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儒独斗野彘威

周亚夫殁于狱中时,长安正值秋雨霏霏,满城都似含愁衔恨。

闻听功臣蒙冤而死,百官皆感震恐,私下里都议论道:故丞相下狱而死,汉兴以来,从无前例。只不知来日公卿祸福,又将何如?众臣心中不服,只缄口不敢言而已。景帝也知众臣之心,遂下诏罢免了大理卿胡瑕,换上老臣庐福,以塞众口。

过了几日,见众议渐息,景帝精神便又一振,趁热打铁将刘舍也免去,以御史大夫卫绾接替,以图重开新局。

这位卫绾,是代郡大陵(今山西省文水县)人,善弄车技,文帝当初为代王时,即为随驾郎官。后文帝即位,将卫绾也带来长安,不久即升至中郎将。

卫绾性敦厚,不多言,尤擅驾驭之术。属下郎官若有过错,常代人受过;与属下同立功,则归功于他人,故此,上下口碑皆好。

昔景帝为太子时,为讨父皇欢心,曾召宴文帝近臣,诸臣都欣然赴宴,唯卫绾不应召。文帝闻之,大赞卫绾居心不贰,益发器重。至临崩之前,特嘱景帝道:“卫绾,忠厚长者也,你当善待之。”

景帝即位后,仍恨卫绾当初不应召,遂有意冷落。卫绾却不在意,出入警跸,仍勤谨如故,如此一年有余。

一日,景帝赴上林苑游猎,召卫绾为骖乘,问他:“朕与你同车,知是何故吗?”

“不知。臣自代地来,不过是个戏车之人,先帝时侥幸为中郎将,我亦不知何故。”

“好一个憨厚之人!那么,我为太子时,召宴父皇近臣,只你一个不应,这又是为何?”

“臣有死罪。彼时臣有病恙,故不得应召。”

景帝闻卫绾应对得体,才觉此人果然忠厚,不由大加赞赏。返宫后,即赐剑一柄与他。卫绾却婉拒道:“臣不敢受,先帝已赐臣剑六把。”

景帝更觉好奇:“剑如衣履,常与人易物,何独你留存至今?且返回家中,取来我看。”

卫绾遵命,返回邸中,取来六柄赐剑,果然各在鞘中,光亮如新,从不曾用过。

景帝大为称奇,从此便不疑卫绾,不久,即加为河间王太傅。稍后吴楚之乱起,又诏令卫绾为将军,率河间兵讨逆,颇有战功,遂又擢为中尉,掌京畿禁卫。

卫绾在河间时,河间王为栗姬次子刘德,故而卫绾与栗氏一门,过从甚密。前元七年春二月,栗太子刘荣被废,栗姬之兄栗卿拟问罪,景帝甚惜卫绾忠厚,不忍牵连,便赐假给卫绾,令他还乡暂避。

待四月事平,刘彻为太子,景帝复又召回卫绾,加为太子太傅,旋又升为御史大夫,跻身“三公”。

如今卫绾接了丞相,为人敦厚,从无杂念,景帝便觉放心。想自己若是重病不起,卫绾即可为顾命之臣,辅佐少主。

如此人事上既有更新,景帝原想,天象当不致有变,从此可保太平。却不料转过年来,至后元二年(公元前142年)正月,长安又有地震,一日三动。塞外匈奴,亦时有窥伺之意。

景帝正在惶然间,当月,即有太原急报至,称匈奴万骑攻入雁门郡,太守冯敬率兵民迎敌,不幸殁于阵中!

冯敬乃四朝老将,素有威名,如今竟一朝身殉,朝野无不震动。景帝亦觉惊恐,连忙下诏,发车骑材官(骑兵预备役)数万人,星夜赴塞下屯兵,以防不测。然军中终无大将,北地人心,便不免有所动摇。

每见骊山烽烟直上,景帝甚觉郁闷,再想起周亚夫来,更是百感交集。

正值万般无奈之际,景帝忽想起一个人来,即是赋闲已久的郅都。觉当今之时,北边危殆,唯有此人可用。于是暗遣使者,持节赴杨县(今山西省洪洞县)郅都家中,拜郅都为雁门(今山西省右玉县一带)太守。

太守一职,即是原来的郡守,年前已改称太守。原郡尉一职,亦改称都尉。

那朝使奉诏入杨县,见了郅都,一脸都是笑,传下了景帝口谕:令郅都便宜从事,无须入都觐见,可直赴雁门,也好瞒过太后耳目。

却说那郅都罢官在家,却也不觉沮丧,只想到太后寿数,终熬不过皇帝,耐得十年八年,便可起复。果然才过了七年,便又拜官,当下雄心大振,匆匆赴雁门去了。

此时,雁门关已被匈奴攻破,胡骑四处窜扰,势不可当。然匈奴各部,都畏惧郅都威名,闻郅都来守雁门,立时引兵遁去,不敢靠近。

有那匈奴右贤王,见部众皆惧怕郅都,心中不忿,命人刻了一尊木偶,貌似郅都,令部众驰驱射之。

那匈奴部众,素有擅射之名,平日驰马放箭,无不中的。孰料此时见了郅都木雕,竟都心慌手颤,无一人能射中。右贤王见此,也只能徒唤奈何。

事至此,北边情势稍有转机。景帝稍感释然,遂又下诏,加郅都为将军,令其率边兵击匈奴。郅都到底是老辣,整军不过月余,即率部击塞外匈奴,大有斩获,匈奴气焰为之稍挫。景帝闻报大喜,准天下百姓“大酺”五日,可开怀畅饮。

郅都北出塞外得胜,匈奴上下,无不惶恐,视郅都为李牧、蒙恬再生,一心欲除之。彼时汉降臣中行说,仍在匈奴为官,便向军臣单于献了一道离间计。单于听了,拍案叫绝,当即依计而行,遣使入长安,四处游说公卿,谎称郅都轻开边衅,无故虐待匈奴,有背合约。

那匈奴使者巧舌如簧,直把一番子虚乌有,说成了真事。都中诸公卿听了,都觉惊恐,只怕郅都惹出无穷边患来。时不久,流言传入宫中,景帝听到,知是匈奴心虚,仅一笑而已,并不理会。

岂料众口铄金,不到半月,窦太后也闻知传言,不禁大怒:“好个郅都!昨日闹得长安不宁,今又去搅扰外番,只恨我汉家有了几日清净!”

当日,窦太后便召景帝来问。景帝至长乐宫,闻听又是郅都事,险些气结,忍了又忍,方敛息回道:“太后所闻,皆是流言,系匈奴使者用的离间计,并无凭据。儿臣这里,自有边郡呈报,皆言郅都在雁门,并无不法事。”

窦太后连听也不听,只怒道:“郅都若是良善之辈,如何得了个‘苍鹰’诨号?哀家看得清——他在何处,何处便不得安宁!年前在济南郡,杀人无算;冤主入都告状,成千累万,状子都送到了我案头。人命在他手上,便不是人命,过堂不过三五语,夹棍一上,逼出口供来,便问成死罪。人即是禽畜,也不该如此断头!你若用他,还不如废了汉律,他教何人死,何人便死,岂不痛快也哉?”

景帝见太后动怒,只得扑通一声跪下,惴惴回道:“太后息怒,儿臣不该令郅都起复,今免他太守便是。”

窦太后却不肯罢休:“又说这话!哀家是老了,然尚有一口气;若此气不出,便将这太后之位也让了吧!我只知那郅都,自济南至长安,无一处不悖法。草菅人命,枉法行讼,已是人神共愤。我也不要你罢他官,只要你斩他首!若留得此人在,我儿孙十数人,还不知有几个要命丧他手!”

景帝见太后逼迫不放,心中凄然,恳求道:“郅都,忠臣也,流言如何能轻信?请阿娘宽大为怀,饶他一命。”

窦太后便将头一仰,落下了两行热泪来:“那临江王,便不是忠臣吗?”

景帝登时语塞,稽首触地良久,方才抬头道:“儿臣……愿遵命。”

离长乐宫怏怏返归,景帝呆坐半晌,将案头石砚摩挲良久,终叹了一声,遣人去召新任大理庐福。

庐福乃是两朝老臣,闻召急忙来见。景帝不敢直视庐福,只低头道:“太后甚厌郅都,今有懿旨下:立斩之。着大理衙遣得力属吏,携密诏赴雁门,将郅都斩首。”

庐福闻命大惊:“陛下,无故斩二千石,这如何使得?”

景帝无奈道:“临江王畏罪自裁,郅都反遭物议,有口难辩,此事转圜不得了。你是老臣,当如何处置,尽可从权。可遣人赴雁门,会同都尉擒住郅都,下手痛快便是。”

庐福满心惊异,见景帝正抬头注目,只得勉强受命,悲声道:“老臣随文帝入都,两朝为官,从未做过违心事。此等差事,愿今生只得这一回。”

景帝听得心如刀绞,含泪叹道:“朕也是万般无奈。想那郅都,廉正从公,不顾妻子,朝中有几人能及?”

君臣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庐福才叩首道:“事既无转圜,臣下当为陛下分忧,这便去物色能吏出使。”言毕便起身,疾步退下了。

返归大理衙署,庐福不由犯了难,想那郅都为人严酷,中外皆畏惧,大理衙吏员上百,有何人敢去斩他之首。

正踌躇间,忽见狱令周千秋在衙中忙碌,便想到此人乃老吏,久经历练,可任此险差。于是便唤周千秋到近前,将密诏之事告知。

周千秋听罢,脸色就一白:“大理卿之意,是要遣下官去斩郅都?”

“正是。”

“下官……万、万不敢从命。那郅都是何人?都中小儿闻其名,皆不敢啼哭。若去雁门斩他,何人能有此胆量?下官年迈,几近残年,望大理卿开恩,另选少年不怕事的去。”

“足下谋事老练,本官早已知。此差乃奉密诏,非同寻常,署中上下百人,非你莫属。”

周千秋竟急得跪下,连连叩首道:“还望上官哀悯!朝中大臣,人人畏惧‘苍鹰’,我如何就敢去?”

庐福微露笑意道:“天日之下,有何事能难倒老吏?你附耳过来,我自有妙计授之。”

周千秋凑近前去,听罢庐福密嘱,脸色红白不定,犹豫片刻,方顿足道:“也罢也罢!大理卿既看重下官,下官来日亦无多,舍命一搏就是。”

旬日之后,周千秋乘驿车,驰入雁门郡城善无县(今山西省右玉县南),谎称捕人,先去府衙见了都尉赵瞿,以天子密诏示之。

赵瞿阅罢密诏,脸色登时惨白,两手颤抖,竟将密诏缣帛遗落地上。

周千秋忙拾起来藏好,拈须笑道:“主上既有诏,都尉还敢推辞吗?离都之前,大理卿传诏于下官,务请都尉相助。至于如何斩郅都,我自有妙计,请附耳过来。”

听罢周千秋一番密语,赵瞿亦是惊疑。

周千秋容不得他犹豫,一拍案道:“事若迟疑,你我定死于非命!老夫死不足惜,足下年壮,怎可不惜命?请依计而行,免得懊悔。”

赵瞿见无退路,只得拱手道:“下臣愿从命。”

稍后,赵瞿便引了周千秋,至太守厢房,报称:“大理衙主吏周千秋,前来追捕逃人。”

郅都正埋头看公文,闻听禀报,略一抬头道:“唔,如何狱令也来捕人了?”

周千秋连忙趋前,伏地拜道:“近日大理诏狱中,有人越狱。下官周千秋,奉命来贵郡缉捕,还请关照。”

郅都瞥了一眼周千秋,转头对赵瞿道:“周狱令掌廷狱三十年,名满京都,都尉不可怠慢,凡事听狱令吩咐。”

赵瞿便顺势道:“下官也正是此意。今日夕食,拟在舍中设宴,为周狱令接风,还请太守赏光。”

郅都放下简牍,望了望周千秋,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也罢,本官自会去。”

周千秋心中窃喜,连声称谢,又恭维了郅都几句,便与赵瞿一同退下。

那郅都所居官舍,与赵瞿之舍仅一墙之隔,皆在府衙后院。至薄暮时分,郅都果然如约而来,见过周、赵两人,也不多寒暄,依旧面如严霜。

三人在后园凉亭落座,周千秋便伸手入怀,拿出一壶酒来,满面堆笑道:“郅公来雁门,塞外胡骑闻风而逃,此事在都中,已传为美谈。敝衙上下僚属,无不敬服。下官能与郅公同席,乃生平大幸,特携来家藏美酒一壶,献与郅公,聊作敬意。”

那郅都双目如隼,扫了一眼酒壶,忽就变色道:“狱令来此,可是奉太后密谕?”

周千秋不禁浑身一激,连忙辩解道:“哪里……”

郅都不待他说完,便一指酒壶道:“莫非,是要来鸩杀郅某吗?”

赵瞿闻郅都出此言,不禁瞠目,慌忙望住周千秋,身上不住打战。

但见那周千秋,面不改色,只微笑道:“久闻郅公威严,今日方得见。周某一小吏也,哪里能攀得上太后?此酒,乃出自滇国,为前朝大夫邓通相赠,下官舍不得饮。今夕幸会,愿与郅公同醉。”便拿过酒杯来,先为自己斟满一杯,一饮而尽。而后,又为郅都斟满一杯,双手奉上。

此时,赵瞿家中妻妾、婢女,往来如梭,为宾客端上许多美馔。

郅都见周千秋先饮了酒,这才释疑,略微一笑,望住赵瞿道:“我只道赵都尉是武夫,只爱骑射,未料你家中有这么多美眷!来,既是周狱令好意,你我二人,便不要辜负。你家中还有多少好酒,尽都搬来。”

赵瞿这才缓过神来,连忙笑道:“下官家中,还有一邯郸歌姬,可为二公助兴。”当即唤出一个美姬来,在旁婉转歌吟,席间顿时平添几许喜气。

杯觥交错间,周千秋只不住恭维郅都,又多有请教之意。如此酒过数巡,郅都虽警觉,到底还是禁不住恭维,酒兴便渐浓,不疑有他,指着周千秋笑道:“我也知,公卿都惧周狱令,然今日我见狱令,却也不似恶煞。”

赵瞿见机,又教妻子取来窖藏美酒,连连劝饮,直灌得郅都酩酊大醉,伏案不起。

见郅都已醉,周千秋便使个眼色。赵瞿会意,即挥退女眷,猛然将一个酒杯掷于地。

闻此砰然一声,忽就有数名壮士,自亭下暗处跃出,疾奔上来,将郅都死死按住。

来人正是都尉属下兵卫,已藏匿多时,闻声出来,未等郅都清醒,便拿绳索将他五花大绑。

郅都为绳索所缚,才略有知觉,喃喃道:“都尉……如何绑我?”

周千秋不容他喘息,即从袖中取出密诏来,宣读一遍,厉声对众卒道:“罪臣郅都,有诏当问斩。推出去,斩了!”

郅都受此一激,忽就清醒过来,暴怒道:“天子发诏令,如何能斩太守?”

周千秋便轻蔑一笑:“既有诏令,莫说一个太守,连丞相也斩得!郅公,今日老吏要教你知:生杀予夺,非你一人可专!”

郅都怒啐一口,大骂道:“鸡狗小吏,恶名满长安,恨不能当日便寻个由头,活剐了你这滥人!”

周千秋戟指郅都,恶狠狠回骂道:“酷吏!满朝公卿,只恨不能剥你皮,你又如何成了好人?那临江王,与你无冤无仇,如何便要逼人死?你在长安,非杀即剐,好不威风!可知天下人成千累万,总有一个,是你惹不起的!”

郅都到此时,已全然清醒,不由仰天叹道:“太后要教我死,我固无可逃;只恨精明一世,竟死在了恶吏手中!”

周千秋冷笑一声道:“死到临头,还只知一个酷字,也活该如此。都尉,押他出去!”

赵瞿当即吩咐道:“今奉诏令,尔等行刑,手脚须痛快!”

众兵卒一声应诺,便将郅都拖至门外。至红缨刀起时,郅都犹自大骂不止,声震官舍。

待行刑毕,周千秋命人取来首级,装入函匣,才觉浑身已为汗湿透,手脚皆软。当夜住在馆驿,片刻也不敢合眼。次日晨起,便匆忙辞别赵瞿,携了首级,返归长安了。

可怜那郅都,执法如山,中外惧服,却是一席酒宴未了,竟断送了性命。也怪他平素操之过急,素少悲悯,不免有伤天害理之处,而不得善终。其人之沉浮,足可为后世酷吏之鉴。

再说景帝那一边,半月里,只觉坐卧不宁。批阅奏章时,也时常停笔,凝望窗外,偶发数声叹息。有时郁闷至极,正欲召周文仁来聊,方才猛省:斯人已远放边地矣!

待庐福入奏,禀明郅都已斩,景帝竟恍惚多时,未有答复。

庐福窥一眼景帝脸色,小心问道:“陛下,郅都已死,将如何善后?”

景帝叹息道:“郅都之死,实为太子而死,到底是难得的忠臣。将他首级尸身,送归故里,命县衙好好葬了。那郅都家小,也须嘱县吏善待。”

“善后之事,臣定当办妥。以往郅都在长安,豪强不敢猖獗;今郅都死,豪门皆欢喜称快,城中或许又要乱一时。”

“休想!死一个郅都,那豪门便可张狂吗?”

庐福仍觉忧虑,直言奏道:“自郅都免官,中尉职虚悬已久,长安城内宗室,屡屡犯法,有司不能禁。京畿要地,如此乱下去,如何得了?只可惜天下再无郅都。”

“如何没有?有。今济南都尉宁成,便可任中尉,其治之严,不逊于郅都。”

说到这位宁成,原是景帝身边郎官,后外放为小吏,其为人刁滑,气又盛,每至一处,必欺凌长吏、苛责下属。年前迁往济南为都尉,恰与郅都在一处。

此前几任都尉,凡入府见郅都,皆步行至府门,由门吏引进,一如县令见太守,诚惶诚恐。唯宁成在任上,有事径直入府,见郅都也不执礼,自顾坐于上座。郅都久闻宁成之名,见他狂傲,心下反倒喜之,竟与之结好,有如兄弟。

景帝对宁成素来器重,中尉职既空缺,想想也再无他人可用。于是,郅都死后不过几日,宁成便奉调入都,接任中尉。此人上任后,即效法郅都,执法甚苛,唯廉正不如郅都。

长安宗室豪门见此,都暗暗叫苦,私下抱怨道:“今上既在,郅都便不死!”

怨言传遍长安,新任丞相卫绾闻知,颇觉不安,连忙入朝禀报景帝。

景帝却一笑:“豪门忧心,朕便安心。自古以来,天子或就是这般做下来的。古籍上的事,爱卿可曾读过?若读过,便不必慌了。”

卫绾踌躇片刻,忽一横心,伏地叩首道:“臣有心事,已郁结多年,今日提起,愿剖白于陛下。”

景帝略显惊异:“哦?君为先帝旧臣,与朕也相熟多年,有何建言,今日但言无妨。”

“汉家自吕太后以来,尚无为,用法吏,固是四海晏然,衣食渐丰;然七国乱起,恐是缘于‘无为’亦有其弊。”

“爱卿此言,朕此前不曾闻。只知秦施苛政,遂失天下;汉则尚无为,方有民务稼穑、食货丰足之安。卿何以言‘无为’亦有弊?”

“汉家今日,固无四海皆刑徒之苦,百姓得以谋生计;然民不知礼,世不尊儒,浑浑噩噩一如秦时,方有当今豪强滋生,为非作歹,非用郅都之流而不可抑。前朝贾谊曾有言:‘礼禁将然之前,而法禁已然之后。’臣以为,此恰是当今要害。礼不兴,则小民不知敬畏,贵戚不知律己,纵有一二酷吏,可令天下处处无贼吗?”

景帝闻此言,容色微变,瞥一眼卫绾道:“此话,你如何不早说?我用你,是为督责众臣;想那众臣怠惰,又怎比礼崩乐坏更险?尊儒崇礼,亦是我所愿也;然世事汹汹,如今天下,还有几个大儒?”

卫绾答道:“年来大事多,陛下无暇过问诸生之事。今四方儒生,各有所专,门徒亦盛。言《诗》,在鲁有申培公,在齐有辕固生;言《尚书》,在济南有伏生;言《春秋》,在齐鲁有胡毋生,在赵有董仲舒……”

景帝便又惊又喜:“惭愧了,我只知济南郡有伏生,此前晁错搜求《尚书》,曾前去拜师。不想数年间,儒学竟如此之盛!惜乎太后不喜儒,否则,朕将统统召来,为我顾问。”

卫绾便道:“齐人辕固,才学渊深,臣下曾拜他为师。近日,他正在臣家中做客。”

“这个辕固,其人何如?”

“其人廉直清正,子弟繁衍,遍及天下,陛下不妨召见。”

景帝却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召辕固生来,不免要惹太后疑心。”

卫绾便献计道:“臣还识得一位黄生,精通黄老。陛下不妨召二人来,于宣室殿上论辩。若辕固胜,名声必扬于外,陛下便可趁势兴儒。”

景帝当即大喜:“此计甚好,你便可去安排。”

隔不多日,卫绾邀得辕固生、黄生两人入宫,当景帝之面,纵论两人之所学。

当日,宣室殿上帘幕低垂,帘上绣有羲和、羲常双神图。四面殿脚,皆放置博山香炉,幽幽生香。乐工一班人,则于帘后操琴,如潺潺流水。

景帝东向而坐,辕固生、黄生与诸臣分列左右。众公卿落座后,都觉此次论道非同寻常。此前,文帝也曾召见王禹汤等,却从无这般隆重,便都敛息不敢失礼。

景帝环视诸臣,微微一笑:“诸君也不必拘谨。今日清闲,延请辕固生、黄生入朝,为我君臣讲学,论儒学、黄老两家之长,我等洗耳恭听就是。”

众人一齐望向二人,但见那辕固生,年约四十许,俊雅飘逸;黄生则是白发皤然,为一厚重老者。

辕固生闻景帝之言,便向座中诸人拱手一拜:“儒与黄老,皆号为圣贤之学,实则有雅俗高下之分。今日蒙圣恩,入朝论辩,还请长者在先。”

那黄生也不客气,只略一回礼,便从黄帝讲起,至老子、列子、庄子、鹖(hé)冠子等,一路讲下来,滔滔不绝。

诸臣听得入神,都拊掌赞叹。景帝便插言道:“昔我为太子,师傅亦曾提及,那鹖冠子为楚人,居深山﹐以五色鹖羽为冠,故为名号。只不知,此人有何高明处?”

黄生答道:“鹖冠子知兵法,通阴阳,尤擅天文,乃战国末奇人也。主张上下无为,方使人知止知足。若人人知足,少则同济,长则同友,死生同爱,祸灾同忧。所谓天下大同,庶几可至矣!”

景帝听到此,竟是难以自持,环视诸臣一眼,赞叹道:“好个知止知足!若此,人皆为尧舜,相爱相济,岂非逾越上古三代了?”

辕固生微露冷笑,向黄生一拱手道:“长者高德,晚辈敬之;然长者之言,吾却不能信。那鹖冠子,初本黄老,后又杂以刑名,渐趋末流。所谓‘使人知止,死生同爱’,悖于人伦常理甚远,万难实行;欲以此为大同,岂非痴人说梦乎?”

黄生便嗤笑道:“小子无知,岂能妄论先贤?鹖冠子曰:‘天地成于元气。’知止,便是守住元气,不事侵夺。万民虽愚,尚有圣人;有圣贤者启之,执大同之制,何愁无三代之盛?”

辕固生则仰头大笑道:“先生之言,果然是梦呓!人之欲,果能禁绝乎?无非以诗书礼乐教化之,方能知规矩、循礼节。所谓‘圣人执大同之制’,若有违人伦,空言大义,必如暴秦之虐政,白白害了千万人性命。故而黄老之说,实乃乡鄙之论也。如今妇孺童蒙,皆能言‘无为’;然则,人有七情,可无为乎?民有大欲,愿无为乎?唯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方能推己及人,使君臣父子各安其位。”

“小子,可知儒者由来吗?儒者之流,原为殷商遗民,无以为生,为人执丧仪而已。故而儒学之论,无非琐细规矩,枝枝蔓蔓,无涉天地之元气。那孔子所言礼,孟子所言修身,无非是小吏眼光,鄙俗不可耐!”

“断无此理!我儒学先贤,孔子为鲁司空[1]、大司寇[2],摄相国事;孟子游历齐、宋、滕、魏,为君王座上宾;荀子为齐学宫祭酒、楚兰陵令,都曾周游天下,倡言仁义,所遇国君无不折服。敢问先生,此辈中,何人是小吏?倒是那老聃(dān)为周守藏史[3],摆弄书籍;庄周为宋漆园吏[4],无非啬夫者流,不是小吏又是何职?”

“黄老之学,大音希声,岂是尔等鄙儒所能领会的?那孔丘在鲁,不知礼乐之源,不明道德之要,尚须驱车千里,就教于老子。其人侥幸,得为鲁国大司寇,方及三月,即举措失当,狼狈逃去,才是庸吏一个!鹖冠子曰:天地,自然之物也。任其自然,则本性不乱;不任自然,则奔忙于仁义之间。孔丘,腐儒也,他怎知天地本元?”

“非也。孔子倡仁政,便不是天地本元吗?人有欲,故而克己;天下无道,故而复礼;‘克己复礼为仁’,岂不正是大同之制?那黄老无根之说,上天入地,飘忽莫定,焉能信之?王者欲成大同之世,便不能无为,须从修身起,齐家治国,乃至平天下。上古汤武受命[5],便是复礼;若无汤武受命,顺天应人,勤于事功,又何来三代之盛?”

“笑话!汤武哪里是受命,分明是弑君!”

“不然。桀纣昏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顺天下之心,而诛桀纣,不得已自立为王,如何便不是受命?”

黄生便一抖白须,笑道:“小子又不知了!冠冕虽旧,必加于首;鞋履虽新,必着于足。为何?乃有上下之分也。桀纣虽失道,然为君上也;汤武虽圣,乃臣下也。君主德行有失,臣不正言谏之,反因过而诛之,代立为天子,不是杀君又是何为?”

辕固生闻此言,目光炯炯,忽然变色道:“以先生之言,莫不是高皇帝代秦,即天子之位,也是错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公卿静听两人互相驳难,已然入神,此时更是面面相觑。

见两人激辩至此,景帝便觉不能安坐,连忙截住:“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不言‘汤武受命’,不为愚。二公论道,机锋百出,各有所秉,总以不伤和气为上。我君臣闻高论,算是开了眼界。更何况,今日论学,是为求经世之道。朝廷施政,何为得失,可否指点一二?”

黄生便正色道:“鹖冠子言:‘主知不明,以贵为道,以意为法。’最是要不得!百姓家困人怨,在上者却诿过于下,如此‘过生于上,罪死于下’,便是诛尽罪臣,也无济于事。”

景帝脸便一红,连连拱手道:“领教领教!”转头便又望向辕固生。

辕固生随即道:“荀子言:‘尧舜之与桀跖,其性一也;君子之与小人,其性一也。’唯有倡礼仪,制法度,方可使泥涂之人为尧舜。”

景帝心有所悟,不由就一喜:“二公指教,真乃贵于千金。今日便到此吧,朕将各有赏赐,并拟召两位为博士,以备顾问,万望勿推辞。”

二人谢恩毕,便有谒者上来,分头安排不提。

消息传开,朝中轰动,百官争欲一睹二人风采。未几,窦太后在长乐宫,也闻听辕固生大名,知他不以黄老之说为尊,便有意召见,欲当面问个究竟。

辕固生应召来至长信殿,拜过窦太后,便遵命坐于太后座前,屏息听命。

窦太后缓缓道:“哀家目盲,看不清你相貌了。听你声音,中气十足,显是饱学之士。”

辕固生便客气道:“太后谬奖了!小臣蒙陛下看重,忝列博士,当知无不言,指陈时弊。”

“好!有此心便好。天子身边,总不能尽是逢迎之徒。哀家早年时,便喜好《老子》,可否指教,此书最关要处,是哪一节?”

“此书,市井之言也,不读也罢。”

窦太后不意辕固生有此言,不禁大怒:“老子之书,不比孔子那筑城吏夫之书强吗?”言毕,便唤了宦者令来,命将辕固生带去后园,推入猛兽圈,徒手与野猪斗。

殿中众宦者闻令,立即上前,将辕固生死死捉住。

辕固生挣扎呼道:“小臣拗直,不该忤太后之意;然入猛兽圈,当有兵器。”

窦太后便轻蔑一笑:“你辈孔门之徒,不是说那孔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吗,请他来助你便是。哀家也要去猛兽圈,看他如何在你前后!”

那宦者令将辕固生拖出,心知事已闹大,连忙嘱人奔至未央宫,急报于景帝。

景帝闻之,大惊失色,也顾不得更衣了,急忙乘软辇,赶到长乐宫后园。

好在窦太后更衣费了些时,待景帝到时,众甲士正将辕固生举起,投入野猪圈中。

彼时汉宫内,与猛兽格斗蔚然成风。当年李广,便是力能格虎,方获文帝赏识的。此次窦太后发怒,到底是未将事情做绝,仅令辕固生与野猪格斗。

只见一众涓人、甲士,都围在栅栏外,喧嚷不已,要看野猪如何咬死辕固生。

窦太后则端坐于伞盖下,神态悠然;眼目虽看不大清,闻声也是面露喜色。

那辕固生被投入圈中,甫一落地,未及站稳,便有一只凶猛野猪逼近,虎视眈眈。

人兽之间,两相对峙。栅栏外诸人也都收了声,只注目观望。

景帝不由得惶急,连忙推开众人,靠近围栏。见情势紧急,又不便违逆太后之意,急得满头是汗。

那辕固生身临险境,脸色虽白,倒也未惊惶,只逼住野猪怒视。

景帝心中叹道:“书生虽迂腐,终究是直言无罪,何至于此!”当即四下里望望,忽见身边甲士佩有短剑,便伸手拔出,掷入圈中。

辕固生乃儒生,平日娴习“六艺”,除礼乐书数之外,亦精通射御,身手十分敏捷。见有短兵器落下,倏忽便拾起,大喝一声,刺向野猪。

这一剑,正中其心,野猪应声而倒,四脚抽搐,不多时便死了。

围观众人便一阵喝彩。有那掌兽圈的水衡都尉,连忙上前开了锁钥,放辕固生出来。

窦太后见此,默然无语,便也无意再加罪辕固生,摆摆手,算是就此放过。

景帝在旁舒了口气,迎上前去,对辕固生道:“先生好身手!速去歇息,余事暂不用问。”

风波过后,景帝只觉哭笑不得。恰逢后宫夫人王息姁病殁,其三子刘乘,此时已成年,立为清河王;景帝便拜辕固生为王太傅,远赴清河(今河北省清河县东南),先避开太后再说。

临别,景帝执辕固生之手,满心不忍,叹息道:“朕久有尊儒之意,惜乎时运不济,只得委屈先生了。”

后清河王在位十二年病殁,无子除国,辕固生也随之罢归。至汉武帝时,征召贤良,辕固生竟以九十高龄应征,也算是一段传奇,此为后话了。

至景帝后元二年(公元前142年)入秋,卫绾为相已一年,诸事料理皆妥。再看天下,边患虽有缓解,天公偏又不作美,春有饥荒,秋又大旱,各地年成均告歉收,五谷不登。

卫绾见仓廪渐少,百姓乏食,心中便着急。想到民间如若粮尽,野有饿殍,将无颜以对天下后世,便急忙入朝,将心中所忧,禀报景帝。

景帝亦不敢怠慢,数日后,即有诏令颁行天下,不受诸侯进献,减宫中宴享,省民间徭赋,以安民心。并昭告各郡国,力促百姓务农桑、广蓄积,以备灾害。

此外,又痛斥各地县丞之辈私心滥权,鱼肉百姓。其诏曰:“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贿为市,渔夺百姓,侵谋万民。县丞,为各县长吏也,或有奸猾之徒,与盗同盗,目无法纪。自今之后,令二千石各修其职,严明吏治。有敷衍官职、空耗财赋者,由丞相查明,请其罪,布告天下。务使臣民明朕之意。”

诏下数日后,景帝便召卫绾来问:“诏令颁至四方,有何议论?”

卫绾面露喜色道:“民皆欢踊,以为圣意明察,从此猾吏不得为非矣。”

景帝顿觉欣慰,随后又问道:“你曾外放河间,知地方民情。何以近年猾吏蜂起,贪贿公行,莫非朕驭下乏术,太过仁慈乎?”

“非也!陛下登位以来,驭下甚严,权臣亦多有得咎。长安豪门,如今已蹑足而行,不敢放肆。”

“何以豪门知收敛,小吏反倒猖獗?”

“只因礼崩乐坏,已成大势,人心贪之不足。以往执宰,只知减赋富民;另有儒生崇礼,又只知倡学救世。殊不知:人不患其不知,而患其为诈也;不患其不富,而患其贪得无厌也。”

景帝愕然,口大张而不能闭,遂拍案道:“君之所言,朕从未曾听闻,果真就是如此!”

卫绾又道:“世有廉士,清心寡欲,若为吏,当知恤民之苦。然今之选吏,无资财十万钱以上者,不得为宦。那廉士寡欲,从何处可得这十万钱?故廉士久不得志,而贪夫则常得利。”

景帝拍掌赞道:“君曾为太子师,果然通达!选吏之弊,朕已明白了。高帝以来数朝,抑豪强,削诸侯,不遗余力;然于郡县众吏,则稍嫌宽仁。日久,彼辈便成蠹虫,反噬其主。”便命卫绾拟诏,令民间凡有资财四万者,即可为宦,不使廉士报效无门。

景帝看过各地呈报,也是无计可施,急得不思饮食。呆坐了半晌,忽问身边宦者道:“周文仁在零陵,每月必有来信,本月怎不见寄至?”

那宦者吞吞吐吐,不敢明言。

景帝便怒道:“你便如实说!”

宦者伏地战栗道:“上月末,零陵郡有急报,称周文仁已病殁。然……近臣无人敢呈报主上。”

“啊!”景帝浑身一颤,登时忧愤满怀,凄声呼道,“周文仁君,你如何就走了!”忽就觉胸闷气塞,力不能支。勉强撑了半日,仍觉头晕,只得卧床不起。

太子刘彻闻讯,大惊失色,忙奔至宣室殿,端水煎药,百计伺候,昼夜不离父皇病榻。

秋风苦雨间,熬了两月过去,堪堪已至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元旦,因天子有恙免了朝贺,倒也觉清净。景帝此时,稍觉复苏,便嘱刘彻扶自己起来,凭窗远眺。

见长安千门万户炊烟袅袅,景帝不禁就有泪流,对刘彻喃喃道:“我之为政,戾气太重。文武重臣,皆死于非命;心腹如周文仁,亦夭寿而亡。为父今生虽为天子,却怵惕不能安枕,实不如长安一富户耳。”

太子刘彻年已十六,生性果毅,颇为懂事,当下安慰道:“父皇莫忧心,近来朝政,应对皆属得当。郡国有灾,赈济皆已发下,百姓自知感恩。”

“我连月有恙,长安可还安稳吗?”

“回父皇,中尉巡察甚严,丞相亦亲赴市井察问,凡偶语父皇病况者,无论官民,一概捕拿。故此数月间,城内安堵如常。”

景帝便一惊,稍后才缓缓道:“如此……也好,也好!”

此后,景帝每日晨起,都勉力起身,踱至窗前,贪看户外景致。痴望中,想起周文仁来,不禁又暗自流泪。

如此一连五日,竟都见到雾中一轮冬阳,赤如炭火,红光遍洒市廛中。景帝便觉惊异,急召太常许昌来,问道:“日连赤五日,太史官是如何说?”

许昌答道:“太史仅说起,前元三年,天北有赤云如席,而后有七国之乱……”

景帝脸色一变,急急问道:“近来日赤呢?”

许昌答道:“太史不能解。”

景帝便叹口气,想了想,即吩咐道:“你这便传诏南皮侯窦彭祖,令他去召王禹汤来。旁人不能解,王生定然能解。”

此时,窦彭祖已免官归第,接到诏令,不敢怠慢,当即驾车赶往交道亭。至王宅门前下车,却见门扉紧锁,铁锁上已锈迹斑斑,心中便觉奇怪,返身去找里正探问。

里正也不知其详,随了窦彭祖来至王宅,见果然如此,便道:“王生居此,已有三十余年,往来皆贵人,从无邻里入其门。小人只知他独居,衣食自足。近来事杂,倒将他疏忽了。”随后低头想想,才又道,“自当今太子立,就再也未见他出入。”

窦彭祖大感骇异,满屋里仔细看,忽见正堂木案上,有人用手指在浮尘上写了字。细一辨认,原是“扶苏、蒙恬”四字。

窦彭祖大惊,与里正面面相觑。少顷,窦彭祖才厉声问道:“里正,那王生是从何处而来?寻常竟是何等样人?”

里正闻此问,慌得跪下,连连叩首道:“王生来此时,小人尚是幼童。数十年间,只见他独来独往,灶火自理,不见有何异谋。”

窦彭祖呆怔半晌,叹了口气,挥手命里正退下,自己又徜徉多时,方出门登车返回。

再说寝殿病榻上,景帝见窦彭祖只一人返回,神色有异,便问道:“王生如何了?”

窦彭祖一阵战栗,急急将所见如实禀报。

景帝亦是吃惊,口中喃喃道:“王禹汤,果然异人也!那‘扶苏、蒙恬’四字,究是何意?”

“回陛下,微臣也不知。”

“扶苏、蒙恬,皆为赵高所害……”景帝仰头想想,脸色忽就一白,挣扎道,“朕明白了!刘荣死,周亚夫亦死,然我绝非秦二世!”说罢,竟一阵痰迷,晕死了过去。

窦彭祖与众人一阵慌乱,忙唤太医进来,热敷灌药;又分头去唤了太子、王皇后前来。

众人围着景帝,七手八脚侍弄一番。稍后,景帝好歹缓过来,见太子刘彻在床边,便一把扯住,急唤道:“去,召丞相卫绾来。”

时不久,卫绾应召奔入,景帝拉住他衣袖道:“赤日当头五日,实不知是吉是凶。黄石公曰:‘孤莫孤于自恃。’朕之过,就在于太过自恃。今周亚夫已病卒,想那勋臣之后国除,实是不妥。可封亚夫之弟周坚为侯,以承周勃之祀。”

此时忽闻门外有女子哭声,景帝便望住王皇后。王皇后连忙回道:“是后宫贾夫人、程姬、唐姬等,皆在门外。”

景帝便一摇头:“命尔等速退下,先帝尚未召我,哭的甚么?”遂又望住窦彭祖,嘱咐道,“太后那里,万不能惊动。”

如此忙乱半日,景帝面色渐缓,众人这才松口气。王皇后与刘彻便不敢大意,自此轮流守候,昼夜不离。

又过了半月,景帝稍觉振作,便命王皇后、刘彻不必守护,任由自己调养。岂料才过一月余,至十二月末,忽有黑云压长安,冬日里雷声大作。众涓人皆感惊惶,从窗户望出去,见日光竟成了紫色。

景帝闻之,命宦者扶自己起来,也往窗口去看。仰望了片刻,眼中忽精光一闪,急命人召刘彻前来。

刘彻闻召,以为父皇病重,急忙气喘吁吁奔来。见景帝倚于**,并无异常,这才将悬心放下。

刘彻便跪下,膝行至床前听命。

景帝道:“你母生你时,曾梦红日入怀。近来长安频出红日,今日更由红而紫,当是应验在你身上。”

刘彻惊疑道:“儿仅是懵懂少年,何以当之?”

“人间事,不可以常理推之。为父近日病重,料想来日已无多。想我登位以来,迄今已十六年,为政百端,无一事难得住我;唯于身后事,则感无能为力。这几日想得多,觉臣民颂声灌耳,不若后事托付得人。今红日既出,世事更替,你便要担起这社稷了。”

“父皇此言……儿臣今日不想听。”

景帝便容色凛然道:“事已临头,我父子如何不能实言?红日照长安,赤光漫道,固是瑞吉之象,然为父也疑是血光之兆,不可不提防。你日后登位,万不可开杀戒。”

刘彻心头也一凛,战战兢兢答道:“儿遵命。”

景帝又道:“为父病重,羸弱异常,恐等不及你二十再加冠了。下月中,你即可赴高帝庙,权行加冠礼。我不能亲临,则由丞相代之。”

刘彻闻言,顿时泪流如注,只得叩首应之。

至正月十七日,诸公卿、宗室奉上命,簇拥刘彻至高帝庙,行礼如仪,备极隆重。

当日返回,刘彻疾步入寝殿,见景帝倚倒**,竟是气若游丝,不禁就大哭。

景帝闻声睁开眼,勉强一笑:“彻儿勇武,何以缠绵似小家妇?”

刘彻哽咽问道:“阿翁还有何嘱?”

“我为政,似过严苛,彻儿不得似我,待臣民须仁厚。年来我废磔刑[6],允死罪以腐刑[7]代之,又屡赦天下,皆是为平民怨,然亦无济于事。”

“父皇,你已尽心了。”

景帝声音渐小,似耳语道:“乃祖与我,勤勉两代;只可惜,留予你无穷憾事……”说到此,声渐不闻,竟已陷入了昏迷中。

寝殿寂寂,可闻窗外有寒鸦悲鸣,数声又止。刘彻大恸,伏在床边急呼,然景帝却犹如已入梦,此后再也未出一语。

如此十日后,即正月二十七日,天将薄暮,万家炊烟未散时,汉景帝崩于宣室殿,享年四十八岁。

他前后在位十六年。临终之际,犹自颤颤伸出手,紧握刘彻之手不放,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1].司空,官职名,西周始置。掌水利、营建之事。

[2].大司寇,官职名,西周始置。掌律法、刑狱之事。

[3].守藏史,官职名,西周始置。掌收藏国家图籍,为史官之一。

[4].漆园吏,一般指庄子。一说漆园为古地名,庄子曾在此做官;另一说为庄子曾在蒙邑中为吏,主督漆事。

[5].汤武受命,指商汤、周武王起兵灭夏桀、商纣王。

[6].磔刑,古时酷刑,将肢体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