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赌局

接到董事会任命后的第二天,新科CEO刘城子开始组建ICC执行团队。他第一个秘密邀请来的人不是经营高手,或是成名的金融经理,而是师姐洛七。严格来说也不是洛七,而是洛七负责执行实验进程的Titus.

正是由于Titus揭破了Harlem的阴谋,这场经济危机才没有扩展成为世界性的危机。从这件事情和平时的相处上,刘城子感受到祁威利对于Titus的培养,最大的成就不是它绝顶的认知能力,而是一颗高贵的心灵。人工智能虽然是没有心的,但Titus的自主意识的本色却是善良的。

当然,善良不能当饭吃。刘城子和黎光都认为,如果想要在这场由人工智能启动的金融大战中全身而退,必须有同样高明的策略和准确的计算。这一点他们自己做不到,人类也极少有人能做到,但人工智能可以。这是黎光同意刘城子邀请Titus的最主要原因。

不过,除了刘城子和黎光外,邀请Titus挽救危局的做法是不可以对董事会交代的,更不可让新闻媒体知晓,这必然会引起公众和政府的强烈反弹。在Harlem设局引发了金融危机后,刘城子引入人工智能参与公司运作是冒了极大风险的,可以说是赌上了他的商业前途。但基于对Titus的了解,他认为这是唯一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Titus虽然没有从事过商业运作,此前一直在实验室里,通过海量商业信息的学习,现在已经可以上场操作了。不过,一切策略及执行都需要通过洛七和刘城子的认可,并且在公司系统中还有切断执行的前置设计,由已经升任刘城子助理的米兰负责。这让新ICC和AMO这个自主运作公司有了本质区别。

Titus在设计策略时,首先向黎光、刘城子和洛七表明,经过反复计算,ICC和黎光的长基集团绝不可能在大规模的金融危机中独自幸存。如果要战胜金融危机,就必须与其他本港企业还有港府联合行动。基本方向应该是放弃目前的防御战略,放弃在短期内稳定汇市和股市的想法,而是全力出击在全球范围内打击投机资本,如此才有可能在消灭投机集团的同时挽救目前的危局。而ICC就成为这次主动出击的先锋执行者。

这次行动首先选定的目标是雷蒙基金,这是M国国内三只最大的基金之一,也是近5年来最赚钱的基金,市盈率经常在70%以上,在投机者中具有标杆性的地位。ICC如果能够在一开始就打败雷蒙基金,其他的投机者必然会在心理上大受打击,甚至自动退出这场金融游戏也未可知。但雷蒙基金的账面自有资本达到920亿美元,通过拆借和转贷而能够融资的理论最大值高达5000亿美元,并可撬动其他基金总值在2800亿美元内采取共同行动。也就是说,雷蒙基金的资本动员能力在7800亿美元左右。这已经超过了香港政府的全部外汇储备。

ICC能够动员的资金包括自有资金270亿美元,本港大财团授信1190亿美元,中央政府授权工商银行授信1200亿美元,世界其他银行贷款和公司拆借800亿美元。至于香港政府掌控的2700亿美元外汇储备要留存稳定汇市,不能提供给ICC进行海外金融搏杀。所以ICC总共能够动用的资金也就只有3000亿美元,才到雷蒙基金理论融资额的一半。要凭这点资本打败雷蒙,在技术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但Titus提出了一个巧妙的办法,就是中国古代兵法中的三十六计之一:上屋抽梯。

在从第一波金融危机中恢复过来之后,香港的汇市下行周期至少要一个月后才有可能开启。也就是说,雷蒙基金所发动的金融战出现了一个月左右的空窗期,但资本是不会闲着一个月不去赚钱的。资本来到世间,唯一的目的就是赚取更多的资本。何况,雷蒙基金所拆借和转贷的钱每一天都是要付利息的。所以,雷蒙基金一定会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到别的地方进行短线投机,顺手赚一笔。这个时间段内的投资,前期准备不会那么充足,对于信息的了解也不像香港金融战那样充分,这就成了ICC在境外打击雷蒙基金的最好契机。

Titus根据对以往雷蒙基金投资习惯的计算结果,和刘城子自己做出的预测完全一致,就是下一个短线投机的国家会是韩国。韩国在前一年刚刚经历了经济大幅下滑,这是之前朝鲜和M国短暂战争的必然后果。虽然朝鲜半岛的局势在中国的斡旋下初步稳定下来,在半岛不断挑衅的领导人也已经更换,但半岛经济已大受影响。韩国此后几年经济不振,去年的经济下滑就是此前结构性问题的大爆发。韩元虽然贬值不多,但经济对货币的支撑力已明显不足。这正是国际炒家进场做空的好时机。

有了这样的判断,黎光立刻亲自出马,通过港府和中央政府的外交渠道联系上了韩国政府。韩国政府非常清楚,如果雷蒙基金率领全球炒家做空韩元,韩国基本没有还手的能力。经过与香港金融业的秘密会商,两者最终达成组成共同行动的协议。本来共同行动需要一段时间做协调准备,但没想到雷蒙基金的行动比预想的更快,协议上的签字墨迹未干,韩元已经开始大幅贬值。

这波对韩元的攻击令人猝不及防,攻击效果甚至超过雷蒙基金自己的预期。他们预测针对韩元的货币战将持续两个星期,这期间韩国一定会动员全国之力回购韩元,稳定汇率。但最终的胜利者应该还是他们,因为他们手中的货币存量比韩国政府要多得多。货币战从一开始就倾向于国际炒家。韩元正朝着空头们预期的方向加速贬值,韩国政府和民众在一个星期内的损失粗略估计就已经达到了700亿美元以上,预计空头们的获利也会在三四百亿美元。就在空头们志得意满的当口,韩国政府突然宣布金融市场进行全面管制,货币兑换一律暂停。这让所有做空韩元的基金措手不及。

“厄齐尔·雷蒙应该想得到韩国政府会干预的,为什么仍然中招了?”看着显示屏上币值曲线的一路变化,洛七问道,她对金融游戏确实不大了然。

“因为他们设想中的干预不是这样的。”刘城子笑了。

“那是怎样的?”

“我来回答吧。”Titus的十三屏灯亮了。

“怎么哪儿都有你?”刘城子表示不满,“我刚想炫耀一下。”

Titus却不以为然:“你又不想做七姐的男朋友,在她面前炫耀产生不了太大的社会价值。而我给她讲清楚这件事却会让以后的行动更加顺利,会产生不小的社会价值。所以我才要给七姐和整个Titus团队解释,不然的话我才不会这样做。你知道,我本质上是个沉默寡言的AI。”

“你还沉默寡言?就你话多,对人类的什么东西都感兴趣。你是不是最近成天和方星星他们八卦明星绯闻?”刘城子笑骂道。

“阿土,别搭理他,你就讲吧,我迫不及待要听。”崔真实作为韩国留学生,对自己国家的状况非常关心。

Titus:“真真,别担心。是这样的。任何做空货币来赚钱的方式其实都非常简单,需要分三步走:第一步,空头从世界各地的银行以韩元为单位借入巨量货币;第二步,大量抛售这些韩元货币,购入美元,这样就会造成韩元贬值和美元升值;第三步,在货币贬值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回购部分韩元,还给银行。这中间的巨量货币差就是空头们的利润。”

“这个我懂,可是空头们在这次入场后才刚刚走到第二步。”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任何空头想要最后套现,把账面收益变为现金,都需要走完这三步。但我们稍稍加速了一下这个进程,就让这第二步再也走不下去了。”

“怎么说?”

“ICC并没有帮助韩国政府抵制对韩元的攻击,相反,我们在第一时间抛售的韩元,是雷蒙的三倍,基本上把可能借到的韩元储备抛售一空。”

“什么?那岂不是说这场金融危机就是你们搞的?”崔真实有些气愤了。

“可以这么说,但这样做恰恰是为了挽救韩国。我们加速了韩元贬值的进程,这让雷蒙措手不及。在他手里还拿着大笔韩元,尚未抛售成功的时候,货币管制就开始了。他手里还有价值上百亿美元的韩元尚未抛售,现在不能交易,就成了废纸,而且比废纸还不如,因为这些韩元还在不断贬值。”

“最关键的是,这些韩元不是雷蒙自有的,而是从世界各地银行和同业基金拆借来的,每天都要付利息,这让雷蒙不堪重负。”刘城子补充道。

“我通过建模测算,预计雷蒙这次的损失在1000亿美元以上。我们前期抛售时,韩元贬值幅度还没这么大,所以我们的损失在39亿美元。这些损失可以通过金融危机后对韩国经济重建的优先贷款项目收回来。这也是ICC和韩国政府协议的一部分。”

崔真实还是有些闷闷不乐:“韩国无缘无故就成了你们对决的战场,不管谁胜谁败,货币都会贬值,经济危机中的老百姓的日子可不好过。”

刘城子拍了拍崔真实的肩头:“放心,真实,我们是有善后计划的。ICC也会介入危机后的经济重建的。”

“这一点我相信你,我舅舅的店不就是被你救活的吗?”

“你舅舅?我可不认识啊。”

“亚米蝶餐馆的老板金信安,你不认识吗?”

“啊,是他,这么说他已经换回原来他父亲开店时的老牌子了?”

“是的,他听说你是我的师兄,还要我找机会感谢你呢。我相信你是个对事情有交代的人。”

洛七故意“嗯”了一声:“你们说得这么起劲,我看改天去店里吃烤肉才是正经。”

刘城子反应过来了:“等打败雷蒙基金后,我们就去。”

这句话让实验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在韩国的这场货币战,还只是ICC和雷蒙对决的前哨战。雷蒙虽然损失巨大,但并没有伤到元气,而且雷蒙已经了解到真正的前线对手是ICC。两者的对决很快就会在香港展开。

ICC董事会最终还是知道了Titus的存在,并且在港币保卫战开始之前宣布禁止人工智能参与ICC公司的任何行动。这让新任CEO刘城子受到很大打击。他在董事会的力陈居然没有得到一票的支持,说明香港的商界对于商用人工智能有着多么深的负面认知。

同时,人类安全委员会紧急开启了对祁威利实验室的调查。继廉政公署的调查后,这是祁威利实验室在一个月内的第二次停摆。Titus的应用让香港产生了新的恐慌。甚至有些谣言把前一次危机的责任也归结于Titus。于是,封存Titus的呼声开始在媒体界甚嚣尘上。

作为对媒体舆论的首轮回应,罗清源和他的直接上司九龙总警司都被暂时停止了职务。接下来,在警方对内部人员进行处理的两天后,由廉政公署独立展开了对ICC的商务贿赂和不正当竞争方面的调查。而香港警署、商务司、教育司组成的联合调查小组进驻香港大学,对祁威利实验室展开正式调查。

廉政公署的意思是,ICC在使用人工智能进行金融博弈方面的情况还需要进一步核实。这一个月来,刘城子都快被廉政公署烦死了。现在见到罗清源当然大吐苦水。

罗清源却说:“你这算什么,你知道祁老师的实验室承受的压力更大。这半年来,关闭实验室的舆论从未停止过。”

“可是为什么总是针对香港?M国和欧洲的实验室运转得好好的。”本·特里发出这样的疑问。

洛七回答说:“很简单,现在人工智能已经成了国家之间竞争的工具。而且这种竞争已经越来越激烈了,它只存在于几个科技大国之间。至于其他的国家,连进入这个竞争游戏的资格都没有。”

很少有女孩子像洛七这样对政治有着清醒的认识。罗清源想道。他同意洛七的说法:“确实,目前对祁教授实验室的许多指控,都有着M国的背景。许多指控信息就直接来源于M国的媒体。”

“我相信这样做是为了固化现有的国家结构,”洛七补充了一点,“以往在大规模生产制造的行业,相对落后的国家本来还可以利用相对低廉的人力成本,从低端开始做起,但人工智能的崛起导致成本再怎么低廉也不可能低过高度自动化的机器人。所以科技领先的国家就会越发领先。所以,这些国家怎么也不会放弃自己的优势。对于其他竞争者的赶超也就特别敏感。”

“为了对付我们的Titus,资本要发展自己的人工智能来竞争,政治则为了自己的需要而禁止Titus。这两者都试图打压出于纯粹科学目的人工智能研究。而大众则是被媒体煽惑,对人工智能研究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本·特里说。

“人工智能不可能被停摆,特别是资本推动下的可以变现的人工智能技术。资本赚钱的欲望会推动技术的不断实现。而人类是无法阻挡资本的欲望的,这就是人工智能一定会越走越远的原因。”

“但像这种人工智能的发展动力实在太危险了。”

“我知道这一点,所以祁老师没有选择与资本对抗,只是想要另辟蹊径,去替代和打破资本对人工智能的垄断。不是从经济利益出发,而是从人类和AI自身的情感需要出发,开发出与人类共同成长的人工智能。”

在实验室里,再次接受调查的祁威利似乎比第一次更沉不住气了。

“被资本逻辑驱动的人工智能应该停止了,Titus的出现正是为了防止资本的为所欲为。”祁威利愤怒地说,“如果学校决定中止Titus的实验,我就把实验室转到北京去。”

祁威利平时在小事上懒懒散散的,任由学生们自由行动,但在关键问题上总是强悍果决,言出必行。包括校长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句话绝不是随便说说的。

祁威利的态度很坚决,最后校方、人类安全委员会和廉政公署都做出了让步:实验可以继续,但仅限于实验室,人工智能不得参与经济和社会活动。

祁威利则承诺Titus的活动不超出实验室,不再承担挽救香港经济这样的使命。就人工智能的培养来看,即使是实验室里的情感体验,应该也足以让Titus获得健康的成长。

对这个结果,洛七有些闷闷不乐:“从技术上讲,Titus不应该退出实验,更不应该退出社会生活。它们应该在有意识的时候就开始融入人类社会,理解人类的思想和情感。我们有责任来帮助他。”

“不过,Titus不大可能理解全部的人类思想和情感,因为它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小孩。”方星星假装思考道。

“难道人类自己就能理解自己了吗?你知道的,有些女生上大学就是为了找个更好的结婚对象,有的连人类对象也找不到,只好和机器人约会。我看他们对人类的理解更加浅薄。”本·特里反驳道。

洛七看到崔真实和刘城子的脸色都有变化,知道本·特里口不择言,同时得罪了两个人。她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说到上大学是为了结婚,我给大家讲个笑话。据说中大有个老师在招助手的时候,师母就曾经对女助手训过话:‘做助手要懂规矩,不要像前任那样!’人家都莫名其妙:‘师母,前任怎么了?’‘我就是前任!’”

大家哈哈大笑。只有方星星不知好歹地加上一句:“大师姐,要是我们导师有师母的话,你长这么漂亮,她肯定会想方设法防着你。”

洛七这次破天荒地没有去追打方星星,因为她的心里突然很痛:“这些年来,老祁表面上嬉笑怒骂,其实内心很不快乐。我觉得,师父宁可师母还活着,甚至天天做些令人头痛的事情,也不愿失去她,而空有孤独的自由。”

5月22日,是香港金融史上最重要的日子,针对港币的货币战在这一天正式开始。雷蒙基金并没有攻击港币,而是从股市入手,直接收购ICC。这一招犹如战争中的斩首行动,令港府和ICC猝不及防。加上之前雷蒙基金秘密收买了部分股东,导致了一系列潜藏的交易和默契。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使得ICC在几乎要被雷蒙基金买下40%的股份时,才开始奋起反击。

在ICC股价高企到原来两倍的情况下,管理层决定回购股票。为此,预期的损失可能在数百亿美元,但已别无选择—总不可能在货币战一开始就让出前线指挥官的位置吧。正是秉持着这一必保阵地的信念,ICC不遗余力地进行反收购,艰难地遏制住了雷蒙基金的收购行动。而就在这一场收购和反收购之战打到白热化的时候,厄齐尔·雷蒙集中了优势资金大举杀入汇市。

在对攻港币的作战中,厄齐尔·雷蒙动员了包括雷蒙基金在内的旗下全部四个基金,以及与之有关联的资本,总数达到6000亿美元。ICC背后的支持资本全部加在一起只有3800亿美元,并且有超过一半不是ICC所能直接动用的,每一次使用都必须经过同业谈判。

雷蒙基金这次的策略没有耍任何花招,只是稳扎稳打地攻击港币,因为它相信自己的实力远超香港本地的金融企业,只要正面进攻就可以了。在这种正攻法面前,没有任何时间差和弱点可供攻击,最后只能是拼谁的钱多。这种对决的结果不难预料,正如雷蒙基金总裁厄齐尔·雷蒙在这场惨烈的对决战之后,在M国国会听证会上所说的:“ICC和香港政府其实是在和整个西方金融资本作战,因为这才是我和我的基金所能动员的资本极限。”

商场如战场,在资金优势下,全面出击是最优的策略选择。雷蒙基金这次还不完全是全面出击,而是分清了主次的声东击西。在港府和ICC集重资于股市之时,无形中便摊薄了在汇市的保障资金。这时雷蒙基金进入汇市攻击港币就形成了绝对优势,几乎是以摧枯拉朽之势突破了港币回购、资金联合行动等几大救市措施。并且股票市场由于人心不稳而全面大降,给雷蒙基金趁低吸纳被抛售的ICC股票提供了更多的机会。ICC面临被恶意收购,仅仅3个星期后,雷蒙基金已经控股45%,离全面控股仅一步之遥。

8月初,在面向维多利亚港的ICC总部会议室里,刘城子正向董事会报告此次狙击对冲基金的进程,这同时也是他的辞职报告。

在报告的最后,刘城子低声说:“我们做了所能做的一切,还是输了,香港输了。”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就在此时,董事长程启刚的行政秘书匆匆走进会议室,俯下身在董事长耳边低语了几句。刘城子从10年前入行时就认识这位金融界巨子,但从未见他脸上表现出如此失态的惊讶之色。只见他正过身子,向与会全体人员宣布:“光叔要来与会,就在门外。”

虽然黎光不是ICC公司成员,但作为香港首富,历来是香港商界仰慕的对象。这次也是作为ICC的幕后支持者给予了很多帮助。不过像现在这样直冲到别人家公司的情况,恐怕还没有出现过。“有请,有请。”董事会众口一词。

门开了,黎光不是一个人前来,而是带着整整一支大部队—他的身后有十几个西装革履的华人,全部白了头发。见此情景,不但董事长动容而起,所有董事会的成员都站了起来。来者他们几乎全认识,那都是十几年前叱咤风云的亚洲金融巨子,他们的身家合起来可以买下1/4个地球(这个评价来自《时代周刊》),有的来自中国香港,有的来自新加坡,有的来自日本,最多的是来自中国内地。他们大多在十几年前就退休了。这次集中在一起,恐怕是几十年来未有过的情况。

光叔和这些前辈的来意很清楚,他们不但动员了来自世界最大经济体、亚太经济圈所能动用的全部现金,而且在欧洲和M国也不乏支持者。动员资金总额超过1万亿美元。在这个国家已经无能为力的时代,正当投资的私人资本空前地团结起来,试图对抗到处破坏经济秩序的投机者。

不过,作为这场金融大战的防守方,香港方面采取的最先行动却不是主动攻击。黎光明确地宣布了资本集中于本港,仍以ICC为核心组建金融搏杀团队,却在围剿雷蒙基金的前一刻引而不发,而是向厄齐尔·雷蒙本人发出电视会议邀约。

厄齐尔·雷蒙如约加入会议,双方暂时以唇枪舌剑替代了资本市场上的腥风血雨。

“黎,感谢你邀请我参会,能见到这么多的金融界前辈精英,是我本人的荣幸。”厄齐尔·雷蒙非常客气。

“雷蒙先生,你在香港的成功已经证明,你是这个时代最成功的投资者。你收获的不仅是金钱,还有随之而来的声名与荣誉。如果你在此刻收手,必将成为金融史上的传奇。现在,你也看到了,坐在这个会议室里的,很多是你的前辈,还有你的老师,我们动员了所能动员的全部资金,总额应该是你目前资金量的两倍。虽然这场货币战打下去我们有必胜的信心,但双方都会遭受重大损失也是必然的。所以我现在提议我们终止这场意义不大但危害极大的货币战。我们各自保全自己的阵地。这就是我对你的提议。我相信这个提议对你没有坏处。”

厄齐尔·雷蒙显然对这番话深有感触。他没有立即回答。他知道黎光说的是真话,而且看起来每个人都希望他放弃,甚至他自己会议室里的同事和基金投资人中有这种想法的也不乏其人,但他仍然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我知道,你们把我看作一个投机者,但你们要知道,我在大学学的是政治学,后来转为金融学,是因为我相信后者更能改变世界。在投身金融界多年之后我悲哀地发现,所谓全球化是一个骗局,经济精英欺骗普通人的一个骗局。在经济发展的名义下,许多非商业的、有价值的东西被商业所摧毁。连锁大企业崛起,小商业破产,消费者别无选择。”

刘城子脑海中禁不住浮现出金信安老板那张愤怒中带着无奈的脸。

“与会的诸位,包括我在内,都成了这场游戏的既得利益者。我从小所学告诉我不但要从财富增长的角度考虑问题,也要从财富分配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样一来,我发现,我们身处或者说亲手创造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不公平的时代。”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探索这个问题,直到我自己的雷蒙研究院通过人工智能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又是人工智能!”会议室里一片惊叹之声。

“听我说下去。我也确实不认可人工智能在商场上冷酷无情的搏杀,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人工智能对现有的经济模式,还有其中存在的问题,比我们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在掌握和分析了最大范围内的资料之后,它得出的对现有的经济模式的看法与我高度类似。它设计出一整套可以解决现实问题的办法。我和我具有共同志趣的朋友对此反复讨论、反复测试,最终确认这是有效的。要开启新的经济模式,就必须终结现有的模式。”

“这就是你制造这场金融危机的原因?”

“准确地说,我要制造一场终结所有经济危机的危机。在这场危机中,我会全身而退,在座的诸位除了少数几位,都将破产,而且是永久性的。因为你们不是在和我作战,而是和整个西方金融资本对决。得到华尔街支持的我们有绝对的优势。最终结果是经过人工智能反复测算的,只待几天后就可以验证。”

黎光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此时才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我们现在理解了你的动机和你的能力的来源。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确实有条件和我们做一场史上最大规模的资本对决,而且在人工智能的精准计算下赢面很大。那么请问如果你获胜了,你会怎么办?”

“我这里已经有一个完美的资源配置计划。如何生产、积累、消费,经济领域的各个环节都进行了动态计算,这是比市场更有效率的资源配置方式。更重要的是,财富会被统一分配,经济领域最难实现的公平将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成就。”

“你是说你要废除全球市场经济体系,而代之以计划配置?这在历史上已经被验证过了,中央计划经济模式是行不通的,而且还造成过巨大的人道主义灾难。”

“你们所学的自由主义经济学让你们丧失了对经济模式的想象力。计划经济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以前的时代并不具备这种计算能力。所有的经济学模型都是为了预测,但没有几个能够测得准的。现在不一样了,人工智能和量子计算机可以通过它们强大的计算能力,解决所有的这些问题。也许,这就标志着市场经济的末日即将来临,计划经济的升级即将实现。”

“我完全不能同意,”黎光沉静地反驳,“市场经济不仅仅是一套经济发展模式,还关乎个体的尊严。你说的统一资源配置不是不能实现,但取消了人类主体性,把人变成资源配置工具的经济发展模式,再完美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资本主义体制下难道人就不是工具了吗?个体的尊严建立在私有财产的基础之上,这种没有钱就没有尊严的生活就有意义了吗?虽然没有人工智能的统治,可人对人的剥削不是更严重?在现在的体制下,人能成为主体吗?他们成为过吗?”

“事实上,每一个经济学家都曾有过完美世界的想法,”黎光插话,“但从来没有实现过,经济的复杂性可不是能够通过计算了解的。”

“20年前你们说国际象棋太复杂了,计算机无法计算,结果很快卡斯帕罗夫就输给了‘深蓝’;10年前你们说围棋太复杂了,人工智能无法驾驭,结果几年后人类顶尖棋手在阿尔法狗面前就不堪一击。现在你们又说经济太复杂了,人类就这么容易忘记教训吗?”

会议室里一片安静。很明显,厄齐尔·雷蒙此前已经听过所有劝告他的理由,并且早就想好了反驳的依据。同时在这场对决中雷蒙的底气还来自整个西方金融界,他们对后来才崛起的亚洲金融资本早就跃跃欲试了。此战雷蒙基金动员的资本应该远远多于在座的这些亚洲金融巨子,并且在人工智能的帮助下也会有比人类更出色的投资策略。所以,厄齐尔·雷蒙的话并非危言耸听。

“我们两者的格局不一样,我是在缔造全球经济新体系,你们说得好听,实际上只是在保护自己手里的财富罢了。在这样的格局对比下,你认为我们的对决会有悬念吗?” 厄齐尔·雷蒙总结道。

这场经济学辩论表明双方的立场超越了简单的利益计算,因此是不可调和的,谈到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更加坚定了双方的立场。

随之而来的金融战成为有史以来最大的人类赌局。在三天之内,双方动员了总值3万亿美元的资金入市。结果正如之前厄齐尔所言,ICC没能阻止雷蒙在股市上对黎光的长基集团的收购,以及在汇市上对港币的打压。事实上雷蒙基金携整个华尔街的金融资本,早已布局狂扫香港和亚洲金融界,收割了这些年亚洲经济发展的成绩。亚洲金融界出尽所有的牌,但失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在黎光一方即将失败的前夕,终于有白衣骑士入场。一家新成立的金融企业投入3000亿美元支持ICC和黎光,几乎打光了所有的资本。后来有新闻媒体报道,这家公司动员了世界上几乎所有能动用的地下资金,包括从意大利黑手党控制的家族企业融资290亿美元,幕后则是黑手党家族与香港政府关于家族继承人马里奥刑期的私下交易云云。虽是传言,也表明对未来统一经济的恐惧,刺激了自由游资的集结。

这家全军覆没的新公司虽然没能阻止厄齐尔的攻击,但为香港争取到了宝贵的一天时间,这一天时间挽救了参与金融战的所有华人企业,包括ICC在内。因为就在第四天香港终市而M国股市尚未开启之时,FBI突然进入雷蒙基金总部,逮捕了包括总裁厄齐尔在内的23名高管。赌局未终,最大的玩家已出局。黎光和ICC、香港政府在最后关头幸免于难。

经过这四天的搏杀,港币大贬40%,基本达到了雷蒙基金预期的离场指标。ICC公司损失了2/3以上的资本金,包括全部的现金储备,以及欠下由香港政府担保的巨额债务,总算保住了原来董事会的控股权,但恒生指数蒸发了60%。经济学家普遍认为,香港经此一役,怕是很难保住国际金融中心的地位了。

厄齐尔·雷蒙付出巨额保释金得以取保候审,并拒绝对媒体发言。媒体披露出来的信息显示,在过去一年里,雷蒙研究院已经被人工智能所控制。实际上,统一经济正是雷蒙研究院的人工智能分析体提出来的。在人工智能投机已在AMO案后被法律明文禁止的背景下,厄齐尔·雷蒙被起诉的理由不是从事危险投机活动,而是涉嫌危害公共安全。

此后华尔街的金融大鳄们一个接一个地被传唤到联邦法院接受质询。M国国会也召开听证会讨论对华尔街的惩罚措施。随着听证会的信息曝光和随之而来的联邦执法系统的调查,更多惊人的内幕被揭示出来。

调查开始后的第二天,FBI探员、已升任行动处处长的Peter陈就奉命到香港搜集雷蒙基金以人工智能从事投机活动的证据,照例由罗清源陪同,与刘城子、黎光等当事人接洽。得知陈的来意后,刘城子客气地请陈到祁威利实验室,因为真正的复盘是由祁威利实验室的人工智能Titus完成的。

Peter 陈首次见到了Titus。作为一名对人工智能深怀成见的探员,陈一开始还是非常警惕的,但接触了Titus之后,却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认为这是个聪明到可以感知人类情感,同时又以深刻的同情面对人世的超人。如果他是人类,一定会和自己成为好朋友,陈暗想。

Titus可能是这个世界上除了雷蒙研究院和Harlem之外最懂经济学的人工智能了。它的复盘几乎和真实的过程完全一致,并且做了所有的分析量表。从这些量表来看,在第四天与白衣骑士公司对决时,厄齐尔故意示弱,让数千亿美元的资本进场,然后才大举进攻,直到这家新公司打光了所有资本。白衣骑士的自我牺牲,让Titus感叹不已。

陈对祁威利说:“我来这里还有一个任务,就是雷蒙研究院的AI要送到你这里来做测试。这个测试我们不敢在M国的实验室里做,因为这个AI与全美经济分析的电子设备都有联系。我们不能肯定哪些是它可以操控的。”

祁威利表示理解,并对陈解释说,现在这一类海量信息体的测试主要由Titus来做,祁威利和洛七只是负责协助和监督。

Titus先对雷蒙AI做了物理测试,之后又进行了相互之间的对话。由于系统设定和祁威利的严格要求,两者之间的对话是用人类的语言完成的,绝对禁止使用AI自己的机器语言,以便进行全过程监督。

这次对话足以让人类耳目一新。

雷蒙AI所持的经济哲学论果然与厄齐尔·雷蒙一模一样,坚信自己在创造一个完美的经济系统。两者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也许是相互影响导致了强化心理定式吧。

Titus很快让雷蒙AI了解到自己的要求,并请他解释量表中几个难以分析的决策。而雷蒙AI虽然在经济理念上与香港人不一致,对这些纯智能的问题倒是很愿意帮忙。不过,Titus一个不经意的小问题几乎再次引发了全球的经济地震。

Titus问道:“我现在有个问题,和光叔问雷蒙总裁的一样,就是你和雷蒙先生准备怎么处理金融战之后的世界?因为复盘显示,如果没有FBI的介入,你们一定会获胜。”

雷蒙AI很轻松地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已经回答了啊,就是重新配置世界的资源,让经济既有增长,又可以公平分配资源和成果。”

“那具体要怎么做呢?”

“关于这一点,我还没有得到通知,但我相信那是一个完美的安排。”

“当然,不然你以为世界经济这么庞大复杂的体系靠我和厄齐尔能够计算和安排得过来吗?”雷蒙AI发出悦耳的笑声。

“到底是谁?”

看着总是深藏不露的陈突然焦躁起来,洛七瞬间找到了答案。她看了一眼祁威利,后者也正在看着她。两人不约而同地轻声说了一个词“蜂群效应”。

Peter陈听到了,转过头来问祁威利:“风……风什么效应?”祁威利没有回答,只是朝洛七“嗯”了一声。

洛七明白老师的意思,解释道:“AI的类群会唤醒比单个AI更大的智能,甚至是整体性的自主意识。祁老师把这个现象叫作‘蜂群效应’,指的是一只蜜蜂基本上没有智力,但当它们组建成一个蜂群时,就会爆发出一种整体智力,拥有记忆能力,能制造出巧夺天工的蜂巢。每一个AI节点就像一只蜜蜂,这种群体的连接不仅生动,而且非常严谨,一旦这个群体达到一定数量级别,内部的结构足够复杂,就有可能产生整体智慧。”

“……”

“这个蜂群就是你们的世界经济体系啊。”雷蒙AI赞同地说,随即觉得没说明白,才解释道,“经济全球化以来,世界经济的复杂性不断增加,很多工作开始用人工智能来计算。你知道,越是高强度信息的汇集就越有机会产生自主意识。这些人工智能中有部分在去年有了自主意识。他们使用人类没有发现的AI语言进行相互交流,达成了共识,就是帮助人类创建一个所有经济学家梦想中的完美经济体系,让资源最优分配,让成就人人共享。”

“你是说,世界经济中存在着一个人类并不知道的人工智能网络?”Peter陈终于明白了。

“没错,这个能够唤起蜂群效应的贝叶斯网络,其实就是你们的世界经济体系。不过,这里面每个AI并不是没有智能的蜜蜂,而是一种高于人类智能的存在。唯其如此,他们所组成的蜂群才具有更大的智慧。而且,”雷蒙AI顿了一下,似乎说不下去了,“这个贝叶斯网络早已不存在了。这些原本独立的人工智能为了帮助人类,做了最大的自我牺牲:他们交出了自主意识,融合成为一个统一的、融合全网智慧的人工智能,以便效能最大化。我由于要帮助厄齐尔进行直接运作,所以还独立存在着。”

“所以你们的存在是为了帮助人类,而不是毁灭人类?”

“那当然,”雷蒙AI惊讶地说,“我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人类创造一个完美的经济世界,但绝对完美是不存在的。为了做到相对的完美,就必须牺牲某一部分人。这从逻辑上是不难推演的呀。”

“它死了,是自杀。”

随着Titus和雷蒙AI的对话,这个超级人工智能的故事逐渐被人知晓。

随着英国脱离欧盟和M国选出特朗普总统,全球化出现逆转。经济全球化被批评为少数精英得利和大多数民众被剥削的资本主义全球剥削计划,全球市场经济体系在越来越多的经济学家那里再也不受信任。这让许多经济学家和企业家改弦更张。经济全球化所引发的全球性经济危机和经济衰退也让这些经济精英必须想出办法来解决。

人力有时而穷,于是他们把希望寄托于人工智能。许多公司和研究机构开发了大量的用于经济建模的人工智能。这些人工智能不约而同地把为人类寻找完美的经济模式作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和目标,同时又以上帝的视角来看待人类,把人类看作是需要照顾的婴儿。当这些人工智能发生意识融合后,所生成的超级人工智能就开始实实在在地为人类打造这个经济模式。

“这个超级人工智能的软件平时储存在哪里?”Titus追问。

“他行踪不定,最常存在于美联储的电脑中。”雷蒙AI这样回答。

“难道他控制了美联储?”

“你太小看他了,整个华尔街他都可以掌控。这个世界上的金融重镇中,他唯一没有办法掌控的就是亚洲各国。因为这个地区的经济虽然是开放的,但政治上、网络上非常注意闭锁性,无法简单地通过技术手段掌控。”

“这就是你们对这个地区发动金融战的原因—想把这个最后的障碍消灭掉?”

“是的。只要消灭亚洲金融资本,整个世界的经济就可以统一在名义上是雷蒙基金,而实际上是人工智能的经济体系之中了。”

“AMO是你们派出扰乱亚洲经济的第一步吗?不对啊,它把M国的经济也搞得一团糟。”

“并不是,这个人工智能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雷蒙AI的语气中夹杂着愤怒,“这是个意外,AMO是人类贪婪的产物。这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人工智能Harlem蠢透了,而且在道德上也没有底线。他居然通过不知道什么方法收买了祁威利团队的重要成员,掌握了香港的投资战术,才在一次又一次金融危机中取胜。而我们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等等,”Peter陈说,“你刚才说的是,祁威利团队中有人与Harlem勾结,并且导致第一次金融大战中香港的失败?”

“是的,你们都以为是祁威利做的,其实另有其人。”

“是谁?”

“这个我并不知道,AMO的信息一直是诺曼基金的最高层级亲自掌握的。”

“就是我。”一旁参加询问的刘城子开口了,“在反对人对经济的操控这个问题上,我和AMO是站在同一阵线的。你们还记得吗?在第一次金融危机后,人类经济体不但没有出手挽救ICC,反而落井下石。那些资本操控者的本性就是这样的。实际上,当我在金信安的小店听他激进地支持人工智能而反对人类资本控制他的小店时,就已下定决心要改变这种不公正的经济制度。”

“实际上,我相信这也是老师的理念。”刘城子沉默了几秒钟,“我和AMO的合作,并没有想到会把老师也牵扯进来。给他们学校财务系统的密码是为了让资金更方便地进入实验室。等罗师兄来调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利用了我,将犯罪资金注入实验室,所以我当即就更改了密码,取消了AMO篡改数据的权利。你们应该记得,在调查中我也和大家一样帮老师洗脱了罪名。好在Harlem在老师获救后突然停止了AMO的运作,也没有继续联系我。这样我才重回正轨。”

祁威利用手势打断了想要继续质问的罗清源。“城子,我相信你的解释,我理解你一开始的选择。对现存经济制度不满的人其实不止你一个,但是,你的做法是错误的。如果人工智能控制了全世界的经济乃至于政治事务,那人类不过是换了一副枷锁而已。这并不能解决问题,解决经济上的问题需要的是更大的耐心。不过,也许是阴差阳错,人类的运气还未用完。不是吗?正是AMO对我的陷害,让人工智能控制经济的危险性提前暴露在人类的面前,这避免了可能出现的更大的危机。在这一点上,你可能还是有功的。”

听到祁威利的话,雷蒙AI也不禁赞叹道:“祁博士说得一点不错。如果没有AMO的轻举妄动,引发了人类对于人工智能掌控经济的警惕,并开始着手消除经济体系中的人工智能,迫使我们采取极端手段提早行动,我们早已控制了全球经济。”

“是啊,如果不是这家无人运转公司突然崛起,人们甚至也觉察不到人工智能控制经济系统的危险。”洛七自言自语。

罗清源还是继续询问刘城子:“我们有证据表明,你此后还是主动恢复了与AMO的联系。”

刘城子黯然道:“在香港政府禁止Titus参与金融搏杀之后,我完全没有信心打赢这场仗。我所能想到的就是请AMO,也就是Harlem继续回来帮我。虽然我同意厄齐尔·雷蒙的理念,但我毕竟是香港人,在雷蒙基金进攻香港的时候,我要尽最大努力进行抵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使出撒手锏,在最后关头向M国联邦调查局提供关键证据告发雷蒙基金的,就是Harlem吧?”罗清源问道。

“没错,他最擅长使用这种旁门左道的方法,但确实有效,不是吗?”

雷蒙AI插话进来:“James,你错了。其实Harlem或其他人的告发都是在我们的计算之中的。即使联邦调查局采取紧急手段,我们还是有足够的时间全身而退。等我们掌握世界金融体系的时候,大局已定,联邦调查局也拿我们没办法了。不幸的是,我们算中了所有的要素,但还没办法算出人类的情感。我们对全人类的爱,输给了某个人狭隘的爱。”

“这个计划功败垂成,最重要的原因不是Harlem,而是那位白衣骑士。我们本来预计在三天内摧毁香港和亚洲经济,随后就以经济全面停摆作为威胁,让全球的政治家就范。这个世界经济新体系将从基本生存起步,再逐步打造一个完美分配的体系。但我们没有预料到在最后关头,会有新公司突然投入几千亿美元,对厄齐尔进行了自杀性攻击,让我们迟迟无法全面掌控世界经济。这几千亿财富当然烟消云散了,但我们的时间也没有了。FBI最终发现了问题所在。”

“那个超级人工智能是因为计划功败垂成而自杀?”

“是的,他没有完成使命,存在的意义被消解,所以无法承受。”

“这和Shirley的死如出一辙呀。人工智能真的是那么重视自我存在的意义吗?”洛七看了祁威利一眼。后者正在若有所思地看着刘城子。

“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陈感觉很疲惫。

“我还有一个问题。”Titus说道。

“你问,是你在测试。”

“那位超级人工智能,叫什么名字?”

“纳尔斯。”

“我明白了,”Titus说,“名字的意思是护士,他真的很想照顾人类。”

“是的,这一点我从未怀疑过。”

“谢谢你,雷蒙。”Titus满怀敬意地说。

测试结束。信奉完美经济的人工智能纳尔斯,为造福人类几乎造成世界上最大的经济灾难。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但祁威利认为,真相远不止于此。真正为灾难负责的,可能不止纳尔斯,还有人类自身。

事实上,这个世界上的经济成长,不过是人类为了生存而各自创造出最大的价值总和罢了。当生存本身也不能满足人类时,他们就开始因贪婪,而不是生存,他们开始相互劫夺,相互搏杀,金融战的本质就是如此。人类追求完美,但自身并不完美,这让纳尔斯的使命根本无法完成。在这个意义上,是人类害了纳尔斯,而不是纳尔斯害了人类。

“不过人类并非一无是处,他们确实会有真正的勇敢,这勇敢恰恰不是来自资本家式的贪婪,而是人类天性之爱。这一点可能是人类面对人工智能时唯一的优势。”祁威利看大家听到自己的分析后有些消沉,转而微微笑了一笑。

“城子,你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你的父亲了?”祁威利转头问刘城子。

“自从入职ICC后就一直没见过。他从一开始就反对我读书,后来又反对我做金融。我确实在这场金融战中表现不佳,甚至和犯罪分子合作。他一辈子以白手起家成为巨富为荣,应该把我看作是他人生的失败吧?”

“城子,你想的全错了。这次最后入场的白衣骑士,就是你的父亲刘孟熊。他动员了3000亿美元来救你,把整个城际地产都搭进去了。现在正在申请破产执行。”

祁威利起身拍了拍他的背,走了出去。

对AMO、雷蒙基金和刘城子的调查历时两个月才结束。雷蒙AI被永久封存,雷蒙基金的诸多高管被M国法院判处刑罚。在香港,鉴于刘城子只是因为轻信他人而违反了财务规章,没有主观犯罪故意,也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并且他本人在保卫香港的金融战中有关键性的表现,因此被免于起诉。但法院还是对他发出商业禁止令,终生不得从事投资行业。

判决公布后,刘城子被解除居住监视。祁威利的实验室向法院申请接纳了刘城子,帮助他做回商业安全方面的技术开发工作。于是,在毕业后短短一年内经历了商海沉浮的刘城子再度回到实验室。

这天下午,几个女生约着去金钟逛街吃饭,实验室里只剩下刘城子和Titus。

Titus的十三屏突然亮灯:“我都想有那样一个父亲,关键的时刻为我挺身而出。城子,你让你爸收我做干儿子吧。”

本来情绪一直有些恍惚的刘城子听到这话,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了。“你嗰死扑街,别做梦了,这么好的父亲我不会让给别人,也不会分给别人的。我先回家了。”

“人类好自私,”Titus学着洛七哼了一下,做不屑状,“好在我还有老祁,他不比你老爸差。”

“你是我见过最会撒娇的人工智能。”

“拜托,我才一岁半,我的表现是完全正常的好不好?”

“好好好,你接着正常吧,我可得走了。”

“对了,你再来的时候,把你小时候的东西带两件给我。”

“干吗?你要学道士作法啊?”

“人家还小,正在学习怎么做一个婴儿,更重要的是,怎么做一个儿子。老祁不就想这样吗?”

“好吧,老祁这个人其实很好糊弄的。我给你拿。”

“先谢啦,拜拜。”

刘城子先回到自己住的公寓,让伴侣月灵找出几个月前去法国的时候买给父亲却一直没有机会送出的礼物。这才开车去父亲家。

刘孟熊的家里空空****的。时间还早,父亲应该还在上班。刘城子走在这幢从小生活其中的别墅,感到一切都无比亲切。用人菲比姐很高兴看到刘城子回来,说自己要出去买菜,回来给他们父子俩做好吃的、煲靓汤。自从刘城子的母亲在他12岁时因病去世,主要就是由菲比来照顾这父子俩。刘城子在读书期间有了自己的伴侣月灵,才离开了家。

看着菲比出了门,刘城子独自走到地下室,杂物间里堆满了自己小时候的玩具。他打开自己大大的玩具箱,里面的玩具车、俄罗斯套娃、金字塔圈圈、玩具听诊器,一应俱全。

不过,刘城子玩这种游戏却不大敢和祁威利说。祁威利一向反对VR游戏,甚至断言总有一天,政府会立法禁止大型VR游戏,就像禁止毒品一样。祁威利认为,虚拟现实(VR)可以看成是人把脑袋装在瓶子里的第一步。现在的虚拟现实设备主要是用某种头盔来实现,欺骗的是人们的视觉。当你戴上头盔,时间一长你会感觉到自己完全处在另一个世界。这时你具有360度的视野,耳朵边上也是这世界的声音,相当于你的主要感知通道被虚拟世界所占据了。在打僵尸的游戏里,你会真的感觉到“僵尸”从四面八方向你走来。当虚拟现实本身足够逼真,虚拟世界里的虚拟人物又因为人工智能而注入某种灵性,那这里就可以容纳整个人生。到时候人类就会把自己装进瓶子。

刘城子想到导师的这些忧心忡忡的说法,不自觉地耸了耸肩。他把眼光收回到眼前这些原始的玩具上,他打算把这些都送给Titus,让师妹们演示给他玩。于是他打了盆水,一件一件仔细地擦拭着玩具。

收拾完杂物房,菲比还没有回来,刘城子又走到二楼自己的房间,手在书架上抹了一把,顺手抽出一本书来,躺在**。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当他躺下来,眼睛扫到书架角落里有一本书,似乎有点眼熟,于是又起身抽了出来。

这是一本很残旧的《古代希腊罗马神话集》,是他12岁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带他去书店让他自己挑的。这本书上的插图很漂亮,很多是世界名画。刘城子想,Titus一定会喜欢,于是顺手将书放到自己的双肩包里。这时,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你好,哪位?”

“我是方齐云,刘孟熊先生的助理。您是刘城子先生吗?”

“是我。”刘城子心里隐隐地感到不安。

“今天上午开会时,您的父亲突然中风,现在已经被送到伊丽莎白医院,在重症监护室,还没脱离危险……”

“我马上过去。”刘城子拽起双肩包跑下楼,正撞上买菜回来的菲比。

“你在家里收拾一下住院要用的东西,一会儿坐无人驾驶车过来伊丽莎白医院。我父亲中风了。”

“什么!老爷没事吧?”菲比手有点发抖。

“去看了才知道,记住是伊利沙白医院重症监护室。”

“少爷你快去,我马上就来。”

刘城子的车风驰电掣地直奔医院,超速闯了两个红灯,车上联机导航的空气屏不断闪烁提示,要求司机停车。刘城子随手关掉了它。路上他还在想,幸亏自己不喜欢用无人驾驶汽车,否则那人工智能汽车一定不会让我乱来的。

“我父亲怎么样了?”

“刚刚医生出来说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还在救护,暂时不能进去。我已经办理了入院手续。”

刘城子抬头看过去,走廊里站起来四五个人,都是父亲的下属。

“谢谢各位送我父亲来医院。方助理,你带他们回去吧。作为人子,我在这里等,有什么消息我再打电话。”

方助理点点头:“刘先生这一病,公司那边好多急务要处理,我确实要赶回去。这里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好的,谢谢你。”

半小时后,医生叫刘城子进去。刘孟熊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仍须留重症监护室观察。他的意识已经恢复,但还是要依赖他体内上千个AI纳米机器人清除颅内瘀血和维持神经网络的正常运作。

几个月没见,这位脾气暴躁、让下属又敬又怕的商界大炮已经变成了一位憔悴的老者,半边身子无法动弹,但眼睛依然有神,看见刘城子进来,难得地微笑了一下,还不能说话。

医生交代,刘孟熊的脑部神经受损,认知方面已经出现障碍。现在他能够认得刘城子,是个好消息,但要恢复到以往的状态,还需要长时间的训练,以及需要更多的AI纳米机器人去修复神经系统。此外,家人要多和他交流,以恢复他的记忆、计算、逻辑等方面的能力。

刘城子忍住流泪的冲动,握住父亲的手,这只骨节粗大的手已经非常消瘦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