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阴霾下的天宝盛世

天宝五载(746)春,三十八岁的颜真卿在醴泉县县尉任上任职期满,受到醴泉县令东方溪及黜陟使韦见素等人的举荐,负责官员考铨的吏部侍郎李彭年给颜真卿写了“勤政、干练,亲民、廉洁”八字评语,将颜真卿擢为京师长安县县尉,散官加通直郎,从六品下阶官衔。

颜真卿从畿县调入京师,地位高了,俸禄厚了,权力也大多了。按理说应该高高兴兴上任才是,但是他高兴不起来。不但是他,天下所有忠君、爱国、正直而有血性的儒生士子一时间都陷入了忧国忧民的忡忡不安之中。颜真卿的助手、同年阎防已经被任为正授醴泉县尉,副尉阎宽也已奉命到任,可是颜真卿却迟迟没有办理交接手续赴京上任。

天宝元年正月,皇帝驾临勤政务本楼接受朝贺,赦天下,改元;二月又改州为郡,改刺史为太守,大赦天下。天宝三年正月,天子又下令改年为载。载有多义,其中一义说载与年同。《尔雅·释天》中说:“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先人如此说了,改又何妨?但因载字中有车、有戈,载又与表示灾难的烖字同音,而且又有同义之处,于是民间纷纷传言:“载年必灾。”不久,有星如月坠于东南,声震百里,惊天动地。国人顿时仓皇失措,惊恐不安,巫婆、神汉、占卜、术士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棍徒们推波助澜,谣言四起,说是天将降大难于人间。朝廷欲以长安、洛阳东西两京一百个童子的心肝祭祀天狗,祈天禳灾。顿时两京百姓人心惶惶,惊恐万状。凡家有四至十岁儿童者皆远避他乡。皇帝为了辟谣,连下三道圣旨,官府告示满天飞,街使、里正每天敲着铜锣沿街喊叫着辟谣,一连折腾了几个月才平息下来。

不久,宫内又传出消息:老皇帝李隆基精神空虚,闲极无聊,每天到大明宫长生殿焚香祷告,欲求长生不老之术。开元九年(721),李隆基在洛阳见过嵩山逍遥谷道士司马承祯,司马道长曾经教他食松叶、饮清泉,修炼长生不老之术。那时李隆基正励精图治,日理万机,无暇于道术。如今年过花甲,垂垂老矣,迫切希望得到长生不老之术。遗憾的是,司马承祯已于开元末年去世。于是,李隆基令高力士到嵩山去请司马承祯的弟子吴筠入京传授长生之道。

吴筠于开元二十二年科举落榜,遍游天下,看破红尘,出家入道。先在南阳倚帝山修炼,后入嵩山逍遥谷。吴筠是个文人,修道只是为了抛弃功名利禄,远离紫陌红尘,找一块清净之地,探索老子五千言真谛,穷究宇宙万物的本源。故而他不入全真教派,而受正一之法,人称俗家道士。吴筠不相信方士、巫祝那一套装神弄鬼、唬人混食的狂言虚语。他在兴庆宫大同殿内摆下道场,对玄宗说道:“天下各道五花八门,道法之精,无如老子五千言,其他都是扯淡,不可相信。至于神仙的长生不老之术,那是无所事事的山野闲人干的事,不适宜人君所为。陛下为一国之主,应当以社稷为重,励精图治、强国富民才是大事。”

吴筠劈头盖脸给李隆基泼了一盆冷水,希望唤醒昏头昏脑、沉迷不悟的大唐国君。

李隆基痴心不死,又打听到河北道平原郡厌次县神头镇有一个叫东方锄非的老叟,是汉武帝的侍从顾问、太中大夫东方朔的后裔,号称东方真人。东方朔曾著《海内十洲记》,有人说东方锄非根据先人著作遍寻天下十洲,还登上了秦始皇梦寐以求的蓬莱、方丈和瀛洲三神山,入黄金阙,拜谒仙人,得长生不老之术。李隆基派人到平原郡神头镇去请东方锄非,东方锄非死活不肯入京。使者无奈,就让地方官将东方锄非捆了,绑在马车上强行拉到长安。李隆基让东方锄非住在大明宫蓬莱池旁的望仙台上,封官许愿,馈赠百金,请他献出不老秘方。

东方锄非是一个俗家道士,清瘦矍铄,精明干练,年过花甲,诙谐乐观。他不想死,但也不怕死。他对皇上说:“世上没有长生之术,但有长寿之术。”

李隆基问道:“寿长多久?”

东方锄非回答说:“一百至三百岁不等,但看造化而定。”

李隆基无奈只好说道:“不能长生,但求长寿。”

东方锄非又道:“心诚则灵,不诚则罔。”

李隆基点点头沐浴更衣,焚香拜过道祖老子,又竖起左掌对东方锄非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朕心虔志诚,天地可鉴。”

东方锄非想了想,提了个条件,说道:“我是个道士,一不要官,二不要金。我留下长寿秘方,放我出宫。”

李隆基点点头,道了一声“可”。

东方锄非又道:“圣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李隆基又点点头,说道:“朕不食言。”

东方锄非要来笔和绢,将长寿秘方写好之后,又要来一个三层套装锦盒,将秘方装进盒内,上了锁,然后将锦盒放在老子像前,烧了三炷香,叩了三个头,大摇大摆地出了大明宫。李隆基打开三层锦盒,展开雪白的细绢,定睛一看,绢上写着八个字:“粗茶淡饭,清心寡欲。”李隆基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派人追拿东方锄非,仰靠在龙榻上长长叹了一声,自语道:“天不佑我也。”

李隆基没有求到长生不老之术,食不甘味,卧不安席,心中空空****无所寄托。一日在温泉宫泡澡时,向身边的宦官高力士问道:“天下女子哪个最美?”

高力士道:“奴才充任花鸟使跑遍了天南海北为陛下选美,见过美女成千上万,阅尽人间春色。唯有一女令奴才过目难忘,可谓天赐绝色,人间无双。”

“人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

“十八郎寿王瑁哥儿的妃子杨玉环。”

李隆基愣愣地发了会儿呆,才吞吞吐吐地问道:“聪明吗?”

“嘿!”高力士回道,“不但聪明伶俐,乖巧可人,而且还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样样精通,真可谓当今天下第一奇女子。陛下后宫妃子三千、宫女四万,无一能够与之媲美。”

李隆基心中怦然一动,抓耳挠腮地感叹道:“天下真有这等奇女子?”

高力士道:“老奴不敢欺君罔上。”

人虽然进化成了高级动物,但仍属动物一科,骨子里残留着许多低级动物的本性。正常情况下,被社会文明四字掩盖了起来。当一个人的权力达到无人约束又不能自律的时候,这种不文明的低级动物的本性便暴露出来。

寿王李瑁是李隆基的第十八子,武惠妃所生。杨玉环是李隆基的儿媳,公爹霸占儿媳,百姓俗叫“扒灰”,士人叫作“鸟兽行”,史家写作“**”。伤风败俗,为人不齿。李隆基心生邪念,不能不有所顾忌。他双手捧起一掬温水撩到脸上,以掩其心头的躁动和脸上的尴尬,声音轻轻地向高力士问道:“如果……朕将她召到温泉宫来,公公以为如何?”

高力士吃了一惊,支支吾吾说道:“这个……大概……没问题吧。”

“寿王和杨妃会愿意吗?”

“可能……愿意吧。”

“朝廷百官会不会说三道四?”

高力士又吞吞吐吐说道:“应该……不会吧。要不,征求一下李相国的意见?”

李林甫为了独揽朝政,一手遮天,经常鬼头鬼脑、居心叵测地对李隆基说:“朝中琐事交哥奴去办,不劳陛下费神操心。”他为了将李隆基的心拴在禁宫之内,先后派出大批花鸟使到全国各地为后宫选美。每天令大群美女拥着李隆基驰马飞鹰,斗鸡走狗,唱歌跳舞,吆五喝六,变着法儿引诱李隆基沉溺于醉生梦死的享乐之中。另外,还找些神巫方士撺掇李隆基炼丹、食药、辟谷、入定,追求长生不老之术。这天入宫,听说皇上欲将寿王的妃子杨玉环纳入后宫,两个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对李隆基说道:“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看中了寿王妃,那是寿王及杨妃的福气啊!高兴还来不及呢,哪能不从呢?至于朝廷百官,此乃陛下家事,谁敢说三道四?”

李隆基听了,很开心地笑道:“李爱卿真是朕的心腹大臣啊!若韩休、张九龄辈,又该叨叨不休了。”

年逾花甲的老皇帝李隆基早已经性功能退化,而且精神变态,他对一般女子已无丝毫兴趣。一生英明气盛而且多才多艺的李隆基,到了桑榆暮年一心想玩玩高雅和情调,需要非同一般的超强刺激才能激发他心中那一点点即将熄灭的火花。若非身怀绝技的奇女子,实在难以打动老家伙的心,杨玉环正是李隆基需要的女人。于是,他弃伦理道德于不顾,毅然下诏将儿媳妇杨玉环用一乘小轿抬进了温泉宫内,据为己有。高力士担心朝臣不满,先将杨玉环安排在后宫的一座道观之内,改名杨太真,以塞众人之口。不久即正式抬入禁宫,天宝四载八月册为贵妃,宫内呼为娘子,享受皇后待遇。这在崇奉儒教、讲究礼义廉耻和仁义道德的中华民族,实在令国人瞠目结舌。如果姚崇、宋璟、韩休、张九龄诸位贤相秉政,绝不允许皇帝如此胡作非为。李林甫不但事事顺了皇上,而且还怂恿、教唆,火上浇油,推波助澜,直使大唐江山被他一步步推向日暮途穷、天下大乱的深渊。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杨玉环被册封贵妃之后,很快全家老少及其同族的叔伯兄弟一个个都受恩获宠,赐爵封官。其父杨玄琰虽然去世,但赠拜兵部尚书,封齐国公。叔父杨玄珪先封光禄卿、银青光禄大夫,无几,又升为工部尚书。其兄杨铦先封殿中少监,不久擢为三品上柱国鸿胪寺卿。堂兄杨锜封驸马都尉,娶武惠妃之女太华公主为妻。杨玉环还有三个妖艳妩媚的叔伯姐姐,大姐封韩国夫人、三姐封虢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分别被皇上呼为大姨、三姨和八姨。三个年轻漂亮的姨娘,整天在后宫围着李隆基唱歌、跳舞、饮酒、博戏,打打闹闹、寻欢作乐,有时闹得忘乎所以,狐媚大胆的三姨娘虢国夫人,一把就将老皇帝掀翻在铺着厚厚的波斯毯的地板上,三个姨娘疯着笑着一拥而上,这个挠他的胳肢窝,那个抓他的下身,逗得老皇帝一边打滚躲闪,一边嘻嘻哈哈开怀大笑。这时,除了他的江山和龙椅之外,三个女子任要什么他都会满口答应。先是每个女人每月赏赐十万脂粉钱,不久又赐三个女子和杨铦、杨锜每人豪宅一区,五座大院,一字儿排开,集中在宣阳坊内,被长安人称为五杨坊。每家的朱漆门前石狮昂首,双戟冲天,拒马当道,金吾把门,高贵显赫,天下无比。从此,李隆基每天和杨贵妃及其三个姐妹厮混在一起,沉湎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温柔旖旎之中。民谣唱道:

生男勿喜女勿悲,

君今看女作门楣。

身为基层小吏的颜真卿并不了解太多的宫中秘闻,但他知道,自从寿王妃杨玉环被册为贵妃之后,皇上就很少临朝问政了,国家大政以及朝廷百事皆交李林甫一人拍板定夺。而李林甫是何等样人,除了昏聩的李隆基一人之外,朝野上下则无人不知。

历史上的奸臣贼子,原则上都实行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策略。李林甫比历史上所有奸臣都更心狠手辣,“毒”高一筹。他不但要打击像张九龄、严挺之、李适之这些胆敢在他面前不躬身俯首的政治强敌,还要打击所有德高望重、才大功显的臣僚。无论你顺我、逆我,也无论同党、异党,只要稍稍威胁到他的地位和权力,或者将来有可能得到皇上青睐而对他构成威胁,都被他列入黑名单中,寻找机会,揪住辫子,或以“朋比为奸,惑乱朝政”,或以“勾连东宫,图谋不轨”这些最令老皇帝悚惧担忧的罪名,将其逐出京城,置之死地。特别是对于那些进士出身而又德才兼备的精英才子,绝不手软。

先前,李林甫任尚书和副相时,每欲加害于人,他就独自一人龟缩在平康坊南街废蛮院私宅后院一间名叫月堂的密室之内,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废寝忘食,苦思恶想,制定出一套严密的方案,然后再甜言蜜语地、笑容可掬地引诱被害人步步迈进他的圈套之内,人称口蜜腹剑。自从他出任右相独揽朝政之后,要想害谁,再也用不着像先前那样劳神苦形了。

李林甫为了镇住皇亲国戚和朝廷百僚,杀鸡给猴看,首先拿皇位的继承人太子开刀。他勾结后宫的武惠妃,诬蔑太子李瑛和兄弟李瑶、李琚三人图谋发动宫廷政变抢班夺权而将其杀害。性格豪放喜结文人的汝阳王李琎及大小王爷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躲在家中噤若寒蝉。

开府仪同三司兼兵部尚书李适之,时任政事堂左相,官位仅在李林甫一人之下。因为才高八斗,德高望重,很有晋升右相的可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李林甫首先炮制出一个“兵部官员受贿案”,一夜之间将一大批兵部官员捕拿入狱,给兵部尚书李适之当头一棒。接着又编造出一个“华山金矿”的谎言,诱骗李适之触犯皇家大忌,从此失去皇帝信任,被罢知政事。李林甫为了堵塞边关将帅入相之路,向皇帝提出一个“重用胡人,以胡治胡”的恶策,他以为胡人没有文化,很难入相,即使入相,因头脑简单,容易糊弄,对他构不成威胁。于是对李隆基说:“文臣出任将帅,大都胆小怕死;武臣出任将帅,容易图谋不轨。胡人勇猛善战,憨直刚烈,头脑单纯又不易结党。陛下略施小惠,胡人必能为大唐尽死效忠。今后朝廷应多提拔胡人为边关将帅,陛下可以高枕无忧矣。”

李隆基听了很高兴,于是拜胡人出身的安禄山为平卢和范阳节度使,手握十万大军。

李林甫打倒李适之之后,接着又给户部尚书裴宽等一大批德才兼备的大臣罗织罪名,贬谪出京。更可笑的是,兵部侍郎卢绚仅仅因为在兴庆宫勤政楼下骑马路过时,被站在楼上观看街景的李隆基无意中看到,觉得这个官员风度翩翩,骑姿儒雅,脱口说了一句“真乃伟丈夫也”。李林甫妒火中烧,次日便将卢绚放逐出京,最终使他客死异乡。一时间南衙各曹上千名官员家破人亡,死于非命,充军流配者啼泣颠沛不绝于道,京城上空阴云密布,空气中飘**着一股腥风血雨的气息令人窒息。

八十六岁高龄的太子宾客贺知章,无奈于皇帝李隆基的昏庸和李林甫的跋扈,再不愿留在京师给皇上歌功颂德、涂脂抹粉,于天宝三载正月辞官回到家乡江南四明(今浙江宁波),度为道士。三个月后,在长安待了一年零五个月的国朝大诗人李白多次经历权贵小人的嘲讽和排挤,令他认识到皇上留他在京,不过是为了“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而已。京师虽好,无奈满街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的可悲现实。明主不明,相国不贤,至今哪里还有大唐盛世的影子啊!他那满腔的爱国热忱和尽节报主的理想顿时化为泡影,于是在一次朝参之后,毅然上书辞官,返归山林。

在颜真卿的社会圈子中,德高望重功绩卓越的裴耀卿和王丘两位外公,早在开元末年就被李林甫剥夺实权,身居闲职。天宝三载二老相继辞世,寿终正寝。

颜真卿的伯岳父韦述是国朝大儒,本是李林甫打击的重点对象。李曾多次向皇上提出将韦述贬谪边城,但未得到批准。在皇帝眼中,这个小个子大脑袋的韦学士简直就是个百事通,是一部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活辞典,李隆基时不时就要召他入宫,问人问事,问山问水,问上古前朝,问国内外风俗。有时杨氏姐妹无意间说句小巷俚语,一时闹不明白,也要叫来韦述询问一番。一天,他又召韦述入宫请教问题,事毕感到非常高兴,就提笔为韦述写了一首颂赞,曰:“职参山甫,业纂玄成;六艺述作,四始飞英。”落款“御书”,最后还用一枚小葫芦金印盖上了“天宝”两个古篆印文。皇帝给臣子写颂赞,这无疑给臣子颁发了一道不死的金书铁券。从此,李林甫再也不敢动加害韦述的邪念。

韦述这个脑袋机敏的当代鸿儒与人交往,不卑不亢也不张扬,真正做到了上交不谄,下交不傲,礼貌、谦恭、坦然、大度,无论朝堂议政还是入阁理事,抑或是僚友聚会,不该他讲时,他闭口不吐一字;该他讲话时,滔滔不绝,侃侃而谈,严谨缜密,无懈可击,人称谦谦君子。韦述从来不登李林甫的宅门,无事也不入宰相政事堂闲聊。偶然路遇李林甫,心中恨恨地骂一句“国贼大憝,大唐早晚要毁于汝手……”及至到了面前,还是礼节性地满面微笑着轻轻道一声:“相公,安……”这时李林甫会眯起双眼,傲慢而得意地对韦述点点头,心说:“这些臭文人,背后讽我为白字大王。当了本相的面还不是要毕恭毕敬,低头下拜?哼!人有降龙伏虎的大本事,认那么多鸟字何用?”最终李林甫认为,小个子韦述只不过是个被皇上戏为“书蠹”的书呆子而已,留在朝中翻不起大浪,同时又可表明他宰相肚里能撑船,因而在朝堂之上给韦述留下一块小小的立足之地。

颜真卿的岳父韦迪,是一位长期不可能擢升的太子府舍人,正六品上阶,属于连朝参都没有资格参加的中下级京官。韦迪自己一向安身乐命,为人恭而有礼,敬而无失,被人称为恺悌君子。他的座右铭是“安心立命,安常处顺,安弱守雌,安不忘危”,书斋门额自题“四安居”,教育子女也常说:“得暇但看花开谢,闲谈勿论他人非。”李林甫因为韦述而知其弟韦迪官微人轻,也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韦家老二、剑南道采访黜陟使韦逌和其他几个弟兄都在外地,无诏不能入京。只要韦述在朝中安然无恙,兄弟们都会平安无事。

颜真卿的座主孙逖是个风口浪尖上的人物,天宝三载官居中书舍人,权判刑部侍郎,位居权尊势大、炙手可热的要职。孙逖公聪明机敏,识时达务,自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下野之后,他除了偶尔钻进韦述的书房埋怨几句时乖命蹇之外,经常闭门谢客不与外人接触,朝堂议政也是三缄其口,噤若寒蝉。不久之前,借口风疾,主动辞去实职,求居闲位。李林甫看他颇识时务,遂消除了对他的加害之心,很快在他的呈书上批了一个“可”,将他打发到东宫太子府出任左庶子,和颜真卿的岳父韦迪一起,陪同无权无势又谨小慎微的太子李亨读书聊天去了。

李林甫对朝廷官员按亲疏分类。为排除异己,他发起了一场大抓捕、大贬谪、大囚禁、大迫害行动。受害人中对颜真卿影响最大的,是他的顶头上司、京兆尹韩朝宗。

京兆尹位列九卿,属于朝廷重臣。韩朝宗本人又十分廉能功干,竭智尽忠,正身率下,老成持重,因为乐于奖掖后进,被天下士子视为伯乐,很受皇上器重。又因为开挖金光门漕渠,令小海池这个臭水坑一变而为可供百姓游憩的风景胜地,并使江南的粮油、木材从渭水直达西市,为京师立下大功,受到京民极大拥戴。一年半载,很可能入主政事堂,严重地威胁了李林甫的权力和地位,令李林甫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恰在这时,长安县令柳升受贿一事东窗事发,李林甫立即给韩朝宗扣了个“引人不当,监管不力”的罪名,将其贬为高平太守。

国初,太宗以仁政治国,常以慈悲之心推恩四海,每有大小喜庆或灾难就大赦天下,除钦犯之外,或罪减一等,或无罪开释,以后各代照办不误。天宝元年改元,天宝三年改年为载,太子李绍更名为李亨,群臣为皇帝上尊号……都曾宣布大赦天下,原来获罪的万年县主簿闾丘晓和长安县尉霍仙奇,经过几次大赦,回到长安沦为布衣,正在到处活动寻求东山再起。听说原上司韩朝宗遭贬,遂落井下石,上书指责韩朝宗听信“不久天下将乱”的流言蜚语,并在终南山筑建别馆。于是,李林甫又以“别有用心”之罪,将韩朝宗再贬为吴兴别驾。名重朝野的韩朝宗郁郁寡欢,含恨而死。

终南山地处京城南郊,山清水秀,景色优美,大小官员及各色名流的别墅、别业、别庄、别馆以及各式各样的闲居鳞次栉比,偏一个韩朝宗别有用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继韩朝宗之后的京兆尹叫萧炅。萧炅是李林甫的亲戚,早在开元末年李林甫掌吏部时,萧炅就被引荐为户部侍郎。萧炅和李林甫一样,也是个不学无术的官棍棍,张口就念错字,动笔就写白字,将“破绽”读为“破定”,将“居心叵测”写作“居心巨测”。一次,他当着中书侍郎严挺之的面将“伏腊”读为“伏猎”,严挺之对中书令张九龄说:“朝廷之中岂容有‘伏猎侍郎’?”为此,萧炅被出为岐州刺史。严挺之才高气傲,锋芒毕露,他将李林甫和萧炅二人朝议和奏书写错和读错的错别字编为一本小册子在朝官中传阅。这是开元二十四年张九龄秉政时的事。不久,李林甫入主政事堂,严挺之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

萧炅在岐州没待多久,李林甫一上台就将他擢为陇右节度使,希望他能建尺寸之功,伺机将他调入朝廷。陇右常遭吐蕃侵扰,萧炅贪图安逸,唯利是图,又胆小怕死,战必败北,陇右百姓惨遭**,四散逃亡。为此,萧炅受到皇上责问。李林甫无奈,又将萧炅调到河南尹任上。萧炅为了报答李林甫的知遇之恩,将他在陇右和河南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大半送到了李林甫的废蛮院,并上效忠信一封,表明心迹。韩朝宗被逐出京城之后,李林甫一纸调令将萧炅调入京师,出任京兆尹。

萧炅和李林甫是一丘之貉,自己不学无术,并对进士出身的官员忌恨如仇。萧炅入主京兆府之后,听说属下的司录参军李琚为开元二十二年的金榜状元,不由心中酸溜溜的,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以接见下属为名召李琚谈话。

萧炅扎着姿态,拿着腔调十分傲慢地问道:“听说你是开元二十二年的龙头状元?那好,今天我来考考你,看你是否有真才实学。”回头对在座的京兆法曹参军吉温诡秘地笑笑,向李琚说道:“门内一横曰闩,门内一竖念什么字?”

李琚看出新上司萧炅居心不良,轻轻道了一声“不知道”,面孔严肃地坐在椅上拭目以待。

萧炅看着李琚嘻嘻一笑,又道:“口内一横曰日,口内一竖念什么?”

李琚盯着萧炅,紧闭双唇,一语不发。萧炅突然现出一脸痞相,指指自己的下身胯裆,戏弄道:“尸下一个吊字,念屌。状元郎,我问你,去掉这个‘口巾’吊字,尸下加一竖画,你说是什么字?”他看李琚红着面孔答不上来,很得意地晃着脑袋笑了笑,说道:“答不上来吧? 那么,尸字头下加个小字呢?”他看看李琚仍然闭口不答,又问:“大字下一点念太,人字下加一点又念什么呢?”

李琚万万没有想到,新来的顶头上司竟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市井无赖,不由脸上一阵阵热辣辣地感到难堪和气愤。他鄙夷地白了萧炅一眼,轻轻道了一声:“无聊!”

“哈哈哈——”萧炅身后的法曹参军吉温仰着肥头大耳开心地大笑起来,望着李琚讽刺道,“你还龙头状元呢,连屌字的几种写法都不知道吗?真是一个屌头状元啊!”

吉温是武则天时著名酷吏吉顼的侄子,家中排行老七。他为人阴毒奸诈,诡谲残忍,害人不择手段。吉温硕大的盘子脸上长着酒糟鼻子,癞蛤蟆口,鼓凸暴眼,秃鬓头,面目可憎,奇丑无比。几年前有人引荐他谒见皇上,李隆基对引荐者说:“这个人面目可憎,出言不善,一看就不是好人。入仕必为害群之马,朕不用他。”

世上的许多事都怪诞不经,令人匪夷所思。比如,要说通人情,贪官最通人情;要说好办事,污吏那里最好办事。只要钱送足了,没有办不成的事。开元末,吉温花重金买通了大宦官高力士,并将高力士认为义父,竟然弄到了一个新丰县丞的职位,数年之后又调入京师担任万年县尉。

说来也巧,吉温在新丰时,曾与御史台一起办理过一宗河南府官员受贿案。吉温将府尹萧炅整得死去活来,后来宰相李林甫出面说情才不了了之。萧炅擢为京兆尹之后,成了吉温的上峰,心中一口恶气没有吐出来,找了个机会,当众糟蹋吉温说道:“吉骡子,你娘怀你时跟了多少丑男人,将你杂交成了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在我京兆府走动,丢我京兆府的人。”

吉温听了,心不气馁,面无沮丧之色,满脸媚态对萧炅说道:“大尹,我丑才越发衬得您高大和英俊啊!”

人不知耻,天下无敌。吉温无耻厚颜比秦长城还厚,令萧炅大吃一惊,心说:“此鸟修炼到这等功夫,绝非等闲之辈。”从此不敢小瞧于他。萧炅知道吉温从他叔叔吉顼那里学会了一套折磨人的本领,于是捐弃前嫌,将吉温提为京兆法曹参军,介绍给了正在大兴冤狱的李林甫。吉温有奶便是娘,很快成了萧炅的心腹爪牙,并为李林甫制造冤狱、排除异己大展身手。

吉温取媚于萧炅,狐假虎威,侮辱李琚,发泄心中对科举取才的极大不满。手指不断指着李琚讥讽道:“你这个状元,八成是瞎猫碰到死老鼠,疵毛!疵毛!徒有虚名。”吉温伸出大拇指,在萧炅面前一竖,吹道:“萧府尹一肚子真才实学,所以为国之重器,朝廷栋梁。当年,萧府尹如果参加大比,那科甲龙头哪轮到你小子啊!”

萧炅不屑地摇摇头,长长地“唉”了一声,对吉温的话加以否定,说道:“考什么鸟进士嘛!我没有参加科考,今天照样是朝廷三品大员,李相国也未参加科考,堂堂的柄国宰相。皇上一人之下,天下万众之上。科考不过是草民的进仕之途,真正的国家栋材哪里用得着那块敲门砖哪……”

性格孤傲而又体弱多病的李琚受不了小人的愚弄,一拍桌子辞官不干了。说来也怪,萧炅这个不学无术的府尹还不准他走。他要留李琚这个科考魁甲在自己麾下当绿叶,来衬托他这棵狗尾巴草呢,李琚一气之下卧病不起了。

这天,颜真卿提了一篮子水果到京兆府廨舍看望李琚,同年好友,无话不说。李琚靠在病榻之上,将萧炅和吉温一伙结党拉派、打击异己、贪赃枉法、胡作非为的言行痛斥一番,颜真卿听了不由怒火中烧,拍案而起,怒道:“煌煌天朝,朗朗乾坤,竟然小人张焰,正人气短。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琚急忙指指门外,轻声说道:“小心隔墙有耳。”他拉颜真卿坐到身边,又道:“自从韩府尹走后,府内势利小人都投靠了新主,京兆府的空气都凝固了,令人窒息得难以喘气。我决意要离开这座坟墓。”

颜真卿问道:“到哪里去呢?”

李琚说道:“我们的同年韩液君上月调任洛阳县尉,他来函说,洛阳还缺一员县尉,正帮我联系。如果去不了洛阳,我就干脆弃官归田,回顿丘老家种地算了,这个鸟官干着憋气。”

颜真卿叹了口气,说道:“若任洛阳县尉,年兄从正七品阶一下降到从八品上,中间差了五级,如何使得?”

李琚摇摇头,叹道:“奸人当道,时局动**不稳,还求什么仕进?只要有碗饭吃就行了。颜少府背景雄强,前途无量,您多保重吧!”说着,眼角泪水潸然而下。

颜真卿拍拍李琚的臂膀,安慰道:“年兄如果决心要离开京师,我就到洛阳去一趟。洛阳县令杨慎名与我二哥交厚,我让二哥找他谈谈,问题不大。天高皇帝远,年兄离开长安也许是件好事。”

李琚起身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说道:“那就拜托年弟了。”

中午,李琚备了几盘小菜,打了壶酒,二人又边饮边聊,说到贺知章返乡出家和李白辞官归山,颜真卿从衣袋中掏出一张坊间流传的《京师杂抄》,上面大字登了一首李白的新诗《鸣皋歌送岑征君》,说道:“李白虽然是一位豪放诗人,但看问题却十分尖锐。眼下形势正如他这首诗中写的——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蝘蜓嘲龙,鱼目混珍,嫫母衣锦,西施负薪……”颜真卿念得激动,用指尖朝案上轻轻点击了两下,又道:“蝘蜓,壁虎也;嫫母,丑女也。如此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一个世界,每天竟然有那么多官员昧着良心,恬不知耻地为李林甫歌功颂德,评功摆好。长此以往,盛世光环辉映下的大唐天下距离崩溃还会远吗?”

颜真卿告辞了李琚,第二天即奔赴洛阳。他先找到同年韩液问了下情况,韩液正为此事感到棘手。颜真卿即请二哥颜允南备了礼物,一同拜访洛阳县令杨慎名。

杨慎名和哥哥杨慎余、杨慎矜为隋炀帝玄孙。自从祖父杨正道归唐之后,几代人皆在唐廷任职,而且清严守正,卓有功绩,很受皇上器重。父亲杨崇礼志洁行芳,秉公无私,官居太府卿。杨慎名沉毅干练,任气尚友,时任洛阳令兼含嘉仓出纳使。应颜允南请求,当即上书吏部侍郎李彭年,向吏部要人,并且写信给时任御史中丞、京畿采访使及诸道铸钱使兼太府出纳的哥哥杨慎矜,请他出面从中斡旋。

颜真卿办完了李琚的事,想起老师张旭公。次日,他买了一束干肉,提了两坛烧春来到金吾卫大街向先生请安。颜真卿一脸的颓废和沮丧之色,对先生说道:“孟夫子曰:治则进,乱则退。目前朝廷乱糟糟的,学生想辞去官职,跟了先生专攻书艺。”

“胡闹!”张旭面露愠色,斥道,“仕进与书道并不矛盾,怎么能将二者对立起来呢?你数数,从古至今有哪位大书家是靠专职写字为生的?没有一个。李斯、张芝、蔡邕、锺繇、索靖、王羲之、王献之,直到本朝的欧阳询、褚遂良、李邕诸公,凡书法有大成就者皆身负官职,孝忠于国家,书法不过是官守之外的业余嗜好而已。如果专以书道为业,岂不成了街头巷尾、市肆坊间代人书信或为人抄经的写字匠了吗?写字匠又有几个能做出大成就呢?没有一个。”

颜真卿不敢顶撞先生,吞吞吐吐嗫嚅道:“学生只是想从先生这里学到笔法秘诀……”

张旭又板了面孔,嗔道:“天下只有刻苦习练,没有什么笔法秘诀。”

颜真卿唯唯诺诺,但是赖着不走,在张旭的厢房客室住了下来,写了几张字请先生指点。张旭看了,面有不悦,谆谆说道:“练字要心如止水,脑无杂念,凝目屏声,聚精会神。这样笔画才能不飘不浮,沉稳凝重,刚劲雄强,力透纸背。心浮气躁,满脑子俗务,写出的字如风摆柳,索然无味。”

颜真卿心事重重,哪里能沉静下来?他在张旭宅中住了几天,每天脑子中乱糟糟的,一边在房后的竹园散步,一边仰天长叹。终于有一天,颜允南来到张宅,将兄弟带回家中。

颜允南让妻子陈氏烧了一条黄河鲤鱼,打了一壶名扬东京的骑驴酒,兄弟二人坐在一起饮了几杯。允南说道:“兄弟这次到洛阳来,肚里窝着火,心中不净。我不怪兄弟,只怪二哥我无能。小时让兄弟吃了太多的苦,入仕之后,二哥我官微人轻,也帮不上兄弟。每想起兄弟在南山草堂读书时一天两碗稀粥,二哥心中就有愧……”说着,泪水就簌簌地流了一面。颜真卿看二哥一眼,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颜允南叹口气,又道:“兄弟们好不容易悬钮入仕,谁知好日子没过几年就碰上了奸人张势,朝纲紊乱……可是,兄弟们都是下吏,似这等国家大事,我辈又如之奈何……”颜允南给兄弟斟满一杯酒,二人碰了一杯,接着说道:“人生多舛,仕途坎坷。兄弟不能遇到一点挫折,就打退堂鼓啊!奸人再奸,总还是要有人做事的。我们只要精忠奉国,正身守位,埋头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的不要管,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

颜真卿道:“奸人张势,国家遭殃啊!”

颜允南道:“我们都是无权无势的下吏,能管得了国家大事吗?”

颜真卿又道:“久而久之天下大乱啊!”

颜允南笑道:“将来天下大乱,自有高人出来扭转乾坤。”

颜真卿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好,明天我就返回西京。先到醴泉办了移交手续,然后到长安县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