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载誉归颜母教子

新进士蓬莱仙集活动在芙蓉苑曲江大宴时,其中有一个多时辰在当朝宰相李林甫府中写字。后来才知道这是为李家五位姑娘偷偷安排的相亲“鸾婿”。颜真卿开始并不知道,后来凭着机智好不容易地过了这一关。曲江大宴名曰关宴,结束的当天晚上,进士团逼迫新进士交足经费才能放人,一时交不出的,写下欠条,签字画押,返乡之后补交。家中实在贫寒无力交纳者,立下字据,等到入仕之后加息清算。开元二十二年新进士蓬莱仙集共计六天,每个新进士摊钱三百贯,一贯一千文,三百贯就是三十万钱。当时京师细绢一匹二百文,精米一石一百八十文,一个劳力每月收入千钱上下,下级小吏月俸两千文左右,初入仕的九品官员平均月俸二十贯。三百贯不是小数,是一个中户百姓三年的费用。除了世宦豪富之家,一般进士难以承受。绝大多数进士顿时感到受了欺骗,但是碍于情面又不得不哭丧着脸、硬着头皮给进士团立下字据。

颜真卿没有参加关宴,因为他当探花使败给了杜鸿渐,在杏园宴上被罚酒过量,一直醉醺醺地躺在**,直到初七早上,何三带了两个管事将颜真卿叫醒,对他说:“颜进士,蓬莱仙集结束了,你昨天没有参加关宴,不能让你吃亏。今天我们送你回府,让你再风光风光。”

颜真卿道:“不劳诸位大驾,我收拾收拾,自己回去。”

一个管事龇着牙笑嘻嘻地说道:“这等美事,还谦让什么?”说罢,指挥手下又给颜真卿披红挂彩打扮了一番,然后七手八脚推他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何三喊一声“出发”,前边仪仗开道,锣鼓喧天,唢呐声声,彩旗招展,一条横幅上写着“欢送颜进士衣锦荣归”。围绕着颜真卿的坐骑,还有一支由二十位美女组成的小型歌舞队,有唱有跳,边走边演。敦化坊距期集院所在的崇仁坊不远,半个时辰,欢送队伍就到了敦化坊颜宅门前,一挂鞭炮响过,两个汉子扶着颜真卿下了龙驹。

敦化坊颜家的邻里们听到锣鼓鞭炮震天动地,知道颜家的新进士关宴归来了,家家户户倾室而出,男女老少涌到街头,将颜家门前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敦化坊的里正张老伯闻讯,急忙提了一挂早已备好的鞭炮跑了出来,他将鞭炮点响之后,一边咧着长满胡子的大嘴喜滋滋地叫道:“让开!让开!敦化坊的进士回来了,本里正得亲自迎接。”一边手提着噼里啪啦的响鞭,径直来到颜家门前,直到爆竹炸完。他一把拉住颜真卿,说道:“颜家大门一关二十年。年前,十三郎一回来,我就说,惟贞大哥的孩子都成龙成虎了,颜家也该重振门庭了。这不,说话间就出了个新进士,四邻都跟着光彩啊!”

一位绅老啧啧嘴,说道:“前些日子,颜家门头上直发红光,我就知道,颜宅要出贵人了。咋样,我说中了吧?”

这时,颜真卿的二哥颜允南已从洛阳回到长安。听到街上动静,急忙唤母亲和弟弟允臧一起来到门外,在门口摆了一张方案,抬出早已备下的两缸酒、两篮子糖果点心。颜真卿不断地向道喜的邻人拱揖致谢,颜允南、颜允臧忙着为长者敬酒,母亲和丫鬟九菊忙着给妇女儿童发放糖果。有一群老妇人,围着颜母殷拴女,激动得眼泪巴巴的。这个说:“羡门子一生下来就印堂发亮,一脸福相,都说是这孩子长大一准大福大贵。”那个说:“颜家大嫂苦尽甘来,往后该享福了。”

张里正三杯酒下肚,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将敦化坊的学子都集合在一起,让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向颜真卿鞠躬敬礼,宣誓发愤,争取来年金榜题名,一折腾半天。张里正看到颜真卿精神不振,眼中无神,动作也很迟钝。于是,对大家宣布说:“新进士紧张了多日,身心疲累,该让他休息了。四邻情深,来日方长,道贺就此结束。”邻里们这才一一告辞而去。

颜真卿回到家中,先到堂上对着祖宗牌位叩了三个头,又请母亲坐下,给母亲叩了三个头。他看母亲板着面孔很不高兴,问母亲有什么事。母亲指指外边,说道:“先把进士团的人打发走再说。”这时颜真卿才发现,进士团的人还在客厅等他,急忙跑过去对何三一揖,问道:“何团头,还有事吗?”

何三嘻嘻笑着,说道:“结过账我们就走。”

颜真卿眨眨眼问道:“什么账?”

刁主事咧着薄唇冷冷一笑,说道:“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吃喝玩乐了这么多天,想赖账吗?”

颜真卿吃了一惊,问道:“当初,你们不是说,新进士每人作首诗,写一纸字,蓬莱宴集的一切经费都由鸿胪寺国宾馆来出吗?”

刁主事又冷冷一笑说道:“颜进士,你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你们是王羲之、王献之呀,还是褚遂良、欧阳询哪?就你们这几棵萝卜、白菜,你们的诗和字能值几个钱哪?”

何团头眯着两眼又嘻嘻一笑,说道:“蓬莱宴集活动,我们举办了十多年。上边有吏部支持,下边有京兆府和各街使帮忙,每年都办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所用经费皆由新进士平均摊付,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国宾精舍所谓赞助,只是出了几间办公用房而已,其他皆由我们代付。”说罢,取出一本账簿,指着一张表格说道:“今年二十位新进士,一共耗资六千贯,平均每位三百贯。对于颜进士来说,区区小数,不足挂齿。”

颜真卿一听,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急得头发如钢丝一般根根都竖了起来,脱口说道:“怎么会要这么多钱啊?这不是敲诈勒索吗?!”

刁主事白眼一翻,说道:“你不想想,这么多天你住的什么?吃的什么?你坐的骑的又是什么?那御马厩的龙驹是一般人能骑的吗?四方馆精舍都是外国使节和三品驻边封疆大吏进京晋见皇上时才能住的。再说,宴会吃的什么东西?天上飞的、河里游的、地上跑的、爬的,大凡九州四海普天之下所能有的山珍海味,进士宴无所不有。光一项吃食,我们百十号人忙乎了大半年才筹备齐全。有的菜肴,皇上还不一定吃过呢。如果不是名列金榜,你就是付十倍的钱也别想享受这般待遇……”刁主事两眼向上翻了翻,接着说道:“再说,那些京城禁卫军乐队、梨园歌舞、教坊百戏以及长安、万年两县衙门,各街街使……都得拿钱打发他们哪!我们进士团这百十号人忙忙碌碌几个月,也得分几个辛苦费吧。”

颜真卿笑道:“你们这几个辛苦钱,可是比三品宰相的收入还高得多呀!”

何三笑道:“我等下里巴人怎么与朝廷大员相比,他们可是动动口就财源不断滚滚而来啊!”

颜真卿心急火燎地说:“别胡说八道了。”然后又问:“同科进士都付了吗?”

何三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杜鸿渐、崔圆、王澄、李史渔、郗昂这几位望门子弟,账都付清了。其他家中比较拮据一点的,都立下字据,日后再还。似颜进士这样的名门世宦,就不必立字据了吧?”

颜真卿对何三、刁主事一揖,说道:“让二位见笑了。先父去世早,几位兄长都是近几年刚刚入仕,职微薪薄,仅能维持生计。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也只能立下字据,日后归还。”

刁主事又冷冷一笑,说道:“颜进士过谦了吧?颜家世代为宦,京师无人不知,这区区几个钱拿不出来,该不是哄我们这些白丁吧?”

何三笑道:“颜进士没有说谎。颜家清名我早有所闻,刚才我在前后院看了看,家中清贫尚不如长安中户,只好请颜生立个字据了。”

刁主事说:“既然如此,那就写吧。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三分利息是要收的。”

颜真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提笔写了一张入仕之后分期还款的字据,这才将进士团的人打发出门。

颜真卿回到后堂,母亲问道:“今年进士宴要多少钱?”

颜真卿担心母亲难以承受,笑着支吾道:“没有多少。”

“到底多少?”母亲追问道。

颜真卿怕母亲接受不了急出病来,故意说道:“区区数千文。”

这时,弟弟颜允臧突然插嘴说道:“哥哥撒谎,字据上写着欠款三百贯。”

殷拴女头脑一阵晕眩,急忙扶住椅子,身子晃了晃没有倒地。她面色铁青,怒目圆睁,手指点着儿子,颤抖了许久,说道:“你的几个哥哥每人月俸不足二十千,勉强维持生计,三百贯,哪年哪月你才能还得清啊!”

颜真卿道:“这个不劳母亲担忧,孩儿入仕之后,分期归还。”

正在这时,家中突然涌来一群蒙馆童子,个个手中拿着纸张,请新进士题字。颜真卿将孩子们领进自己的书房,问他们写什么。这个说,给我写“闻鸡起舞”,那个说,给我写“锲而不舍”,有的要“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有的要“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颜真卿皱皱眉头,说道:“今天我刚宴集回来,砚台都是干的。对不起诸位小友,改日再写好不好?”孩子们应了一声,走了。

二哥允南不悦,批评弟弟说:“孩子们图个吉利,求你几个字,何必改日?”

颜真卿心烦意乱,说道:“我今天累了,不想写字。要写,哥哥替我写吧!”说罢,朝**一躺,蒙头便睡。

颜允南有些生气,对颜真卿斥道:“这些蒙生都是邻里的孩子,家长看得起你,才让他们上门求字。弟弟刚中进士就如此孤傲不群,难道不怕大家耻笑你失礼吗?”

颜真卿不耐烦地说道:“哥哥怎么如此啰唆?”

母亲早已怒不可遏,一把掀开儿子的被子,厉声说道:“起来,跟我到北堂。”

颜真卿看到母亲生气,吓得战战兢兢跟着母亲来到北屋。母亲指着长几上的神龛,怒道:“跪下,面对祖宗牌位,闭门思过。”

颜真卿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母亲,口中嘟囔道:“母亲,儿子何过之有,要我闭门思过?”

殷拴女怒不可遏,柳眉一竖,厉声喝道:“跪下!”

颜真卿吓得两腿打战,脑袋一阵眩晕,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殷拴女出了门,把门一关,对天长叹一声,到东厢自己的卧房去了。

颜真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别的同年高中皇榜回到家中,一家人都是欢天喜地,宴庆不断,我怎么就落得个长跪北堂、面壁思过的下场?昏头晕脑疲惫不堪的颜真卿被一盆冷水浇得透凉。他对着祖宗牌位和父亲的神龛叩了三个头,鼻子一酸,泪水簌簌流了满面。

颜允南以为弟弟是因为和自己顶撞了几句受到母亲责难,想为弟弟开脱,对母亲说道:“母亲,十三郎高中皇榜,载誉荣归,一家人应该高高兴兴。如果因为我们二人顶嘴惹母亲生气,我也有过错,愿受母亲责罚。”说罢,跪到母亲面前。

母亲挥挥手道:“不关你的事,你起来吧。”

颜允臧趋前一步,说道:“母亲,刚才哥哥撒谎,是怕母亲担忧。如果为此罚他跪堂思过,孩儿愿代哥哥受罚。”说着,也跪到母亲面前。

母亲嗔道:“回你屋里,读书去。”

颜允南仍然跪在地上没有起来,说道:“母亲若为十三郎欠进士团宴集费的事生气,这也不能怪他。我们弟兄几个会想办法还债,请母亲放心。”

殷拴女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噙泪,说道:“孩子,母亲整治你兄弟,也不全是因为三百贯钱的事。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十三郎的事我自有打算。”

颜允南不敢再与母亲争执,只好带着允臧退了出来。

不久,颜家院内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和尚,法号妙知,是对面净影寺内的知客僧。净影寺不大,却因创始人慧远声名远扬。净影寺建寺一百多年,历届住持及寺中高僧都与颜家关系密切,寺额“净影寺”三字,就是颜真卿的外伯祖、大名鼎鼎的书法家殷仲容应慧远请求所作。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净影寺许多僧徒原本斗大的字不识两担,因与颜家为邻,读书习字蔚然成风,佛学境界比着两京其他寺庙显然高出一截。妙知小颜真卿六岁,与颜真卿亦师亦友。颜真卿向他学习佛法,他向颜真卿学习文化,常向颜真卿请教书法和诗词文章。好友金榜题名,自然要登门贺喜。不料,来到颜家之后,颜允南告诉他,十三郎正在跪堂思过呢。妙知两眼骨碌碌一转,来到东室对着颜母双手合十深深打了一躬,说道:“恭喜,恭喜!十三郎高中皇榜,小僧特来道喜。”说着,两眼笑嘻嘻地眯成了两条细缝。

颜母看到小和尚,脸上也绽出了笑容,说道:“妙知和尚,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为何对世俗也感兴趣?莫非想返俗科考不成?”

妙知念了声“阿弥陀佛”,说道:“施主见笑,我家祖坟上没有长这根吉祥草,从来不敢妄想仕进,所以自幼出家。十三郎是我蒙师。老师中榜,弟子光荣,因此登门道喜。”

颜母让丫鬟九菊给妙知抓了一把糖果,说道:“喜道过了,请回吧。”

妙知说道:“小僧受僧众所托,想请十三郎到寺内写方寺额,借新进士之光,光大佛门,扬我寺威。”

颜母面露不悦之色,说道:“贵寺寺额‘净影寺’三字,是我伯父殷仲容受诏所书。你一个知客僧,岂能擅自更换?再说,殷仲容是青史留名的一代大儒,十三郎还只是刚中进士的一介布衣,你难道不知轻重吗?”

妙知一心只想为颜真卿解脱,没想到这一层,急忙改口说道:“那就给我们写副楹联吧,寺内僧众都翘首等着呢!”

殷拴女这时明白了妙知的来意,笑着嗔道:“你这个小和尚。十三郎今日有事,改日再写吧。”

妙知赖着不走,脑子一转,又道:“小僧刚才得诗半首,想请教我师指正。”

殷拴女道:“允南作诗比十三郎造诣高,你到允南房里请他看吧!”

妙知计穷,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求道:“伯母,十三郎高中皇榜,大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能罚他面壁呢?十三郎是我蒙师,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放过我师父吧。要不,妙知代十三郎挨罚也行。”

殷拴女板了面孔,说道:“妙知,你寺有寺规,我家有家法。世俗中事,勿多干预,回你寺中念经去吧。”说罢,进内室休息去了。

这时,丫鬟九菊嘻嘻笑了一声,伏在妙知耳边轻声说道:“小和尚,你面子不中。请你师父去吧!”

妙知两眼一亮,说了声“好主意!”纵身跳了起来。

妙知刚走,敦化坊颜宅门外驶来一辆驿馆的蓝篷马车,车子停稳之后,从车上跳下来一位头戴幞帽、身穿圆领蓝袍的中年官员和一位青衣丫鬟。官员叫殷成己,时任晋州长史,丫鬟叫婉儿,是个清纯秀丽的漂亮女子。殷成己站在颜家门前四下看了一眼,回头对着驿车车篷轻轻说了一声:“母亲,到了。”说罢,和婉儿一起伸着双手,小心翼翼地从车上搀扶下来一位身材修长、穿着时尚、相貌尊贵、举止不凡的老夫人。

老夫人叫颜真定,是初唐硕儒颜昭甫的大女儿,颜惟贞的大姐,颜真卿的大姑妈。

自隋以来的一百多年间,颜、殷两家数代人秉性相投,志趣相近,世代通婚。武后朝,颜真卿的爷爷颜昭甫和内弟殷仲容同任礼部郎中,二人都是朝野闻名的训诂、文章和书法大家,身兼两院学士。颜昭甫将大女儿颜真定嫁给殷仲容的儿子、钱塘县丞殷履直为妻,殷仲容将侄女、其弟殷子敬的女儿殷拴女嫁给颜昭甫的二子颜惟贞为妻,这就是颜真卿的母亲。后来,颜真定又将幼女嫁给了颜真卿的大哥、杭州录事参军颜阙疑。在颜家,殷拴女是颜真定的兄弟媳妇,殷拴女叫颜真定大姐,颜真定称殷拴女弟妹。在殷家,颜真定是殷拴女的大嫂,殷拴女是颜真定的小姑子。两个老太太单独在一起时,时而也以亲家相称。颜真卿对颜真定无论在哪里都只叫“姑妈”,而不唤“舅娘”和“妗子”,显示出他们之间亲近的血缘关系。

提起颜真定,无论在武后朝还是在玄宗朝,朝中文武百官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长安、洛阳两京民间,很多人都知道颜真定割耳救叔的动人故事。

颜真定的父亲,也就是颜真卿的爷爷颜昭甫,在为曹王李治作侍读时,太宗曾得到一方古鼎,上镌二十多字,满朝文武无人能识一字,唯颜昭甫不但识别出鼎上的二十个古篆,还将鼎的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被太宗赞为大唐硕儒。颜昭甫的父亲颜勤礼时任秘书省著作郎,颜勤礼的大哥颜师古任秘书监,二哥颜相时任礼部侍郎,贞观十八学士之一。颜真定生在这样的家庭,自幼习学礼经,博通国史,在武则天掌权之后被选为宫中女史,任过五品宫正,还曾与上官婉儿一起在朝堂执掌诰印,常随武后在宫中行走,其才其貌都不下婉儿,很得武则天的厚爱及朝臣尊重。颜真定端庄大度,为人正派,而且待人厚道诚恳。上官婉儿为人乖巧轻浮,华而不实,人虽漂亮,但是艳而不正,妩媚之中有股子邪气。颜真定一向鄙视婉儿的轻薄、妖媚,常对人说:“那贱坯子只配做我的丫鬟。”上官婉儿因为与武后的无赖侄儿武三思和大奸臣崔湜私通,后来又投靠谋逆的太平公主,最终被诛于阙外,正应了颜真定的预言。颜真定出宫之后,遂为自己的丫鬟取名婉儿。颜真定因为德高位重、博学多才,成为京官女眷首领,在殷氏和颜氏家族中一言九鼎,六亲九族多受其抚恤。

唐高宗李治册封武则天为皇后时,曾受到顾命大臣褚遂良和中书令柳奭的反对。武则天对二人憎恨得咬牙切齿,掌权之后即将二人贬谪边陲,迫害致死。在此之前,颜真定的爷爷颜勤礼曾因原配夫人殷氏去世,续取了柳奭之妹。受柳奭牵连,颜勤礼坐贬夔州长史,柳氏所生五子终生不得入仕。颜勤礼的二子叫颜敬仲,时任朝廷吏部郎中。颜敬仲为颜勤礼的原配夫人殷氏所生,应与柳案无关,可是却被酷吏突然抓进死牢,命在旦夕。性格刚烈的颜真定得知叔叔受到牵连,当即带着两个妹妹——宜芳县令裴安期之妻颜真如和国子司业岑献之妻颜真谛直奔朝堂。颜真定站在朝堂外的肺石上将登闻鼓擂得惊天动地,响彻半拉长安。当这姐妹三人被传入宫之后,又长跪在武则天的御座阶下大呼冤枉。

武则天为了排除异己登上皇位,招揽了一批酷吏,并动员全国各级官员举报对她不忠的人。当时,只要受人举报就立即捕拿下狱,一旦落入来俊臣、周兴之手,无论是皇子皇孙还是三公三孤,也无论有罪无罪、罪大罪小,皆屈打成招无一生还,先后整死皇亲勋贵数千之众,满朝文武夜不安席,闻风丧胆。武则天残酷打击政敌,冷酷无情,对于颜真定姐妹三人为叔申冤先是不予理睬。颜真定一气之下从怀中掏出一把利剪,当着百官之面“咔嚓”一声剪掉了自己的左耳,血淋淋的高举在手,并声言:天后若不准诉,姊妹三人立马死于朝堂。龙座之前、丹陛之下,三个烈性女子各擎一把利剪对着自己的胸膛,吓得文武百官目瞪口呆,朝堂禁卫手执枪戟围了三个烈女不知所措。

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武则天做梦也没有想到:苍穹之下,在大唐这块土地上竟然会有比她还烈性的女子,权倾天下威震四海的华夏第一女皇一时间竟被三位烈女震慑住了。武则天是天下第一铁石心肠的女人,也是天下第一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很快镇静下来,心想:这几年我杀人不计其数,受人牵连的也好,无辜冤死的也罢,反正都过去了。我的仇报了,恨雪了,气也出了,江山也坐稳了,我也该金盆洗手,改变一下自己在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了。面前这姊妹三人,如果让她们死在我的丹陛之下,除成全了她们的孝烈之举让她们千古流芳之外,对我毫无益处,倒不如应了她们的请求,一则表明我宽宏大量、慈悲众生,从不冤枉好人;二则也好借此向国人宣教忠孝义举。于是对着文武百官宣道:“颜真定如此孝烈,其叔必有大冤。朕准颜真定所奏,诏令三司,速赦吏部郎中颜敬仲并官复原职。颜真定孝烈可嘉,衔晋三阶。姊妹三人各赐宫缎百匹,以示嘉奖。”次日,武则天为了表示自己的大慈大悲,推恩天下,又取出脂粉钱二十万贯,令将作监在洛阳龙门山大开佛龛,造像礼佛,为死在自己手中的冤魂超度亡灵,祈求减轻自己的罪孽。颜真定出嫁时,武则天还特赐绫缎百匹、钱八百贯,金钏、步摇一匣。

颜真定割耳救叔,气折武则天,这在武后朝是件震惊全国的大事,一时间朝野上下传为佳话。武则天的起居注和唐书都被史官记了一笔。这样一个人物突然降临敦化坊颜家大院,自然也是惊天动地。颜允南惊呼一声“大姑妈来了!”急忙让九菊扶着母亲,全家大小一齐出动迎接贵宾。

颜真定一头银丝,满面红光,目光炯炯,精神矍铄。下了驿车,对着门楼上下打量了一番,朗声说道:“这是我们颜家的老窝啊!虽然破旧了许多,倒也不失当年的威风。一百五十多年来,曾经几度辉煌,几度败落。今天,老天爷开眼,我侄儿十三郎高中皇榜,这破门楼也该重新修葺一番了。”老人声音清亮,铮铮有金玉之声。颜允南高喊一声“姑妈”,急忙跑过去双手扶了。殷拴女跟着允臧一路小跑迎了出来,老远就喊:“大姐回来了。”说着就施了一礼,颜真定一把拉了殷拴女的手,激动地说了声“我苦命的妹子!”两个老太太就拥抱着,站在大门外呜呜地哭了起来。婉儿和九菊两个丫鬟各自扶着自己的主人,也跟着抽泣。颜允南怕邻人看到,急忙拉了下母亲的衣袖,轻轻说道:“母亲,姑妈一路劳顿,快让她到家中休息吧!”殷拴女这才擦干眼泪,拉着颜真定进了宅院。

颜真定自幼在这院里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亲切,边走边四下张望。当看到那棵她童年时亲手栽下的紫木兰开满了浅紫色的木兰花时,双手抱着树干喃喃说道:“木兰哪,木兰,你这是欢迎我的吗?开了满满一树的花。”

殷拴女说:“木兰树有灵性,昨天还含着苞呢,像一支支大提笔似的冲着蓝天。今天一大早突然都盛开了,不就是专为大姐开的嘛!”

颜真定笑道:“不是为我,这是为我们颜家的新进士开的。十三郎金榜题名,我颜家老宅蓬荜生辉。颜真定回娘家要给祖宗烧高香了。”颜真定说得兴奋,一边擦眼泪,一边呵呵地笑起来,笑得那一头高髻白发微微颤动,发间的金饰、牙梳明明灭灭。颜真定笑着,慢慢走进客厅坐到了上座。她端起丫鬟送上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又说道:“三月初一吏部放榜,初三上午,晋州府就接到公文,功曹判司当即抄了一份贴到了晋州孔庙学馆门前。中午,成己回家说,十三郎中榜了。我高兴得泪水就哗哗地流,我得回京给侄儿道喜呀。我是快马加鞭,连赶三天,总算回到老家了。”说着又眼泪汪汪的呵呵地笑。

坐在一旁的颜允臧眨眨眼说道:“姑妈,你又没骑马,怎么快马加鞭?”

颜真定抬手拍了允臧一巴掌,说道:“你小子,尽扫姑妈的兴。坐马车就不能快马加鞭了?你姑妈今年八十高寿了,从晋州到长安好几百里。若是骑马回来,姑妈这副老骨头,早颠得散架了。”说着,就朝肩上捶了两下,婉儿急忙蹲在颜真定身后,给主人捶起了背。

殷拴女道:“大姐最是关心几个侄儿了,耄耋高寿还大老远地跑来,万一有个闪失,老妹如何担当得起?”说着,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

“无妨,我身子骨硬朗着呢!”颜真定说道,“这次回长安,一则是为侄儿道喜;二则呢,成己接到敕文,从晋州长史调到汴州府尉氏县任县令了。尉氏距长安一千多里,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此一去,我怕是难以回京了。我就想,趁这次回来,到凤栖原祭祭祖,看看我那老爹、老娘,还有……”说到这里,她突然心中一阵酸楚,一把抓住殷拴女的手,声音颤颤地说道:“还有我那早死的惟贞兄弟……”说罢,两眼就涌出了眼泪。殷拴女闻言,也禁不住泪水簌簌地流了满面。

颜真定长叹一声,又说道:“看我这人,原本是回来道喜的,却让妹子伤起了心。”她像是想起来什么,四下看了看,问道:“我来这么久了,十三郎为何不来见我?难道还等姑妈去拜他不成?”说罢出了客厅“噔噔噔”来到后院,一边叫着“十三郎!十三郎”,一边一掌推开了颜真卿的卧室。房内到处堆着书卷和纸张,一片狼藉。颜真定来到北堂,轻轻推开房门,她看到颜真卿正在面壁长跪,不由吃了一惊,问道:“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颜真卿跪着,抱拳对姑妈拱了一揖,叫了一声“姑妈!”两眼噙泪,低下了脑袋。颜真定回头问道:“怎么回事儿?”殷拴女一脸愠色,回道:“叫他自己说。”颜允南伏在姑母耳旁低声说道:“兄弟惹母亲生气,罚他思过。”

颜真定掏出帕子给颜真卿擦了擦泪水,回头白了殷拴女一眼,嗔道:“都是金榜题名的进士了,还当蒙童教训吗?”

殷拴女道:“他就是当了皇帝,也是我的儿子,有过就得受罚。”

颜允南搬了一把椅子,请姑母坐了。颜真定微微一笑,看着殷拴女说道:“你这是在教子啊!人不学不知义,玉不琢不成器。孔仲尼三岁失怙,有‘孔母教子’故事,孔母者谁?就是我们颜家那位老姑祖奶奶颜征在。颜征在有本事,为我中华民族教出了个千古流芳的孔夫子。今天,圣唐开元二十二年,我们颜家又出了个‘颜母教子’的故事。颜母者谁?殷拴女是也。你殷拴女也有大本事,给我们颜家教出了一个皇榜甲科第一。我颜真定代表颜氏家族谢谢弟妹教子有方,我那九泉之下的惟贞兄弟,也可以含笑九泉了……”老太太声音低低的,半调侃半认真地说着,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声音也哽咽了。说完,又亮着铜嗓门呵呵地笑,笑得那一头高髻银发颤颤巍巍。殷拴女看着老姐姐,不知道她是开心还是生气,只好陪着她笑,陪着她流泪。

颜真定朝扶手上轻轻一拍,向允南问道:“为了什么呀?”

颜允南看了母亲一眼,支支吾吾回道:“也许是因为进士宴集,欠下进士团一大笔款项吧!”

“多少钱?”

颜允南又看了一眼母亲,回道:“三百贯。”

颜真定叹口气,说道:“进士团这些龟孙子也太心黑了,一个进士活动,日耗数万,一般人家哪里承受得起啊!不过,话说回来,谁家子弟中了进士不高兴呢?就是勒紧裤腰带不吃不喝也想让孩子风光风光啊!所以,这事不能怨孩子。”

颜真卿说道:“先说是不要钱的,不知道为何又要钱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参加了。”

颜真定说:“天上不会掉馅饼,哪有不花钱的酒宴?你不参加,他们也便宜不了你。他们是官商勾结,想方设法也要宰你一刀。”说罢,吩咐儿子殷成己打开行李,取出两百贯钱,说道:“我料到会有这档子事,没想到会这么多。这次没带够,等我回去,立即派人再送一百贯来,进士宴的钱我包了。”

殷拴女急忙阻止道:“大姐,使不得。我这里虽然拮据,好歹几个孩子都入仕了,紧巴两年,这笔账就能还上。我家的事不能总让大姐操心。”

颜真定假嗔道:“妹子和我见外呢!你家几个孩子的薪俸加在一起也抵不上我一个老太太的致仕金。侄儿中榜我心中高兴,这钱你不收,还要我带进棺材不成?”说罢,对颜真卿一挥手,“起来!为这事罚我侄儿闭门思过,何过之有?”

颜真卿面露喜色,说声“谢姑妈”就欲站起。殷拴女面孔一板,目光凛冽地盯着儿子“嗯”了一声,颜真卿急忙低头又跪到地上。

颜真定失了面子,一股火直冲脑门。她朝椅子扶手猛地一拍,怒道:“殷拴女,你太过分了。钱的事已经解决了,你还想怎么着?”

殷拴女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大姐初来乍到,诸事有所不知。我让十三郎闭门思过,哪里只是仅为三百贯钱的事啊!大姐长途劳顿,到我屋里休息去吧,我家的事大姐就不必干预了。”

殷拴女一句见外话,犹如火上浇油,将颜真定气得长长的双眉陡地竖了起来,高髻白发颤颤地抖了许久,说:“殷拴女,我好歹是天后亲封的诰命之身。想当年在大明宫含元殿上,则天皇后尚给我三分面子。今天你竟当着晚辈的面,让我这老脸无地自容。你嫌我干预你家的事了?好,我不怪你,只怪我兄弟死得早,我们颜家对不住你,让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你一肚子的气无处撒,往我侄儿身上撒。我颜真定这辈子跪过天后跪过父母,至今没有跪过其他人,今天我就陪着侄儿给你跪下了。”说罢,靠在颜真卿身边,面对殷拴女跪到了地上。

婉儿看到主人跪地,急忙从旁边取了一个蒲团放在主人膝下,自己也陪着主人跪在地上。允南、允臧兄弟二人见状,吓得慌了手脚,一边拉一边叫:“姑妈,跪不得呀!”两人拉不起姑姑,只好在姑姑面前跪下。颜真卿因为自己惹了祸,一时吓得手足无措,浑身颤抖,望着姑母泪流不止。

殷拴女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颜真定的身份和地位。这位从来不让须眉的女中翘楚,无论在婆家还是娘家,也无论是父辈还是兄弟辈,无不对她礼让三分,两族女眷更是对她刮目相看。殷拴女甚至将这位比自己年长二十三岁的大姐视为师长和表率,一辈子都没有顶撞过她。可是,在教育十三郎这件事上,她不想退让。

殷拴女这一想法由来已久。自从开元十六年八月颜真卿行过冠礼离开吴县,独自一人在京六年,如无羁之马,没有人管教和约束,身上滋生了许多毛病。他不但性格变得倔强、执拗,而且狂妄自大,桀骜不驯。在殷拴女看来,他完全没有了少年时的温顺及平和。长此以往, 别说在险恶的仕途上难以立足,就是做一介布衣又如何与人相处?放榜之前,她就想教导儿子,没想到十三郎竟然没听两句就冲出门走了。殷拴女两个女儿七个儿子,除十三郎之外,从来没有哪个孩子敢对她如此放肆,这令殷拴女十分伤心。放榜之后,眼见得十三郎更加心高气傲,言谈举止锋芒毕露,这怎么不让做母亲的担惊受怕呢?殷拴女熬寡不易,她千辛万苦将儿子拉扯成人,希望儿子能继承家风、光大门庭,在仕途上少些灾难和挫折。为此,殷拴女决心要给儿子泼一瓢冷水,让他那发烧的头脑冷静下来,让他那浮躁的心沉静下来。殷拴女没有料到,颜真定的突然到来,一下搅乱了她的计划。特别是大姐那一跪,跪得她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惊慌之下也只好跪到颜真定面前,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伏在颜真定怀中呜呜地哭起来。

殷拴女一哭,一下子将颜真定的气给哭消了。她意识到自己莽撞了,拍拍殷拴女的肩膀,说道:“妹子,敢情是大姐委屈了你?快别哭了,当着孩子的面,多不好意思。有什么话,坐下来给大姐慢慢说。”

殷拴女擦擦眼泪,先让大姐坐到了蒲团上,自己也坐了,说道:“大姐,你满腹的诗书礼仪,怎么不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呢?不是弟妹不给你面子,实在是你这个十三侄儿太年轻气盛,让我放心不下啊!放榜之前他就头脑发烧,高自期许,不知道天高地厚。今日中了进士,若不及时给他退退烧,去去火,杀杀他的锐气,磨磨他的棱角,将来解褐入仕之后,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大祸。”遂将颜真卿科考前后的表现数落了一番,说得颜真定频频点头,拍着颜真卿的脑袋说:“莫怪你母亲给你泼冷水,都是为了你好。”

颜真定蹙眉想了想,说道:“我记起来了。父亲事后写了一联,挂到书房,儆示儿孙:‘谦逊恭谨,四海之内皆兄弟;桀骜暴戾,一舟之中尽仇人。’这联写得好,寓意深刻,振聋发聩。”

殷成己忽然嘻嘻地笑了两声,说道:“母亲,你们颜家子弟中了进士反而面壁罚跪,还有传统呢。”

颜真定说道:“进士头上泼冷水,给他去去烧,防微杜渐。”

殷拴女道:“你允南兄弟开元十五年中榜,就没有罚跪。”

殷成己看了允南一眼,笑道:“像他那样温良恭俭让,永远不会逆鳞犯上,保准一生顺顺当当、青云直上。”

殷拴女听着外甥的话有点别扭,冲着他顶了一句:“做娘的并不希望儿子们能做多大的官,只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平平安安。”

颜真定应道:“那是,那是。”

殷拴女看一眼颜真卿,长长叹了口气道:“明白母亲为啥罚你面壁了吗?”

颜真卿挺胸回道:“明白。”

殷拴女一肚子气发泄了出来,心情平静了许多,她瞪了儿子一眼,说道:“谢过你姑妈,起来吧。”

颜真卿对着姑妈拜手一礼,身子一挺,站了起来,把颜真定吓了一跳,抬手拍了颜真卿一巴掌,嗔道:“怪不得你妈让你面壁,二十六岁了,还不稳重。”

大家正说话间,忽听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声音如钟如磬,浑厚响亮。接着,一位手持藤杖的老和尚飘然来到房内,童颜白髯,眉长如须,目光炯炯,相貌清奇,对着众人合十行了一礼,说道:“恭喜!恭喜!恭喜弟子妙聪高中皇榜,老衲脸上无上荣光。”说罢,自寻了一个蒲团,盘腿坐了下来,身后立着净影寺知客僧妙知小和尚。

老僧的话把大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十三郎何时出家成了和尚。正欲询问,又惊又喜的颜真卿对着老和尚合十拱了一揖,叫道:“师父……”老和尚抬手制止住颜真卿,然后细眯了两眼,狡黠地看着颜真定和殷拴女,说道:“二位施主,别来无恙乎?”

颜真定看看老和尚,又看看殷拴女,不知来者是何方高僧,轻声问道:“请问法师,你是……”

颜真定听了白髯老僧道出法号,先是两眼炯炯发亮,继而簌簌涌出两行热泪,一时忘了自己的年纪和身份,一把抓住老和尚的胡子摇了摇,激动地说道:“是你啊!你这个小沙弥,多少年没见你了啊!”

嵩影和尚呵呵地一笑,说道:“阿弥陀佛!小沙弥今年七十有五。施主,你该改口叫我老和尚了。”

颜真定擦擦眼泪,感慨道:“老和尚!老和尚!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嵩影又念一声“阿弥陀佛”,说道:“老僧尚未修成正果,如来老佛爷不收我,一时还难赴西天。”说罢,又抖动着白胡须朗声地笑。

被颜真定呼为小沙弥的嵩影和尚五岁时在颜宅对面的净影寺出家,当时,净影寺由慧远的再传弟子智猛住持。智猛为慧远大德撰写行状,常到颜宅请教颜真卿的爷爷颜昭甫,有时就带了小沙弥嵩影。颜昭甫见嵩影聪明机敏,少而更事,允许他常过府来和孩子们一齐读书玩耍。有时留下来和孩子们一同进餐。元孙调皮,时不时夹一筷子肉逗引嵩影。小和尚正长身体,吃起饭来狼吞虎咽,不知忌口。嵩影出入颜宅断断续续二十年之久,他比颜元孙大八岁,比颜惟贞大十岁,比颜真定又小六岁,随了元孙和惟贞兄弟叫颜真定大姐,常向颜真定请教学问。嵩影在颜家不仅开蒙识字,而且饱读儒释经书,还练了一笔好字,为后来纵览玄奘所译经卷打下坚实的文化基础。成年后的嵩影曾遍游天下名山,拜谒四海高僧,游方归来,埋头著《佛国见闻》十卷、《高僧传》十卷、释经十卷,一时名动天下,朝野咸知。智猛圆寂之后,嵩影接了师父衣钵,出任净影寺住持。

颜真卿四岁时,父亲突然去世,留下母亲和兄弟姐妹九人,顿时陷入困境。嵩影欲报颜门厚德,打算引度颜真卿出家为僧。当时度僧须由高僧出面推荐,然后报尚书省祠部颁发度牒,于是带着颜真卿到西明寺请示被皇上尊为国师的天竺国高僧善无畏。善无畏眉梢过腮,须发皆白,双目失明却精神矍铄。他在颜真卿的上额、下颌、两耳和后脑勺四处摸了摸,又伸出右手中指轻轻按在颜真卿的天灵盖上,侧耳听了一会,喉咙里迸出几个字:“此子非我佛门中人,勿度。”

嵩影说道:“天雨漫漫,滋润万物;佛门广大,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的佛啊,为何不肯伸手救助一个陷入苦海的幼童?”

善无畏说道:“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门广大,不度无缘之人。”

嵩影击掌说道:“此子祖父待弟子恩深似海,我与此子缘分很深,请国师赐此子一口饭吃。”

嵩影对善无畏合十行了一礼,说道:“弟子愚钝,请国师明示。”

善无畏道:“此子有国器相,以居士相待足矣。”

数年之后,嵩影被朝廷授予全国十大高僧大德之一,成为长安南郊神禾原香积寺的方丈,同时兼了城内净影寺住持。他想到天下众多学子因家贫辍学不能读书,就在香积寺二里之外的山脚密林中盖了十几间茅屋,向长安名儒摹来一批历代名籍,办了一座义学,名曰“福山草堂”,京师百姓习惯叫“南山草堂”。草堂每年选招聪慧而心存高远的贫寒子弟三五十人,不收分文供其读书,学子皆有法号,学成之后,准予参加全国科举大比,落榜生或出家或返乡悉听尊便。

开元十六年八月,二十岁的颜真卿只身从吴县返回京师。外公殷子敬本来为他联系好了国子监太学,无奈颜真卿带的钱还不够太学学费的零头,而且颜真卿听说,太学多膏粱子弟,学风十分不正,有些纨绔甚至夜宿平康坊妓院,惹是生非,于是就回到敦化坊老宅打算自修。一日,嵩影从南山回净影寺小住,突然发现荒芜了多年的颜家老院有了灯光,急忙敲门前去拜访。这才发现颜真卿已经三天没有进食,面色苍白,浑身乏力,于昏沉之中还在伏案苦读。次日,即将颜真卿带到南山福山草堂,并赐法号妙聪,将其安顿下来。

福山草堂的学子生活十分艰苦,每年一套和尚青衫,自编草履,膳食随了僧人每日两粥,蔬菜由学子自种,书籍由自己抄写。另外,每人发青石板一块,置于溪旁,以石板代纸,以水代墨,习练书法。学子夜读,有头悬梁、锥刺股者。嵩影为了学子免受肌肤之苦,以苦参、黄连、熊胆等药研粉制丸,名曰“苦中苦”,供学子咀嚼提神。嵩影还常将京师名儒聘至义学讲座,张九龄、贺知章、王维、孙逖等名公学者都曾光临义学,使学子获益匪浅。义学规定学子每天要抄一个时辰的经文,书法好的用纸张丝帛,书法差的用竹木简牍,抄好的经文由草堂管事交由香积寺专营香火法器和经卷的寺肆出售。香积寺乃天下名刹,每天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络绎不绝,高官富贾、贩夫走卒各色人等都有,经卷供不应求,所得资费补贴学子生活。颜真卿在福山草堂苦读五年之久,直到开元二十二年临近大考才回到敦化坊老宅。

颜真定多年未见嵩影,关切地问道:“嵩影和尚,这么多年你是怎么生活过来的啊?”

颜真定一巴掌打过去,嗔道:“认真地说给姐姐听。”嵩影遂讲了多年的经历,众人听了不由唏嘘感叹一番。嵩影啜了口茶,兴奋地说道:“刚才两位施主的话,老衲在门外听得明白。古人有语,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之室焚之突隙。颜夫人防微杜渐教育儿子无可厚非,不过老衲还是要为我草堂弟子说几句话。福山草堂乃佛门办的一所义学,既无太学的豪奢和舒适,也无私塾的自由和散漫。草堂学子皆受半出家的僧徒待遇,青衫一袭,草履数双,一日两粥,四季不沾荤腥,老衲和僧众也没有多深学问亲授学业,学子皆以自修为主,草堂的唯一宗旨就是磨炼学子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意志。人生在世,苦难重重,意志顽强则无坚不摧。我草堂学子下山之后,无论悬钮入仕,或者赴边从戎,也无论做个行者,或者经商务农,皆能立于不败之地。能在我这方净土待上三年,就能练成金刚不败之身。十三郎在我这里待了五年多,含辛茹苦,千锤百炼,早已练成一条百折不挠的铮铮铁汉。十三郎今科中榜,是颜门的荣耀,也是我福山草堂的荣耀啊!此子日后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就一番事业,决不会辜负了颜夫人的期望。夫人,老衲请你放心。刚才夫人指责十三郎清高孤傲,在老衲看来,这个清高孤傲不仅是文人的毛病,也是文人的长处啊!有了清高,才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有了孤傲,也才能临大节而志不可夺啊!”

殷拴女早就知道儿子在南山福山草堂读书,但不知嵩影是草堂山长。听了嵩影的话,急忙起身对嵩影行了一礼,说道:“犬子在草堂多年,全仗了嵩影法师的教导。大恩大德,容我颜门子弟日后报答。”

颜真定笑道:“嵩影涅槃之后,十三郎给他建一座浮屠吧!”

嵩影念一声“阿弥陀佛”,说道:“颜家对我恩深似海,我还未报万一,不敢在这里扯谈‘报恩’二字。”说罢,示意身后的妙知和尚取出一袋铜钱放在桌上。嵩影说道:“老衲到颜府来,一是向十三郎道喜,二是还十三郎的钱。”他拍拍钱袋,说道:“这里是一百二十贯,请施主收好。”

嵩影的话一出口,满屋子的人都吃了一惊,颜真卿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殷拴女说道:“天下寺庙除寺田收入之外,全靠了化缘维持僧众生计。我家里再穷,也不至于穷到向菩萨伸手啊,罪过!罪过!”

颜真定也笑道:“嵩影,你老糊涂了,拿了敬菩萨的钱来送人情?”

嵩影面孔一板,诵了声“阿弥陀佛”,对颜真定和殷拴女合十行了一礼,嗔道:“施主,说话欠妥了。老衲在颜宅曾读之推公《家训》,初知为人礼义廉耻,每天日课诵经,得识做人真谛。菩萨无处不在,法眼睽睽之下,老衲苦修七十年,至今未成正果,却没有做过一件亏心缺德的事,更不曾取过一文不义之财。施主所言,有辱老衲清白,出家人承担不起啊!”

嵩影突然又呵呵地笑起来,说道:“大姐在闺中做小姑时,时常耍笑嵩影,入宫做了女史,对嵩影说话更是肆无忌惮。老衲今日面孔一板,结结实实呵斥你一次,开心!开心!”说罢又仰起头颅哈哈大笑。

殷拴女没笑,面孔严肃地问道:“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嵩影收了笑容,说道:“五年前,十三郎从吴县返京时带了六十千。十三郎到草堂之后,将此钱存放我处。十三郎在草堂五年时间,为人书碑铭十数通,书屏风数十架,法书数百幅,抄写佛经千卷。学子润格微少,计得八十千,草堂及个人各分一半,颜生应得四十千。草堂学子中进士者,香积寺例行奖励二十千,总计一百二十千,皆颜生应得,请夫人查收。”

殷拴女想起来了,五年前送十三郎入京读书,父亲好不容易凑了六十贯钱。当她将那沉甸甸的钱袋子交给儿子时,还一再嘱咐说:“家贫,一文钱当分作两文用。”不料六年过去,十三郎竟分文未用,不由心中涌上一阵酸楚。她爱怜地看了儿子一眼,说道:“这些钱本是供你读书用的,既然没用,你说应该怎么安排?”

南山草堂对颜真卿恩重如山,颜真卿本想将这笔钱捐给义学,但想到家中生活清寒,不敢做主,回道:“听凭母亲处置。”

殷拴女“嗯”了一声,说道:“你在南山草堂五年多,学业有成,应当不忘山长的教育之恩。这一百二十千就送给嵩影法师吧!”

颜真卿看着母亲,激动地说道:“母亲,您让儿子积德了。”

嵩影说道:“老衲一个出家和尚,要钱何用?”

殷拴女说道:“世事艰难,人生不易,出家人也要穿衣吃饭不是?”

嵩影笑道:“老衲是一池荷叶衣无尽,数树松花食有余。”

颜真定嗔道:“你成精了。”

嵩影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敬的如来,修的是佛,佛讲四大皆空……”

殷拴女打断嵩影的话,说道:“嵩影大德,今日我不听你讲经布道。我只问你,你的义学还办不办?”

嵩影说道:“只要老衲在世,义学决不停办。”

殷拴女笑道:“是了,我用这一百二十千捐给义学,多帮助几个贫困子弟吧!”

嵩影闻言,急忙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我代表福山草堂,多谢女菩萨了。”

殷拴女这时满面笑容,对颜允南和颜真卿吩咐道:“你兄弟二人快到慈恩寺去一趟,让素膳堂送一桌斋宴过来,一则为你姑妈和表兄接风,二则答谢嵩影法师。”

颜真定取了五百钱交给颜允南,说:“要一等斋宴,配新丰名酒,祝贺十三郎金榜题名,这才是第一,姑妈和嵩影皆为其次。”

殷拴女笑道:“所以我让孩子到慈恩寺买熟食回来,家中并未动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