席话不免让他有些心中发虚。他急忙自找阶梯下台,双手抱拳对孙逖拱了一揖,满脸堆笑地说道:“李某一句戏言,孙大人何必当真?”

孙逖“哼”了一声,回道:“李大人的戏言,下官可是担当不起啊!”

勤政殿内议论纷纷,嘈杂一片。有人指责李林甫,也有人为李林甫开脱,更多的人是为才气横溢却又老实本分的韦述、孙逖二公鸣不平。西班武官们则指指点点,嘲笑东班文人相轻,不如武官之间的相互友好和义气。

李隆基坐在龙椅宝座之上,看着阶下的大臣斗嘴皮子,一边是对他体贴入微、柔媚顺从、一见就令他开心的爱臣李林甫,一边是才高八斗的文坛领袖张九龄和满腹学问的韦述、孙逖两位学士。才士能辅君佐政,却桀骜不驯;佞臣虽愚笨无术,却讨人喜欢。让两种人互相掣肘和监督,为他所用。他不想公然站在哪一边,只能和和稀泥。于是抓起龙胆木朝玉案一击,怒道:“别吵了!”

朝堂内立刻寂静下来。官员们手捧牙笏低头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出。大殿高墙的镂空花窗棂子上,几只鸟儿望着朝堂百官,叽叽喳喳地叫了一阵,扑棱一下飞跑了。丹陛前边的香案上,蓝色的香烟如缕缕细线袅袅腾腾在大殿上空盘旋缭绕。李隆基轻轻咳了两声,说道:“韦学士国朝硕儒、槃槃大才,一向受到朕的尊重。李侍郎说话欠妥,刚才也道了歉,韦学士就不必再计较了。孙逖卿博学多才,德高望重,知贡举两年,人皆称公正、公允,天下学子无不折服。明年,朕仍请你知贡举,主持科考。孙爱卿,你看如何?”

孙逖隔着烟帘对李隆基高高一揖,说道:“谢陛下隆恩。不过,如果明年贡举考试仍由吏部负责,臣就不敢再担此重任了。”

“那为什么?”

“这个……”孙逖不敢说害怕李林甫打击报复,这个、那个支吾了事。

张九龄与身后的裴耀卿耳语了几句,奏道:“陛下,天下学子的教育事项本由礼部负责,而学子大比却归了吏部,显然不合情理,此事百官早有议论。刚才我和裴公商量了一下,天下百官的考核和铨选仍归吏部,科考一事归属礼部。这样一来,天下学子从受蒙童教育,到完成学业、参加科考大比,上下一条龙,既便于管理,又容易被学子接受,请陛下酌断。”

李林甫眼看着口里的一块肥肉要被别人抢走,岂肯善罢甘休?急忙出列奏道:“陛下,吏部本就是管理朝廷官吏的机构,科考大比选拔新秀,理所当然归于吏部。吏部负责科考多年并无大过,不能因为近几年进士团活动收费高了一点儿就过河拆桥,杀鸡取卵。请陛下明断!”

李林甫因为读书不多,文化水平不高,又喜欢在皇帝面前跩两句,表示自己虽非进士出身,但也满腹经纶,因此常常行文错字满篇,出口用词不当,殿堂内哄然一阵大笑。

李隆基没有听出来,回头问高力士:“高公公,他们笑什么?”

高力士急忙为李林甫打圆场,回道:“大家在争论,今后科考到底归哪个衙门合适呢!”

李隆基抓起龙胆轻轻敲了下玉案,问道:“诸位爱卿,畅所欲言。六部之中,科考到底归哪个部负责合适?”

百官又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此时朝中官员多半是进士出身,同意科考归属礼部,支持张九龄的意见占了上风。

李隆基一拍玉案,说道:“高公公,传中书舍人拟诏:从明年起,吏部考功司只掌六品以下文官的考绩和铨选,常制进士科举考试改由礼部掌管。”李隆基指指文列队伍中的礼部尚书王丘和礼部侍郎达奚珣说:“王丘公、达奚卿,今后科举大比就交给你们了。今日回阁之后,马上给我选一批清正有道之士组建礼部选司,负责明年大比。”

王丘和达奚珣高高一揖,道了声“遵旨”。李隆基“嗯”了一声,转脸又看着孙逖说道:“孙爱卿知贡举两年,审卷一向认真负责,举士公正、公允,明年科考仍由孙逖卿负责出任考功郎。”他看着孙逖跪下谢恩之后,又指指李林甫,亲切地叫了一声“哥奴”,说道:“你意下如何?”

李林甫心中恨恨地白了一眼张九龄,恨不得朝张九龄屁股上狠狠地踹一脚,心中骂了句:“娘的,且忍了。”举掌捂着脑门用力朝下一捋,很快换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回道:“陛下圣明,臣遵旨。”

李隆基透过袅袅烟缕,看到百官一个个向孙逖拱手祝贺,心中明白自己又做了一件顺应人心的好事,感到十分欣慰,门荫和进士两个派系的一场舌战就此平息。李隆基心想,两伙人吵了半天,皆因为那个新进士颜真卿。颜真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刚中进士就敢向朕呈上奏书,要求朝廷体恤寒门学子,革除进士团之弊,并向朕提出谏议。这不是关心国家大事、为朕分忧解难之举吗?初生之犊不怕虎,看来这个新进士并非一般之辈,朕今日要会一会他。若是块料,朕就格外开恩提携,让他早日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若不是块料,也说明了李林甫对韦述和孙逖二人的怀疑不是信口开河、凭空发难。李隆基想到这里,微微一笑,心说,朕今日也玩玩一箭双雕。于是手朝玉案轻轻一拍,说道:“高公公,传旨,立召新进士颜真卿上殿。”

李隆基没有说明为什么要召见颜真卿。自古以来在皇帝面前一言可以招祸,一言也可以得福,因出言获罪满门抄斩的举不胜举。李林甫心中窃喜,他猜想皇上是听了他的话要对颜真卿进行面试。他在蓬莱仙集活动时见过颜真卿,知道颜真卿字写得还可以,不了解他的文章和对策如何,心说:“还不知道是骡子是马呢,要是头骡子,就有张九龄文人党伙的好看了。”

韦述有些紧张,惊恐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孙逖。孙逖相信自己亲手选拔的进士绝非庸才,对韦述微微一笑,轻轻说道:“放心。”

敦化坊颜家老宅一连热闹了几天,很快又平静下来,颜真卿的几位胞兄和表兄弟们都回到了自己的任所,颜宅老院仅留下颜真卿和母亲殷拴女、二哥允南、七弟允臧、丫鬟九菊及门人成顺子。殷拴女执意挽留大姐多住几天,死活不放人走。颜真定在老宅徘徊来徘徊去,心想: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此番离开长安怕真的再无回京之日了,于是就让儿子殷成己先走了,自己和婉儿留了下来,决心在京多住些时,然后再到儿子成己的新任所——汴州尉氏。

这天早晨颜允南早早出门办事去了,殷拴女带着允南媳妇陈氏和丫鬟九菊在做早餐。颜允臧在屋内朗声背诵《家训》,颜真卿洗漱之后到后院锻炼身体,看到姑母在木兰树下观赏紫红色的木兰花,空气中**漾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颜真定看到侄儿,嗔道:“我刚才到你房内,里边乱七八糟,为何不清扫一下?”

颜真卿戏道:“姑姑差矣!大丈夫处世当扫清天下,怎么能将心思仅仅放在斗室之内呢?”

颜真定哈哈地大笑道:“十三郎壮志凌云,这话姑姑爱听,只莫让你母亲听到,又要罚跪。”颜真卿做个鬼脸,伏地做起了撑臂动作。姑母手扶木兰树,感叹道:“日月逝矣,岁不我与。这棵木兰也是我小时栽的,转眼之间我与木兰都老了。树老尚荣华似锦,人老则一事无成了。”

颜真卿说道:“姑姑不老,姑姑还要再活二十年呢!”说罢,将池边一块石板清洗干净,用自制的一杆大笔,在石板上练起了楷书。

颜真定呵呵地笑了几声,说道:“十三郎真会逗姑姑开心。再活二十年,姑姑成老妖精了。”说着,躬腰去看侄儿练字。

颜真卿练的是擘窠大字,横平竖直,雄健有力。颜真定看得高兴,又讲起王献之练字力透漆板、入木三分的故事。颜真卿从三岁提笔习字起,就听姑姑讲王羲之父子练字的故事,今日中了进士,又听她讲,心中悄悄地笑。颜真定自嘲道:“姑姑老了,啰唆了,盼侄儿成才心切呀!”

颜真卿正和姑姑说得开心,忽听大门外传来嘭嘭山响的敲门声。接着有人高声叫道:“开门,开门,赶快开门。”那声音凶神恶煞,火急火燎。颜真卿对姑姑说了声“我去看看”,撒腿朝大门跑去。

这时,兄弟允臧已抢先将大门打开,忽地冲进两名高大威猛、披甲执刀的宫廷卫士,将颜真卿吓得倒抽一口冷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祸。佩刀卫士进门之后,像两座铁塔似的昂首挺胸立在一旁。一个胖胖的传旨官不紧不慢地迈着方步跨进门槛,然后清了下嗓门,像唱歌一样朗声宣道:“新进士颜真卿接旨。”

颜真卿穿着绛色短襟便装,腰间还束一条丝带,右手握一杆自制的大毛笔,左手搔着后脑勺,愣愣地傻看着传旨官,不知所措。

传旨官瞪大眼睛盯着颜真卿问道:“你是新进士颜真卿吗?”

颜真卿答道:“是。”

传旨官厉声喝道:“你愣什么?跪下听旨。”

颜真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抬头望着传旨官。

传旨官挺挺胸,清清嗓门唱道:“圣旨,新进士颜真卿,速至兴庆宫勤政务本大殿接受召见。”

殷拴女站在颜真卿背后,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王法,惊动了皇上,心中又急又怕,泪流满面,小心地趋前问道:“官人,我儿犯了什么事儿吗?”

颜真定乐呵呵地走过来,说道:“哎,妹子想到哪里去了?十三郎一个尚未入仕的小小进士,如果犯事,哪里还会让他面谒皇上啊!”上前拍拍颜真卿的肩头,兴奋地说道:“赶快叩头谢主隆恩。换件衣服随传旨官上朝去吧!”

传旨官笑道:“还是这位老夫人说得在理。如果犯事拿他,那是肃政台或者京兆府的事,哪里会让我捧了圣旨登门宣谕?”传旨官说罢,仰起白白胖胖的脸,很自豪地笑起来。

殷拴女转悲为喜,急忙让儿子谢过传旨官,带着颜真卿到房内换新衣去了。颜真定将传旨官和两个卫士请进客厅,让婉儿端上茶水和糕点,又拿出两千钱请传旨官收下。三位使者边吃边乐滋滋地说起闲话。

颜真卿换了一身新衣来到前院,颜真定担心侄儿不懂面君规矩,嘱咐道:“上了金殿不可东张西望,更不能随便走动。见了皇上首先要五体投地,山呼万岁,然后低头长跪,聆听圣训。对皇上要称‘陛下’,回皇上话时声音不要太高,让皇上听到为止。声音要清朗,吐词要清晰。皇上训斥,只能低头听着,万万不可回嘴争辩……总之,态度要诚恳,神情要平和。既要毕恭毕敬,又要不卑不亢,气宇轩昂,落落大方。”说罢挥挥手,又道:“去吧,你苦尽甘来、一步登天了。”

殷拴女给儿子拉拉衣襟,又整整幞帽,突然又匆匆跑进厨房用手帕包了两个胡饼出来。当她看到儿子骑着龙驹,在两个卫士的护卫下跟着传旨官已经走远了时,回头对颜真定说道:“十三郎还没有吃早饭呢!”

颜真定看着侄儿骑在高大雄健的御马背上,迎着初升的朝阳向巍峨的兴庆宫扬鞭而去时,笑眯眯地自语道:“怪不得一大早两只喜鹊落在木兰树上叽叽喳喳地叫呢,原来是报喜的呀!”她拍了下还愣愣地望着远方的殷拴女,神采奕奕地说道:“弟妹,十三郎出头有日了。”

敦化坊距兴庆宫不远,不到两刻工夫,颜真卿跟着传旨官来到兴庆门外。下马之后,传旨官和监门校尉打过招呼,然后引领颜真卿跨过金水河,绕过几座大殿,沿龙池西岸来到勤政务本楼下。颜真卿抬头一看,忽见韦述大人站在东阁廊下的花石后边,焦急地向他招招手,匆匆迎了过来。韦述先向传旨官道了声“借光”,就将颜真卿拉到一旁,嘱咐道:“皇上今日召见你非同小可,不但关系你的前途命运,还可能影响到我和你的座主孙大人的前程。颜生一定要沉着、冷静,不可乱了方寸。皇上如果问你进士团的事,你可如实回禀,但不要提及‘吏部’二字;皇上如果对你进行殿试,无论对策或者命题作文,都不要紧张,想好了再回答,口齿笨点没关系,不可太伶牙俐齿;如果让你赋诗作文,立意为上,行文要质朴,辞藻是否华丽无关紧要。”颜真卿听得紧张,额头上沁出了点点汗珠。

传旨官不耐烦了,催道:“韦公,快点吧。皇上等急了,你我都吃罪不起。”

韦述笑道:“好了,放松点,皇上接见毕竟是好事嘛!”

这时,孙逖也跑了出来。他一见到颜真卿就问:“颜生,是否紧张?”

颜真卿拍拍心口,回道:“跳得厉害。”

孙逖公不由分说,朝颜真卿脸上“啪”地一记耳光,然后抓起颜真卿的左手,朝他的中指肚上用力一掐,疼得颜真卿龇牙咧嘴,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韦述扑哧一笑,说道:“这下好了,不紧张了吧?”

颜真卿摸摸心口,道:“心平气静,意冷如水。”

这时,通事舍人来到楼下,传旨官急忙迎上去作了一揖,说道:“新科进士颜真卿传到。”

通事舍人拉住颜真卿就往楼上跑,及至大殿门口,对颜真卿低声说道:“跟着我,弓身低头,碎步趋行,不可东张西望。”

颜真卿跟在通事舍人身后,眼盯着通事舍人的脚后跟,沿着一条软软的地毯通道走了一段,只听通事舍人说道:“低头,跪下。”然后念白一样朗声奏道:“新科进士颜真卿到。”说罢,通事舍人就退到一边去了。

颜真卿按照姑姑的交代,行过三跪九叩头大礼之后,又一连三声山呼万岁,然后挺胸低头,长跪在波斯国进贡的花地毯上。四周没一点声音,静得叫人心里发慌。他不敢抬头张望,又感到十分奇怪。眼珠儿骨碌碌一转,看到两边都是红的绿的蓝的紫的绣着各色花饰的官袍下摆。有些官员个子矮小,还能瞥见他们腰间红鞓玉带上佩的帛鱼袋和七宝鞢带,官袍下摆的底下是一双双乌皮六合靴。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在龙墀下边的金殿朝堂之上了。圣唐天子就坐在御案后边的龙椅宝座之上,鼓着一双龙目在看着他呢。于是,他悠着声调禀道:“本科进士颜真卿叩见陛下。”叩罢了头,就又挺胸直腰低头长跪,心中禁不住怦怦地跳。许久,才听到一个平和的声音说道:“下边跪的,是新科进士颜真卿吗?”

“废话!”颜真卿心想,“我刚刚禀过,不是我是谁?”可是,他哪里敢顶撞皇帝,除非活得不耐烦了,于是又低声答道:“是,陛下。”

“是不是第一次上朕的金殿啊?”李隆基声音显得更加温和了一点。

“是,陛下。”

“嗯!不要紧张,朕准你站起来四下看一看。”

颜真卿吃了一惊,他记起姑姑再三交代,万万不可在朝堂上东张西望,于是禀道:“颜生不敢。”

李隆基一拍玉案,说道:“金殿朝会朕说了算。朕让你站,你就站起来,看一看朕的金殿是什么样子。不要怕,站在你两旁的文武百官,除了穿的衣服之外,鼻子眼睛都和你一样,吓不着你,站起来看吧!”

颜真卿心中一阵欢喜,说声“谢陛下”,噌地站了起来。他揉揉膝盖,活动了下腿脚,挺胸昂首,面北而立。望望左边,殿西班列一色武官装束,一个个虎背熊腰,高大威猛,像寺庙里的金刚力士一样扎着架子;望望右边,殿东侧是一色文官打扮,一个个头戴幞帽,身着圆领朝服,腰束红鞓带,脚蹬乌皮靴,双手抱着象牙朝笏,衣服除颜色分紫、红、绯、蓝诸色外,样式大同小异。官员们除个别人冷若冰霜外,大多数都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忽然,他看到文列最前边的宰相张九龄悄悄地伸出一个大拇指,似乎在为他鼓劲。站在文列稍后的座主孙逖拧着眉头,鼓着眼睛,不断朝龙墀努嘴,向他示意什么。韦述公则板着面孔,手指不断朝前边指画。颜真卿一下明白了两位长辈的意思,急忙将目光转向龙墀。他透过缥缈的烟雾,一眼看到龙墀正中坐着的当今天子——面容清癯,五官端庄,粗眉大眼,高鼻子海口,下颌蓬松着一撮稀疏的胡须,颧骨和额头都已经皲裂出几条粗粗的皱褶。他面色发黄,目无光泽,一副疲惫的病态,一眼看出是一个年过半百的瘦老头子。

李隆基微笑着向颜真卿点点头,问道:“看清朕了吗?”颜真卿吓了一跳,急忙躬腰低头,垂手肃立,两边百官突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连李隆基也仰着脑袋开心地大笑起来。

“肃静!肃静!”等皇上笑罢,宰相张九龄和殿中侍御史对文武百官挥挥手,朝堂内顿时又安静下来。

李隆基敲了下玉案,问颜真卿道:“颜进士,刚才韦学士说,颜元孙是你伯父,颜真定是你的姑母,殷践猷是你舅父,对吗?”

这时,颜真卿的胆子显然大了许多,挺挺胸自豪地答道:“正是,陛下。”

李隆基点点头,又道:“这三个人我都认识。那么就是说,孔圣人门下的亚圣颜渊是你的先人了。”

颜真卿又一挺胸,回道:“正是,陛下。”

李隆基显然很高兴,又问:“那位写《家训》的黄门侍郎颜之推是你什么人?”

颜真卿答道:“回陛下,之推公是我五世祖。”

李隆基点点头,又问道:“国朝贞观年间,在太宗身边的集贤、弘文两馆学士颜师古和那个挂像凌烟阁的贞观十八学士之魁的颜相时……”

皇帝话没有说完,颜真卿就答道:“回陛下,颜师古和颜相时皆我曾伯祖。”

“那么,天后朝被尊为国朝硕儒的颜昭甫就是你的祖父了。”

“正是,陛下。”

“你父亲是谁?”

颜真卿一惊,面露悲哀之情,双手抱拳对皇上拱了一揖,答道:“先父颜惟贞,曾任薛王府王友,已于先天元年颜生四岁时不幸去世。”

薛王李隆业是李隆基的五弟,官至太子太保。二人兄弟情深,李隆业已于三个月前不幸去世。李隆基听颜真卿提到薛王,不由长叹一声,陷入了对兄弟的哀思之中。宫中宦官和宫娥对皇上都呼“大家”,高力士趋到李隆基一旁轻轻叫了声“大家,大家……”李隆基才回过神来,看着颜真卿,说了一声“可怜见的”,又道:“颜之推的《家训》和颜元孙的《干禄字书》朕都读过,颜生的家学渊源可不浅啊!”说罢,取了一张白纸,问道:“颜生,你既然是颜渊的后裔,朕为你作《颜子赞》一首,可愿听闻?”

颜真卿抱拳拱揖说道:“颜生洗耳恭听。”

李隆基稍一运思,清清嗓门,吟道:“杏坛槐市,儒术三千。回也亚圣,某也称贤。四科之首,百行之先。秀而不实,得无恸焉?”吟罢,提笔写到纸上,让高力士交给颜真卿。颜真卿接到御书,急忙叩头谢恩,山呼万岁。

李隆基七岁失母,对小时照顾过他的妇人十分感激,又对颜真卿说道:“颜真定女史是天后身边大名鼎鼎的人物。天授年间,朕刚总角,天后每次叫朕入宫玩耍,都是颜女史陪同。颜女史待我好似乳母一般,常常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朕至今难忘。日月如梭,想不到颜女史已到了桑榆晚年。”回头向高力士问道:“高公公,赏赐老太太什么合适?”

李隆基高兴地说道:“好,朕赐致仕女史颜真定邛州金玉手杖一杆,嵌珠镶玉四神镜一面,另加云锦十匹,开元金币两百枚。”

颜真卿急忙跪地叩头道:“谢主隆恩。”

这时,李隆基咳咳两声,说道:“颜真卿,你新举进士,就能够献可替否,为朕分忧,应当受到嘉奖。不过,朕今日召你上殿,是想让你当着朕和朝廷百官之面一展骥足,你可愿意?”

颜真卿心想,不就是殿试吗,于是答道:“颜生愿试。”

“好!”李隆基说道,“人皆知你颜族世代不乏饱学之士,赋诗作文对你不算难事。”当即问道:“进士大比时什么文题?”

“象魏赋。”

李隆基嗯了一声,说道:“今日得换个题目。换什么题目呢……”李隆基微闭双眼,摇头晃脑,自言自语了会儿,突然睁大龙目,看看高大宽敞的勤政大殿内一排排雕龙镌凤的巨大殿柱、描花绘彩的横梁,又看看朝仪乐队中那些钟盘漆架和乐人怀抱的琴瑟,灵机一动说道:“朕的题目叫《梓材》。不过,朝廷百官日理万机,没工夫等你太久,限你三刻时间交卷。”回头说道:“高公公,笔墨侍候。”

高力士急忙指挥小宦官在颜真卿面前放了一个高几,几上备有笔墨纸砚。颜真卿站在几前,心中有些紧张。他掏出手帕在额上抹了一把冷汗,然后用力掐了下中指,深深吸了口气,心情立刻沉稳了许多,口中默默念了一声“作文随处净土,低头即是深山”。他闭目运了运神思,竭力在脑海中搜索与梓材有关的事物和辞藻。稍时,猛地睁开双眼,提笔挥写起来。只见他右手捉笔,躬身悬肘,笔不停辍,文不加点,洋洋洒洒,挥笔而就。写毕,他从头至尾读了两遍,改了三五个别字,又调整了两个句子,然后掷笔说道:“交卷。”勤政殿内立刻爆出一片啧啧的赞叹之声。有人算计着时间,就叫:“两刻整。”

通事舍人捧了卷子递给高力士,高力士又迈步走上龙墀轻轻放在皇帝面前的玉案上。李隆基已经年逾半百,双目微微老花,略略瞄了一眼,说道:“让颜生读给朕听。”高力士遂又将卷子递给通事舍人,通事舍人又将卷子放回到颜真卿面前的几上,说道:“颜进士,躬身站好,朗声读给皇上天听。”

颜真卿双手捧卷,肃立在龙墀之下,低声清了下嗓门,读了起来——

梓材赋

梓,俗名楸也。长江南北,大河上下,高山四麓,平原丘陵皆可栽植。

梓,干高十丈,挺拔端直,乔柯凌云,修枝飞颖,叶茂垂荫,蔚为壮观。民曰“百木之长”“树中之王”也。

梓材者,木之上材,人间瑰宝。九州大地,寺庙棋布,皇宫之内,金殿千栋,柱梁檩栱多梓材也。江河奔流,飞舟如梭,湖海茫茫,帆樯林立,巨舰细艇,皆梓材也。

至若膳食饮器、桌椅几凳、箭矢楸枰、钟磬琴瑟,无梓材何以成器?人无器安能度日?

人无论贵贱,不可一日无梓材。帝王将相千秋万岁之后,尚须居地府梓宫,况生者乎?

帝曰“梓童”,呼皇后也;民曰“梓人”,唤木匠也;他乡见梓,怀故里也;庙祭梓潼帝君,祈仕进也。

《诗·小雅》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尚书·梓材》曰:“若作梓材,既勤朴斫。”

呜呼!山有梓材,蓊蓊葱葱;岸有梓材,碧水澄莹;村有梓材,人杰地灵;世有梓材,百益人生。

然而,木中梓材易得,人中梓材难寻。吾期国有梓材也,亦盼朝有梓材也。国有梓材,国泰民安,四海咸宁;朝有梓材,辅佐明主,帝业昌盛。

太宗朝有凌烟阁二十四贤,国家梓材也。遂得大唐一统,长安定鼎,万国来朝,百年太平。

今朝梓材者谁?吾将拭目以待。

颜真卿用他那中原官话夹着侬侬吴语,昂首屹立殿中,朗声读罢《梓材赋》,大殿内立刻掌声雷动,赞叹连声。李隆基连叫了三个“好”,大声说道:“颜生此文正合吾意。”他学着颜真卿的腔调说:“今朝梓材者谁?吾将拭目以待也。”遂感慨万端,说道:“朕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期盼今日之二十四贤啊!”

李隆基询问亲家翁,颜生的文章怎样?萧嵩道:“小子初出茅庐,文不加点,手不停挥,由‘梓材’二字生发出许多话来,如山泉喷涌,如江河滚滚,真可谓万物入胸臆,吁嗟生风雷……”

李林甫阴阳怪气,冷言冷语,笑道:“三分文,七分读,诵声琅琅,掩其平平。”

文坛领袖张九龄宰相说道:“是的,文章算不得上乘之作。既无深奥之理,又无华辞丽句,行文平平淡淡,犹如一池高山秋水。但是,众所周知,文章不难于巧而难于拙,不难于曲而难于直,不难于细而难于粗,不难于华丽而难于质朴。质朴而后自然,情真才能意切。正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纯真。入妙文章本平淡,等闲言语寓意深。”

站在张九龄身后的副相裴耀卿说道:“是啊!颜生文章格调清新明快,语言自然朴实,既无浮文巧语,又合为时而著,百炼工纯,不饰雕琢。由此可知,颜生是一个心胸光明磊落、性格耿介爽直之人。青年俊杰,国朝梓材也。”

职方郎中韦述轻轻拍了下集贤院修撰、考功郎孙逖的臂膀,小声说道:“逖公慧眼识才,功莫大焉。”

孙逖感叹道:“没有人说我取士不公,我就谢天谢地了。”

孙逖话音刚落,李林甫“哼”了一声,出列奏道:“启禀陛下,陛下海纳百川,万国来朝,举世英才尽聚天子足下,朝廷百官个个都是贤良之才。颜真卿竟敢大言不惭地质问陛下‘今朝梓材者谁’,狂妄恣肆,目无百官,罪当不赦。”

李林甫碰了钉子,长脸垮了下来,一阵红,一阵白,气哼哼地退回队列之中,低头不再言语。高力士取了颜真卿的《梓材赋》,轻轻放在皇帝面前的玉案之上。李隆基睁大双眼用力看了会儿,乐道:“颜生这笔字笨笨拙拙,初看平平,再看尚佳,三看了不得。横平竖直,遒劲有力,端庄挺拔,正气凛凛,犹如庙堂神松一般,肃穆庄严,凛然不可侵犯。”抬头问道:“颜真卿,你写字横平竖直,端庄大方,有什么秘诀吗?”

颜真卿答道:“回禀陛下,先父曾说,古贤造字以直心为德。直心即胸不藏奸,心无异谋,坦坦****,光明磊落,是谓正人君子。要做正人君子,必须心正。古贤曰:言为心声,书为心迹。心正则人正,人正则笔正。笔正可致横平竖直,端庄大方。”

李隆基眨眨眼,问道:“颜真卿,你是说要想字正,首先要人品端正,是吗?”

颜真卿大声回道:“正是,陛下。”

李隆基点点头,赞道:“颜氏有《家训》世代相传,处处以德教为先。朕得颜生,如得梓材也。”于是朗声宣道:“朕封颜真卿为本朝监察御史,纠察百僚。”

颜真卿正欲叩头谢恩,高力士急忙拦住,附在李隆基耳边轻声说道:“颜真卿刚中进士,未经吏部铨选,陛下不能封官。”

唐代学子考中进士之后,必须经吏部铨选才能授官。选择人才的条件有四:第一,身材魁伟,相貌端庄;第二,言谈得体,举止大方;第三,写字合乎楷书法度;第四,文牒判状有较高水平。通过三篇文章的称“宏辞”,通过三条判状的称“拔萃”,吏部录取的为“入等”,拙劣的叫“蓝缕”,一般进士未经吏部铨选不能入仕。

李隆基一代天子,金口玉言,一拍玉案,怒道:“今天颜真卿通过了朕的殿试,还用得着吏部铨选吗?”

“是,是。”高力士应道,“不过,新进士初仕,一般只封从九品,监察御史为正八品,有违律制。”

李隆基面露愠色,反问道:“你说,封他什么合适?”

高力士满面堆笑,低声回道:“按照惯例,新进士入仕一般都要先到县衙担任九品的县尉、录事诸职,历练数年,逐级晋升。”

李隆基抬头看着吏部侍郎李林甫,问道:“李卿,哪县需要县尉?”

李林甫小肚鸡肠,奸狡阴刻,答道:“回陛下,崖州、儋州县尉缺员。”

崖、儋二州在万里之外的海南孤岛,大海茫茫,骇浪滔天,穷山恶水,瘴疠肆虐,是一块尚未开化的南蛮洪荒之地。走一趟就要半年,而且多半有去无回。

李林甫笑道:“江南东道的建州、泉州也缺县尉。”建、泉两州在东南沿海,距长安也有万里之遥,李隆基又摇摇头,问道:“还有哪里?”

李林甫奸诈地一笑,说道:“陛下是想找个离京城近些的地方吗?有,有。陇右道的敦煌和安西也要县尉。”

敦煌和安西在大西北高原与蕃人接壤,荒山野岭,沙漠漫天,风吹石走,百里难见人烟,关卡和乡镇常遭吐蕃人的掠杀。李隆基手抓龙胆朝玉案一拍,怒道:“李林甫,你是故意和朕过不去,还是存心刁难颜生?”

“臣不敢。”李林甫故作惊恐,支支吾吾说道:“尉职目前只有这几个了。”

高力士担心李林甫再次忤逆圣意,激怒皇上,急忙俯身说道:“大家,新进士刚刚入仕,放到南衙,做个著作局的校书郎也合律制。”

李隆基眼一瞪,嗔道:“你怎么不早说?”回头朝丹陛下边的文列官员望了望,高声道:“贺知章,贺爱卿。”

站在文列中间的朝廷十八学士之一、掌管国家档案及图书的长官、秘书监贺知章出列应道:“陛下,老臣在。”

贺知章进士出身,越州永兴人,这年七十六岁,多次请退不被批准。李隆基喜欢贺老头,一看到他那清癯矍铄、神采奕奕的样子就高兴,时常传他进宫,和他在一起赋诗、饮酒、吹牛、聊天。李隆基对贺知章道:“贺卿,朕将颜真卿安排到你的阁下,你欢迎吗?”

秘书省俗称麟台或兰台。贺知章高高一揖,说道:“多谢陛下为麟台补充新秀,臣贺知章不胜荣幸。”

李隆基龙颜大悦,说道:“贺爱卿不愧是本朝人望,惺惺相惜,海纳百川。”回头命令道:“高公公,让舍人拟旨,朕封新进士颜真卿为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

中书舍人在龙墀左后的一张小小条案前提笔写好敕书,双手捧给高力士,高公公站在龙墀前沿挺挺胸,清清嗓门,宣道:“皇帝制曰:授甲戌进士颜真卿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正九品上阶。”

高力士宣罢,看看垂手侍立在金殿正中、两列朝班之间的颜真卿还傻乎乎地站着发愣,不由厉声斥道:“颜真卿,还不快快跪下感谢皇上。”

颜真卿这才醒过神来,急忙跪地山呼道:“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