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祸临
01
踏入仙界的一瞬间,渊华的化身就“砰”的一声消散,连点火星都不剩。
我和火苗被吓了一跳,差点把怀里一堆辛苦得来的药材给扔了出去。
“走啦走啦,真帝君还在三十二重天呢。”火苗扯着我的袖子催促道。
我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去,无他,这种痞坏不羁的渊华简直是千载难逢,他消散了,我很是不舍。
在凡间过了一个月,再回到仙界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也对,我在凡间打打闹闹的这个月对于仙界而言,不过是一个时辰罢了,打个盹的工夫而已。
于是我也不急着找老君销假,将药材都放进自己的房间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前往三十二重天见渊华。
虽说在凡间之时我与那个化身没少腻歪,但在我心里,那个心怀天下、孤高冷傲的帝君,才是我心上真正牵挂的渊华。
飞行途中遇到的仙家有不少认识的,我都特别起劲地打招呼,毕竟一个月没见了,还是颇为想念的。
但仙家们多是错愕疑惑,甚至有人问我是不是欠了他什么没还。
我反问:“怎么会这样说?”
人家踌躇片刻,眼神往我脚下看去,最后幽幽叹了口气:“甘凝啊,没想到如今你日子如此难过,要不你干脆去瑶池算了,在那里钧芜还能罩着。”
我想我应该是把疑惑写在了脸上,不然对方怎么会晃着我的肩膀大喊:“是仙云啊!仙云!你看看谁驾这么残破的云出门!”
哦,对啊。那时在凡间,我的棉花云不仅经历了妖蛟的生死追杀,还被云鹤子的法宝砍了两块下来。
由于在凡间棉花云怎么说也是仙云,速度快得惊人,我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件事。现在嘛,难怪我飞了这么久都没飞出十八重天的这座传送岛。
与这位气急败坏的仙家道谢后,我换了主意。
如今我也算是帝君难得的一条大花边,去哪儿都有人把目光投过来。还是先去将仙云修补或者换朵新的吧,不然给渊华丢脸,他还不知道要怎么找我算账呢。
虽说仙云制作蓉婵上神为仙界第一,但并不是什么仙云都是要她来制作的。九重天有座仙云宫,是蓉婵上神亲手培养出的云官们负责的,许多仙人身家富裕不少后都会来仙云宫换朵好看快速的仙云。
仙云宫人来人往,看来生意火爆。不敢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那残破的棉花云,我只好寻了处偏僻的角落降落,再徒步绕到仙云宫。
不得不说,临走前谷主骂我做事不考虑后果是极有道理的。
在抄近路前往仙云宫的路上,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刚回老君府之时,我就听府上扫地的侍女高兴地找我报信——萱庭被蓉婵上神下放到仙云宫做了副宫主。
我当时还想,有什么好高兴的,从侍女到副宫主,这怎么说也是赚了啊。
于是当我偷偷摸摸地潜入仙云宫后门,与穿着一袭端庄长裙宫装的萱庭撞了个正着的时候,我才想起她如今成了副宫主。
出乎意料的是,她温婉一笑:“好久不见,是需要换仙云吗?”
苍天,我是撞了鬼吗?
许是常年制作仙云的缘故,仙云宫无论何处都弥漫着淡淡的云雾,朦胧缥缈,我也一度以为这个温柔大气的萱庭是我眼神不好,产生的幻觉。
但客套几句后,我发现她竟是真的由内而外地变成了一个陌生之人。
难道是蓉婵上神教导有方,她终于改过自新啦?
眼前这个善解人意的萱庭自然是猜到了我的意思,也不在意我的尴尬,神色从容道:“当初许多事都是我不好,太过自傲,仗着上神宠爱就不知所谓。后来,当我……有了喜欢之人后,才知道什么叫作卑微,我为之前伤害你的事情道歉。”说着,她就眼眶含泪,深深朝我鞠了一躬。
我赶紧手忙脚乱地让她起身,开玩笑,远远地就瞧见一群云官正往这里走来,要是让人看见了,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们呢。
“既然你已知错,我也不愿将过往再如何。只要你不再仗势欺人就好了。”我一番思索后,真诚地向她解释。
事已至此,能翻篇自然是好。不过,萱庭有喜欢之人这件事还是颇令我震惊的,她那么个趾高气扬的性子,是怎样风华绝代的男子令她甘愿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不管了,反正不熟。
经过这番客套后,我们之间也稍微自在了一些。我想了想还是将残破的棉花云掏出,询问她是否还能补救。
萱庭并没有冷嘲热讽,而是认真地将棉花云缩小放在手心中细细查看,还用一些我不认识的术法对棉花云进行检测。
我忐忑不安地等待一阵后,萱庭才皱着眉头开口:“棉花云本就是新人才用的仙云,虽是稳健,但实在有些脆弱。如今它的本源受损,实在不好修复,若是你俸禄足够的话,还是买朵上乘的仙云比较好。”
我讪笑道:“可我不够……”
萱庭挑眉疑惑道:“老君府每日求药之人络绎不绝,你怎么着油水应该挺丰厚的吧?”
我并不意外她会这么问,外界之人常以为老君府油水丰厚,但其实大多数人求的都是些普通的丹药,那种上品的灵丹基本只有上君才能消费得起,而且那种灵丹只有羿仁和老君会炼。我的水平还不够,加上平日大手大脚,积蓄着实不多。
没钱难倒英雄汉,见着萱庭埋头苦想,我也实在不好意思。
正打算要回棉花云之时,萱庭突然两手一拍:“哦!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她微微一笑,变出一颗黑漆漆的种子:“你想必不知仙云宫的棉花云是种出来的吧?不过,这要种云需要仙云宫的秘术,这自然不能外传。但传授你将棉花云化入种子之中重新生长的秘术倒是可以,你只要付种子钱就行了,化云秘术就当我送你的。”
没想到萱庭对我如此之好,不仅替我省下一大笔费用,还颇为贴心地当场就将棉花云化入种子之中,帮我解决了不少麻烦。虽说因此我无法凭一己之力飞去昆吾宫了,但就眼前来说,还是准备参赛比较要紧。
渊华嘛,反正在灵犀谷我也跟化身待了些时日,不急不急。
不知不觉间,丹元大会就拉开了序幕。
平日里人多但还算平静的太乾道场,多了许多吵闹的声音。丹元大会广邀仙、凡两界的炼丹高手,其中自然少不了些许修行者,这些时日,我一出门就会碰到不少给我递战书的愣头青。
不仅是我,有时候连羿仁、火苗他们的挑战书,别人都会塞给我转递。
然而身为太乾老君仅有的三位弟子,我们是有权直接进入决赛的,虽说这引起不少人的不满,但老君制定的规矩他们也不敢违抗,只能用这种方法博得一线机会。
我们三个对于这种人都是不予理睬的,这要有本事决赛见,哗众取宠的东西总归是不长久。
这些时日我几乎每天都泡在老君的藏经阁里,研究那些上古时期的丹方,希望能从中完善我已经大概有框架的净魔丹。
我甚至连渊华都忘了去见一面,当袖子里的铜镜震动起来我才发觉,诚惶诚恐地将丹方放在一边,我故意弄乱自己头发后才面对镜子。
渊华见到我先是一惊,他挑了下眉:“你这是干吗了?”
“没洗头。”
“干吗不洗?”
“唉——”,我故意拖了个长音,“都是为了丹元大会啊,作为老君的弟子,我要是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丹药,岂不丢脸?”
“那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我去,他居然不关注我辛苦研究丹药的事。
但我不敢怎么样,小声委屈道:“我的仙云还在休养之中,飞到三十二重天得花好几天的时间。再说我们在凡间不都抱过好几个晚上了嘛……”
“那不一样!”
帝君大人斩钉截铁的语气,表明我必须得去见他。
好在他也是个体贴之人,在我答应去昆吾宫后,他表示会派人来接我。
这不是给流言四处传播的机会了吗?我心中暗自想着。
刚刚冒出两片叶子的棉花云轻轻摇摆着,我一如往常给它输了些灵力后就没再管它。
萱庭之前嘱咐过仙云休养最忌讳外力干扰,它长得很快,只要每日给些灵力,用不了多久崭新的棉花云就能回来了。
说来我也不是个安贫乐道之人,很多时候都想过换一朵华美快速的仙云长长面子。连老君都跟我提过,身为他的弟子居然还用新人的棉花云实在让他丢脸。
但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喜欢上了棉花云,它曾陪我飞上三十二重天寻找渊华,见证了我的难过;它还带我逃离妖蛟的追杀,躲避云鹤子的攻击;它舒适柔软,我睡不着时搂着它就能安然入睡。
“所以我还不如一朵云?”抱着我的渊华抿起唇,眼里都是威胁的意味。
我被他弄得无语,轻轻捶了下他的后背。
“你打算炼什么丹药?”他居然没多追究,看似无意地转移话题。
我十分骄傲:“解决司弘问题的丹药!”
渊华不知想到哪儿,皱眉叹道:“想不到看着那么强壮的人都有问题……”
我这次捶了他胸口,力道不小。
丹元大会开始的这天,乌泱泱的仙家们几乎要把观众席挤满。
老君作为评委之一,端正严肃地落于道场中央。他老人家胡子一甩,从上古诸神讲到丹药发展,从人间医术讲到仙家灵丹。
这一个时辰,火苗都靠在我胳膊上睡得香甜,流出的口水将我的衣袖都浸湿了。
其实昨夜老君就把我们三位弟子叫去开了个小会,除了提点嘱咐些注意事项外,他还声色俱厉地让我们定要包揽前三。据说是他与几个老顽童打了赌,要是我们输了,他就会损失惨重。
其中,目前炼丹术最差的火苗还被揪着耳朵又威胁了一遍,但他看起来很自信,也不知炼的是什么丹。
我们三位弟子之中,火苗掌握火炼之法,我学习木灵丹术,而身为大弟子的羿仁,几乎继承了老君所有的丹术。
我也是昨夜才知道羿仁也是想炼制祛除心魔的丹药,为了避免尴尬,我只好说自己炼制的是净化灵力的丹药。
不知不觉间,老君终于结束了发言,大手一挥就宣布所有炼丹师入场。
我晃醒火苗后,就跟他一同前去寻找自己的位置。羿仁虽说与我冷战,但身为老君的三弟子,他还是跟在了我们身后一起走。
本次大会不知为何,除了些德高望重的炼丹师以外,连些上神都来观赛。
我甚至看到司弘上神朝我点了点头,蓉婵上神与西瑶上神聚在一块不知聊些什么,眼神似乎向我这边飘来。
本来不紧张的我突然有些头皮发麻。
蓉婵与西瑶身边自然站着萱庭和许久不见的钧芜,钧芜十分激动地朝我挥手,还跟身边其他女官叽叽喳喳着不知说些什么,感觉是在夸奖我。
诸位上神入座后,其余炼丹师才陆续找了位置坐下,只是老君身侧竟然还有个空位,这就让许多人百思不解了。
老君也不多解释,见时辰差不多了就言简意赅地宣布开始。
二十座炼药台与丹炉同时升起,所有人都开始处理药材炼制丹药了。我正收敛心神,拿起一片谷主褪下的叶子,人群中就忽然爆发起一阵喧哗。
我差点就手一抖把叶子给抖落到丹炉里。
是谁!如此没公德心,不知炼丹时禁止打扰啊!
我怒气冲冲地抬起头,天边朵朵绛紫色的火焰如同星河般,自遥远的天际一路绵延至此。
所有人丹炉中的火焰都不受控制地暴涨起来,我忽然反应了过来是谁大驾光临,欣喜之余,不安又浮于心头。
白衣胜雪的渊华,踏着这火焰铺就的道路,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踏入道场之中,落座于老君身侧。
所有人恭敬的声浪都被我忽略了,我眼里只剩下,他看向我时的坚定与鼓励。
而我无法回应,只闷头炼制起丹药,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为了他能够一直如此受万人敬仰,永远光芒万丈,渊华,请你原谅我,所做的一切。
一株株形态各异的药材,有的被我直接萃取出药气,有的被研磨成粉末,过了好一会儿,才全部处理好这些药材。
其中我发现有些药材无论是提纯后的药气还是粉末,都覆着一层浅浅的黑色。
但我检查了一会儿,并没发现药性有什么问题,想了想可能是从凡间带回仙界有了些变化,我就没多在意。
这么一会儿工夫,不少人已经开炉炼丹,甚至有的已经炼成丹药雏形了。
我身边分别是火苗与羿仁,他们的进度不相上下,只是羿仁明显从容许多,火苗则是有些焦急,期间羿仁还瞥了我一眼:“认真点,别到处乱看了。”
总觉得他这种语气有点渊华的风范。
深呼吸凝神静气后,我也开炉了。浓烈的火焰气息令我有些不适,我将药材按顺序逐步放入丹炉,用神念控制火候,缓缓融合不同药性的药材。
烈焰熊熊,沉浸于炼丹的过程中时间过得飞快,我听到有几人甚至已经成丹了,其中就包括羿仁。
不行,渊华他们还在道场里看着我呢,不能太落后。
我稍微加快了些进度,已经形成丹丸状的雏丹缓缓在丹炉中旋转。看来一切顺利,只要接下来在火焰中温养一段时间就能成丹了。
擦了擦被火焰熏出的汗,我情不自禁地想到成丹后,司弘解决心魔,我解决渊华寿命之事,心里便有些酸涩,但为他高兴。
一阵轻微的震动让我回神,怎么回事,难不成要炸炉?
我投入更多的神念到丹炉里,只见几乎成形的丹药上多了道漆黑的纹路,邪异非常。感到不妙,我就要停下丹炉的火焰,可是神念不知为何被牢牢吸附在丹药之上。
试着控制身体也失败了,我慌了手脚,从前炼丹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我拼命动用神念的力量,可是根本动摇不了那黑色纹路的吸力,它像个强大的漩涡,我只觉自己被卷入其中难以自拔,思绪都开始昏昏沉沉。
不行,渊华,我还要救他。
是幻觉吗?我好像隐约间看到羿仁的模样,他终于不生我的气了。
“甘凝,还睡啊!再不起来修炼,回头谷主又要训你了。”
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脑子存着大量模糊不清的记忆,我嘟囔着推开水仙姐姐的手:“我就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谷主会体谅我的。”
水仙姐姐翻了个白眼,也不再管我,丢下句“你自负后果”,就跟门口几个帅气的少年出了门。
怎么我会觉得水仙姐姐应该是个大肚孕妇呢?
应该是睡昏了头吧,说来这次我也不知做了什么梦,梦里全是成仙啊、上神啊这类不着调的东西。
要是让谷主知道准会教训我好高骛远。
我抱紧怀里的被子,忽然觉得好像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不管了,睡个回笼觉说不定还能梦见呢。
只是这被子怎么没平时舒服了,我莫名想着要是怀里的是个男人就好了。
啊!我在想什么!快点睡觉!
丹元大会被迫终止,只因老君的两位弟子全被卷入丹炉滔天的魔气之中,如今两人的肉身全都存放于老君府中,道场也被封锁,仙界人心惶惶。
“太乾,你亲自准备的丹炉怎会有事,定是你那锦罗草徒弟下凡后带回的魔气。你就别一直自责了吧。”一位和老君相熟的炼丹师劝道。
但他很快感到一股寒意,帝君冷漠地看着他:“本座当时亲自化身下凡,灭了抓甘凝的心魔,也清除了她身上的魔灵力,绝不是她从凡间带来的。倒是仙界之中,不知何时进了奸细。”
“帝君英明。”
“帝君说得有理。”
其余众人连忙附和。
司弘皱眉道:“为何他们三人都在那丹炉附近,唯有羿仁与甘凝的神念被卷入其中,火苗却没事?”
见众人的目光汇聚到自己身上,火苗噘嘴委屈道:“我怎么知道……”
“是心魔。”老君忽然开口,“那丹炉中的魔气十分精纯,起码也是魔王搞的手段。看来是蕴含了诱发心魔的咒术,火苗他没心没肺的自然无碍。”
“但甘凝、羿仁他们怎么会……”
帝君与司弘同时起身,急性子的司弘先询问:“老君你可有解救之法,羿仁若有心魔必然是因我而起,让我去救他。”
司弘神色诚恳,却被帝君泼了冷水:“你自己都心魔未除,还想着救别人。”
他本以为司弘会顾全大局,没想到这个与他相识多年的仙界战神竟红着眼反驳,不肯退步。
最后,还是老君叹了口气退了一步:“两位上神能入那虚幻之境中救我的徒儿,我自然是感激不尽的。但帝君所言极是,司弘你是守卫仙界的战神,又身怀心魔未除,此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和徒儿可就是仙界的罪人了啊。”
老君府中气氛降至冰点,无人敢出言。司弘眼眶中的血丝清晰可见,他看着摆放于大厅之中羿仁的肉身,苍白纤弱,如同凡间那时一般,他又没能保护好羿仁。
沉默一阵后,司弘又开了口,他沙哑的声音令人触动。
“老君,我的心魔是因自己无能守护才存在的。现在不让我救他,只会加深心魔。我必须要去救他,我有与心魔对抗的经历,必能将羿仁带回。”
“让他去吧。”
司弘转过头,帝君神情无奈,却是肯定了他。
老君忧心忡忡地叹道:“罢了罢了,毕竟都是活了几万年的上神了,也不该惧怕这小小的心魔。还望在座诸位封锁消息,莫要让有心之人在他们离开之时钻了空子。”
众仙家起身,恭敬地齐声道:“定不辱命。”
丹炉旁阴森森的魔气萦绕不息,司弘与帝君站在丹炉前,周身灵力将其隔绝开来。
帝君淡笑:“我先,还是你?”
司弘一愣,随即笑道:“当初我们一同杀魔族大军之时,你也是如此说的。”
“走吧。”
无形无色的神念被卷入充满魔气的幻境后,他们的肉身很快瘫软下来,被早就做好准备的众人托住。
“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老君望着自己府里的四具肉身,幽幽哀叹。
羿仁又躲在山上的那处岩洞之中了。
他今日原本睡得香甜,做了个自己当神仙的梦,会炼制各种神奇的灵丹妙药,许多仙家都待他极好,连当战神的司弘哥哥都对他的丹药赞不绝口。
直到“乒乓”的一声巨响传来,他习惯性地惊醒了。
隔着墙壁,爹娘的争吵声仍然不绝于耳。
他稍微听了些,照例还是他爹酗酒,他娘想着逃以及把他当成蹴鞠般踢来踢去的那些话。
鼻头又泛酸了,尽管那些话听了无数次,他还是觉得难以平静。
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小丧门星。
还做什么当神仙的梦?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把从学堂偷听来的谚语用在自己身上,居然还有些趣味,羿仁平静下来后,就轻车熟路地从他房间里唯一的那扇小窗跳了出去。
一路跑到山里,连邻居司弘哥哥的娘唤他,他都不敢回头。
怕给人招惹麻烦。
毕竟,司弘哥哥不日就要大婚了啊。
村子里的一些小孩见了他本想上前捉弄两下,但一想到那个考上武状元的司弘,就收回了那点不乖的心思。
羿仁自然也是知道这点,但也因此,苦涩的感觉在心头散播不止。
作为一个依着山脚建起的小村庄,村里不少人都是猎户,连小孩也是经常上山玩。这片山林之中没什么危险的野兽,猎户们平日都是深入到内山之中寻找猎物的,因此羿仁进山也未被阻拦。
只是身后会有些习以为常的叹息罢了。
被羿仁当作秘密基地的岩洞,是在一处被林木遮掩的隐蔽之处,那里还有清澈甘洌的一处小水潭。
景色清幽宜人,他一旦心绪不安就会来这里放松心态。
而这一次,是因司弘的婚事。
“三个。”羿仁拎起块小石头,百无聊赖地打着水漂,惊扰了水中艳红的鲤鱼。
到现在还是闷闷不乐,他也不知为何,似乎和清早的梦境有关。原本对司弘哥哥来说算是双喜临门的婚事,他却一直无法高兴地接受。
是梦境的缘故吗?梦中他似乎预见了未来,狐狸精变成的美丽新娘要吸食司弘的血气,他拼命阻拦,结果被爪子刺入了心脏。
这么胡思乱想着,连脑袋被人轻抚他都能吓得跳起来,撞在个胡须扎人的下巴上后才反应过来。
“司弘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四岁,本就破旧的麻布衣不知刮到了哪处树枝还是岩石,裂开了一条缝。少年单薄的身体加上这衣服,陌生之人估计会以为他是难民或者乞丐。
司弘被他慌乱的样子逗乐了,揉揉下巴后又伸手摸摸他的脑袋。
少年茫然地看着他。
他笑道:“我给你买了些新衣服,你应该会喜欢。”
回家的路上,司弘跟他说起很多神仙鬼怪的趣事,羿仁觉得奇怪,司弘从前就是个武痴,相信一双拳头打遍天下,对这些东西都是嗤之以鼻的,但他听着有趣,也就没再追究些什么。
司弘见羿仁听得津津有味,试探地问道:“羿仁你觉得这些故事熟悉吗?”
“熟悉?”羿仁歪着脑袋。
“呃,你觉得很新鲜?”
羿仁不知司弘心里的算盘,高兴地说:“对啊,这些帝君、锦罗草之类的故事说书人从未讲过,司弘哥哥你是不是在京城的茶馆中听来的啊?”
司弘哭笑不得,摸摸他的脑袋,这已经是今日第三次了,可他就是忍不住。
路上不少人热情地与司弘打招呼,自然也有顺着杆子祝贺司弘即将新婚的。跟他们客套一阵后,司弘明显感觉身边的小醋包不高兴,他就快刀斩乱麻地找借口直接回家,不给那些人多嘴的机会。
羿仁家门口一片狼藉,司弘冷着脸不知想着什么,羿仁以为他又是担心起自己的安全来,反而好心地安慰他。
“羿仁,随我去状元府吧。”是庄重严肃的语气。
脑子像糨糊一样混乱,羿仁说不出自己是欣喜还是担忧,就这么沉默着被出门的司弘娘邀进了屋里做客。
爹娘又不知跑去了何处,望着杯中浮沉的茶叶,羿仁忽然红了眼眶。
“怎么了,茶水太烫吗?”
“不是,很好喝。”羿仁笑着回道,随即小心翼翼地问,“司弘哥哥你就要成亲了,我去你府上会不会麻烦你?”
“不会。”
“我爹娘那边……”
“我会说服他们的。”
“我会做些杂活,不白吃白喝!”
司弘闷声笑了,将新裁制的衣服递给羿仁。
“你喜欢就做,饿了就吃,谁敢说你白吃白喝。”
感觉承受了大恩大德的羿仁眼泪止不住地流下,司弘边笑话他,边在心里叹气。
这个小孩可比老君府的大弟子好哄多了。
不知不觉间,羿仁已经搬到司弘的状元府半个月了,原先消瘦的少年终于渐渐结实了些,这还得益于他老是抢着下人的活干。
司弘抚摸着手中的新郎服,心魔蠢蠢欲动,被他怒喝着压制下去。
明日便要成婚了,心绪不安的除了他还有羿仁,今日羿仁已经打破了三个盘子了,而他也很难静下心思考怎么带羿仁出这个幻境。
近日他不断回想起,曾经他的新娘将尖锐的爪子刺进羿仁胸膛的画面,心魔几乎压制不住,但心里念着要将羿仁带出去,他就有了与心魔斗争的力量。
倒是羿仁,他不知自己身处幻境,心魔是否影响了他也该去问问。
轻手轻脚地走到蹲坐在台阶上愣神的羿仁身边,他细细打量起这个弟弟。原先苍白纤瘦的脸颊如今有了好气色,虽说不上肉乎乎的,但有种男孩子的锋锐棱角。这样有些冷酷气质的男孩,却被他看着看着就红了脸。
“司弘哥哥,有,有事吗……”羿仁不知为何紧张得很。
司弘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别怕,就想问你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似乎生怕司弘自责,他急切地回道。
“吃得好,住得好,穿得也好,你看我的胳膊都壮了不少。”
司弘还真好奇地捏捏羿仁的胳膊,这点小肉与他魁梧的身材相比自然不值一提,但比起羿仁从前皮包骨的样子自然算是好了许多。
“那有哪里不好吗?你好像在担心什么?”司弘一直都是一个不会拐弯抹角的人,直接就问了出来。
羿仁的小脸蛋上风云变幻。他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总会在心里纠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不会给人添堵,而司弘看不过地捏了下他的脸蛋后,他还是泄了气,老老实实地交代了。
“司弘哥哥,你觉得你的未婚妻好看吗?”少年睁着圆亮的双眼,紧张地注视着他。
“嗯。”这自然如此,狐狸精嘛,长得丑还出来混啥。
羿仁眸子一暗,斟酌片刻后又问道:“那,如果我说我梦见她是狐狸精变的……”
不对不对,他连忙摆手,司弘哥哥定然是喜欢这个女子的,他怎么能把这种荒诞的话直接说出来,这下司弘哥哥肯定就厌弃自己了。
“我相信。”
出乎意料的回答,羿仁愣愣地呆住,看着司弘笑意盈盈的模样,心中如雪遇春光,暖流四溢。
“我看到过她的原形,只是不好处理。只能想法子在新婚之夜封印这只妖孽,羿仁,你能帮我忙吗?”
羿仁像小鸡啄米似的疯狂点头。司弘心里偷乐,兵不厌诈,自己这个仙界战神名不虚传啊。
司弘的大婚典礼热热闹闹地进行到明月当空才结束。
许多达官贵人都来祝贺这位新婚的武状元,羿仁光是在门口收礼就已经收得麻木。
终于吉时到后,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司弘入了洞房。羿仁虽然早就和司弘将一切布置得万无一失,但还是有些担忧不安。
要是狐狸精的媚术将司弘哥哥迷得失去心智该如何是好?
焦急地将遣散宾客的任务交给下人后,他借口困倦疲惫偷偷绕了个远路,走到了新房的门口。
“啊!”他才刚到就被这尖厉的喊声吓了一跳,担心司弘出事,他急得随手就拿了一把铲土的铁锹就冲了进去。
“司弘哥哥我来救你!”
大叫着冲进门后,他愣住了,地上有只包裹在红绸之中的狐狸,身着新郎服的司弘含笑看着他,神色轻松。
“这,这就是那只狐狸精?”怎么连符篆、桃木剑都没动用就被打回了原形?
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似乎朦朦胧胧地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住。这时候司弘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双眼直视着他,声音低沉有力:“羿仁,这狐狸伤不了我,你既不必自责也不必心心念念着报恩,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耳边似乎还有妖魔的低语,但这些都没有司弘的声音那么有力,将他惊醒。
羿仁笑了,他从前也有想过,若是当初他踹开门看到的是这副景象,而不是司弘鲜血淋漓地被狐狸咬着。
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时光便是如此,不可重复,不可改变。他也对司弘说:“从前你成凡人历劫,不是她的对手很正常,不必自责不必愧疚,有你的帮助,我才能过得这么好。”
周边种种景象尽皆消解,两人再度醒来,便是见到对方躺在地上的模样。
两人相视一笑。
萱庭悄悄飞至十八重天。
原本目不斜视地看守传送阵的天兵们,见到温柔似水、款款而来的仙云宫副宫主,也忍不住屡屡斜视。
被萱庭看到温婉一笑后,他们几个都忍不住臊红了脸。
“几位道友,本宫想前去凡间采集些制作仙云的材料,不知去何处比较方便?还望各位能够指示一番。”
美人轻声细语地诉说自己的苦恼,几位天兵自然争得面红耳赤一连说了七八处地方。萱庭思考一番后,选了一处妖怪聚居之所。
“那儿是我负责掌管的传送阵,我领你前去。”在同伴的起哄声、遗憾声中,一个皮肤黝黑的憨厚青年站了出来,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见到萱庭和气地点点头后就安心了下来,大步流星地领她去岛上那处传送阵。
他从前听说了许多有关萱庭的流言,但见了真人后,他便对那些话嗤之以鼻了。
萱庭是个多好的女子啊。
美丽大方,温柔婉约,他曾因自己傻憨的模样被不少仙子嘲笑戏弄,唯有萱庭善解人意,待他十分友善。
他想,待会儿就不收萱庭的传送费了,自己出点俸禄也没什么。但下一刻他转过身笑着跟萱庭说传送阵到了之时,一根毒藤刺穿了他的胸膛。
不慌不忙地看着这个傻天兵倒下,萱庭无悲无喜,反而珍视爱惜地抚摸着毒藤,默念她心上人的名字——魔尊。
吸食足够血液的毒藤顺着传送阵的纹路野蛮生长,转眼间,原本金光璀璨的传送阵就变成了阴森森的妖魔阵法。
暗红的魔光一闪,萱庭恭敬地下跪,低头狂热地喊着:“恭迎魔尊降临。”
魔尊一踏足仙界,整个三十三重天似有所感,无数仙人只觉心头莫名不安焦躁。
他勾起嘴角,妖异的脸上满是得意:“父尊当年也是愚蠢,与仙界拼得两败俱伤也不曾拿下一分一毫。本座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拖住了帝君与战神。”
“尊主英明神武,自然远胜前人。”萱庭崇敬地看着他。
哦,对了,还多亏了这个丫头。
指尖轻抚萱庭的脸颊,魔尊柔声问道:“大功臣,你为我魔界扩张立下大功。可有何心愿,本座全都满足了。”
她等待许久的一刻终于来临,说出心愿时,连声音都在颤抖。
“我想,得尊主垂爱。”
“好。”
眼眸中闪现出惊喜的光亮,又瞬间黯淡,她怎么也想不到,一瞬间,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魔尊望着萱庭倒下的身体,不屑地笑了笑。
一枚心魔骗来的棋子而已,他想要多少都有。
而仙界,才是他毕生所求。