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南楼宴巧遇郭子仪
天宝五载四月的一天，颜真卿回到醴泉向新任县尉阎防和阎宽二人办理交接手续。事毕，县令东方溪，县尉阎防、阎宽以及醴泉县衙僚友执意要挽留颜真卿再待几天，朋友们轮番设宴为颜真卿饯行。张店的望京楼老板和张里正听说颜少府擢升长安县尉，二人各骑一头毛驴，颠颠地来到醴泉县城，死拉硬拽、不依不饶地将颜真卿请到张庄吃了一天酒席。
张店的美女司马红被颜真卿从大明宫宁亲公主家救出之后，被醴泉县民团都头罗青锋明媒娶为妻子。司马红的哥哥司马勇及姐夫杜希全到尉司当了马快，跟着罗青锋耍刀弄枪练出了一身武艺，成了优秀的马步弓箭手。罗青锋、杜希全和司马勇三人都将颜真卿看作兄长一般，听说颜真卿要离开醴泉依依不舍。颜真卿身为朝廷命官，有权聘任手下吏员，遂与阎防商量，要将这三人带到长安。阎防心中不大同意，又碍于同年的面子，只好点头答应。这下可喜坏了罗青锋和司马勇二人，但杜希全却犹豫不决。他不是留恋故乡这块热土，而是别有所图。
杜希全是醴泉东溪村人，家中比较富足，小时读过村塾，是村中秀才。后因父母去世，没有继续读下去，遂断了科举途径。杜希全这年二十一岁，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他心中明白，当个马快捕役，仅能混碗饭吃而已。若想飞黄腾达，只有赴边疆从军作战，立下赫赫战功才能步步高升，鹏程万里。但他不认识边防将帅，一介草民当兵，战死沙场也只能落个官健或壮士的美名而已。因而，杜希全先给颜真卿敬了三杯酒，然后跪在颜真卿面前吐露了心曲。颜真卿将杜希全搀起之后，很郑重地答应他说：如有机会，一定帮忙推荐。
这天下午，颜真卿到瑶台寺和圆寂方丈告别。他备了素礼来到寺内，小和尚告诉他，圆寂外出云游去了。颜真卿早和佛结下了不解之缘，但他摆脱不了这光宗耀祖的乌纱仕途和灯红酒绿的紫陌红尘。他望着大殿内对他微笑的大肚子弥勒，心中突然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怅，轻轻叹了口气，在佛前烧了三炷香，又朝随喜箱中丢了二百文钱，然后匆匆回到县衙。
县令东方溪正在四处寻找颜真卿，看到颜真卿风尘仆仆地从城外回来，一把将他拉到了县衙的三鉴堂。东方溪是位明智的读书人，因为年过半百，背景又不强硬，心中明白自己很难再得到擢升，打算在醴泉致仕。东方溪是位书法爱好者，他发现自有唐一百多年以来，书家辈出，但多秀媚清丽一路。此时的颜真卿虽然声名还不怎么显赫，但他的字却日益浑厚、雄健，俨然有别于前贤众家。随着他地位的迁升和年事的增高，必将开一代书风而成为名流大家。东方溪慧眼识才，他要趁颜真卿调离的机会，请颜真卿给他写一方榜书悬于县衙大堂。他想：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百年之后，醴泉县民看到这块匾额，我东方溪曾在此地为官一任，而且两袖清风，颇有政绩，自己也就不枉在世上走这一遭了。于是，他备了纸墨，请颜少府为他挥笔。
颜真卿对文质彬彬的东方溪很有好感，对这个请求欣然从命。他提起一杆大碗笔，在墨海中濡了两下，问道：“写什么？”
东方溪拱了一揖，笑道：“听君自便。”
颜真卿活动了下手腕，抻了抻纸，挥笔写下了“正大光明”四个大字。在一阵鼓掌和叫好声之后，阎防对着颜真卿双手一揖，说道：“年兄，咱们共事一任，总得留个念想吧！”说罢，在案子的另一头又展开一张大纸。
颜真卿点点头，又道一声“好”，挥笔又写下了“激浊扬清”四字榜书。
有几位乡绅、县学先生和乡贡士子本是来与颜真卿话别的，看到颜真卿写字，个个都要索求墨宝，颜真卿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不料正写得起劲，突然看到兄弟颜允臧站在了面前。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仔细一看，大叫一声：“兄弟，怎么是你呀？”二人多年未见，突然见面，竟孩子似的互相拥抱着呜呜地哭出了声音。乡绅和先生们见状，只好告辞而去。
颜允臧时任淮阳郡太康县县尉，淮阳郡就是以前的陈州。淮阳郡太守张倚看到颜允臧为人忠厚老实，办事认真可靠，对他十分器重，特委派他回京向刑部呈送一份重要文牒。临行，采访使韦陟又特别交代他：刑部的批文一下，令他马不停蹄赶回陈州。颜允臧到刑部之后，有司让他隔天再到刑部领取批文，中间有一天的空闲。颜允臧想利用这一天，与十三哥叙叙别后之情。谁知回到敦化坊家中，嫂嫂告诉他，哥哥又到醴泉去了。颜允臧心中火烧火燎，向都亭驿要了一匹高足，飞马来到醴泉。这天晚上，颜真卿和颜允臧兄弟二人聊了一夜，直到平旦才合眼小睡了一会儿。
州县下吏入京公干，多半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和延误。这天下午，颜允臧必须赶回京城，到刑部取到批文就即刻返回淮阳。中午，东方溪和阎防二人争着做东，宴请远道而来的太康少府颜允臧。
说来也巧，恰在这时又有一位客人从京城来到醴泉拜见颜真卿。
来人叫岑参，祖籍南阳，开元五年（717）生于许昌父亲的任所。岑参小颜真卿八岁，这年刚满而立。岑参于六年之前结识了王昌龄，二人经常书信往来，诗歌唱和，关系十分亲密。近两年岑参参加科举，一连两届落榜。王昌龄听说之后，就写信介绍岑参与颜真卿认识。天宝四载冬，岑参持自作的诗赋、策文，由颜真卿引荐给两院学士韦述。
岑参有一首《宿关西客舍寄东山严许二山人》诗，诗中曰：“……云送关西雨，风传渭北秋。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遣词炼句颇见功力。
韦学士又看岑参的赋。岑参祖上曾三度入相，而自己年近而立还未入仕。他心中悲凉，曾作《感旧赋》一篇。韦述读罢《感旧赋》，哈哈笑道：“能作此等妙赋，大不必归返云林了。”于是将岑参的诗赋文章交给负责官员典铨的吏部侍郎李彭年及本年的知贡举官员。天宝五载会试，三月张榜，岑参大名赫然出现在金榜之上，名列第二，半月之后授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岑参是位性情豪爽、心胸坦**、为人仗义的耿耿铁汉，取得官告之后，专程到醴泉面谢颜真卿。
这天，大家聚在醴泉南楼，走斝飞觥，开怀畅饮，推杯换盏，兴高采烈。颜允臧怕误公事，任由岑参再三敬酒也不敢多饮，吃了些菜肴就要告辞。岑参微有小醉，一把拉住颜允臧说道：“颜少府前途要紧，我不误你公事，稍等片刻，即请上路。”说罢，对着柜台大喊一声：“小二，笔墨侍候。”
酒肆无论大小，都备有文房四宝，专供骚人墨客聚会时题壁写诗。酒店如得名人墨宝，或有诗人店内作诗，一夜之间就会名扬四方，顾客盈门。小二闻呼，急忙在旁边一张桌上摆好了笔墨纸砚。岑参提起一支羊毫笔，稍一运思，挥笔作诗一首《夏初醴泉南楼送太康颜少府》：
何地堪相饯，南楼出万家。
可怜高处送，远见故人车。
野果新成子，庭槐欲作花。
爱君兄弟好，书向颍中夸。
——右内率府兵曹参军岑参恭作并请两正
写罢，岑参用嘴朝湿处轻轻吹了几下，待墨迹稍干，他双手捧了，举到颜允臧面前，躬身施了一礼，说道：“颜少府，岑某献丑了。”
献诗是对朋友的极大抬举，颜允臧没有想到会受到岑参如此礼遇，顿时心花怒放，兴高采烈，抱拳对岑参高高拱了一揖，连说了几个“多谢”，毕恭毕敬地将岑参的大作接到手中，然后举到头顶向大家展示一番，这才小心翼翼地叠了起来，放进袋内。
颜允臧向东方溪、阎防和岑参一一拱手告辞之后，将哥哥拉到一边轻声说道：“昨天我来时，嫂嫂一再交代，让我催你赶快回京到长安县衙报到。”颜真卿点点头说：“我明天即回。”说罢，取了两贯钱，装进驿马背上的袋内，交代道：“我来不及备办什么礼物了，这点钱带回去给弟妹和侄儿做件衣服，略表哥哥的心意。”允臧推辞不掉，只好收了。颜真卿看看日已过午，拉着兄弟的手说道：“你要在有司下班之前赶到刑部，一百多里路呢，快上马走吧。有机会带了弟妹和侄儿回来看看，祭一祭父母。”说着，泪水在眼中打起了转。允臧这时已泣不成声，对颜真卿说了声“哥哥，保重”，飞身上马，朝马屁股上猛抽一鞭，驿马咴咴长鸣一声，扬起四蹄朝长安方向奔驰而去。
颜真卿看着兄弟的坐骑渐渐远去，回身招呼岑参、东方溪、阎防和罗青锋、杜希全诸人回南楼继续饮酒。岑参抬手朝长安方向一指，说道：“看哪！什么人如此威风？”
颜真卿又回头朝远方望去，颜允臧的坐骑已不见了踪影，只见一哨人马卷着滚滚烟尘从南向北飞驰而来，片刻之间已到醴泉城下。前锋一个校尉“吁——”一声叫唤，勒住了马缰。那匹西凉府的高头大马猛地扬起前腿立了起来，咴咴地叫了一声，才放下前腿四蹄落地，后边的十几匹战马跟着都停了下来。
原来这是一队全副武装的边陲将官，立马道边指指画画，似乎商量是进城小憩还是继续前进。颜真卿见一小尉打了一杆旌旗，上书“右金吾卫将军、朔方节度副使兼判单于副都护——郭”，郭字在旌旗正中，字大如斗。颜真卿再看为首的将军，大约五十来岁，身材魁伟，仪表堂堂，虬须飘飘，目如电光，面色黑中透着红润，风度潇洒而又倜傥。将军背上披一袭黑缎子暗花边儿斗篷，斗篷里边身裹一副银光闪烁的铠甲，**骑了一匹高大威猛的大宛红鬃汗血马，英姿飒爽，豪情满怀。颜真卿认识，面前这位将军叫郭子仪。
郭子仪生于武后神功元年（697）一个仕宦之家，从高祖到父辈均在朝中做官。开元四年（716），郭子仪二十岁时参加天下武举科考大比，骑射考试，他用十石强弓驰马射箭，箭无虚发；步射大比，拉十二石强弓，百发百中；马枪比赛，使一杆十斤重的丈八长枪，左挑右刺，飞马舞枪，全场上下无人匹敌。另外负重翘关（举重）每项都力过常人，无人抗衡。一举夺得本届魁甲，授官左卫长。郭子仪在军中匹马长枪，出生入死，屡建奇功，艰苦奋斗二十多年，于天宝元年（742）擢为右威卫将军、同朔方节度副使、定远城使兼本军营田使。不久，又加朔方左厢兵马使，驻军灵武。天宝三载（744）春，郭子仪的父亲——正四品寿州刺史郭敬之病逝于长安常乐坊家中。韦述本与郭敬之交厚，在任兵部职方郎中时，因考察边廷镇戍、地势及烽堠军务，与郭子仪交往密切。韦述参加郭敬之丧仪时，有意带了颜真卿与奔丧归京的郭子仪结识。
郭子仪遭父丁忧，本应在家为父守孝三年是谓守制。可是，郭子仪刚刚守孝两年，这年春，河朔地带多次遭到突厥和回纥部落的铁骑侵扰。李隆基心急火燎，寝食不安，于是向郭子仪连下三道谕旨，将郭子仪提升两级，拜郭子仪为从三品右金吾卫将军，兼判单于副都护，令他立即持节返回灵武军府备战御敌。这天，郭子仪奉诏还镇路过醴泉，颜真卿看到郭子仪格外亲切，双手高高一揖，大声唤道：“郭将军，久违了。”
郭子仪认出了颜真卿，急忙翻身下马，将缰绳朝马弁一扔，抱拳对颜真卿高高施了一礼，说道：“颜少府，前日我到崇贤坊韦述公府上辞行，你岳父说，你已经擢任长安县尉，没想到今日在此晤面，幸会，幸会。”
颜真卿道：“正办交接事宜，明日即回长安。敢问郭将军，是返灵武军府去吗？”
郭子仪道：“丁忧未满，就接到皇上谕旨，命我立刻返回军府。”
颜真卿高高一揖，说道：“我从邸抄上得知，将军大名威震边陲。回纥、突厥诸胡得知将军丁忧守孝在家，经常夜袭边镇，抢劫财产，掠我边民。胡儿若知将军返镇，一定夹了尾巴，再不敢轻举妄动。”
郭子仪开心地边笑边说：“徒有虚名，过奖！过奖！”
颜真卿将岑参、东方溪和阎防几位官人叫到面前，一一向郭将军作过介绍。郭子仪打量了岑参一眼，说道：“前几天，友人饯行，席间有歌伎唱道：‘上马带胡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受封侯。’说是新进士岑参的大作，原来你就是岑参啊！幸会，幸会。”
岑参对郭子仪抱拳拱了一揖，说道：“早闻郭将军威名，今日结识将军，不胜荣幸。”
郭子仪朝岑参肩头一拍，笑道：“好，你先在东宫内率府干吧，等这届期满，如果你愿意屈就，我聘你入我幕府。在东宫有什么干头？还是到边疆来吧，金戈铁马，烽火连天，有写不完的诗呢！”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岑参目光炯炯，双眉一挑，对郭子仪拱揖说道：“多谢将军抬举。”
颜真卿看到郭子仪这么开心，遂抱拳一揖，大声说道：“今日在醴泉与将军幸会，颜某愿尽地主之谊，以醴泉烧春为郭将军和麾下诸位校尉饯行。”他抬手朝南楼酒肆一挥：“敬请赏光。”
南楼老板见颜少府和县老爷请来一位将军和二十多位裨从校吏，顿时感到蓬荜生辉，满面荣光，立即清了铺面，重新摆下四桌筵席。东道主颜真卿和东方溪、岑参、阎防诸人一一为郭子仪和他的从官敬酒，之后，大家又互相推杯换盏，走斝飞觥，一气饮了两个时辰，直到郭将军和裨从们一个个酒足饭饱才离开酒席，饮茶叙话。
这时，杜希全悄悄走到颜真卿身后，扯扯颜真卿的衣襟。待颜真卿回过头来，又急忙双手抱拳在胸，不断对颜真卿作揖示意。颜真卿忽然明白了杜希全的意思，于是向郭子仪介绍了杜希全有心从军的想法。郭子仪上下打量了杜希全一眼，看他身材魁伟，四肢粗壮，英姿勃勃，虎虎生威。随口问道：“为什么要从军？”
杜希全听到将军问他，急忙趋前一步，抱拳一揖，大声回道：“颜少府教导我说：读书求大智，从军获大勇。”
郭子仪令一小校取来一柄朴刀交给杜希全，说道：“试试身手如何？”
杜希全在郭子仪前面不远处清理出一片空地，然后对着郭将军抱拳拱了一揖，双手持刀，左右扫了一眼，突然一个侧身，抡起朴刀呼呼地耍了起来，劈砍剁扎，上下左右，刀法熟练，步伐协调。一个套路下来，呐喊一声，抱拳收刀。然后左腿跪地，拱揖至额，大声说道：“小子杜希全愿做将军马前小卒，为将军牵马扛枪，垫足作镫，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郭子仪手一扬，高兴地说道：“好小子，起来，现在就随我走。”杜希全欣喜若狂，就势一个后滚翻站了起来，回廨舍整理行装去了。
颜真卿兑现了对杜希全的承诺，心中也很高兴。待杜希全提了小包袱回来，当即取出五百钱送给杜希全作为盘费，并将自己的骐龙马也送给了杜希全，同赴边疆建功立业。杜希全幼失父母，很少得到人间关爱。颜真卿对他恩重如山，杜希全扑通跪到颜真卿面前，眼中含泪，发誓般地说道：“入伍之后，决不给恩人丢脸。若非马革裹尸，定当衣锦荣归。”
杜希全的内弟司马勇缠住颜真卿不依不饶，说道：“我也要从军。”杜希全将内弟拉到一边，说道：“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你家有高堂，不能远行。跟着颜少府好好干。”他将颜真卿送的五百钱悄悄塞给司马勇，又道：“我无暇回家向你姐告别了。你抽空到东溪村对你姐说一声，我从军去了，劝她不要伤心。我要学学太宗朝的薛仁贵，若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来见她。”
杜希全跟随郭子仪出生入死，南征北战，由马童擢为裨将。安史之乱爆发，又随郭子仪转战于黄河南北，渭水两岸，为平定叛逆、收复东西两京立下赫赫战功，诏拜朔方军节度使。德宗建中年间，授灵州大都督兼本管及夏绥节度统管。泾原兵变，杜希全又引兵赴难，救驾于奉天之围。贼平，迁检校尚书左仆射，兼灵武大都督和灵、盐、丰、夏四镇节度使，封余姚郡王。这是后话，此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