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探花郎惊马遇美人

开元年间,大唐帝国是世界上的强国之一,京师长安人逾百万,时称天下第一首府。开春之后,和风习习,阳光明媚,桃红柳绿,万象更新。在室内捂了一冬的长安人,这时都要走出家门,吹吹风,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有的甚至跑到城外水边踏青赏春,嬉戏游乐,看桃红柳绿,百花竞放,文人则雅集修禊,行酒吟诗。

三月三日这天是官府的公休日,也是新进士们与京师百姓万众同乐的一天。这一天的蓬莱仙集活动,不但有新进士游街、探花使采花,还有蓬莱宫教坊百戏,活动结束之后,举行杏园大宴。

这一天的长安城内,上从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无论耄耋老翁还是妙龄少女,以至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僧道隐士,无不争先恐后来到街头,一睹龙门新鲤的风采,孩子们则更喜欢平时难得一见的宫廷歌舞百戏。

开元年间,世界上有三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与大唐缔结有外交关系,许多外国使节、客商、学者以及僧道艺人,也会在这一天来到长安街上调查唐俗,采集民风。不久前刚刚被张九龄擢为右拾遗的嵩山隐士王维诗曰:“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穿着各色各样奇装异服的外国男女,穿梭于京师街头,俨然成为长安一景。许多具有沉鱼落雁之容、闭花羞月之貌的未婚女子,将自己打扮得如花似玉一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比衣赛妆,争艳斗丽。最尚打扮的是那些追求时髦的富家女子,一个个樱桃口、蛾翅眉,眉间或画孔雀尾,或点梅花瓣,或者贴上金星靥子,颊上用金粉勾一撇月牙儿,蓬松高耸的发髻上,当中插朵大红花,侧前别支金步摇,金莲款款,步摇闪烁,婀娜多姿,妖冶迷人,人称山眉水眼,雾鬓风鬟。也有一些女子脸上画着红唇蛾眉金靥子,却头扎带翅幞头,身着圆领袍衫,下穿条纹裤,腰系帛鱼袋,脚蹬乌皮靴,一身男装打扮,风流倜傥,飒爽英姿,别有一番风情。更有大胆好奇女子,身穿翻领开胸紧袖长衫衣,头戴浑脱银锦帽,腰佩短刀,脚蹬马靴,一身胡人打扮。三月三日的长安城,是新进士游街亮相风光荣耀的日子,也是青年女子展示风采的日子。这一天,满街的歌,满街的笑,满街的香气扑鼻,满街的花团锦簇、流光溢彩,撩得无数风流才子和青年后生徘徊踌躇,流连忘返。

上午辰时一刻,新进士脱去学子穿的布衣麻鞋,换上进士团用上等蜀锦为他们特制的进士袍,腰束镶玉红鞓带,脚蹬六缝乌皮靴,头戴硬翅幞头,胸前还十字披红,中间别一朵红绸牡丹花。何团头一声令下,二十名身穿翻领胡服的环眼络髭胡人马倌一溜小跑牵出二十匹高大威猛的御厩龙驹。二十名新进士脚蹬马礅翻身骑上马背,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开始游街亮相。

游行的大队从崇仁坊出发,在东市绕了一圈,又到西城的西市转了一圈,然后来到长安城的中心地带——皇城正门朱雀门前。各种表演方队在朱雀广场演出半个时辰,大队又沿着朱雀大街,威风凛凛地一路向南,直到长安城的南大门——正德门,又转弯向东,浩浩****朝着通善坊的杏园前进。

朱雀大街是长安城内一条南北向的中心大街。从朱雀门到明德门长十里,街宽一百五十五米,号称京师第一大街。因为街两侧栽着两排高大的古槐树,百姓俗称槐街。这一天,朱雀广场和槐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游行队伍走到哪里,哪里就欢呼雀跃,人潮涌动。新进士们一个个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感到自己为父母争了光,为先人添了彩,今生今世不虚此行。颜真卿心中暗想,怪不得成千上万的青年学子头悬梁锥刺股,舍生忘死要走仕进之路。除此之外,读书人还有什么路比这更荣耀呢?

游街之后,游行大队来到位于城东南隅的通善坊杏园。杏园与东边不远的芙蓉苑、蓬莱山都属秦代宜春下苑故地,汉代为著名的皇家游乐场。自隋开科选,武后大倡其道之后,历届进士都在这里宴饮游乐、赋诗聚会。新进士在这里小憩片刻之后,状元李琚召集大家推举探花使,开始下一项活动。

探花使飞马长安采百家之花,是宴集活动最热闹的项目,也是蓬莱仙集的**。充当探花使不但有奖金可得,而且十分风光、体面。贞元十三年(797)嵩山隐士孟郊及第,时年四十六岁。他在宴集活动中被推为探花使,激动之下昂首吟道: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得意扬扬之情溢于言表。新科进士个个想当探花使,有人就提议“抓阄”。状元李琚不同意,他不了解每个进士的情况,担心抓住阄的人太**不羁,给新科进士遗耻,也给座主孙逖公脸上抹黑,当众提出本届探花使由甲科第一名颜真卿和乙科第一名杜鸿渐二人出任。他知道这两人都出身于书香门第,做人严肃认真,不会招是惹非。而且,两人都是在长安长大,对京城的九衢十三街一百〇八坊了如指掌,也不会在街上胡跑乱窜,迷失方向。大家一阵掌声通过了李琚的提议。这时,进士团团头何三牵过来两匹高头大马,让人在马肩两侧各绑了一个装花用的大竹篓子,然后宣布游戏规则:

一、从探花使出发算起,大约两个时辰,即从巳时到午时三刻回到杏园,然后开始杏园大宴。

二、这一天,除大明宫、兴庆宫、宫城三大皇家禁宫及未央宫、长乐宫、鱼藻宫三大禁苑之外,长安城内每个王公大臣豪绅富贾及大小寺庙的数百家公私花园都必须对探花使开放,并为探花使备好酒食和饮料。每个探花使在两个时辰之内,至少要在三十座花园之内采到三百朵鲜花。进士团指定了十座必到的花园,其他二十座由探花使自己选择。探花使每到一园,都要由花园主人在探花使随身携带的折子上签字证明,不得弄虚作假。

三、探花使的行程路线,必须经过人口集中的东市、西市,最后由朱雀广场从北向南穿过朱雀大街,到明德门东拐回到杏园。这一天,金吾卫官员及长安各街街使全部出动维持治安,探花使则由进士团派有专人一路监督,以防探花使投机取巧,不守规则。

四、比赛以探花使所到花园多少、采花多少以及花的好坏和回到杏园时间先后决定胜负。胜者奖赏一万钱,输者向每个进士及与会的朝廷官员敬酒三杯。

何三宣布完比赛规则之后,一个官员装束的中年人催马来到众进士面前,他对大家抱拳一揖,满面春风地自我介绍道:“诸位龙门新鲤,鄙人——”他指指自己的鼻头,说道:“开元十五年进士、今年制举博学宏词科殿试第一、汜水县尉王昌龄是也。今日前来与诸位同乐,欢迎不欢迎?”

王昌龄大名鼎鼎,诗名满天下,国朝官员和学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一报家门,大家就哄然一声鼓掌雀跃,连叫“欢迎,欢迎!”王昌龄很感激地对大家抱拳拱了两揖,回身又拉了一位官员对大家介绍说:“这位是高中本届制举宗室异能科的李麟君,已由京兆户曹参军擢为殿中侍御史。今日,我们二人负责监督探花使采花,与大家同乐,不胜荣幸!请大家关照。”

李麟很腼腆地对大家拱了一揖,退到了一旁。王昌龄对状元李琚说道:“李麟负责监督杜鸿渐,我负责监督颜真卿。”说罢,走到颜真卿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问道:“颜生,认识我吗?”

颜真卿急忙回了一揖,激动地说道:“认识,认识。天下谁人不识王大郎啊?我二哥因为有你这位诗名满天下的同年进士,时常向人炫耀呢!”

颜真卿的二哥就是颜允南。提起颜允南,王昌龄也很兴奋,问道:“颜生今年折桂,你二哥没来长安祝贺吗?”

颜真卿道:“也许这两天就会回来。”

“好!”王昌龄又拍了下颜真卿,笑道,“我知道你家住在敦化里,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参加探花使跑马采花的两匹御厩龙驹一黑一白,便于观众一目了然。黑的全身乌黑锃亮,好像身上裹了一层黑色锦缎,人称乌龙;白的全身毛白如雪,除长长的马脸正中从额到鼻有一道又粗又长的黑毛外,全身几乎再无一根杂毛,人称雪龙。两马都是皇家爱物,被宫廷画家写过真。乙科第一名进士杜鸿渐出身仕宦之家,祖父为益州长史,父亲杜鹏举任官王友,伯父杜暹时任户部尚书,因为戍边有功,被皇上赐宅一区、御马两匹,还当过一任宰相,家门显赫。杜鸿渐长颜真卿一岁,被颜真卿尊为“年兄”。两位探花使选马时,颜真卿退后一步,请杜鸿渐先选。杜鸿渐精通马术,谙熟马性。一眼看出乌龙比雪龙精神许多,对颜真卿拱了一揖,急忙将乌龙拉在手中。颜真卿看着雪龙额上那条长形黑毛,就像书法中那重重的一竖,刚健浑厚,遒劲有力,在马背上轻轻挠了几下,又在草地上遛了一圈,然后踏了花石飞身上马。雪龙似乎知道今日身负重任,昂首向空咴咴地嘶鸣两声,四蹄在地上踏得嘚嘚地响,十分得意。状元李琚看看一切就绪,手持小牙旗,说一声“出发!”颜真卿和杜鸿渐同时扬起手中皮鞭,“啪”的一声脆响,两匹龙驹呼地窜出杏园,向城内奔去。随后,王昌龄招呼一声李麟,对大家高叫一声“本观察使上任也!”驱马追出了杏园。

颜真卿和杜鸿渐二人打马出了杏园,心中盘算着各自的行程路线,却不约而同地驱马进了进昌坊大慈恩寺。大慈恩寺与永乐坊的永寿寺、长寿坊的永泰寺、延康坊的西明寺和靖安坊的崇敬寺是长安最著名的五大牡丹园。园中牡丹千姿百态,万紫千红,妖艳醉人,美不胜收。守门的僧人一看到探花使,高喊一声“让开!”寺内的善男信女和看牡丹的游客纷纷退到路边,给探花郎让出一条通道。

三月初的牡丹花,都只在枝头结了婴儿拳头大的花苞。有的张开了小嘴,刚刚露出一撇舌尖一样红的、黄的花片,大抵还要半月时间才能盛开。两个探花使舍不得采摘花苞,就在大雁塔下拴了马匹,跑到后园花圃暖房采了几朵半开的大花骨朵,然后请方丈在他们带来的折子上签了法号就打算上马继续前进。不料,一位知客僧上前拦住二人,合掌施了一礼,呈上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请探花使或吟一诗或题数字作为留念。颜真卿性格耿介,脑子一根筋,不如杜鸿渐机敏灵活,他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十层慈恩宝塔,想吟一首诗,刚吟了两句“旭日宝塔光,春风不惊尘……”忽然看到杜鸿渐提笔写了“慈光远照”四字就飞马跑出了寺门,口中道了一句“滑头!”提笔在纸上写了“仰之弥高”四字,上马追赶上去。

杜鸿渐出了慈恩寺,飞马向北,他打算采取先近后远的路线,先在东城富豪区将安兴坊的岐王宅花园、百孙院花园、翊善坊高力士花园、武则天当年最喜去的光宅坊七宝台花园采过之后,然后再到西城,这条道显然比较捷径而且顺路。颜真卿追上了杜鸿渐,打算二人厮跟着也好有个照应,早些采完三十家的花,早回杏园参加盛宴。杜鸿渐鬼头鬼脑,一心想夺头名探花使,要拿那一万奖赏,对颜真卿说道:“颜真卿,这次比赛进士团明文规定,两个探花郎不准在街上厮跟着走。你我须分道扬镳,各辟途径。”颜真卿心想:这本就是一项娱乐游戏,随你的便。道了一声“年兄,再见!”在一个十字路口勒了马缰,掉转马头向西飞驰而去。他打算先到城西南隅的永阳坊大总持寺和大庄严寺,然后北行到长寿坊的大法寺、安定坊的千福寺、居德坊的太平公主私宅花园,然后再回到东城,到大明宫前几家较集中的王宅花园,采取先远后近的策略完成探花使命。

两个探花郎在民众的欢呼声中,串街走巷,跑马长安,采撷百家之花,给长安民众带来无限快乐。书香之家为了激励子弟发愤读书,希望探花郎下马给家中学子说几句鼓励的话;家中有掌上明珠待字闺中的豪绅富贾,则当街拦马强行将探花郎拉入家中给宝贝女儿见上一面。更多的人则是为了讨得吉利,炫耀门庭,或拦马敬酒,或送钱赠物,将两个探花郎折腾得又兴奋又紧张,走走停停地应酬着各色人等,却不忘自己的使命。他们在长安城内跑了三四十家花园,马背上的大竹篓也都装满了花朵。除妖冶华贵的牡丹之外,还有开得碗口大的紫木兰,有蓬松清丽的大绣球,有娇贵柔嫩的海棠和仙客来,有五彩缤纷的芍药、杜鹃、山茶和月季,有芳香浓烈的玫瑰、含笑、黄瑞香,有香气清幽的春兰、墨兰、白玉兰,还有妖艳浓丽的美人蕉、曼陀罗、红梅、白梅、唐昌蒲。有人还将碧桃、迎春编成花环,套在探花郎和马的脖子上,两个探花郎完成采花任务来到朱雀广场时,已经变成了花人花马,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大花球。

按照规定,探花郎完成采花任务来到朱雀广场,就可以沿着笔直的十里槐街,从北向南直奔明德门,然后向东回到杏园,先到得胜。这一天,看热闹的民众最盼望的就是两个探花郎能在朱雀门前狭路相逢,然后在朱雀大街上飞马竞赛,一争高下。没想到这种十年难遇一次的探花郎赛马场面,竟让大家碰上了,朱雀大街顿时欢呼雀跃,掌声雷动。两匹御厩龙驹养成了人来疯的习性,越是有人欢呼,越是跑得欢快。先是杜鸿渐的乌龙跑在前边,颜真卿的雪龙在后边听到有人吹口哨,咴咴叫了两声纵身追了上去。

朱雀门向南三里路,有一座朱雀大桥,桥下漕渠从西向东流经西市穿过朱雀大街之后,进入开化坊荐福寺,然后向北流入皇宫内苑。朱雀桥是一座三孔桥涵的花岗岩石拱桥,桥下孔大可以行船,桥上两侧置雕花汉白玉栏,一百〇八根石柱上雕了一百〇八尊石狮,姿态各不相同。桥下河岸是一座花园,假山花石、亭台楼阁一应俱全。三月三日这天,朱雀桥的桥上桥下、沿渠两岸乃至沿渠花园的房上、树上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雪龙追上乌龙之后,颜真卿和杜鸿渐并马齐驱,他担心伤了桥上熙来攘往拥挤不堪的人群。马到桥头时,他突然勒了一下马缰,打算放慢一步让杜鸿渐先过自己再过。谁知,就在杜鸿渐的乌龙穿过大桥、雪龙扬蹄咴咴嘶鸣之时,不知从哪里突然飞出两只猎鹰,箭一般向前后两匹龙驹头部袭击过来。杜鸿渐出身贵门,素善骑猎,玩过各种苍鹰,头脑十分机警。突然发现一只猎鹰向他的马头袭来时,就知道京城泼皮使坏,朝着猎鹰狠狠甩去一鞭。那是一只长白山海东青,身体小巧矫健,两眼贼尖,常有契丹人在西市出售。当它的两只利爪正要袭击马眼时,突然挨了一鞭,凄厉尖叫一声,翅膀猛地一收,箭一般疾飞而去。颜真卿生性憨厚,反应迟钝,也从来没有经过这种阵势。他只顾盯着前边,怕伤了桥上游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雪龙头部已被苍鹰抓了一爪。它嘘嘘一声惊叫,突然挺胸昂首,奋起两只前蹄向空中击去。贼鹰被马蹄击中,扑扇着伤翅摇摇晃晃地飞跑了。就在雪龙奋蹄直立起来的那一刻,马背上的颜真卿猛然被抛到空中,一下子摔到街边的冬青树上。密植成墙的冬青树蓬蓬松松,又厚又宽,颜真卿的身子被密集的树枝一弹,又被弹到旁边厚厚的草地上。几个大花环被砸得支离破碎,竹篓中的花也撒了一地,进士袍被蹭得脏兮兮的。颜真卿吓了一跳,但是有惊无险,身体没有受伤。雪龙马在他的身边,前蹄敲击路面,用嘴拱拱他的肩膀,催他上路。颜真卿忍着疼痛,揉搓着股骨和两膝爬了起来,捡起幞帽,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将撒在地上的鲜花撮进竹篓。正准备牵马离开,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尖厉的呵斥声:“站住!”颜真卿回头看时,已被两个头绾环髻的青衣丫鬟牢牢抓住双臂。一个胖墩墩的丫鬟气喘吁吁地说道:“探花郎,休走!你将我家姑娘和我们两个都撞伤了,企图逃跑不成?”另一个瘦小秀气一点的丫鬟也斥道:“请了医生,给我们三个医好了伤才能放你。不然,莫想走脱。”颜真卿这时才发现,冬青树墙外距他摔倒的地方不远,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女子被他撞翻在地,正斜撑着身子躺在草地上呻吟,两个丫鬟身上也都是尘土和草屑,显然是刚刚从地上爬起来。他不由心头一紧,心想:“不好,闯祸了。”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姑娘披散着头发,一边呻吟,一边叫:“紫砚,紫毫,快扶我起来。”说着,伸出一只白嫩纤细的手。颜真卿以为叫他,急忙跑前几步,一手托了姑娘的背,一手拉姑娘的胳膊,打算扶她起来。斜倚在草地上的姑娘先以为是她的丫鬟过来扶她,抬头看到是探花郎在拉她,禁不住羞得满面绯红,如蝎子蜇了一般,急忙将手抽了回去,扯起绫子披肩遮了脸面。被唤作紫砚的胖丫鬟跑过来,大喝一声“呔!”朝着颜真卿用力一推,将颜真卿推了个趔趄,被花木一绊摔了个仰八叉,两个丫鬟捂着嘴哧哧地笑。笑罢,紫砚又面孔一板,怒道:“探花郎,你好大胆,竟敢对我家姑娘动手动脚。该死,该死!”叫紫毫的瘦丫鬟也斥道:“你这个莽生子,当了探花使有什么了不起?竟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待会儿我家主人来了,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两个丫鬟一边责备颜真卿,一边搀扶起她们的女主人,小心翼翼地整理姑娘的衣裙头饰,拍去姑娘身上的尘土和草屑。

颜真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担心路上耽搁太久,影响了杏园大宴,一定会遭受同年和与会官员的埋怨,一边徘徊踟蹰,一边寻思如何向姑娘道个歉,取得人家的谅解,尽快脱身。于是,对着姑娘作了一揖,支吾道:“这位女公子,愚生实非故意。愚生惊马摔到地上……还请多多原谅……”颜真卿说着,抬头看那小姑娘一眼,这一看不当紧,顿时被姑娘那美丽的姿色惊呆了。那瓜子儿形丰腴而白晳的面庞上,长着一双弯弯的长长的月牙儿似的细眉,眉下嵌着一双湖水一样清澈明亮的秀目,水灵灵的眸子中闪射出清纯和智慧的光芒。她脸上没有贴金,也没有抹黄,淡妆素面,天生丽质,体态修美,红颜流光。头上绾了两个田螺髻,一无簪花,二无金钿翠翘,唯在头后侧插一把月形象牙小梳,与左手腕上戴的一只翠绿玉镯上下呼应,彰显出一位女士不凡的文化素养。她的穿着也不甚华丽,清雅的豆青色暗花圆领小袖衣,外罩银灰绫子剔花半臂衫,肩披鹁鸽紫色的白花丝披肩,腰束芭蕉绿罗绸长裙,脚穿一双软底锦靴。既不似宫廷及豪门女子那般花团锦簇、珠围翠绕,也不像商贾世俗女子那么妖冶艳丽、花里胡哨,却质地考究,搭配得体,庄重大方,素雅脱俗,显然是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书香闺秀。时年二十六岁的颜真卿在深山古寺埋头读书多年,整日与身着素服的贫寒同窗和光头和尚为伍,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与一位全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美丽少女面对面站着,顿时失态忘了自己,也忘了世界,木木地盯着对方看走了神。

“嘿!”紫砚的手指头几乎戳到颜真卿的鼻头,嗔道,“你这个憨生进士,愣头愣脑看什么呀?我家姑娘的骨架子都被你撞散了,还不快带我们去看医生。”

四周围了不少游人在看热闹。有人起哄,说道:“哈哈,探花郎撞倒霉了!”有人道:“那姑娘摔成了瘸子,这辈子就归你养活了!”也有人催道:“快背她去医馆吧!”

颜真卿吓得慌了手脚,对姑娘一揖:“愚生莽撞,愚生愿为女公子寻医治疗。”说罢,就将雪龙牵到姑娘面前,说道:“请女公子上马!”有人叫道:“姑娘上不了马,探花郎背姑娘到医馆去吧!”众人听了哈哈大笑。

姑娘看到众人拿她和探花郎耍笑,羞得眼中掉下了泪水,急忙对颜真卿说道:“我无大碍,探花使还要赶回杏园参加宴会,快快上马走吧!”紫砚伸手抓住马缰说:“不能走,撞得不轻呢!哪能就这样便宜了他!”

姑娘拍拍腿,道:“无妨,无妨,探花郎只管走好了。”

颜真卿一听,如大罪获赦一般,对姑娘深深作了一揖,说道:“多谢女公子见谅!愚生颜真卿家住敦化坊,以后女公子身体不适,尽管派人告知我一声,愚生一定前去探视。愚生负责到底,绝不食言。”

紫砚白了颜真卿一眼,道:“便宜了你!”

颜真卿收拾好两个装花的竹篓,正欲上马,突然又回转身,看了姑娘一眼,支吾道:“敢问女公子宝宅的地址和令尊大人贵姓大名,日后愚生也好登门探视。”

姑娘脸一红,轻声道:“我无恙,不劳探花使大驾。”

瘦丫鬟紫毫说道:“怎么无恙?被人撞了,需有三五天才能显出症状。如果伤筋动骨,一百天也难痊愈。新进士人中俊杰,一诺千金,说话要算数。”

胖丫鬟紫砚道了声“没错!”遂对颜真卿说道:“探花郎,我家姑娘乃太子舍人韦迪公的女公子,大名韦弦娘,家住崇贤坊法明寺旁,一问便知。”

韦弦娘红了脸,用手戳了紫砚一下,嗔道:“家父一再教诲,待人需是宽厚。为何非要赖了人家?小心回去罚跪。”

颜真卿道:“丫鬟姐姐说得对,我一定会登门探视。”说罢,从竹篓中取出十几朵含苞未放的红牡丹,用一方进士团发的金鲤跃龙门绣花帕子包了,又从马脖子上取下一个没有损坏的花环,一并交到紫砚、紫毫手上。两个丫鬟得到鲜花,顿时绽出一脸笑容。女公子韦弦娘从紫毫手上接过一朵半放的牡丹花,放在鼻前闻了闻,突然心中一阵紧张,急忙带着两个丫鬟挤出了围观的人群匆匆而去。

监督官王昌龄骑马跟在杜鸿渐和李麟后边一气跑到杏园,等了会儿还不见颜真卿回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骑马寻了回来,一直找到朱雀桥边,才发现颜真卿正在地上捡拾散落的花朵,有几个学子在帮他捡。王昌龄问明情况之后,一边埋怨,一边给颜真卿整了整马鞍,催促道:“快走吧,大家都等急了,不要捡这些碎花了。”颜真卿难为情地对帮他捡花的几个学子道了声“多谢!”翻身上马,准备上路。就在这时,从朱雀桥下拥过来一群人,又拦住了颜真卿。

这是一位巡街使带着巡街校尉和一队手执刀枪的金吾健儿,押了两个泼皮过来。街使对探花郎颜真卿一揖,说道:“刚才卑职巡街来到沿河花园,百姓举报这两个泼皮故意放鹰袭击探花使,被卑职捕拿。京兆律令规定,如果御马伤势严重,要送京兆法曹处置;如无大碍,可以就地打二十鞭子,叫他们滚蛋。因此请探花郎留步,检查御马伤势。”

两个泼皮,臂上架鹰的叫杨贵丁,瘦瘦高高的个子,白白净净的脸,左脸鼻翼旁清清楚楚一颗青痣,薄唇暴齿,蜂目狼顾,兜风大耳,尖嘴猴腮,细细的脖颈上突兀一个喉结,吊里吊气,一脸无赖相。另一个牵着一条大狼狗的叫刘矮丁,矮矮墩墩的个子,圆圆胖胖的身材,一张大圆盘子脸上长着一双细缝小眼,两只绿豆大的小眼珠滴溜滴溜来回转。二人号称长安二丁,京城名棍。

王昌龄任过京兆府户曹参军,认得两个棍棍,“哟呵”一声道:“是你二位呀?”

杨贵丁看到王昌龄,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亲热地叫道:“王大郎,帮兄弟说句话,放了我们,我将这两只鹰送给你。”说罢,抬了抬左臂,臂上的两只海冬青半张了翅膀,忽闪了两下蹲着未动。

王昌龄笑道:“年年岁岁进士宴,岁岁年年你来捣乱。”

杨贵丁眉开眼笑,说道:“王大郎,作诗歌颂我呢?”

王昌龄“呸”了一声,斥道:“狗改不了吃屎。”

杨贵丁眼一横,说道:“王昌龄,我知道你家住灞上。你敢不买我的账,有你后悔的一天。”回头对颜真卿说道:“探花郎,你是敦化坊的颜真卿吧?给街使说说,今日放我一马,日后兄弟不找你麻烦。”说罢,挤挤眼,痞着脸笑。

刘矮丁也说道:“探花郎,民不告,官不究。只要你说句话,我们就没事了。

颜真卿曾经耳闻京师二棍的名字,本事不大,却很难缠,是两个典型的市井无赖。他不想与此类鼠辈产生过节,对街使说道:“若无大碍,放他们算了。”

街使用手在雪龙马的额上轻擦两下,擦出了血迹,拨开毛一看,马额被鹰爪抓了两道血口子,顿时怒不可遏,两眼一瞪,对颜真卿吼道:“放了?你说得轻巧,马额上这么大两条血口子,闲厩使追究下来,你和这两条棍棍都难逃干系。”

王昌龄说:“这是两个人渣,关起来!”

街使对巡街校尉命令道:“把这两个棍棍押到京兆大牢。”

杨贵丁拦住道路,发狠道:“王昌龄、颜真卿,老子在京城白道、黑道都有人,我出来以后和你们没完。”

王昌龄上过战场,在边疆与敌人刀对刀、枪对枪厮杀过,不吃市井无赖这一套。他举起鞭子朝杨贵丁头上“啪”地甩下一鞭,对颜真卿一挥手,说道:“快走吧,回到杏园还要受罚呢!”二人驱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