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震动京华的西市盗案
长安是天下第一首府、百万人口的繁华大都会,高才俊杰荟萃,富商豪绅云集,各路精英都想在京师一显身手,黑道上的强盗窃贼也不示弱。西市为长安最热闹的地方,顾客川流不息,日至十万。哪一天没有百儿八十起纠纷和盗案就不成为西市,颜真卿麾下的长安尉司别想有一天清闲。
这天上午早饭之后,颜真卿正在家中过例行旬休假日。他抱着刚刚出生两个月的儿子逗了会儿,又听长女颜梅背了一首《木兰辞》,忽见尉佐狄龙和都头罗青锋火急火燎地来到家中报告说:昨天晚上西市的波斯珠宝店和大食金银坊同时被盗,西市尉所火长王宭请他们速去察看。
西市四门和京城九门以及各街坊大门一样,五更二点随着承天门城楼鼓台上的指挥鼓擂过三千挝,西市四门大启;夜晚鼓响八百声,市门落锁,禁止出入。颜真卿与狄龙、罗青锋三人赶到时,已到了辰正时分,西市早已熙熙攘攘、人潮如流。波斯珠宝店老板胡德和大食金银坊老板木拉二人正操着生硬的汉语,眼泪巴巴地述说被盗情况。西市尉所火长王宭边听边做记录,几个尉卒在门口维持秩序,阻止看热闹的人众朝前拥挤。
波斯珠宝店和大食金银坊两家番店比肩为邻,两个店子白天都雇有伙计帮助售货,夜晚老板点货之后,将货锁入厚实的保险柜内,自己看店。一夜之间,两家店内所有的璎珞、项链、臂钏、玉佩、金簪、耳环、步摇、牙梳以及珍贵的金玉手镯、珠宝戒指、琥珀观音、镏金佛像、錾花金银餐具、五彩琉璃器皿等一应贵重物件全部被洗劫一空。颜真卿在两家店内仔细察看了一遍,商店的房舍四壁以及门窗、货柜和夜间藏宝的大铁柜均未遭受破坏,大铁柜的锁具还是老板从国外带来的洋锁,装饰华美、结构复杂,如果没有专业技巧,一般盗贼很难打开。颜真卿向胡德和木拉要过他们随身所带的一串钥匙,询问他们是否交到别人手里过,二人皆言一直带在自己身上。颜真卿细细察看每把钥匙,没有发现一丝被人配过钥匙的划痕。为了慎重起见,颜真卿还是让狄龙派几个人,分头到东西两市调查专配钥匙的锁匠,然后又询问两个番商被盗的前后经过。
原来,距离两家番店不远的义发店新近招了两个年轻漂亮的礼仪娘子,白天招徕顾客,夜晚住在义发店内看店。昨天晚上胡德和木拉被这两个女子勾引厮混了一夜,直到平明时分回到店内,这才发现店内的珍贵物品已被人席卷而去。颜真卿让罗青锋去拿人时,两个礼仪娘子早已逃之夭夭,只好将正在骂街的义发店老板蕾哥儿带了过来。
蕾哥儿又哭又叫,骂骂咧咧,一看到胡德和木拉,扑上去又踢又抓,骂道:“你们这两个番狗,将我的两个小青衣勾引到哪里去了?”两个捕快急忙将蕾哥儿拉到一旁,蕾哥儿就哭喊道:“颜少府,你可要给我这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做主啊!”
颜真卿吃了一惊:两个番商在义发店过夜,外人还不知道,她怎么刚到店内就知道了呢?细细打量蕾哥儿,见她号的声音很高,眼内却没有泪水,于是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两个番商勾引了你的两个小青衣呢?”蕾哥儿先一愣,接着就哭喊道:“我刚到义发店门口就听人说了,外边议论纷纷的,谁不知道啊!”
颜真卿又问蕾哥儿,两个小青衣是哪里人,她又是从什么地方招来的。蕾哥儿眨巴眨巴两只金鱼眼,说道:“我在店门口贴了张招人启事,是她们自己找上门的,鬼才知道她们是哪里人。”
“什么地方口音?”
“南腔北调的,略带点剑南口音。”说罢,用力擤了一把鼻涕,又捂着脸干号起来。门外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几个捕役赶也赶不走,劝也劝不散。颜真卿无奈,只好将蕾哥儿放了。然后,又在两个店内细细看了一遍,即撤离现场,准备到尉司驻西市尉所传讯西市四门的守夜门卫和尉所值夜尉卒。不料,颜真卿一脚跨进尉所大门,就见尉所羁押室的大梁上吊着两个尉卒,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伤痕累累。颜真卿急忙令人将两个尉卒放到地上,询问挨打原因。尉所火长王宭双眼一瞪,怒道:“颜少府曾经三令五申,一再告诫我们,值夜禁绝饮酒,这两个驴日的,竟敢把大人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昨晚喝得酩酊大醉。今天早晨我来上班时,他两个还在蒙头大睡呢!”
两个尉卒跪在地上交代说,两位住在西市客舍的外地客商,于禁夜之后带了酒食悄悄过来,说是打算在西市开店,请他二位多多关照。谁知酒内下了蒙汗药,一下竟睡死了过去。
颜真卿质问王宭:“为什么没有及时去捕拿客商?”
王宭两眼红红地回道:“西市的几家客舍都问过了,均说没有住过这两个客商。”
这时,西市四门的值夜门卫也被带到尉所。一位门吏说,白天听凭行人自由出入,一晚一早听到承天门的鼓响,按时闭门启门,不曾发现有什么异常行迹。只是早上去开漕渠铁栅门时,发现铁锁被人撬了。
西市四门门卫走后,狄龙分析道:“贼伙显然是经过多天谋划,先于昨天隐藏在西市内。在市门关闭之后,两个假扮客商的贼人先将值夜巡逻的尉卒用蒙汗酒灌醉。接着,义发店两个青衣将胡德和木拉勾引过去苟合之后,用蒙汗药将二人蒙翻,取了他们随身携带的钥匙。四更丑初时分,贼伙开始行动,他们用胡德和木拉的钥匙,打开两个番店的房门及储藏珍宝的保险柜,将两家番店的金银珠宝器物席卷一空,然后将钥匙放回到仍在义发店酣睡的两个番商口袋中。五更寅初时分,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贼伙集中全部人员,携了赃物,撬开了漕渠的铁栅水门,乘小舟潜出西市,在什么地方躲藏起来,等到平明城门开启之后,再出城逃窜……”
颜真卿向天上看了一眼,时已近中午,距城门大启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如果贼伙携带许多东西,还不至于逃得太远。于是,让罗青锋集合马快分成五六伙,分头出城沿马路追查。
罗青锋走后,颜真卿抬头看看尉所火长王宭,两眼红肿,面色惨白,浑身疲惫不堪的样子,以为他严于职守,操劳过度,先让他放了两个值夜的尉卒,让他也回家休息。王宭沮丧地说道:“小人辖内出此大案不胜惶恐,愿竭尽职守协助上峰破案。”
颜真卿表扬了王宭几句,又和狄龙商量案情,说道:“贼伙这么大动静,估计不少于七八个人。西市人多眼杂,他们总要有个藏身落脚的地方。会是哪里呢?”思来想去,总觉得义发店的两个小青衣来得蹊跷,老板蕾哥儿难逃干系。狄龙雷厉风行,拍案而起,说道:“那骚娘们儿必是贼伙无疑。”起身去将蕾哥儿抓进了县牢。可是审来审去,蕾哥儿只知道她手下的两个青衣卖笑,并不知道她们还干什么勾当。
下午,颜真卿回到尉司,调查锁匠的人回来说,长安锁匠都没有什么问题。唯有西市南门口的侯七,在平明时分背着行李匆匆出城,天亮之后在城西金光门外的渠沟内发现他的尸体。经查,是与人搏斗而死,在他的褡裢内搜出一大袋铜钱、配锁工具和几件金银器皿。器皿上的戳印显示,金银件均为大食金银坊丢失之物。
不久,出城追赶逃犯的几伙马快也陆续回来报告说,追了两三百里,均未见逃犯踪影。
颜真卿心想:也许,压根儿贼伙就没有出城,而是龟缩在什么地方,等待风声过去,伺机将赃物出手。
“可是,侯七之死又怎么解释呢?”狄龙有些迷茫。
颜真卿说道:“从胡德和木拉二人带的钥匙来看,贼伙并没有用上侯七。只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将侯七作为备用工具而已。所以,得手之后因为分赃不均而杀人灭口也有可能。”
颜真卿与狄龙正在讨论案情,西市令王榫一步跨进尉司大堂,双手抱拳高高一揖,说道:“二位少府,西市发生盗案,让二位辛苦了。兄弟我略备薄酒,慰劳二位,请二位赏光。”
颜真卿回了一礼,说道:“榫公,这案子像团乱麻似的,哪有心思喝酒啊!待破了案,你再请吧!”
王榫将颜真卿拉到一旁,低声说道:“你看这案子,本是义发店两个青衣娘子作的孽,蕾哥儿压根就不知情,凭白遭此无妄之灾,颜少府能否看在王某面上,由我担保放了蕾哥儿,让她留在店内继续营业。有什么事随叫随到,听候传唤。请颜少府高抬贵手。”
颜真卿想想,也确实没有足够的理由拘押蕾哥儿,就和狄龙商量将她放了。王榫得了面子,心中很高兴,遂将颜真卿拉到外边,从衣袋里取出一个五彩锦盒,内装一只海兽水波纹金碗。他双手捧着,对颜真卿说道:“不成敬意,请颜少府笑纳。”
颜真卿看了一眼,面孔一板,说道:“王市令,你腌臜我啊?颜某虽然官微俸薄,还不至于干以权谋私的勾当。”拂袖回屋去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案情了无进展。颜真卿为了主动出击,在两百尉卒中挑选了二十几个平时不大张扬的中年人化装成金银珠宝贩子,让他们操着南腔北调,混入长安东、西两市和洛阳南、北、西三市,以高价收购金银首饰和珠宝器皿,引诱贼伙上钩。同时让司马勇带了几个机灵的青年,坐镇西市尉所观察动静。
西市番店盗案尚未侦破,其他案子又接二连三不断发生。行商被牙商诈骗,坐商受棍伙敲诈,小偷小摸每天此伏彼起,接连不断。其中重案有二:一是长安城内及郊县接连发生几十起长发女子被人强行剪去头发的怪案,二是西市恶钱猖獗泛滥。
被人剪发的案子前所未闻,尽管没有危及生命和财产,但是影响恶劣,反响强烈。肤发受之于父母,中国人自古就对头发十分珍惜,若非出家,没有人无缘无故光了脑袋。男人尚且如此,女人更将头发视若性命。有几个青年女子被人强行剪发之后,心中惶恐不安,无颜见人,竟然自缢身亡。案子发得奇巧,颜真卿派人下去调查,皆言黄昏时分走在路上,突然被蒙面汉子按倒在地,剪下头发迅速逃窜。贼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不在一地重复作案。
颜真卿在醴泉,利用下饵的办法破过女娃被劫案件。如今下了几次饵,无一贼人上钩,只好与金吾卫和街使联络,加强巡逻。
恶钱属于私人盗铸的劣钱,比之铸钱局制的国币又小又薄,粗糙无光。“开元通宝”四字边缘模糊不清,因含铅锌较多,一摔即碎,远远不如太宗朝铸的钱币铜纯、量足、光亮、美观,而且字口清晰。多年以来,恶钱在长安东、西两市地下流通,屡禁不止。百姓无奈,勉强接受,有时五兑一,有时十兑一,不一而足。恶钱泛滥的结果,导致物价飞涨,穷困百姓苦不堪言。三年前,韩朝宗坐镇京兆府,明文禁止恶钱流通,严惩了一批恶钱贩子。还派人到河东、江淮以及湖南捣毁了几个制造恶钱的窝点,多年以来,京城两市再没有见到恶钱。可是近来西市上突然又冒出一大批恶钱,而且铅锌过半,质量甚差,丢到石板上“啪”一声四分五裂。有些商户拒绝接收恶钱,客商之间常常为此发生口角,官司不断。
恶钱劣币是个历史问题,自有货币以来就不断出现,历朝历代都十分棘手。颜真卿让狄龙组织了一个恶钱调查小组,抓了几个恶钱贩子,准备顺藤摸瓜,追根溯源。很快,颜真卿就收到了几封匿名威胁信,有朋友也劝颜真卿回避这个问题。颜真卿不听,欲和恶钱贩子及私铸贼伙决一胜负。
正在这时,胡德和木拉两个番商将番店盗案闹到了鸿胪寺四夷馆,鸿胪卿呈报到政事堂,李林甫责成京兆尹萧炅限期破案。萧炅将长安县令刘仪之、县尉颜真卿以及西市令王榫传到京兆府狠狠训斥了一顿,并当场宣布,由京兆府法曹参军吉温负责此案。随后在西市四门贴出告示,由番商出资百万,奖励提供线索的人员。
吉温是个流氓加无赖式的恶棍,李林甫、萧炅手下的得力爪牙,给人捏造罪名、置人于死地是他的拿手好戏,真让他破案,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颜真卿告诫狄龙、罗青锋和司马勇,提防着吉温,免得遭他暗算。
吉温走马上任,先到京兆尹萧炅处领受机宜。萧炅想起自己初入京城,为了巴结李林甫,曾到西市一家叫鑫丰源的金银坊买过一套金器。当时萧炅还不十分富有,就想压压价,磨破了嘴皮,讲干了口,老板谷应丰一口咬定不二价,将萧炅气得咬牙切齿,耿耿于怀。今日,他终于等到机会出一口恶气,遂对吉温说道:“我听说番店盗案是同行相忌造成的结果。”
吉温对萧炅拱了一揖,问道:“萧尹公有什么线索吗?”
萧炅说道:“你查查西市鑫丰源谷应丰那个老东西,外边风传是他勾连贼伙、排挤胡商干的勾当。”
萧炅虽然声音不大,善于拍马逢迎的吉温还是听出了那低沉而又沙哑的声调中含着一股对鑫丰源老板谷应丰的怨艾之气。虽然他不知道萧炅和谷应丰二人有什么夙嫌,但他不会放过这个效忠上峰的机会,立即带人封了鑫丰源,将谷应丰等人押入京兆大牢。
当天夜晚,吉温将谷应丰提进法曹刑房,刑房内除了拷打人的笞、杖、棍棒、鞭子以及刺人的刀子、锥子、竹签和罚跪的钉板、拶指的拶子外,火炉上烧了一锅滚烫的开水,火炉中有几把烧得红通通的烙铁,另外还有古代酷刑炮烙和棒槌。吉温将谷应丰吊在梁上,经过七推八审、三拷六问,将谷应丰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谷应丰坚决不承认勾连盗匪窃掠了两个番店。吉温令役吏抬出一口可装进一人的大陶瓮,四周架起炭火,将陶瓮烧得红通通的,对谷应丰说:“听说过这玩意儿吧?这就是国朝天授二年来俊臣审周兴时用的刑具——请君入瓮。周兴很明智,没有入瓮就招供了。足下为京师豪绅富贾,财大气粗,油满皮厚,不妨入瓮试试内中滋味。”
谷应丰吓得魂飞魄散、胆战心惊,说道:“温参军想让我招供什么,你就直说吧,我全认了。”
“那好。”吉温让人给谷应丰松了绑,问道,“白胡德波斯珠宝店和白木拉的大食金银坊两家番店是你勾结贼伙盗窃的吧?”
“是。”
“哪里的贼伙?”
“终南山豹子谷的。”
“赃物窝藏在哪里?”
“在我的店里。”
吉温道了一声:“好,你识时务。”让人给谷应丰送来一壶酒和两大碗肉,让他饱吃了一顿。然后又将他押入大牢,转身去抄了鑫丰源,挑了十套最好的金餐具送到了萧炅家中,就将案子压到了那里。
颜真卿听说吉温乘追查西市盗案之机趁火打劫,制造冤案,气呼呼地找到长安县令刘仪之反映情况。刘仪之两眼一翻,教训道:“吉法曹是萧大人的心腹,上边又与李相国和高公公交厚,难道是你我能够干涉的吗?要想保住自己的乌纱,不要干狗咬耗子的事。”
颜真卿受到上级的白眼,心中骂了一句“一群官邪”,怏怏地回到尉司,刚坐下来,忽见司马勇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王宭抓了两个小偷,说他们是贼伙,正在往死里打,强迫他们画押,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快断气了。”
颜真卿闻言,急忙叫上狄龙和罗青锋,匆匆赶到西市尉所。在羁押室的石头地板上,趴着一高一矮两个蓬头散发衣衫褴褛的小青年,脸上血肉模糊,身上皮开肉绽,火长王宭正呵斥着他手下的四个尉卒朝他们头上泼水。颜真卿伸手在两个青年的鼻孔前试了下,高个子似乎还有微微一丝气息,矮个子已经断气。
王宭请颜真卿和狄龙两位少府坐了,解释道:“这两个驴日的是西市惯偷,姓朱,一个叫大耗子,一个叫小耗子,兄弟二人常年靠捡拾破烂和小偷小摸过活。早晨有人揭发他们以金器换吃食,抓来一搜,果然在大耗子身上搜出两枚金戒指。”说着,将两枚金戒指交给颜真卿。
颜真卿接戒指时,发现王宭的手微微颤抖,而且目光躲闪不定,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隐约感到有些反常。接过金戒指细细一看,发现内环打着大食金银坊的戳记,禁不住心中一阵狂喜,猛地朝案上拍了一掌,看着王宭大声问道:“贼人没有出城,这家伙交代同伙没有?”
王宭先被吓得一愣,脸色煞白,神情紧张,额头也沁出了粒粒冷汗。待听清了问话,稳住了神,才摇摇头说道:“两个小东西还挺硬,死不承认。”
颜真卿两眼骨碌碌一转,又问道:“知道这两个耗子的家吗?”
王宭连忙点头应道:“知道,知道,就在西城城墙根下。”
颜真卿说道:“王火长抓住此二贼立了大功,可惜这两个小贼已经气绝,断了破案线索。现在你和司马勇二人速带几个捕快,赶到他们家中,挖地三尺,搜查赃物。同时抓捕与他二人来往密切的人,事关重大,立即行动!”
王宭受到表扬,悄悄嘘了口气,脸上也恢复了常态,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取了一把朴刀,对他手下的四个尉卒抬手一挥,跟着司马勇出门走了。
颜真卿目视王宭一伙渐渐走远,急忙对狄龙说道:“狄少府,快到前边丹家医坊,请神医丹过来。”回头又嘱咐罗青锋说:“你站在门口把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神医丹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医生,白发鹤颜,精神矍铄,一看就是位有道长者,在长安颇有声望。神医丹先给两个耗子诊过脉,然后令人将二人抬到值夜用的小板**,又灌药,又扎针,折腾了一阵,大耗子呻吟一声活了过来。但仍紧闭双目,不能言语,小耗子却无论如何没有抢救过来。神医丹起身擦了下额上的汗水,抱歉地对颜真卿说道:“颜少府,这小耗子一向身体羸弱,老夫回春无术了。”
颜真卿对神医丹抱拳拱了一揖,说道:“多谢丹医生救活了大耗子,你帮大忙了。只是不知道大耗子何时能够开口说话。”
神医丹说道:“这个好办。”遂让人弄了盆热水,将大耗子的伤口擦干净,轻轻敷了一层伤药,包扎了起来。然后从药匣中取出一个小水晶瓶,小心翼翼地从水晶瓶中倒出一粒丹丸,用春酒化了,让人撬开大耗子的嘴,徐徐灌了进去。片刻之后,神医丹又从一个锦囊中取出一枚大号银针,对着大耗子的人中穴位猛地扎了进去。捏针的手指轻轻捻了两捻,大耗子突然打了个激灵,慢慢睁开了眼睛。当他一眼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颜真卿时,泪水呼啦一下涌了满面,一边叫着“颜爷,我冤啊”,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他四下看看王宭不在,遂又哭诉道:“爷,王火长想杀人灭口,你得给我兄弟二人做主啊!”
大耗子的话来得突兀,颜真卿马上意识到事关重大,伸手捂了大耗子的口,小声嘱咐道:“大耗子,现在不要讲话,等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颜真卿先让狄龙到外边去喊两个脚力,然后取了一百文钱作为医费交给丹医生,一再嘱咐道:“现在我要将两个耗子转移到别的地方。我们走后,如果有人问你两个耗子的下落,你就说,兄弟二人都死了,被县尉派人抬出去埋了。”神医丹连连点头答应了几声,提了医匣走了。
狄龙很快叫来两个脚力,颜真卿先用被单将两个耗子包了,然后让两个脚力每人背一个人,匆匆离开尉所,出了西市。他们在街上绕了两个坊区,看看后边无人,迅速从一扇小门进入长安县尉司后院,钻进马厩旁一所僻静的小屋内。脚夫走了之后,罗青锋把门,颜真卿和狄龙开始询问大耗子挨打原因。
大耗子知道小耗子被王宭打死了,抱着兄弟的尸体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又扑通跪到地上,连连磕头叫道:“颜爷,我兄弟死得冤,你得为我兄弟报仇啊!”
颜真卿将大耗子拉了起来,让他喝了碗水,嗔道:“你不把情况讲清楚,我怎么给你兄弟报仇?”他指指一把凳子,又道:“坐下来,慢慢说,王宭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大耗子用手背抹了把泪水,一跺脚 ,骂道:“我操他祖宗八辈,他才是真正的贼呢!”
原来,耗子兄弟的父亲是个守边牙将,八年前战死沙场。母亲含辛茹苦将他们养大成人,不幸半年前患下恶疾,家徒四壁,病入膏肓。这天晚上,已经后半夜了,老太太感到自己已经不行了,就叫起两个儿子交代后事。大耗子看着母亲有气无力的样子,想着母亲为了他兄弟二人受尽了人间苦难,多年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临死一定让母亲吃饱肚子,免得到了阴曹地府去当饿鬼,就问母亲想吃点什么。老太太咂咂嘴,有气无力地说道:“自你父亲殉国之后,我再没有尝过那又烂又香的咸牛肉了。为娘死前能吃上一口,吾儿就算尽孝了。”大耗子跪在母亲床前,满眼泪水,说道:“娘,你等着。儿子再没本事,今天晚上非让您老吃上咸牛肉不可。”说罢,带着弟弟出门走了。
两个耗子从小发育不良,身材短小,骨瘦如柴,手脚却十分麻利和敏捷。此时早已夜禁多时,兄弟二人顺着墙根鼠窜猫行,看到巡街禁卫,只要在沿街老槐的树根后一蹲,很难被人发现。兄弟二人很快来到西市的西墙根下,顺着漕渠从铁栅门的栏杆间蹚水进了西市。他们找到一家回民熟肉坊,撬开后窗迅速偷了两大块煮熟的咸烂牛肉,用两个大荷叶包扎好。当他们顺着西市小街朝外走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伙蒙面人,一个个右手执刀,左肩背着大小包袱,蹑手蹑脚地从波斯珠宝坊和大食金银坊鱼贯而出。有个矮胖子脚下被砖头绊一下打了个趔趄,包袱碰到硬物,“当啷”响了一声。后边的高个子朝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脚,压低声音骂道:“驴日的,你找死啊!”耗子兄弟蹲在距他们三五丈远的一个拐角。那骂人的声音虽很低沉,因为听惯了这个声音,一下就辨认出来,这是西市尉所火长、济州汉子王宭的声音。那挨骂的矮胖子,影影绰绰之中似乎像是遇赦放归的流人刘矮丁。大耗子心想,我兄弟二人为了养活老母混饱肚子,小打小闹弄点吃食,常常被你王宭辱骂,没承想你竟是一个破门抢劫的老贼,一个千刀万剐、十恶不赦的惊天大盗。大耗子带着兄弟远远尾随着王宭一伙,从漕渠口出了西市,穿过几个街区,直到看着贼伙进入一个宅院,才恨恨地骂了一声:“王宭贼子,你监守自盗,又贼喊捉贼,你才是驴日的东西。”
耗子兄弟二人因为跟踪贼伙耽误了不少时间,回到家中,老母早已咽气身亡。两个耗子哭得死去活来,却没有钱安葬母亲。他俩脑子一热,要找贼伙分赃。两个耗子知道王宭心狠手黑,就找刘矮丁,打算敲他一杠。兄弟二人在街上寻了四五天也没见着刘矮丁的影子,只好向杂货店赊了两张苇席,将母亲草草埋葬。
这天,大耗子带着小耗子正在街上闲逛,忽然看到刘矮丁鬼鬼祟祟地从一条小巷子钻了出来。大耗子迎面堵了刘矮丁,劈头就说:“刘矮丁,你们发大财不能独吞。见见面,分一半。我不要一半,得有我一份。”刘矮丁假装糊涂,东扯葫芦西扯瓢,试探两个耗子都知道什么。
大耗子说:“你别和我兜圈子,我都看到了。”开口向刘矮丁索要一百贯。刘矮丁相信他们的行动被两个耗子发现了,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急忙答应给他一百贯钱作为封口费,让两个耗子跟他到一个地方取钱。两个耗子跟着刘矮丁拐了两个街坊,来到一个宅院前,大耗子两个眼珠骨碌碌一转,心想:“若进了贼窝,保不定要遭暗算,被他们杀人灭口。”拉住小耗子,对刘矮丁说:“你进去拿钱吧,我就在门外等着。”
其实,这里不是贼窝,而是西市尉所火长王宭外妇的住宅。刘矮丁进去了片刻工夫,王宭提刀出来将两个耗子绑了。本欲拉进屋内杀人灭口,没想到恰在这时司马勇来找王宭,情急之下,王宭说是抓了两个盗窃番店的小毛贼,并拿出两枚金戒指,说是从他们身上搜到的。司马勇说:“既是贼伙,应该马上押入县牢,报告县尉组织审讯,怎能在家中私审?”王宭心怀鬼胎,以争取立功领赏为借口,坚持要自己先审。为避私设公堂之嫌,只好将大小耗子押至西市尉司分所,迫其招供,企图借机将二人置于死地。
颜真卿待大耗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完,两眼盯着大耗子,问道:“大耗子,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说的都是实话?”
大耗子抹了把泪水,大声说道:“颜爷,我好歹也是个将军之后,童蒙时读过《颜氏家训》,今日虽然沦为小偷,总还分得清大善小善,大恶小恶。你若不让神医丹救我,我就和兄弟一起见阎王去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对你撒谎吗?我若说半句瞎话,叫天打五雷轰。”
颜真卿点点头,突然又问:“大耗子,你一睁开眼就叫我颜爷,你怎么知道我姓颜?以前认识我吗?”
大耗子羞涩地一笑,说道:“天底下哪有老鼠不认识猫的?你一调进长安尉司,京师黑白两道以及军和丐帮就都知道来了个颜少府。我还故意到你家门口乞讨过几次,你家门人顺子大哥每次见到我,就给我几个包子。我们道上的人都说颜家一门好人,互相约定,谁也不准偷你们的家。”
颜真卿止住大耗子,道了一声:“好,不说这些了。”又问道:“你知道王宭他们将赃物藏在什么地方吗?”
大耗子头一仰,说道:“知道,就藏在鬼宅。”
今年夏初,颜真卿调任长安县尉不久,就风闻长安县永平坊西南角有一所鬼宅,鬼宅占地两亩,堂屋五间,东西厢房各四间,门内萧墙八尺,院内广植槐、榆、桐、楮杂树百株,原是已故陇右行军司马罗大勇将军的遗孀居所。今年二月,忽一日午夜,院内四角隐隐似有哭声,罗夫人及两个女儿顿时吓得毛骨悚然战栗不止。仆人在室内从门缝中向外窥视,见院内鬼影幢幢,挺了身子蹦来跳去。两个门人持了火把、棍棒壮着胆子出门驱鬼,竟被群鬼打折了腿。后来,又见剥了皮的死猫、死蛇,血淋淋地挂在树梢上。一时之间,四邻百姓人心惶惶,鬼宅也由此出名。行人经此多绕道而行,坊内宣化尼寺的香火也明显少了许多。罗夫人让仆人请道士前来驱鬼,一个游方老道手执七星宝剑在院内挥来舞去,明晃晃的利剑上血迹斑斑,让主人望而生畏。老道声言,厉鬼得道成精,道行通天入地,今日驱走,明日还会再来,劝主人“走为上策”。罗夫人无奈,只好以一百匹绢的低廉价格匆匆将宅院出手,带着两个幼女回江南老家去了。这事有些蹊跷,颜真卿早想到院内一探虚实,无奈杂务缠身,一直没有抽出时间。颜真卿哪里知道,在永平坊罗宅闹鬼者不是别人,恰是他正在四处缉拿的长安棍棍杨贵丁。
杨贵丁流配返京之后,钻进驸马都尉杨锜家当了一名管事。又通过杨府家奴王富,认识了王富的哥哥——西市尉所火长王宭。杨贵丁和王宭臭味相投,很快成为狐朋狗友。二人经常在一起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只不过王宭城府较深,又身为官府吏员,坏事阴着干,不像杨贵丁那样张牙舞爪。
一日,杨贵丁找王宭商量说,小打小闹不能大富,得想法干几件大事,或选豪绅绑票勒赎,或者打劫大贾,虽不能一劳永逸,也能舒舒坦坦快活几年。王宭琢磨了一阵,提议说,既要安全得手,又要让官府难以破案,就打劫胡德和木拉两个番商的金银珠宝店,一旦得手,一辈子吃喝不完。二人一拍即合,马上着手筹备。这样,他们就急需在城内有个窝点。杨贵丁家住郊区,来往不方便,王宭在市内有两处宅子,但因为他是半个公人,来往人杂,易于暴露。正寻觅间,听说永平坊西南角有一处宅院住着一位殉国牙将的遗孀,无权无势,无依无靠,人单力薄,孤苦伶仃,而且又隐蔽在一片树林之中,于是施展流氓无赖手段,低价弄到了手作为贼窝,并筹划了打劫西市番店的勾当。
大耗子说:“鬼宅闹鬼,全是贵爷搞的鬼。”
颜真卿问道:“贵爷是谁?”
“贵爷就是杨贵丁啊!”
颜真卿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大耗子说:“闹鬼时,刘矮丁找过我,让我叫一帮叫花子兄弟去罗宅闹鬼。我说,罗夫人周济过我,我不去。为这,杨贵丁叫人把我狠狠打了一顿。”
“畜生!”颜真卿骂了一句,对耗子说,“你藏在这里,千万不要出去,免得被王宭、杨贵丁他们发现。”说罢,转身又对狄龙和罗青锋命令道:“紧急集合马步捕快和尉司人员,狄少府带十个人抓捕王宭,罗青锋带领八十人随我到永平坊查抄鬼宅。”
鬼宅被杨贵丁弄到手之后,不但加高了院墙,装了铁门,还在院内砌了一座望楼,观察外边动静。望楼上的贼哨发现院外围了百十号人正在翻墙越脊,突然大喊大叫起来。罗青锋举起弩弓,“嗖”的一声,一箭将贼哨射摔到地上。贼伙们闻声顿时慌作一团,一个个挥舞着刀枪欲突围拒捕,没有几个回合就被捕快一一撂倒,五花大绑起来。在一间密室的地窖内,很快取获了被贼伙盗窃的波斯珠宝店和大食金银坊丢失的大部分金银珠宝,同时还意外地查获了一万多贯恶钱假币和两箱子女人青丝。当颜真卿、罗青锋将贼伙押进县牢回到尉司时,狄龙和司马勇也押着王宭凯旋。
不过,长安大棍杨贵丁却漏网在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