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国境之南歌唱彼方

十月的江南,明明是该正好的天气却阴雨绵绵,风夹着雨点钻入衣领,像滴落在骨头缝里。

十月的江南,苏爱爱和石烈情面对面坐在摇摆的火车里,几个月前明明是几个人笑着、跳着、打闹着说再见的,再见时却恍如隔世。

沪宁线上,动字组的火车开得飞快,沿途的田野,树木都像来不及放完的电影,眨眼就被抛在身后,天渐黑,慢慢地,窗外都看不清楚了。

苏爱爱扭过头去看一直看着窗外的烈情。两人在机场见到,彼此拥抱了一下,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买票,上车,放行李,都是默默的。

看了眼还在对着黑漆漆的车窗发呆的烈情,爱爱叹了口气,两人这般安静,是不能习惯的。

“烈情,说点什么吧!”苏爱爱伸出手去剥橘子,黏腻的橘汁滋到手背上。

她也经历过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做的那段日子,但事实上,除了面对现实,没有任何办法。

她想,烈情一定是比她更难过的吧。

烈情转过头,从兜里掏出手机来,低头似是在翻名片夹。

此时不是周末,没有那么多学生返家,一节车厢就爱爱和烈情坐着,嘀嘀的按键声清晰地响着。

“这几天,我一直在看这个号码!”烈情把手机背过来,屏幕朝着爱爱,光亮里赫然显示着:“方小歌138××××××××。”

“我在想,是不是这个号码已经被很多人从电话里删去了,再也没有这个人了?爱爱,收到你的消息,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拨这个号码,是关机的,什么叫不在了?什么叫不在了?”烈情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身子前倾,煞白的脸在屏幕的光里有点扭曲,末了,她收回手机轻轻地说,“我知道,再也没人会接了。”

苏爱爱低下头,火车在不停地晃**,眼睛又开始发涨,她轻声说:“烈情,我想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劝方歌告诉你……”

“苏爱爱,不关你的事,一点都不关你的事,都是宋小乔!是宋小乔害的!”

烈情在咬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瞪得很大,牙齿咯咯地抖,似乎要把这个名字给撕碎了。

苏爱爱不说话了,手指又开始麻木地剥着橘子,当果皮和果肉分离时,似乎有刺啦一声的尖叫。

她无法说出什么,对于宋小乔,她恨过,恨不得冲到医院把她拉到了教学楼下,恨不得扇她妈妈几巴掌,但是,那个疯狂的女孩已经知道方歌的事了吧?如果她是宋小乔,自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爱的男孩又因为自己的谎言自杀了,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去爱了吧,这辈子都无法拥有幸福了吧?

苏爱爱想到这点,又是觉得这样可恨的人也有可怜之处的。

“爱爱,对于和我在一起的男生,包括刚分手的那个,即使再见到,我都说‘希望你能幸福’。可事实上,我都希望他们找的女生都是远远不如我的,即使幸福也不能比我幸福,或者,不能比我先幸福!但是,唯有方歌,唯有他,我是希望他能幸福的,比我还要幸福,幸福很多很多,但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为什么会是这样?”烈情把头埋在手心。

车厢是一个小小的密封盒子在黑暗中摇**,苍白的指缝间被晃出了泪水。

苏爱爱放下橘子,伸出手去,想拍烈情的肩膀,可指尖、指缝里全是濡湿的酸涩,她慢慢地收回手来,低头,翻包,找纸巾。

“爱爱,记得我和你说过男人女人间是不可能做好朋友的吗?我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不想放手,想方歌能把我当成特殊的人,即使有女朋友,还一定是对他最特殊的人,也就是现在所说的,该死的暧昧!”

烈情咧嘴一笑,是全然的自嘲。

“其实,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朋友,全是自己骗自己,男人都是要成家的,有了自己的老婆,谁还来管你?”

苏爱爱,低下头,把橘子一瓣一瓣分开,将橘瓣上的脉络剔除。

烈情继续说:“是我自私,既不愿意和他挑明了说,还埋怨你,他临出事前的勇气我都无法面对……”

苏爱爱急忙放下橘瓣,抽出一张纸巾来,递给烈情,她说:“烈情,听我说,是我不该那么劝方歌,如果不是我劝他鼓起勇气告诉你,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真的,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说到最后,那张纸巾却是自己抹上了。

烈情听不进去:“我说宋小乔,其实真正害死方歌的是我啊,爱爱!

“我没想到这样的关系到最后会害死了他,是我自私啊,爱爱!你知道吗?几月前,方小歌到机场接我,带了他妈妈做的桂花甜藕,美国没有藕卖,我常常嘴馋地抱怨,没想到他记得了,用保鲜盒装好,裹在衣服里带来给我!他就是这样温柔善良的人,我明明知道的,却在利用他的性格,就这样什么都不说,想两人就这样下去!如果我高三的时候就和方歌说清楚,他和宋小乔应该就会好好的了,或者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爱爱,对不起,对不起……”

烈情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趴在桌上,头埋在膀子里,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有点呜咽,声音低得都要听不到了。

苏爱爱站起来,绕过桌子,坐到烈情的旁边,同样细瘦的手臂环过烈情的肩膀,轻轻地拍着。

她说:“没有对不起,没有错,烈情,我们都没有错……”

轰的一声,列车开进了隧道,狭小的空间里一片黑暗,车窗上反射出那两个女孩红着眼睛相互拥抱的身影,还有,桌上——剥好的、去了丝的晶莹橘肉。

其实那一天,苏爱爱很想对烈情说:“没关系,都会好起来的!”

和方歌一样的语气,那样柔声地说着,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般地说着。

但是,她没有,她无法说出这样的话语。

因为,人在年少的时候总会把自己碰得一身伤痕,而这些疤痕总会有一些,是好不了的,是会留下痕迹的。

其实在青春里没有什么如果,也没有什么但是,没有谁错,也没有对不起谁,我们只是都在慢慢地学会成长,如剥去经络的橘瓣,自己将自己的棱角磨平,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葬礼的那一天,雨还没停。

苏爱爱见到了方歌的父母亲,方歌的样貌原来是集父母的优点,他那做英语老师的父亲,发间有细细的白。他那会做一手好吃糖藕的母亲一直在哭。

出来的时候,皓子站在屋檐下,雨点打在积水的小洼里溅起小小的涟漪,皓子抽着烟,拍着他刚剃的平头,球鞋一脚踢在水洼里,大声地骂了一脏话,又大声地骂:“操,这天都要下漏了!”

浅白的球鞋一片泥泞。

这一次,烈情没有因为脏话和他拌嘴,安静地站着。爱爱蹲在屋檐下,手臂抱着肩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难过,上下牙齿咯咯地打战。

这是这三个孩子记忆中最难熬的一天,不是因为漫长,而是因为那无处言说的——哀痛……

无论多大的哀伤,人生还是得继续,葬礼之后,苏爱爱和皓子回各自的学校,烈情因为机票还要在南京待上一段日子,用她自己的话讲就是:“本来以为是回来救人的,没想到是这么一场!”

苏爱爱在火车站接到阿单的电话,约是争吵过,阿单的声音有点讨好:“爱爱妹子,我告诉你件事儿,方歌的处分被收回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苏爱爱愣了愣,追问:“怎么回事?”

“嘿嘿,这个嘛,咱们欧阳同学,查到那什么宋小乔的医院,直接找上去了,听说那女生第二天就写信到学校,解释了真相,我们也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了。哎,你不知道,咱欧阳还搞了个联名上书,发动全校学生签名证明方歌的品性,那效果,啧,你真没看到!”

苏爱爱握着电话,站在火车站的门口,来往的人提着行李,行色匆匆,撞到了她,说了句:“哦,不好意思啊!”

她晃了晃,又站好,有点不敢相信。

她听到阿单的声音,就想到欧阳,这两天,越是难过的时候,越发地想起他来。

他,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她以为回学校后,一定是离分手不远了,没想到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做了那么多的事情。

“妹子,你啥时候回学校?”约是知道苏爱爱不生气了,阿单也恢复正常的说话了。

“今天啊,我在车站了,等下趟的火车!”苏爱爱说,翘课都不知道翘了多少了,这几天过得真的是太难挨了!

“你在火车站?不是吧,你真在火车站?”阿单的声音有点急。

苏爱爱没好气:“这有什么好假的!”

“我说,爱爱妹子,你可别走啊,欧阳去找你了,一大早走的,估计现在到了!”

苏爱爱一下子愣住了,半晌,她冲电话里喊:“不会吧,真的?”

“唉,当然是真的,我骗你这个做什么?欧阳这小子硬说不给你打招呼,喂,喂,我和你说啊,你赶紧看看去……”

阿单的声音还在手机里吼呢,苏爱爱的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嘿,爱爱姑娘!”

苏爱爱心直跳,回头,玻璃门前,有个大男生背了个斜挎包,风尘仆仆地对她笑。

川流的人群中,他眯了笑着的眉眼,微弯了腰,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亮了虎牙,偏了脑袋痞痞地笑,他问:“想我了没有?”

苏爱爱瞪着这个男孩的脸,不是上次还那么生气吗?不是说“静一静”吗?

太狡猾了,太可恶了!

他就这样来了,也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解释到底做过了什么?

只是这样轻轻地笑着,玩笑般地说着:“嘿,想我了吗?”

让她能怎么回答,让她一句悲伤的话都说不出来。

哇的一声,她哭出来,抱住他的腰哭了出来,不顾车站前有多少的人,不顾是不是有人停下来看了热闹,她就这样头埋在他胸前,抱着他的腰哭出来。

这几天,在家里,对父母,她只能说:我高中时的一个同学没有了,我回来参加葬礼而已。

对着烈情的时候,她也只是细细地啜泣,都在害怕彼此的哭泣,让对方的悲伤增大。

所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地靠在他的胸膛里,在人来人往都面无表情的车站外里,在十月南京的瑟瑟的秋风中,这般放声大哭着……

那一天,苏爱爱改签了车票,那天晚上,两人待在宾馆里。

因为他说:“我什么都不会做!”而她相信。

两人躺在宾馆的大**,面红耳赤,中间还隔了一条棉被的距离。

“那个,谢谢你?”

“嗯?”

“我是说方歌的事情!”苏爱爱有点懊恼,捏了捏自己通红的耳朵。

“哦,没有什么!就算不是因为你,我如果知道也还是会去做的!”欧阳弓了弓身体,伸了个懒腰,“事实上,我很惭愧,在我看来人都不在了,收回处分有个屁用!”

眨了眨眼,望着天花板,他的确很后悔自己没有早一步行动,嫉妒这把火烧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

苏爱爱不说话,的确,人都不在了,当时不查清楚,现在来做补偿,她打从心眼里觉得很虚伪。但是,能做什么呢?

在我们这个年纪,对于这样的事情,能做些什么呢?

欧阳支起头:“苏爱爱,你躺那么远干什么?我会吃了你吗?”拍了拍身边足以容纳一个人的位置,“过来!”

苏爱爱扯了扯被子,慢慢挪近。

不想没挪多少,就被他连人带被子一起搂住。

苏爱爱伸出手来防御:“你干什么?”小拳头差点招呼到欧阳脸上。

他避了她的拳头,一手按住她的手,一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这几天,很累吧?”

她一下子就不动弹了,无法动弹了。

苏爱爱抬起头,欧阳的眸子永远是那么明亮,像盛放了璀璨的星河,她有点不好意思,踟蹰开口:“那个……上次……对不起!”

他笑了起来,掐了掐她脸:“傻吧,有什么对不起的!”手放回去抚摸她的头顶。

他的大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在理顺小狗的毛,他说:“爱爱,我这人也不会说什么死了的人不在了,活着的人要更坚强的话,这都是放屁,人的心不是石头,怎么更坚强?难过就难过吧,累了就哭吧,反正我在这里呢!我不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

再也待不住了,千里迢迢地赶来,为了承接她的眼泪。

他的胸前是旅行的味道,烟草加了尘土的气息,她的泪水慢慢地湿了衣襟。

她抽泣:“我不敢看方歌葬礼上的照片!”

他拍拍她的后背:“我知道。”

她说:“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方歌真的不在了!”

他说:“我知道。”

她说:“其实真的没什么,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他是活着的,至少是活着的啊!为什么他不和人商量一下呢……”

他没再说:“我知道!”温热的唇吻住濡湿的睫毛。

……

那天晚上,欧阳和爱爱都没怎么睡着,听时钟挂在墙上嘀嗒地走,秒钟的每一动都像走在自己心上。

苏爱爱摇欧阳:“你这样跑过来,实验室的事怎么办?”

欧阳睁开闭着的眼睛:“没事!大不了就被记呗!”凑过脸来笑,“男人年轻时怎么说也得为心爱的姑娘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一回啊!”

苏爱爱脸红,又问:“那阿单说你去找……”

欧阳拉住苏爱爱的手,蹙了细长的眉:“爱爱姑娘,别折磨你老公了,都睡醒了再说!”

苏爱爱不好意思,咕噜着:“瞎说,什么老公!”扭了扭手,想从他掌里松开,却没有办法,只好闭眼睡觉。

一会儿,她听见欧阳的声音,低低地、轻声地响在寂静的夜里:“爱爱,我以前不相信我是那种和姑娘上宾馆能手拉手纯睡觉的,说出去也没人信,但是,我现在居然觉得,就这样手拉手纯睡觉也很好,真的!很好!”

那个晚上,是苏爱爱人生里第一次与一个男生共眠。

简陋的旅馆里,洁白的床单上,这对少男少女,就这样面朝着对方,脸对着脸,手握着手地和衣睡着。

窗外偶尔有几阵风,轻轻敲打着玻璃,那个女孩偷偷地睁开眼,满怀爱意地看着温暖的灯光下男孩的睡颜。

她闭上眼的时候,却不知道,对面的男孩也偷偷地睁开过眼,看着她的睡颜。

这一夜,岁月的季风吹过青春年少,这样纯净的夜晚,这种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交给对方的坦**,这般的幸福一生中能有几次呢?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吧?即使年龄再大,时光再变迁,经历的东西再多,也无法忘记!

我想,绝对不可能忘记的!

烈情走的时候,爱爱和皓子去送,依然是这样的机场,这样的人,却少了那一个,再也无法聚齐。

皓子稳重了不少,拎着烈情的行李,也不吵嘴了,只说:“快进去,快进去,老子最近挺受不了这套的,你们一个个去了,就都别回来了!”

苏爱爱抱了抱烈情,说:“路上小心,到了联系!”

尔后,烈情入闸,她和皓子在机场分开,他坐轻轨,她坐公车,三个人走的方向正好是一个“人”字。

苏爱爱靠在车窗上,头抵着冰凉的玻璃,打开手机翻下去,翻到方歌的名字,唯有这个名字是怎么也无法删除的。

烈情:

我们都二十多岁了,恰好一辈子的四分之一,这样的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遇过很多的人,分班过,毕业过,也见识过死亡,有很多人的名字,样貌都记不起来了,我想我已经适应了分离,可是,唯有方歌的分离,这样的分离,我是无论,无论怎样都接受不了的!

——BY爱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