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鸣不平杜子美受黜

大唐至德二载(757)夏,凤翔行在皇帝李亨在宣布将谏议大夫张镐擢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同时,罢除了原宰相房琯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职务,另拜房琯为东宫的太子少师。太子少师位居东宫“三少”之首,阶高二品,比宰相还高一品,但是没有实权,职责是辅导太子读书,位高职闲,是德高望重之辈养老的官位。

房琯被罢黜宰相职位,无论是在凤翔还是在成都,两个行在朝廷都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有人说该罢,有人说不该罢。住在成都行宫的太上皇李隆基认为,儿皇罢黜房琯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一连多天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唉声叹气,暗自垂泪。凤翔行在新皇帝李亨心想,若不是碍于太上皇的面子,恨不得将房琯一撤到底,贬为庶民,甚至杀了他都不解心头之恨。

房琯是武则天时的宰相房融之子,生于武后万岁通天二年(697),曾在伊阳山埋头读书十年,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常设宴聚友,高谈阔论,对朋友也十分热情真挚,因此名噪朝野。房琯先由门荫入为弘文馆学士,后又参加才可宰百里堪任县令科制举,被授为卢氏县令。开元、天宝年间,因不愿媚附李林甫和杨国忠,数次入朝又数遭贬谪,在地方一干数十年,任过许多地方的县令和太守。房琯为官清正廉明,善于体恤百姓疾苦,是位极受百姓拥戴的亲民之官。天宝十三载阴雨连绵,老天爷一气下了几个月的雨。玄宗担心水涝毁了庄稼,常忧心忡忡,坐卧不安。杨国忠为了粉饰太平,下令严禁地方官员奏报灾情,同时派人找了几棵长得好的禾苗拿给李隆基说:“雨虽多,但未伤庄稼,陛下何忧?”房琯时任扶风郡太守,眼见大片田地渍水,庄稼颗粒难收,民遭饥荒,路有饿殍。一面开仓赈灾,一面连续多次向皇帝上书,强烈要求朝廷免除扶风郡民这年的租税,为此差点被杨国忠整死。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玄宗离京西逃。次日,身为刑部侍郎的房琯抄一条小道,翻山越岭拼命追赶,直到四川剑阁才追上皇家队伍。李隆基感其一片忠心,遂将房琯擢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七月十二日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李隆基为了表示支持,命房琯、韦见素和崔涣三位扈从宰相奉“传国玉册”从成都赶赴灵武行册命之礼。三位宰相来到灵武之后,由于房琯德高望重,备受李亨器重,军国大事多与他商量。房琯也自负其才,以天下为己任,要求以宰相身份兼任天下兵马元帅,他要亲自率军收复京师。

李亨即位之初,传书天下,羽檄八方,诏令郭子仪、李光弼以及河西、陇右、北庭等各路兵马迅速赶赴行在勤王救驾。恰在这时,河西陇右一带发生强烈地震,张掖、酒泉之间大地裂出一条百里长沟,一时间山崩地陷,河水倒流,房倒屋塌,死人无数,嘉峪关的城楼都变成了一堆废墟。李亨每日如坐针毡似的焦急地等了三个多月才召集到六万多人马,原本应该交给郭子仪、李光弼指挥,不料此时河套北边的同罗诸胡又趁火打劫,发兵南犯,郭子仪不得不率领朔方军前去镇压。太原尹王承业触法被诛,李光弼率领部下镇守太原,抵御史思明西侵。李亨手下别无他将,房琯即以宰相身份激昂慷慨,主动请缨,李亨当即给他拨了五万人马,令他率军收复长安。

房琯是一个从未经过战阵,压根不懂兵法的儒士,仅凭了一腔热情和从史书上读到的一些兵战故事,又起用了一批和他一样为官清明贤良但是对布阵攻战一无所知的文官为参谋和僚佐,如户部侍郎李揖,起居郎知制诰贾至,给事中刘秩,都是在诗文方面小有成就的文人。一向文质彬彬的儒士,幞帽上罩个铜盔,绯袍外套上两裆甲,就这样披挂上阵了。

中书侍郎平章事兼天下兵马元帅房琯率五万官军于至德元载十月中旬分三路出发,十月二十日集聚在长安西北的渭水便桥,第二天即与叛将安守忠部对阵于咸阳东边的陈涛斜。房元帅效仿春秋战国时的车战之法,以牛车两千乘,两侧配以骑兵和步卒,远远望去,气势磅礴,威风凛凛,烟尘滚滚,冲向敌阵。敌将安守忠初看吓了一跳,仔细再看,不由仰起长满络腮胡须的大盘子脸哈哈大笑,他万万不曾想到,堂堂大名的房琯对于兵战竟然会迂腐到儿戏般模仿的程度,于是发三百骑兵顺风扬尘,擂鼓呐喊,然后令骑兵高举火把掷向牛阵。群牛受惊失控,横冲直撞,转瞬之间人畜大乱,王师未战已溃不成军。安守忠乘势驱铁骑万匹挥枪抡刀冲杀过去,可怜五万官兵一战而亡四万余众,李亨闻言,两眼发黑,一夜白头,瘫软在地,泪如雨下。

次日,房琯又学古人之法,身背一束荆条,袒胸露背,匍匐在李亨脚下负荆请罪。李亨恨不得将房琯一刀砍了,但是此时此地房琯毕竟是行在朝廷的宰相兼三军元帅,他一怕动摇军心,二又碍于太上皇的面子,咬牙切齿地怒视着房琯,手指朝着房琯头上一下一下地戳了许久,咬咬牙长叹一声,然后压低声音恨恨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房琯与北海太守贺兰进明有隙,事后不久,贺兰进明到凤翔晋见李亨,对李亨挑拨说,太上皇幸蜀途中令诸王分领天下,从而导致永王李璘在江陵图谋不轨,这个馊主意就出之于房琯之手,可见房琯事事为太上皇着想,决不会与陛下同心同德。李亨听了,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下定决心要罢房琯的宰相之职。话说回来,房琯自己也不争气,既然犯了令人痛心疾首的错误,就该吸取教训将功补过,加紧调兵遣将保卫行在,以防近在咫尺的叛兵袭击,相反,他却因为受到皇上的冷落而怏怏不乐,常常称疾罢朝,整日坐在家中饮酒、听琴、发牢骚,与东宫庶子刘秩、谏议大夫李揖等人高谈老庄的无为之道。大敌当前,兵连祸结,身为百司之长的宰相如此消极沉沦,不要说急于收复两京的皇帝了,就是行在朝臣、百司胥吏以至于仁人志士黎民百姓,无不看在眼内急在心中。李亨终于忍无可忍,遂于陈涛斜兵败七个月后的至德二载五月罢免了房琯的宰相职务,看在太上皇的面子上,另外给了他一个太子少师的显达头衔。

房琯自己理亏心虚,没敢说什么,房琯的好友刘秩、李揖、贾至怕被扣上结党之罪,也都沉默不语。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官微言轻的左拾遗杜甫却站出来为房琯的罢相喊冤叫屈,大鸣不平。

杜甫与房琯有老乡之谊,二人常在一起探讨诗歌艺术,而且很受房琯的抬举和尊重,说话投缘,心心相印。杜甫认为房琯一生清廉,满腹学问,是一位难得的秉国相才,陈涛斜一战败北只是一时失误,不能因此将房琯的功绩一笔抹杀。杜甫还认为,自己是一个专为皇帝献可替否的谏官,有话不讲,是对皇上不忠,对房琯不义。一日早朝议政,杜甫整了下青衣幞帽,挺身出列奏道:“陛下,韩非子曰:‘信赏必罚,其足以战。’臣以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房琯以宰相兼领天下兵马元帅,陈涛斜一战败北,损兵四万余众,不惩不足以振拔朝纲,不罚不能够激励王师。天子惩罚有过大臣,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但是,诚如荀子所言:‘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房琯以宰相之后,少年奋发,学贯古今,入仕四十余年,清正廉明,政绩超卓,国人有目共睹,朝野士子无不以为其人有高见远视,才可柄国。陛下圣明,果然委以枢密重任,正所谓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心所向,众望所归啊!自房琯总理百司、掌柄政事堂以来,常以天下为己任,日忧天子所忧,夜虑天子所虑,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殚精竭虑,运筹于帷幄之中。他为了探索安邦济国良策,经常折节礼贤,厚待宾客,这一切都是为了收复两京,一匡天下,希望陛下尽早地龙归大海,銮驾还京。房琯入相,不能说他没有全心全意,尽职尽责。安禄山十年备战一朝举戈,其麾下兵将皆坚甲利器,久经兵战,强悍骁勇,锐不可当。房琯所率官军乃来自四面八方的乌合之众,仓促上阵,实难与贼抗衡,一战败北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成败利钝非所逆料,正如人们常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陛下用人当用其长而避其短,房琯素来不善用兵,但不失为宰辅之才,陛下让一位相才做将才使用,当负用人不当之责。古贤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臣以为,对于房琯应当少示薄惩,令他将功补过以儆效尤,而不是撤除他的宰相之职。陛下一向宽宏仁厚,恩达四海,泽及草木,在国难当头之时,且莫做出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陛下如能不罢房琯的宰相之职,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李亨眯着双眼,看着丹陛下边瘦骨嶙峋、满脸皱折的杜甫,心想,这人平时上朝畏畏缩缩,见人毕恭毕敬,说起话来也慢条斯理。没想到他今日竟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公然指责朕用人不当,罚不当罪,为房琯鸣冤叫屈,不由龙颜大怒。他咬咬牙强压住一腔怒火,低声问道:“杜子美,你说完没有?”

杜甫抱拳朝上拱了一揖,回道:“臣斗胆谏言,请陛下明鉴。”

李亨抓起龙胆木朝御案上“啪”地一击,斥道:“大胆杜甫,你在指责朕吗?”

杜甫又抱拳朝上拱了一揖,说道:“陛下,房琯的的确确是一位宰相之才啊!古贤道:得才者得天下。昔日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贤良。房琯五山镇地,一柱擎天,是真正的社稷柱石,国家重器。陛下将他罢知政事,实非明智之举啊!”

李亨看到杜甫不知进退,竟还硬着瘦长的脖子顶撞,又一拍龙胆木,怒道:“大胆杜甫,有人揭发你和严武、刘秩、李揖等人经常聚在房琯家中牢骚满腹,发泄对朕的不满。朕还没有问你的结党之罪,你竟敢朝堂之上肆无忌惮,还不赶快给我退下!”

杜甫一片忠心,没想到会引火烧身,不由吃了一惊,说道:“陛下,臣冤枉。这一定是小人挑拨离间,陷害卑职。陛下灵鉴昭远,天听四达,请为臣等昭雪洗冤……”

李亨一拍龙胆斥道:“退下!”

杜甫心中不服,争道:“陛下,臣一颗红心,满腔热血,全是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啊……”

李亨又一拍龙胆,斥道:“退下!”

杜甫心想,如不当众理论明白,今后无颜在朝堂立足,于是又争道:“陛下,臣真是赤胆忠心啊!陛下若不见信于臣,臣愿在朝堂之上剖腹示众,见心明志。”说着就脱身上的青衫。

李亨看着杜甫顽钝固执,咆哮朝堂,玷污朝堂礼仪,有失朝臣风范,又猛一击龙胆,怒道:“千牛备身,把杜甫给我拉出朝堂,乱杖打杀!”

四个威武高大手执千牛刀的皇帝警卫冲到阶前,像鹰抓小鸡似的将杜甫架起来就朝外拖,朝堂上一片混乱。杜甫一边挣扎一边叫道:“陛下,臣死不足惜,国家失去房琯这位柱石大臣令人痛心。陛下失信于天下,亲者痛,仇者快啊!”

刑部尚书颜真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点晕头转向,心中一急,额上沁出粒粒汗珠。杜甫是李白、岑参的好友,也是自己的连襟杜济的三叔,好歹还沾亲带故。他看朝堂官员皆怕逆鳞犯上,没有人敢站出来为杜甫说话。自己身为朝廷重臣,而且正受天子信赖,若要再不挺身而出,恐怕杜甫就性命难保了。于是急忙出列拦住千牛警卫,说道:“且慢。”然后手执笏板,回身对李亨高高一揖,奏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李亨抬头一看,是刑部尚书颜真卿出列禀话,客气地点了点头,说道:“颜爱卿,有话请讲。”

颜真卿回头指指被四个千牛备身牢牢抓着的杜子美,满脸堆笑地低声说道:“陛下,您百事缠身,日理万机,忘记他是什么人了吧?”

李亨微微一惊,让千牛侍卫将杜甫松开,伸长脖子朝丹陛下仔细看了一眼,笑道:“颜卿,你真会开玩笑。今日行在朝廷总共才四五十个人,你以为朕糊涂了,连这几十个人都记不清了吗?他不就是杜子美吗!”说罢,喉咙里呵呵地笑了两声,朝堂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

颜真卿也微微一笑,说道:“陛下,我问的是他的官职。”

李亨“啊”了一声,说道:“这还用问,他不就是门下省的左拾遗吗?”

“对!”颜真卿说道,“杜子美官名左拾遗,平时大家都呼他杜遗公,就是他。”颜真卿讲到这里,转身对两侧朝官说道:“诸位,今日乾坤惨淡,江山破碎,豺狼横行,鼙鼓相闻。两京百姓正于水深火热之中翘首西望,日夜祈盼王师早日收复两京,皇上千辛万苦筹集六万人马,却被房大人陈涛斜一战败北,损失四万余众,令天子痛心疾首,令国人大失所望。皇上看在房公乃上皇旧臣分儿上,既未追究其败兵之罪,连略示薄惩都不曾有。国难当头,天下板**,河南、河北数千万百姓身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收复两京的前线战士每天都有人为国牺牲。上至天子,下至朝廷百官和爱国志士,谁不忧心如焚,愁肠百结?可是,当朝相国房大人自陈涛斜兵败之后,不念皇上厚恩,振作精神将功补过,君臣同心,光复天下。反而鸡肠小肚闹起书生情绪,长期称病罢朝,懈怠国政,在朝廷中造成很坏影响,皇上实在是忍无可忍,不得不将其罢知政事。但念其数十年政绩昭著,不但未将他贬为外任,反而品加一阶,拜为太子少师。皇上这样处理,难道不是十分得体吗?房大人一世清明,此时此刻应当站出来表个态。”

这时,低着脑袋站在文列中间的房琯急忙出列,对着丹陛高高拱了一揖,说道:“谢主隆恩!”然后又回到文列之中。

这时颜真卿回头看着杜甫,说道:“杜遗公,你看到了吗?房大人并未感到委屈,你有什么理由来为他鸣不平呢?就房琯被罢知政事一事,杜遗公无遗可拾,也无阙可补。奏言欠妥,应当向皇上悔过。”

杜甫手指着颜真卿,气得吹胡子瞪眼,口中叫着“你,你,你……”却未说出一句话。

李亨听了颜真卿的话感到顺耳,说道:“颜爱卿说得合乎情理,令朕听了如春风入怀。”对颜真卿挥挥手说道:“颜爱卿,你接着说。”

颜真卿对李亨拱了一揖,说道:“陛下,国朝大典规定,言官虽品阶不高,但有权列朝值班,参加廷议。散朝之后,谏臣有事入宫面君,禁宫门吏不得阻拦,如有谏臣击登闻鼓者,金吾将军应立马引进。谏臣言官皆以言辅佐天子,专为天子拾遗补阙,献可替否,规谏讽喻,批评天子过失。天子凡有封官不称职,诏令不合于时,刑赏不当,法禁不严,征敛无节,冤枉忠良者,谏官皆可上书直谏,不得回避。国朝典章还规定,谏官如逾百日不敢进言者,罢为外官贬谪出京。谏臣极言直谏即为尽责,闭口不言即为失职。至于谏官谏得正确与否,天子一概不得追究。谏臣言之有理,天子应当接纳;谏臣言事失当,天子姑妄听之。正所谓君以兼览博照为德,臣以献可替否为忠。臣能献可替否方为罄尽臣节,若有臣下文过饰非,蓄意献媚邀宠,必为奸邪佞臣。谏官出言不逊有忤圣听者,天子可以斥退,如有胡搅蛮缠颠倒是非者,可以交三司推问,但是……”颜真卿一口气说到这里,对李亨拱了一揖,又道:“陛下,杜甫身为谏官,有权在朝堂直抒己见,天子决不可因为谏官言不顺耳、有忤圣意于愤怒之下将谏官处死。这既违背国朝大典,亦有悖于太宗皇帝设置谏官之本意。陛下杀一谏官事小,事后必封朝廷百官之口。官不敢言,民不敢语,中兴大业何期之有?故而,这位杜拾遗是万万杀不得的。否则,定使圣主失含宏之道,亦令明君损宽仁之心,不但是对杜甫罚不当罪,对陛下也得不偿失啊!”

颜真卿言罢,新任宰相张镐急忙出列,对李亨高高一揖,说道:“颜尚书忠心耿耿,一片肺腑之言。请陛下准颜尚书之奏,恕杜拾遗不死。”

新任宰相张镐表了态,御史大夫韦陟、太子詹事高适、中书省右补阙岑参同时站出来奏道:“请陛下恕杜甫不死。”接着,朝堂上的几十名官员一齐朝李亨拱揖奏道:“请陛下恕杜甫不死。”

李亨看到新宰相张镐和朝臣们都跟着颜真卿表了态,长长叹息一声说道:“国难当头,君臣应当一心一德光复天下,朕又何尝愿意杀一谏官,实在是杜拾遗太固执狂狷。既然张相公和众卿都为他求情了,今日朕就准颜真卿之奏,赦杜甫不死。”说罢,抬手指指杜甫,又道:“杜子美,朕今日不追究你的忤君之罪了,你退下去吧,回去写份检讨,等待三司鞫审。”

杜甫心想,我又没有犯罪,你鞫我什么?又审我什么?他把胸一挺,伸长着细长的脖子,高昂起棱角分明的头颅,还想与皇上争辩几句,站着不走。众人皆知杜甫脑子里一根筋,满肚子书生气,迂腐固执到不撞南墙不回头。左相崔圆、知制诰徐浩都等着看热闹。颜真卿怕杜甫又惹怒皇上招来横祸,急忙对他挥挥手,示意他赶快退出朝堂。杜甫从草拟诏敕的中书舍人徐浩口中得知,因为颜真卿推荐张镐入相,从而导致房琯罢相,因此对颜真卿心存怨恨。他指指颜真卿,想与颜真卿理论几句,岑参看到,急忙推着杜甫,嗔道:“快走,快走。”一直将杜甫推到朝堂门外。杜甫一肚子怒火没地方发泄,指着岑参吼道:“岑阙公,你身为朝廷谏官,刚才在朝堂上为什么一言不发?你口口声声说,要辅弼君王,为皇上拾遗补阙,以尽臣节。你拾了什么遗?你补了什么阙?我看你是害怕逆鳞犯上,保自己的乌纱,当缩头乌龟……”杜甫将怨气一古脑儿地倾泻到岑参身上,然后一跺脚拂袖而去,把岑参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杜甫吼道:“你你你……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倔遗公!”

散朝之后,颜真卿找到御史大夫韦陟商量杜甫的事。韦陟是颜真卿的岳父韦迪的远房族兄,也是颜真卿的大女婿韦能的族伯,二人沾亲带故无话不谈,对于皇上交代下来的鞫审杜甫一案都感到棘手,于是一同来到政事堂与张镐商量。

颜真卿道:“这个杜子美,天宝年间在长安时,我只知道他整天冥思苦索吟诗觅句,手捻胡须一吟三叹,他的朋友都说他写诗认真,是位好诗人,今日看来,他还是一个称职的谏官呢!镐公,我们得帮他一把。”

张镐笑道:“你看他那个固执劲,差点丢了脑袋。”

颜真卿道:“镐公不太了解他,杜子美命运不济,仕途坎坷,在长安颠簸十年,流浪半生,年过不惑才侧身朝堂,得到一个八品拾遗。好在杜甫还很看重这个职务,欲借此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一心一德辅弼君王,想做出一番事业,所以他才执拗地坚持己见,认为自己忠心耿耿为了皇上,不知道伴君如伴虎啊!”颜真卿说到这里,十分感慨地长叹一声,遂又自言自语说道:“这是文人的通病啊!有时在下也不能幸免。似这样头脑单纯、性格耿介之士,若在太宗朝定会像魏征那样受到器重。遗憾的是,开天辟地从古至今,有几个直臣能像魏征那样幸运啊!大凡有敢于触逆鳞者,都只能得到两个结果——不是掉脑袋,就是被贬谪。”

韦陟说道:“杜甫的确不失一位谏臣职责,虽然他为房琯鸣冤叫屈不合时宜,但如果为此丢了性命那就太冤枉了。”

颜真卿看着张镐,笑道:“镐公,我看这样吧,杜甫的事,咱们来个不了了之。”

新宰相张镐笑笑,说道:“颜尚书为人倒是宽厚,我听说杜子美对你意见大着呢!一是李白追随永王一案,你不但未能够为李白争取到无罪释放,还把他判了一个长流三千里,罚不当罪,不能服众。二是闾丘晓妒杀王昌龄一案,你身为刑部尚书,手握三尺大法,至今也未能将凶犯缉拿归案,为王夫子报仇雪恨。这两个人一个是诗坛泰斗,一个是诗坛夫子、七绝圣手,都与杜甫交厚。提起这两个人,杜甫就唏嘘感叹,悲愤不已。”

颜真卿抬头看了张镐一眼,问道:“还有三吗?”

韦陟脱口而出:“有,三是……”韦陟看了眼张镐,突然又闭口不语了。

张镐笑道:“颜尚书经过刀山火海、枪林箭雨,还能经不住几句闲话?”

韦陟抱拳对张镐拱了一揖,说道:“抱歉,把张相公也扯了进来。”

张镐道:“我明白,你讲无妨。”

颜真卿也道:“你讲!我错了我改,非我之错,也好向人家解释。”

韦陟道:“杜子美从草拟诏书的中书舍人徐浩口中听说,因为你在皇上面前推荐张公入相,因而才导致房琯被罢知政事。”

颜真卿听了低头不语,许久,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杜遗公太高看我了,如果张镐公没有才,仅凭我几句话能将镐公推上相位吗?如果房琯兵败之后不自暴自弃,懈怠朝政,皇上能将他罢知政事吗?房琯的后台是太上皇,皇上拿下房琯该下了多大的决心啊!这是一!第二,镐公入相很得朝臣的拥戴,就连他杜甫不是还写了一首赞歌吗?第三,杜甫难道不知道,方下皇帝身边有两位神秘人物左右着朝政,凡军国要事,皇上事事都要征得这二人的同意。一位是每天十二个时辰不离皇帝左右的开府仪同三司、内侍监李辅国;另一位是皇上从河南颍阳县的鬼谷用八抬大轿请来的世外高人——人称布衣宰相的李泌先生。这二人才是方下在皇帝面前说话算数的柄国人物,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牛马走而已。何况,镐公入相之前我头上还有崔圆和苗晋卿二位相公,我哪有能耐左右皇上呢?别说我,就是你这位人称亚相的御史大夫,在今日朝中又有多大权力呢?别人说杜甫迂腐,我看他不只迂腐,还孤陋寡闻。”

韦陟说道:“看来杜遗公对你有些误会,我找机会和他谈谈。”

颜真卿道:“韦大夫,调查闾丘晓妒杀王昌龄一案本来就是你的事,我是代你受过啊。”

韦陟笑道:“你是‘三司’之首嘛!”

颜真卿也笑道:“你认我是头。好,我现在命令你,马上派监察御史将闾丘晓抓捕归案。”

韦陟道:“你只要到皇上那里拿到诏书,我就敢抓人,你拿得到吗?”

张镐道:“别扯淡了,还是说说鞫审杜甫的事吧。”

颜真卿道:“方下镐公主持政事堂。皇上高兴时,你给皇上说一声,让杜甫写份谢罪状,做个检讨算了。鞫审就免了。”

张镐指着颜真卿笑道:“你把问题又扔给了我,好,我试试吧。”

数天之后,杜甫奉旨写了一份《奉谢中书侍郎平章事张镐奉宣口敕放三司推问状》,说是谢罪,字里行间仍然满腹牢骚,连篇累牍地为房琯和自己辩解。颜真卿看过之后,对张镐说道:“我就知道这个杜子美倔得很,脑子里一根筋,不会拐弯。算了,皇上日理万机,这份状子就别呈皇上御览了。否则,龙颜一怒,不堪设想。”

不久,李亨召颜真卿询问三司鞫审杜甫一案。颜真卿带了两卷杜甫诗抄来到行宫禀道:“三司派人调查了杜甫,我和御史大夫韦陟也多次鞫审杜甫。杜甫在朝堂公然为房琯罢知政事鸣冤叫屈,实属忤君犯上,他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做出了深刻检讨。三司主事一致认为,杜甫本质上是一位忠君爱国、正身守位的贤臣良吏,历来心存‘至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青云高志。从他内心来说,绝没有一丝一毫对天子不满的情绪。请陛下念其一片忠心,满腹才情,赦其忤君之罪。”于是献上杜甫诗抄,请李亨御览。

李亨打开杜甫诗卷,看到这年三月杜甫在奔赴行在之前被叛军羁押在长安时写的一首《春望》,轻声念道: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李亨声音轻轻地将《春望》连读两遍,想到那断垣残壁的长安,想到那野草丛生的皇宫,想到那失去的半壁江山和无数流离失所的黎民百姓,禁不住两行热泪潸然而下。李亨掏出帕子轻轻擦了下泪水,向颜真卿询问杜甫的家庭情况。颜真卿介绍说:“去年,叛军攻打长安时,杜甫一家流落到鄜州三川县。不久,听说陛下在灵武兴兵,传檄天下,举旗抗贼,急忙告别妻子,只身奔赴灵武,不幸中途被叛军俘虏押赴长安。今年春,他趁敌人不备,冒死溜到金光门外,忍饥挨饿来到凤翔……”这时,李亨猛然想起来,春上杜甫刚到行在时,骨瘦如柴,狼狈不堪,一双麻鞋露着几个脚趾,两只衣袖难掩枯瘦的两肘,不由心头涌上一片怜悯之情,吩咐李辅国,准杜甫取三个月的薪俸,放他两个月的假,让他到鄜州探望妻子儿女。

行在朝廷在战时物资极度匮缺,财政十分紧张,无论大小官员都取消了俸禄,一律根据每个官员在行在的实际人口供应口粮,发放极少的补贴,维持最低的生活水准,和平年代十日一沐休的旬假以及各种节日假期也一概取消。在这样艰难拮据的情况下,皇帝特许杜甫领了三个月的薪俸回家探亲,这不能不是因祸得福。杜甫拿到钱之后,感到十分欣慰和得意。但他转念一想,马上又意识到,皇上是不愿再看到他了,欣慰很快又变成了惴惴不安。这天,杜甫路过一条偏僻小巷,看到一个双目失明的算卦先生蹲在路边,面前地上铺了一块麻布,上置一个钵子、一个竹筒,竹筒内有六十四签。杜甫朝钵内丢了三个铜钱,顺手抽了一签,签曰:“是福非福,是祸非祸,满腹锦绣,四海漂泊。”杜甫看了一眼,长长叹了口气,自语道:“人在官场不称意,不如回家看云去。”

鄜州距凤翔七百里路,第二天,杜甫与好友岑参和高适告过别,然后找到熟识的李嗣业将军借了一匹已经退役的老马,还要了一个小奚奴做随从小厮,踏上了回鄜州探亲的道路。这是至德元载(757)八月初的事。

转眼之间到了秋末,唐肃宗李亨做好了向叛军发动总攻的准备。九月十二日,在绵绵秋雨的淅沥声中,天下兵马元帅广平王李俶及副元帅郭子仪率领朔方、陇右、安西、剑南等地的勤王大军以及向回纥、西域诸藩借来的甲兵铁骑总计十五万众,刀枪森森,旌旗遮天,从凤翔出发,浩浩****直逼长安。

中书侍郎平章事张镐于八月受命,由宰相兼领河南节度使一职,九月,一连接到睢阳守将张巡派人送到行在的十几封求援信,睢阳城危在旦夕,十万火急。

张巡是河南邓州南阳县人,开元末年进士出身,博览群书,通晓兵法战术,是一位怀瑾握瑜、志洁行芳的文武全才。安禄山攻陷洛阳之后,曾兵分四路八方出击,一路攻打长安,一路扫**河北,一路进犯许昌、南阳,一路东侵江淮。张巡时任谯郡真源县令,谯郡太守杨万石屈节投敌之后,满腔愤怒的张巡率领真源县吏民举戈抗贼,先后在雍丘、桃陵等地与叛军拼死血战,杀敌无数。至德二载正月,贼将尹子奇率叛军十三万众包围睢阳,张巡和睢阳太守许远合兵六千八百人,深沟高垒,据城抗敌。全城百姓在张巡、许远的指挥下,一心一德,同仇敌忾,机智勇猛,用兵如神,使用各种奇招妙计打击叛军,前后固守九个多月,经历大小四百余战,斩贼将三百员,杀叛兵数万,牵制尹子奇十万大军于睢阳城下,迫使这股叛兵一不能南下江淮,二不能支援两京敌兵。至八月中旬,睢阳城内兵民总共只余五百多人,外无援军,内无粮食,个个伤痕累累,腹饥难耐,战马杀光了,捕雀捉鼠,煮食树皮、革带,生活十分艰难竭蹶,但仍然百折不挠地与敌人作殊死之战。

张巡自真源县举旗抗敌至今近二十个月之久,其中坚守睢阳八个月,战功累累,威震敌胆,被李亨封了个空头的河南节度副使,连一刀一枪一口粮食都没有发给。他听说朝廷宰相张镐是一位大仁大义、高品大德的正人君子,新近又兼了河南节度使,并持节都统两淮、两浙诸道军事,于是就以属佐的身份向上峰求援。

张镐接到张巡的求援信,眼见得信纸上血迹斑斑,泪痕成片,好像看到那守城的五百壮士光着膀子举刀宣誓:“我在城在,寸土不让,血战到底,决不降贼!”顿时火烧五内,万箭穿心,立即令属下传檄浙东节度使李希言、浙西节度使司空袭礼、青州节度使邓景山、临淮守将贺兰进明,以及不久前从钟离郡调任谯郡太守的闾丘晓,令他们各率旗下兵马,日夜兼程解睢阳之围。

张镐向江淮两浙各州发出征兵羽檄之后,立即组织起出征的行辕幕府,并聘任从平原来到行在的李崿、李平、沈震分别为判官、推官,大家分头在凤翔四周招收丁壮,半月时间招到八千余众,稍加训练之后,即发放盔甲武器,准备东下河南。

杜甫离开凤翔之后,右补阙岑参常形单影只郁郁寡欢,想起好友王昌龄无辜死于一个妒才忌能的小人之手就气愤填膺、怒不可遏,无处发泄时,就到太子府去找少詹事高适。

高适是永王兵败之后被召回行在的,大宦官李辅国讨厌他恃才敢言,多次在李亨面前加以诋毁,最后高适被李亨授了一个位尊职闲的东宫少詹事职务,负责东宫太子府的日常事务。高适也与王昌龄情深谊厚,初闻王昌龄被闾丘晓杀害,不由雷霆震怒,大吼道:“我若仍在扬州担任节帅,非将闾丘晓千刀万剐不可。”

这天,岑参与高适在一起又谈起王昌龄,二人禁不住唏嘘感叹,默然神伤,埋怨刑部尚书颜真卿和御史大夫韦陟二公办事不力。岑参知道颜真卿的二哥——时任行在司膳郎中的颜允南是王昌龄的同榜进士,也一向与王昌龄交厚,就拉上颜允南,三人一起来到刑部,敦促颜尚书法办闾丘晓。

颜真卿不能将皇上不同意法办闾丘晓的意见擅自外传,否则就违犯了官箴中规定的泄露禁中机密之罪。王昌龄一案,无论朋友们的怨言还是民众的责骂,颜真卿都只能自己担当,打掉牙吞进肚里不能外吐。这天也巧,颜真卿先曾得到张镐身兼河南节度使,持节都统两淮、两浙诸道军事的行文,刚刚又得到张镐马上要率军赴河南参战的消息,不由心中大喜,遂对哥哥和两位好友抱拳一揖,说道:“我和诸位一样,心中也憋了口气,憋得难受。杜子美临走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个庸吏、俗吏,官官相护,不敢明正王法。唉,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口啊!现在有办法了,兵书上说,将在外皇命可以有所不受。走,我们一起找张镐去。”说罢,四人直奔政事堂行馆。

张镐听颜真卿说罢来意之后,说道:“我虽与王昌龄不熟,我又何尝不喜欢他?往日在长安,大街小巷的茶楼酒肆,到处可闻歌姬演唱王昌龄的歌诗。今日凤翔的学馆,每天都能听到学子吟诵王昌龄的《从军行》和《送别歌》,激昂慷慨,豪情满怀,听了叫人心情振奋。国朝有王昌龄、李白,是本朝的荣誉,也是我们炎黄子孙的骄傲啊!千百年后,国人不知有我张镐,但不会不知道李白和王昌龄。”

张镐一番话说得几位朋友热血沸腾,满面红光,皆以与王昌龄交厚感到光彩。岑参直言不讳地说道:“不杀闾丘晓,令国朝诗人心寒,也是对国家大法的亵渎。”高适也道:“镐公为相,不杀闾丘晓,何以严明法纪?何以振兴朝纲?”

张镐说道,这个闾丘晓也真是死有余辜。我听说人世间有仇杀,有情杀,有排除异己的政治谋杀,还有谋财害命的财杀,很少听说有妒才杀人的。咄咄怪事,岂有此理!回头向高适问道:“去年冬,高詹公任淮南节帅,对闾丘晓应当有所了解。”

高适道:“我知道他搜刮民财肆无忌惮,贪赃枉法不择手段。当时只忙于对付永王,无暇顾及其他。永王刚败,我就被召回了行在,闾丘晓杀害王昌龄一事正发生在我回凤翔的途中。我若在扬州,决不饶他。”

张镐拍案而起,凛然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张镐查看地图,发现谯郡距睢阳仅有百里之遥,快马加鞭,俯仰可至。遂令李平连夜向谯郡太守闾丘晓加发两道羽檄,令闾丘晓接檄之后,马上出兵解救睢阳城内的五百壮士。三天之后,张镐带着李崿、李平、沈震以及王昌龄的内弟张偾,率领八千士卒出征河南。

此时,收复两京之战正打得你死我活,寸土必争,从凤翔到睢阳,必须沿着终南山和大崤山的山间小道前进,曲曲折折,几近两千里路。张镐率军长途跋涉,日夜兼行,饥餐渴饮,风雨不停,十月十二日到达睢阳城下。不幸的是,睢阳城刚刚于三日之前被尹子奇的十万叛军攻陷。城内房舍浓烟滚滚,沿街尸体纵横枕藉,守将张巡,太守许远,先锋将南霁云、雷万春等三十六位朝廷命官为国捐躯。城破时,战士和百姓总共还有四百个人,全部倒在血泊之中奄奄一息。尹子奇下令洗城,四百壮士惨遭屠戮,大街小巷一片火海。叛军发泄过兽性之后,当即窜回了陈留城内。

张镐站在睢阳城下怒发戟张,热泪盈面,下令集结江浙、两淮和北海兵马,准备攻打陈留,向尹子奇讨还血债,为保卫睢阳而牺牲的将士和百姓报仇雪恨。张镐在清点各路兵马时,发现距离睢阳城仅有百里之遥的谯郡竟没有来人,顿时气得咬牙切齿五内如焚,遂令李平、沈震率二十名骑兵飞驰谯郡,命令闾丘晓马上率领手下一万将士赶到睢阳节度行辕报到。

闾丘晓出身于土豪之家,一向狂妄自大,目无王法,为人刚愎暴戾,刻薄少恩。自从天下大乱以来,拥兵自重,为所欲为,俨然一方霸主。接到张镐的调兵羽书之后,他心中嘀嘀咕咕,一来担心兵败丧权,当不成土皇帝;二来也不把乡绅出身的张镐放在眼里,何况张镐手下也只有八千乌合乡民,他能把我怎样?因而踟蹰不前,徘徊观望,以至于坐观睢阳城陷。这天听说河南节度使张镐已经从凤翔来到睢阳,临淮的贺兰进明、彭城的尚衡以及淮阳的许叔冀全都率军集结在睢阳城下,这才匆匆集合兵马向睢阳出发。李平、沈震在半道碰到闾丘晓,一同来到节帅行辕。闾丘晓吊儿郎当大摇大摆地走进军帐,对着张镐抱拳拱了一揖,就嬉笑着趋前说道:“谯郡太守兼本郡招讨使闾丘晓拜见节帅。张相公兼领节帅,卑职……”闾丘晓本想吹捧张镐几句套套近乎,张镐未等他将话说完,朝交椅扶手上猛击一掌,说道:“左右,将这厮给我捆了!”

张镐哈哈大笑,说道:“闾丘晓,你说得不错,我是一个乡绅田佬。皇上既然把扫平河南的重任交给了我这个田佬,我就有这个权力调兵遣将,挥师平贼。睢阳危在旦夕,皇上忧心忡忡,我命江浙、两淮以及睢阳周边各郡立即出兵救援。今日我从一千八百里外的凤翔都赶到了睢阳城下,你近在咫尺却姗姗来迟,原来你把我看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田舍郎,对我的命令置若罔闻,公然见死不救,坐观城陷。军令如山,今日不杀你不能严肃军纪,振我军威,拉出去!”

闾丘晓这下急了眼,急忙让人从衣袋内取出一张纸条交给张镐,张镐还以为他要献什么平叛妙计争取将功折罪,原来上边写着:“愿以家资百万相赠。”张镐冷冷一笑说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呀!当年你拿无数珍宝换了个官复原职,今日你想拿钱财换一条命。你以为天下官人都是杨国忠吗?你以为靠金钱什么都能交换吗?呸!你这个人头畜鸣的狗官!”

闾丘晓吓得嘴脸惨白,两腿发软,扑通跪到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求道:“节帅饶命啊!我家有古稀母亲要我养活,请节帅发慈悲之心,恕卑职不死。”

张镐未听此话则已,听到此话更加气冲牛斗,咬牙切齿地说道:“闾丘晓,你杀王昌龄的时候可曾想到,他家中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耄耋老母,想儿子哭瞎了双眼,你发过慈悲之心吗?”

闾丘晓听张镐说到王昌龄,不由毛发耸立,冷汗浃背,狼嚎一般地大叫一声,对着天空喊道:“天哪,我这是报应啊,报应啊!”

张镐冷冷一笑,又说道:“闾丘晓,我实话告诉你,你杀王昌龄就犯了死罪,我念国家多难正在用人之际,犹犹豫豫不想杀你,因此给你连下三道羽檄,希望你能早一步赶到睢阳奋力杀贼,将功折罪,我也好向朝廷百官有个交代。谁知你顽梗不化,恶劣成性,将军令当成了马耳秋风,这真是天理昭昭,天道好还!闾丘晓,你天杀也!”说罢,对行刑手抬手一挥,命令道:“拉出军帐,将这个畜生砍了!”

此时,天空咔嚓嚓一阵炸雷滚过,闾丘晓早已吓成了一堆烂泥。两个行刑手像拖一条死狗一样,将闾丘晓拖到辕门外一处杂草丛生的土坑前,张偾将行刑手轻轻推到一边,抹了一把眼泪,对着黑云滚滚的天空大声喊道:“姐夫,我给你报仇了!”手起刀落,结束了一条恶棍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