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斥元凶颜杲卿殉国
天宝十四载十二月三十日,平原地区义军歃盟誓师大会的第二天,北海太守贺兰进明、饶阳太守卢全诚、济南太守李随、景城司马李等举旗抗贼的各地官人及起义首领,各率手下将士义勇回了自己的城防驻地,积极备战,干城迎敌。刁万岁、和琳率领的三千静塞军健儿仍然驻守黄河渡口,服从颜真卿指挥。平原郡招募的一万二千名丁勇由李择交、范冬馥统率,贾载、穆宁、沈震、李铣、张澹等人皆兼千夫长,率领丁勇练兵备战。
平原郡虽然在河北道辖内,但是地处偏僻,不似常山郡那样地控燕蓟、路通河洛,背后又有扼控天下的九塞之一——土门关,历来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颜杲卿举旗反正,掐断了安禄山与大后方的联络,如同扼住了叛军的咽喉,安禄山必不会善罢甘休。颜真卿估计,叛军不久就会回兵常山,急忙给颜杲卿写了封信,让二哥加紧招募丁勇。为了支援常山抗战,又备了三十车粮食、二十车兵械,派沈盈和卢逖押车送往常山。
常山形势果不出颜真卿所料。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五夜晚,沈盈和卢逖押着五十车兵械粮食刚刚进入常山城内,常山城即被叛兵围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颜杲卿举旗反正之后,一连捕拿了十几员叛军大将,抓了几十个来往信使,拦截了大批运往洛阳的军械粮草,同时传发檄文布告四方。檄文写道:
……朝廷已命兵马大元帅荣王李琬以及左金吾卫大将高仙芝、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等,率精锐王师三十万众,拟于近日东出土门平定河北叛乱,一靖天下。特此檄告郡县降贼叛官,见此檄书,立即弃暗投明,反戈击贼。先响应者既往不咎,认贼作父顽梗不化者罪上加罪……
时任博陵郡太守的张献诚是前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之子,安禄山的把兄弟。此时,他正驱八千叛兵攻打义军把守的饶阳,看到颜杲卿的檄文之后,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急忙撤兵返回博陵,龟缩在牙城之内窥视形势发展,然后决定何去何从。
安禄山的贼巢范阳节度府设在幽州蓟城,颜杲卿的忘年之交马燧来到蓟县之后,秘密会见了安禄山的留后大将、范阳节度副使贾循将军。酒后,二人来到一间密室,一杯清茶饮过,马燧单刀直入、开诚布公地劝说贾将军举旗反正,归顺朝廷,并将颜杲卿的信交到贾循手上。颜杲卿在信中说:
安禄山负恩悖逆,大乱天下,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罪恶累累,天讨人伐。贾公祖上世受皇恩,历有美声。令尊人称“关中曾子”“里中一龙”,虽为常山太守一任,至今府门外立有“贾会德政碑”一通,备受郡民崇敬。贾公入仕四十余载,战功累累,名重朝野。怎奈将临致仕之年,受叛军胁迫上了贼船,令尊在九泉之下辗转反侧,不能安眠。我知贾公老马嘶风,雄心不减,堂堂国朝大将军岂能蜷伏于逆贼麾下,为国贼看家护院摇旗呐喊,辱没了出生入死换来的英雄美名。贾公曾任静塞军使,静塞军三千健儿已在平原郡跟随颜真卿举旗抗贼,翘首企盼将军早日弃暗投明,归朝反正。贾公一世英明,若率手下心腹将士立诛安贼死党,倾逆贼之老巢,断叛匪之后防,携范阳归国反正,定能成就流芳千古的不世奇功。机不可失,时不再逢。亟盼贾公得时无怠,当机立断,以赎自己的从逆之罪,顺乎国朝的天意民情。常山颜杲卿顿首再拜。
贾循祖籍常山,后迁京兆华原。开元末,李适之任范阳节度使时,荐贾循为安东副大都护。贾循上了贼船之后,常为自己晚年失节暗自伤怀。读罢颜杲卿的书信,顿时老泪纵横,饮泣吞声,当时即与马燧击掌为盟,决心举旗反正,立功赎罪。
这年贾循年事已高,虽非老而无刚,但是举事不够果断。正在踟蹰徘徊、瞻前顾后之际,被安禄山的心腹爪牙向润客秘密安插在贾循身旁的一个奴才发现。向润客接到密报,当即派人冲过常山封锁线,马不停蹄地飞奔洛阳报告安禄山。
安禄山刚刚当了三天大燕皇帝,正踌躇满志地沉浸在君临天下的得意之中,突然听说颜杲卿、颜真卿兄弟二人在他的后院放了一把火,并策反贾循端他的老巢,顿时气得怒不可遏,热血上涌,急火攻心,他两眼一黑,一屁股跌坐到上阳宫地上,哇哇大叫了一阵,急命心腹爪牙韩朝阳率领三千名曰‘曳落河’的义子,日夜兼程潜回范阳,将贾循及其全家亲人百十余口全部杀害。与此同时,又命令平卢兵马使、突厥大将史思明率五千铁骑,命令叛将李立节和蔡希德各率甲兵一万回兵河北,先打常山,然后围剿平原。安禄山一再强调:务必生擒颜杲卿和颜真卿兄弟二人,押送洛阳,他要亲自动刑审问,一解心头之恨。
贾循一家被灭门之后,蓟县城四门关闭,全城戒严,并悬赏三十万钱,令守城官兵倾巢出动搜捕说客马燧。
马燧穿了一身范阳军胡人牙将军服,头戴铜盔,身披两裆甲,腰间挂一把胡刀,嘴唇上还粘了两撇胡人的翘尾巴小胡须,跟在吼吼叫叫着跑来跑去到处抓捕行人的士兵队伍后边,有时还站在路口挥着胡刀,指挥乱窜的士兵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时不时还用胡腔胡语骂上几句,就这样慢慢绕到城根,爬上了城墙。他带了一条绳索,一头绑在堞垛上,一头吊在墙外,然后双手抓着绳索,慢慢滑到城外的城墙脚下,蹽开双腿逃往西山。
马燧藏匿在一个名叫徐遇的隐士家中,安禄山新任命的范阳留后牛廷玠命令向润客带三千士兵日夜搜山。马燧怕连累徐遇,遂削去长发,向庙里和尚讨了一袭破旧的百衲衣,化装成一个苦行僧,于半夜时分翻山越岭逃出了西山。
马燧本想到常山见见颜杲卿,然后潜回苏门山。在通往常山的马路边,他看到叛军铁骑络绎不绝向西南急驰围攻常山,于是改变主意,抄小路朝着东南方向昼伏夜行奔向平原郡。
颜真卿热情地接待了马燧,在先前编纂《韵海镜源》的小院内专门为他布置了一间房子。马燧为自己的失败愧恨不已,三天不吃不喝,一个人关在屋内闭门思过。颜真卿将张镐赴京时赠送他的《孙膑八十九篇》转赠马燧。马燧如获至宝,通宵达旦,挑灯夜读,犹如学子大考之前一样,聚精会神,目不窥园。
天宝十四载的十二月二十六日,颜泉明、翟万德、贾深以及张通幽四人带着四名武差,提着李钦凑的首级,押着高邈、何千年两个叛将,前往长安传首献俘。途经太原时已经日落西山,他们在城南驿住了下来。夜幕降临之后,贼头贼脑心怀叵测的张通幽,就在二更关城禁街之前,找了个借口,说是要进城拜访一位亲友,甩开了颜泉明、翟万德和贾深三人,鬼鬼祟祟地潜入太原府廨。张通幽拿钱买通了门吏,以十万火急、紧要机密的名义,要求立见府尹王承业。
王承业以门荫入仕,不学无术而且人格卑下,是一个靠拍马溜须、献媚取宠步步高升的龌龊小人,为人十分奸诈阴毒,与人交往常常出尔反尔、背信弃义,损人利己不择手段,人称官蝎子,一向为同僚和属下所不齿。但他深得李林甫、杨国忠升官秘诀,任世人千手所指、万口唾骂也毫不在乎。他常说,升官发财全靠皇上一句话,只要把皇上糊弄好了,管他妈别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俚语说“慧眼识才,贼目识奸”。张通幽的鼻子像狗一样嗅觉灵敏,嗅出王承业与他一狼一狈、臭味相投。二人见面,几句寒暄的话讲过,就打得十分火热,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于是张通幽大胆地向王承业献上了一策瞒天过海、冒功请赏的缺德妙计——他让王承业找个借口,抓了颜泉明和押俘的四名常山役差,烧掉颜杲卿写的献俘表。另以太原尹的名义起草奏表,将夺取土门关、计杀李钦凑、俘虏叛将高邈和何千年之功归于他们二人。
王承业听了大喜,当即请张通幽捉笔重拟了一份献俘表,然后带了三百甲兵连夜出城,抓了颜泉明和押俘的四名常山役差,胁迫贾深和翟万德二人就范。天明之后,王承业给张通幽封了五万赏钱,又给贾深、翟万德二人每人一万钱封口费,并威胁二人说:“谁敢泄露了机密,我灭他三族。”然后派了一名心腹爪牙,带着二十名太原兵跟随张通幽、贾深和翟万德三人押俘上路。
王承业的太原尹一职本是安禄山于反叛前夕举荐的,王承业上任之后脚踩两只船,徘徊犹豫,左右观望,李隆基也怀疑王承业心怀二志,正考虑找个人取而代之,恰在这时,张通幽一行到达长安。皇上看了王承业的奏表,顿时尽释前嫌,当即下诏拜王承业为羽林军大将、太原尹兼领河东节度使,太原府大小官人皆升二级。张通幽由下县九品县丞连升十二级,擢为六品朝廷郎官,并赐光彩夺目的绯色宫造朝服一套。
天宝十五载(756)正月初五,平卢兵马使、叛军胡将史思明率五千胡骑兵临常山城下,颜杲卿于半天之内一连三次派人飞驰太原,请求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王承业发兵救援。一向为人光明磊落、真诚坦**的颜杲卿做梦都不曾想到:身居高位、肩负着安邦治国重任的王承业会冒领他人之功。他做贼心虚,不仅不发一兵一卒,甚至盼望着叛军早日攻陷常山,捉了颜杲卿,帮他杀人灭口,以除他的后顾之忧。
次日,叛将蔡希德和李立节又各率一万甲兵拥到常山城下,颜杲卿手下只有一千多招募的丁勇,弱难胜强,寡不敌众,只能紧闭四门,不能出城迎战。颜杲卿站在城头翘首西望,迟迟不见太原救兵,颜杲卿又命沈盈和卢逖二人冲出城去,直接到附近的娘子关,请求守关的承天军发兵救援。沈盈和卢逖两个小将趁敌人中午吃饭之际,突然催马从围城叛兵的万军阵中冲杀了过去,直奔娘子关承天军大营。沈盈和卢逖二人痛哭流涕,请求出兵救援。一位军将拿出王承业的手令说:“不是本将见死不救,刚刚接到王节帅的手谕,没有他的命令,擅自发兵十人以上者,以军法论处。”沈盈无奈,抽出腰刀斩断一指,对天喊道:“王承业背信弃义,见死不救,与叛贼何异?头上三尺有神灵,湛湛青天不可欺!我今日断指明志,破敌之日,必斩老贼!”说罢,又带领卢逖冲进了常山城内向颜杲卿复命。颜杲卿求王承业无望,只好又派勇士出城向平原郡颜真卿求援。不幸,几次都未能冲出重围,所派勇士被史思明的胡骑追杀身亡。
常山城内只有一千多丁勇和百十名尉卒,皆不善兵战,只好紧闭城门,深沟高垒,多次以滚木雷石和弓箭、火球打退叛军进攻。常山城坚持了六天,城内粮尽矢竭,抗贼丁勇饥疲交困,颜杲卿发动百姓排成长队向城头运送石块。石块用完,又拆掉房屋,以砖瓦击敌,不屈不挠,顽强抵抗。
常山城有几处新修的缺口,砖瓦尚未干透,不太牢固。蔡希德和李立节发现之后,弄来十几门火炮猛力轰击,竟轰出了一个豁口,然后发两万贼兵架起云梯,高声呐喊着一齐攻城。在敌我相较差若天渊的情况下,两万叛兵攻进了常山城内,横冲直撞,见人就砍,一日之内杀人上万,常山城内大街小巷尸体枕藉,血流成河。
颜杲卿从小习武,在河北多年,常到北岳恒山的道观、寺庙与习武的僧道切磋武艺,刀枪剑戟、斧锤戈矛无所不能。城破之时,虽年逾花甲,依然老当益壮,武艺超群。他手持一把长柄大刀,雄立于万军阵前,一气砍杀了三百多个胡兵,直砍到钢刀卷刃,自己也筋疲力尽,手拄大刀挺立在一个十字路口,威风凛凛,怒发戟张,犹如一尊金石雕塑一般。史思明亲带三百胡骑,围着挺胸昂首、岿然不动的颜杲卿,直转了半个时辰也没有人敢于上前。有人就说,颜杲卿一定是三国的关云长再世,只是未遇明主,否则定能成就一番惊天大业。史思明吓得倒抽一口冷气,心说,中原汉人如果都像颜杲卿这样,安禄山绝对不敢发动叛乱。两下相持许久,史思明选了一百名剽悍的骁勇,齐声吼叫着挥刀扑了上去,这才将颜杲卿捆了起来。
颜杲卿的三子颜季明和表弟沈盈、卢逖二人,被汹涌而来的叛兵冲散之后,边战边退,一个个与敌人厮杀得浑身是血,一以敌百,力竭被俘。史思明此时在叛将之中地位不高,在安禄山面前立功心切,亲自劝降颜杲卿,没想到被颜杲卿痛骂了一顿。颜季明和沈盈、卢逖三人被押在另一间房内。蔡希德对颜季明说:“颜三郎,你还年轻,不要顽固不化。若能说服你父亲投降,保你全家不死。”
颜季明对两位表弟使了个眼色,回头笑道:“这好办,我们哥仨两天都没有吃饭了,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承蒙蔡将军关照,给我们弄点好吃的,先让我们吃饱了肚子再说。”
蔡希德大喜,回头对李立节说道:“还是年轻人识时达务。”于是让人弄来两只烧鸡,一大盆羊肉,一大坛子九酿老酒,给颜季明、沈盈和卢逖松了绑,让三人享用。三个青年人吃饱喝足之后,颜季明回头对沈盈和卢逖使了个眼色,三人突然回身从叛兵手中各夺得一把武器,举刀去砍蔡希德和李立节。二贼首猝不及防皆被砍了一刀,大呼小叫着夺门而逃。颜季明和沈盈、卢逖三人追到院外被大群叛兵团团围住,三个人将刀抡得车轮一样,一气杀死百十个叛兵,再次因筋疲力尽被敌人绑了。
史思明指挥叛兵将颜季明、沈盈、卢逖三人押到颜杲卿面前,恶狠狠地问道:“颜杲卿,你投不投降?不降我就杀了你的儿子。”
颜季明大声说道:“父亲,我今天宰了一百多个叛兵。我死得值,死而无憾。”
颜杲卿高声说道:“好小子,我为有你这个儿子感到骄傲!挺胸昂首,笑着走!”
史思明怒不可遏,挥刀砍掉了颜季明的头颅。
沈盈叫道:“二舅,我和卢逖今日每人杀贼六十多个,先你老人家一步为国捐躯了。”
卢逖也叫道:“二舅,刚才没有劈死蔡希德、李立节二贼,不胜遗憾,请告诉我十三舅,为我们报仇!”
颜杲卿又高声叫道:“好小子,英雄不死,笑赴黄泉!”
史思明獠牙一龇,下令砍掉了沈盈和卢逖的头颅。这天,被史思明屠杀的常山府官人和抗敌义勇有八百人之多。
常山郡廨有一个叫赵光的老吏,身上被砍数刀后倒在血泊之中。醒来之后,借着同伴尸体的掩护,目睹了颜季明、沈盈、卢逖英勇就义的经过。是夜,当叛兵散去之后,赵光从血泊之中爬起来,借着惨白的月光,认出了季明的面孔。他饮泣吞声擦去季明脸上的血迹,用一件破衣包住季明的头颅,又捡了两个铜盔将季明的头颅套在中间,偷偷埋到了府衙后院小塘边的假山后面。
常山太守颜杲卿及属下长史袁履谦被史思明派重兵连夜押赴东京洛阳。一日,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安禄山下令将颜杲卿、袁履谦及其尚未被杀的家属全部扒去身上的棉衣,绑在洛水中桥的石柱子上。
中桥又叫立德桥,西距端门外的天津桥不远,正处于洛阳市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张牙舞爪的胡兵吼吼叫叫着,将从东、西两京抓到的一百多名朝廷官员用绳子拴着押到了桥下。一伙伙如狼似虎的叛兵,又挥舞着血迹斑斑的刀枪从四面八方驱赶来一万多名老百姓。蓬头垢面、布衣褴褛的穷苦蚁民,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瑟缩在中桥的桥上、桥下及洛水北岸。
凄厉的寒风鬼哭狼嚎般地嘶叫着,洛水和附近的魏王池水面结上了厚厚的冰,冰上边相距不远就有一具尸体与冰冻在一起,或露出头脚,或露出半身,令人毛骨悚然。
大唐多义侠,无论男女皆能飞檐走壁、穿堂入室,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轻功硬功、明器暗器、强弓硬弩、百步穿杨无所不能。伪大燕皇帝安禄山闻风丧胆,听侠色变。每次出行,皆乘铁甲专车,前后保镖的“曳落河”义子不下千人,轻易不敢出门。自从攻陷洛阳、住进上阳宫之后,还没有在洛阳大街上公开露过面。这天,他要以征服者的姿态在洛阳人面前大显**威,因此,这天出行他没有乘坐八马铁甲专车,而是乘了一匹雄壮的大宛马。为防不测,专门从攻打潼关的前线调回了两万名全副武装的甲兵清道净街,八千“曳落河”义子前呼后拥,身旁两百近侍高举藩旗和障牌,将一个一肚子臭狗屎的元恶叛魁遮挡得严严实实,这才出了上阳宫前往中桥,后边跟着伪大臣张通儒、高尚、严庄和降官达奚珣等人,安禄山的铁甲车跟在最后。从上阳宫到中桥七里路,实际上安禄山是从叛兵组成的一道人墙中穿梭而过,黎民百姓皆在百步之外,没有一人能看到他的丑恶面目。这天,天下义侠潜入洛阳欲喋其血者有一百多人,皆身藏暗器,伺机杀贼。
安禄山这年五十三岁,体重三百多斤,大腹便便,下垂过膝,奇胖无比,百病缠身。下马时,十几个义子趋前搀扶。马的左侧,一个敦敦实实的小矮人跪伏在地,拱背耸腰,作下马石。有人认出来,这个下马石矮个子不是别人,正是天宝初年长安西市臭名昭彰的两个棍丁之一的刘矮丁。降贼之后,洛阳人称他为“刘害虫”。安禄山踏着刘害虫的背下了马,又被搀扶着在距颜杲卿十几步远的一把交椅上坐了下来。左边站着侍候了他多年的近侍李猪儿,右边站着他与义子孙孝哲母亲**生的私生女儿安宁馨儿。头上罩着一把巨大的铁甲伞,两边竖着画有怪兽的铁甲障扇,四周站满了如狼似虎的胡兵胡将。
安禄山正了正头上的皇冠,扯了下厚重而又棒硬的新制龙袍,睁大一双环目朝着颜杲卿翻了几眼。因为两眼红肿,眼前一片昏花,就叫李猪儿和安宁儿将交椅朝前移了移,这才看清了被绑在大桥石柱上的颜杲卿。他喉咙里“哼哼”两声,仰起猪一样的大脑袋嚄嚄嚄嚄地笑了起来,直笑得大腹和胸脯的赘肉颤颤地抖。许久,才操着燕北胡腔夹着洛阳京调说道:“颜府君,别来无恙乎?”
颜杲卿“哼”了一声,将头一扭,口中骂了一句:“叛贼。”
安禄山扯开大口又嚄嚄地笑,说道:“颜杲卿,没有想到我们二人今天会在这个场合晤面吧?”
颜杲卿朝着安禄山“呸”的一声,咬牙切齿,怒目而视。
安禄山说道:“我知道,颜公是一位刚烈耿介之士,先不要生气,听我说。先前,我敬佩你的高品大德,贤良方正,故而器重于你;今日,你虽为我阶下之囚,我仍不敢小视于你。所以,我以如此隆重的礼节来接见你,你不能不知好歹。若换个人,我早将他一刀两断了,哪有工夫和他啰唆?你不同,你是个贤才,又在我麾下多年。我爱慕贤良,怜才念旧,不像李隆基那个傻瓜皇帝,不爱贤士,专用小人。颜二郎,你应该体会我的良苦用心啊!”
颜杲卿哈哈大笑,说道:“黄鼠狼给鸡拜年——狼子野心。”
安禄山笑笑说道:“你们中原汉人有句老话,叫‘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今天已经成了我的俎上肉,还嘴硬什么?这样,颜杲卿,今天你只要当着洛阳百姓的面,叫我一声‘陛下’,表示愿意臣服于我,我不杀你,也不计你前嫌。然后,给你从弟颜真卿写封信,劝他看清形势,识时达务,不要螳臂当车,我对你弟兄二人都既往不咎。你还回常山官复原职,当你的太守……”
颜杲卿未等安禄山说完,哈哈大笑,说道:“安胡儿,你做梦去吧!我乃堂堂大唐臣子,岂能拜在你这个羯奴的脚下?我的从弟颜真卿更是高品大德,志洁行芳,对大唐忠肝义胆,坚贞不渝,决不会做那种天诛地灭、遗臭千载的贰臣。”颜杲卿骂罢,狠狠瞪了一眼缩在安禄山身后的一群降贼官人。降官们脸红似火,羞愧难当,一个个将脑袋龟缩在两肩之中,恨不能钻到地下。
安禄山气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都拧到了一块,他朝交椅扶手上猛击一掌,霍地站了起来。看着五花大绑着的颜杲卿,忍了忍又慢慢坐了下来,说道:“颜杲卿,你初到范阳时,仅仅是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户曹,是我荐你升为七品判官,不数年又将你升为四品太守。你说,我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你竟然背叛于我,令我心寒。人说你是一位忠义之士,你忠在哪里?义在何方?”
颜杲卿光着膀子,身上冻得发紫,鼓突的肌肉被麻绳勒出一道道血痕。他用力晃了晃被牢牢捆着的肩膀,咬牙切齿地骂道:“安禄山,你是什么东西?你本是营州山沟沟里的一个无名无姓、没有教养的牧羊羯奴,一个不知父亲是谁的杂胡野种。皇上提拔你为三镇节度使,对你恩比天高,情比海深。大唐天子哪点对不住你?你竟挥戈向阙,分崩天下,陷中华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这个杂种,还有一点人性吗?我颜杲卿世为朝臣,禄位无论大小,皆朝廷所赐。岂能由于你的举荐就必须跟着你背主弃恩反叛朝廷?我忠于大唐,忠于社稷,这正是我的忠,我的义,我为国家讨伐你这个逆贼,恨不能一刀宰了你!”
安禄山被骂得无地自容,怒不可遏,又朝交椅扶手猛击一掌,吼道:“颜杲卿,你投不投降?”
颜杲卿又“呸”了一声,说道:“你痴心妄想。”
安禄山口中咕哝道:“好,你有种。”举手朝身后一挥,叫道:“犊子们,把颜诞拉上来。”
颜诞是颜泉明之子,颜杲卿的长孙。这时他虽年不及弱冠,但已经满腹才学。若非战乱,已做好准备赴京参加礼部的天下大比。十一月二十一日,安禄山驱兵南下路过常山时,将他和颜幹、颜沛等十多个从弟掳为人质随军南下。此时,颜诞披枷带锁、蓬头垢面地被几个凶恶的叛兵推到颜杲卿面前,凄厉地叫了一声“爷爷——”
颜杲卿看到长孙禁不住热泪盈眶,但却满面笑容地说道:“好孩子,挺起胸,抬起头,我们颜门没有孬种。记住,你是为国家而死,为社稷而死,要死得壮烈、豪迈,不能为先人遗耻。为国殉节,国人永远都不会忘记你的英名。”
颜诞对爷爷用力地点点头,眼中噙泪说道:“爷爷,你放心,颜诞决不给先人遗耻。”说罢,胸脯一挺,对安禄山喊道:“安胡儿,来吧,你小爷到了阴曹地府,也要啖你的肉,喝你的血!”一个刽子手挥起屠刀,颜诞壮烈殉国。接着,安禄山又下令将颜杲卿的次孙颜幹、颜沛和侄孙共十几个人全部斩杀。
颜杲卿破口大骂道:“杂胡,你这个畜生!你杀吧,我颜门子弟个个都是钢铁汉子,决不向你屈服。”
这时,桥上有人喊道:“颜杲卿,英雄,英雄啊!”桥下的人仰头看时,桥上一阵**,一颗人头被扔到桥下。
安禄山起身吼道:“犊子们,有不服者,斩尽杀绝!”
颜杲卿又骂道:“安禄山,你这个狗娘养的杂胡!中原五千万人都不会向你屈服,你永远也斩不尽,杀不完。”
安禄山环目一竖,又吼道:“犊子们!颜杲卿数次骂我杂胡,去把他的舌头给我割下来,看他还如何骂我。”几个满脸横肉、胡须戟张的契丹牙将,嗷嗷叫着扑到颜杲卿面前。四个凶汉用力抱住颜杲卿的头,一个人用匕首撬开了颜杲卿的牙齿,另一个人用一个尖利的铁钩子擩进颜杲卿口中,用力一拽,将颜杲卿的舌头勾到唇外,一刀割了下来。颜杲卿口中血流如注,地上一片血红。
安禄山出了口气,仰着肥大的脑袋嚄嚄嚄地笑。颜杲卿不能说话了,安禄山想狠狠羞辱他几句,解解心头之恨,趁机向洛阳百姓显显**威——谁敢反抗,格杀毋论!于是,他示意李猪儿扶着他,起身向前跨了几步,瞪着鳄鱼大眼得意扬扬地问道:“颜杲卿,还骂我杂胡吗?骂吧,你使劲骂吧。营州人都知道,我娘跟牧羊的野汉子睡了才生下我,我就是杂种。你骂呀!”
颜杲卿怒视着安禄山,二人相距有五步之地。颜杲卿忍住阵阵刺心裂肺般的疼痛,运动全身之力,鼓起双腮,将凝聚的一大口鲜血“噗”的一声,朝着安禄山那双鳄鱼眼用力吐了过去,血星子犹如粒粒铁砂弹子一般射入安禄山圆睁的双目之中,安禄山的两眼顿时像火烧针扎般疼痛难忍,张牙舞爪,哇哇大叫。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睁眼看时,眼前血湖血海一片猩红,“啊呀”一声,捂着双眼大声叫道:“我的眼瞎了,我的眼瞎了!犊子们,快,把颜杲卿这厮给我一刀一刀地剐死,以解我心头之恨!”
安禄山的几个假子嗷嗷叫着扑到颜杲卿面前,用一条皮绳勒住颜杲卿的嘴,将颜杲卿的头绑在石柱子上,又从靴中拔出匕首举刀欲剐。这时,突然从桥上飞下来几十只飞镖,只听到一阵“嗖嗖嗖嗖”之声,飞镖直射安禄山。多数飞镖射到了安禄山头顶的铁甲伞上,有几支射到了安禄山身边的假子盔上,但没有伤及皮肉。发镖人很快被叛兵乱刀砍死。桥下有一个壮士冲过叛兵排成的人墙,向安禄山甩去一个暗器,只听到“啪”一声响,击中了安禄山的铜盔。这是一个用浸过剧毒的柳叶刀片组成的小飞轮,一旦见血,必死无疑。安禄山又逃过一命。李猪儿叫了一声:“快走!”安禄山还不想走,指着颜杲卿大叫:“把他剐了,把他剐了!”高尚、严庄、张通儒几个人生拉硬扯将安禄山拉进了铁甲车中,三千“曳落河”团团围着铁甲车,由八匹大马拉着,沿着端门前顺河大道的石板路,咕咕咚咚地逃回了上阳宫。
安禄山走后,现场留下一群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的叛军胡将。他们遵照安禄山的命令,挥着匕首欲凌迟颜杲卿。没有跟随安禄山回宫的小胡妖安宁馨儿突然打了个忽哨,挥手止住几个契丹牙将,说道:“慢!把颜杲卿交给我吧!”
宁馨儿这时已经成了安宁公主,这年二十一岁。有人说,宁馨儿成年之后经常随便与男人**。她一身胡服男装,自由出入内宫多年,跟李隆基、杨国忠都睡过觉。还有人说,宁馨儿敢吃人肉,有人就叫她宁狐儿。这天,小妖精身穿银鼠紫貂裘皮盛装,裘帽上还插了一支雉翎。她将身上的披风和裘衣脱下,扔给身后两个胡女侍从,从皮靴中抽出一把匕首,朝空中一撂,又接在手中摇了几摇,走到颜杲卿身边。
颜杲卿用力晃动身体,喉中嗷嗷地叫。宁狐儿拍了拍颜杲卿冻得发紫的胸脯,说道:“你别叫了,我明白,你想让我将你一刀杀死,是吧?”她见颜杲卿吃力地点了下头,笑道:“不行,我父皇让把你一刀一刀剐死,我不敢违命。在他们将你凌迟之前,我要取你身上四件宝物。一、你的眼珠子;二、你的心子儿;三、你的脑汁;四、你的这玩儿。”她用手指了指颜杲卿的裤裆,一把抓住颜杲卿的**,嘻嘻笑道:“还不小呢,好啊!眼珠子我生着吃,心子儿我烧了吃,脑汁我打汤喝,你这玩意儿我得用小火慢慢地炖了吃。这四件人宝都是大补的美味佳肴啊!”安宁狐儿狰狞着面孔,怪声怪气地说着,猛地拉下颜杲卿的裤腰,一手抓着颜杲卿的**,另一只手摇晃着匕首,咧着一口白牙嘻嘻地笑,那瘆人的怪笑声像半夜鬼嚎似的令人发怵。
颜杲卿被牢牢地捆死在桥下的石柱子上,只有下边两条腿还能活动。他咬了咬勒在口中的皮条,猛地朝宁狐儿脸上哈了口气,一股血腥夹着汗臭的异味直冲进宁狐儿的喉咙,宁狐儿急忙松开抓着颜杲卿卵根的手,朝后退了一步。她叉着两条细腿,一手在鼻子前扇了几扇,一手抓着匕首指着颜杲卿骂道:“你这个死鬼,你哈什么?一嘴的血腥气,叫姑奶奶恶心死了。”颜杲卿抓住时机,将全身气力运到脚尖,朝着宁狐儿的胯裆猛地踢了上去。颜杲卿为防遭人暗算,曾请恒山道士专门为他特制了一双山字形虎皮靴,在高高翘起的鞋尖内嵌了一把二寸长的倒钩利刃,外边包了一个蓬松的花球。颜杲卿拼死地用力一踢,半只脚踢进了宁狐儿的阴门之内,踢断了她小肚下边的千斤骨,利刃直插子宫。颜杲卿收回脚时,宁狐儿的肠子都拉了出来。鲜血喷涌,疼痛难忍,扑通一声倒地身亡。几个叛将见状,呀呀地号叫着挥刀扑了过去,将颜杲卿乱刀砍死。
常山失守的第三天,平原郡得到消息,三日后又传来颜杲卿殉难的噩耗。颜真卿气急之下,一时失去理智,急令李择交、李平、刁万岁、和琳诸将集合平原人马,同时以盟主身份下令召集歃盟各郡义勇,发兵常山,欲与史思明、蔡希德和李立节决一死战。
刁万岁是一位领兵老将,深谙用兵之道,出面阻止道:“兵书云,百里而争利,则损三军之将;情急而发兵,必遭敌人伏击。常山远隔五百里之遥,劳师以袭远,犯了兵家大忌。府侯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一时激愤之下仓促发兵,凶多吉少。望府侯三思!”
范冬馥、李择交都是老成持重的长者,比颜真卿略长几岁,虽为下级,正直敢言。范冬馥说道:“各路义军共推府公为盟主,不仅因为府公高品大德、志洁行芳,还因为府公是位明哲,遇事沉着冷静,能够深谋远虑,知进知退,不盲目从事。平原及各地义军都来之不易,首次发兵当凯旋大胜方能鼓舞士气,以利再战。首战失利,必一蹶不振。今史思明手下有五千铁骑,蔡希德及李立节手下皆有坚甲利兵万众,而且都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勇兵骁将。我们的义军总共不足两万,除刁将军麾下三千甲兵为正规军外,其他都是新募农民。双方实力悬殊,敌人锐不可当,我们以卵击石,势必败北而还。大伤义军元气,以后还怎么和敌人战斗?请府公慎重考虑。”
李择交也劝道:“我们与安禄山的仇恨乃国家之仇、社稷之恨,非府公一家之仇恨,朝廷早晚必发兵剿贼。我们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与敌人的主力正面对决。除了坚守城池、加紧训练义兵之外,只能瞅准机会袭击敌占城镇,消灭小股敌兵,等待王师出兵,然后配合王师打击敌人。府公乃一郡之长,平原郡三十万民众命系于府公一身。府公当以国家和社稷为重,以三十万郡民为重,从长计议,伺机而战。”
颜真卿心中明白,刁万岁、范冬馥和李择交的话都是金石之言,只是心中一口恶气无处发泄。他拔出腰中的秦王宝刀,朝着院中一棵榆树狠狠劈了下去。刀落之处,碗口粗的树干被斩为两截。
次日,参加平原歃盟的景城司马李和李平一起带领二百义士冲进安禄山的伪宰相严庄的蓨县庄园,杀严庄一家三十余口,以慰颜杲卿在天之灵。暂时栖身平原的马燧,听说忘年好友颜杲卿为国殉节,悲痛欲绝。马燧为人真挚,有诚笃君子之风,且比颜杲卿小三十多岁。遂以晚辈身份披麻戴孝,匍匐在颜杲卿的灵堂前痛哭流涕,三日不食。有人说,神头镇的东方锄非带着孙女东方子玉曾经三下洛阳刺杀安禄山。安禄山已经双目失明,深藏于上阳宫内。宫内有八千假子保卫,宫外有两万叛兵防守,身旁还有两百保镖日夜不离左右,戒备森严。东方氏爷孙二人只杀了几个牙将和住在宫外的几个叛官,遗憾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